下部 第三十七章 北方女神

(诡诸默)

地球历2490年10月10日。死亡行星。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俯视着飞船下面一片白茫茫的大陆。我无法分辨这已经是飞行的第几天了。死亡行星没有白昼,只有永恒的黑夜。缺乏变化的苍白土地在飞船下方滑过,我常常怀疑我们究竟是在原地不动,还是在前进。

“你知道‘北方女神’吗?”

“那是什么?”我把目光收回来。

“死亡行星唯一的神。”首领的脸笼罩在面具后面,我无法分辨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在说笑话,“死亡行星初代的居住者中有很多人知道她的存在。在他们留下的手稿或者日记中多多少少都提到过‘北方女神’。值得注意的是,所有描写‘北方女神’的文字里,都曾提到‘圣光’。从这些手稿中来看,所谓圣光大概是一种发自北方的,来源不明的光。”

“哦,我有点儿印象了。”我说,“被幽灵虫袭击之前,我曾在一些老旧的房子里看到过关于一些描写女神的字句。‘仰望天幕的女神’,‘永恒黑暗的月亮凝视着女神的眼眸,从那里反射出道道圣光’,说的就是北方女神吗?”

“应该没错。”

我多少有点儿明白了。“首领应该是认为那种‘圣光’就是我们所要寻找的‘力量’所散发出来的?”

他点点头。过了片刻,他突然说:“喂,你想要返回二号开发星球去,理由是什么?”

“嗯?”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一定有什么理由,不是吗?”他说,“地球族目前已经对你杀死运送囚犯的保安人员,破坏飞船的事情展开调查,但由于他们不知道地下城的存在,因此他们很可能认为你已经越狱离开死亡行星了。这种情况下,地球族那边一定管得很严,你一旦在死亡行星之外的地方露面就很可能会倒霉。相信你应该知道情况的严峻,但你还是急于要回到二号开发星球,难道不是因为那里还有什么东西让你牵挂吗?”

我看着那双血红的眼睛。他的目光很平和。

“既然你不明白我有什么理由必须离开死亡行星,”我慢慢地说,“最初你又怎么会认为我会跟你们合作呢?”

“因为你的眼睛充满了斗志啊。有这样斗志的人,就表示他们并没有绝望。一个没有完全绝望的人,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呆在死亡行星这种地狱一般的地方呢?”他把腹部贴在桌子边缘上,上身朝我这边倾过来,“能告诉我你必须回到地球族的理由吗?我有点好奇。”

必须回到地球族的理由……?我的确还未曾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我想回去,似乎完全是出于本能。就像野兽想从动物园的牢笼里逃回大自然一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邯郸残。我要回去,回到地球族,找到他,然后——杀死他。

邯郸残。

我一直在避免着想到这个名字。我不愿回想他,和他在那个晚会上在我耳旁说过的话。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是因为我剥夺了他亲手杀死敬的机会?还是因为敬事实上是他一生最想守护的人?或者是他觉察到了我的企图,开始感到害怕了?

我绝对不会原谅。我的天性里缺乏“宽恕”和“谅解”。

“怎么……你好像生气了?”首领好奇得像个小孩子,“你想回去的理由不方便……”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船舱突然摇动起来,桌子上的纸张和电脑纷纷滑落,在地上跌了个乱七八糟。扩音器里发出了尖锐的电子声:“敌人出现!全舰进入防卫状态!”

“又来了。地下死囚城那帮家伙可真是阴魂不散。”首领站起来,“我去驾驶室,待会儿见。”

首领离开了。我知道飞船对飞船的战斗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所以我就继续坐在座位上,朝窗外看。像刚才那样激烈的震动一次又一次地侵袭着飞船,我的视线被晃得一片杂乱。

我透过窗户朝外眺望着,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视线——是一个巨大的,在天空飞翔的黑色物体,正在飞速朝这边冲来。它的身体有两片翅膀一样的东西,有些像飞机或鸟类。

是敌人的飞船吗?

我正这样想着,那个东西竟然从远处的天空凭空消失了。当它再次出现的时候,已在窗前,相距不过两三米。由于距离太近了,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只跟窗户差不多尺寸,硕大无朋的眼睛。没有眼皮,圆圆地睁着,甚至可以看到连接眼球和眼眶的粉红色皮肉。

这……这怪兽想用自己的头撞击飞船!

我大吃一惊,赶紧松开刚才一直握在手里的杯子,抓住那固定在飞船地板上的灯具。还装着一半水的细长杯子沿着桌面滚到地上,在我脚旁砸了粉碎。

闷雷一样的巨响,地动天摇。房间内,墙壁从外向内凹了进来,形状很圆,像一个巨大铁球。窗外,景色在不住旋转,不用问都知道,飞船已经偏离了航道,正在从天空坠向地面。

死亡行星这样一个寸草不生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生物?比一艘飞船还厉害!更不对劲的是,根据首领所说的,我们现在仍处于南方安全地带,没有超越警戒线。这头生物是怎么穿过防护网到达这里来的?

我双手抓住灯柱,身体凌空翻转一圈之后松手,瞄准窗户撞了上去。

厚厚的玻璃在我脚下碎裂。我穿过被踢碎的窗户,从旋转着的飞船中脱离,远远地飞了出去,与那头呼啸着的怪兽在空中擦肩而过。在飞船坠落的震动中,我的脚踩上了那一地闪烁发光的银色沙粒。

落地之后,我才骤然想起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把首领忘了!飞船现在已经完全损坏,眼看就要爆炸。不知道保护系统在最后有没有发挥作用?……老天,如果他死了,我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马上转身朝着那化成了一堆废铁的飞船掠过去。在我头顶,那头全身漆黑,长着翅膀,眼睛硕大的怪兽正在冲向追击我们而来的死囚飞船。死囚飞船所发动的炮击和激光都无法对它造成任何伤害,甚至都无法接触它。在它身前三四米的地方,一层光壁将它庞大的身躯保护了起来,所有攻击都被纷纷挡了开去。

那是……抵挡光壁!虽然规模比我所见到过的光壁都庞大,但那的确是抵挡光壁!一头怪兽竟然会使用异能者才会拥有的特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我前方,首领所乘坐的飞船爆炸了。强大的气流,热浪夹带着钢铁的碎片朝四面喷薄。我立刻刹车,举手在身前张开抵挡领域,挡开了所有的铁片和爆炸的尘埃。

虽然我已经尽力控制抵挡领域的大小,力求让它在规模最小的状态下达到最好的保护状态,但这领域所产生的不正常现象还是吸引了怪兽的注意,它在天空转了个圈,朝我这边缓缓飞了过来——我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完蛋了。看样子它会把我视为敌人,发动攻击。这里这么空阔,根本没有可以藏起来的地方。如果硬拚,我怎么能对抗得了这么庞大又结实的怪物?……天哪!我怎么这么不走运!

尘埃和爆炸早已平息,但我还是继续维持着抵挡领域,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那头怪物发动突然袭击。

但那头怪物却没有攻击我,而是呼啸着慢慢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落地,一双大得令人胆寒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像鹦鹉一样向下弯曲,散发着钢铁的银光。它布满鳞片的庞大身躯小山一样耸立着,一起一伏,打嗝一般从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声音:“冒犯……女神……不……原谅……不原谅……”

它会说话!而且是地球语!

我一下子惊喜起来。提高声音,放慢语速问:“你好!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冒犯女神的人……全……全部……杀光……”

“不,我没有冒犯女神的意思。”我赶紧给自己脱罪,“我没有伤害你,或者伤害女神的意思。”

“神殿……女……女神的客人……去吧……女……女神……等你……”

说完这句话,它收拢的翅膀陡然张开,身体离地而起,像飞机一样从我头上一掠而过,冲向北方天际。

它飞的那么快,转瞬之间,身影已经不见。我却仍然眺望着它离去的方向,头脑中充满疑问。

女神的客人?女神等我?……冒犯女神的人,全部杀光?它是专门调教出来守卫女神的怪兽吗?这种怪兽是自然长成的?还是经过人工手术?是不是有人在饲养它,给它发出命令,攻击所有向北方前进的飞行物?它所拥有的抵挡领域是怎么回事?它是不是还拥有别的异能?它又是怎么通过防护网的?它所守护的女神是不是指北方女神?……全都不可解。

我把目光转向那仍然在燃烧着的两堆飞船的残骸。

首领刚才就算没死,现在也应该在爆炸中粉身碎骨了。我只剩一个人,该怎么办?继续去北方?还是返回地下死囚城?

雪白的地面,乌黑的天空。无比宁静,唯有火焰在发出着柔和的燃烧声。我呆在原地,孤立无援。

地球历2490年10月14日。二号开发星球,首都城,红蛇骨基地司令官办公室。

“拓其斯塔那边,街头暗杀的元凶竟然真的是怪兽?”霍依兰露出一副想要发笑的表情,“我本来还是以为拓其斯塔派来请求支援的警察在开玩笑呢。”

“那个螃蟹的体积之巨大,比他们所形容的还要可怕。”包包伸手比划了一下,“另外,跟怪兽同时出现的还有郝古拉人和莫尼罗人的尸体。它们穿着相同的制服,但却不是我们通常所见到的军服。看上去好像是什么特别组织的成员。详细情况都写在战斗报告里了。”

霍依兰盯着投射在空中的战斗报告看了一会儿。“包包,你对这事怎么看?”

“我认为应该是莫尼罗人和郝古拉人组成了一个什么小组,专门培育这种怪物,而后将它运送到拓其斯塔来,进行骚扰或别的什么目的。但怪兽却因某种原因突然失去控制,反而将它们杀死了。”包包毫不迟疑地说,“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

霍依兰点点头。“死亡行星那边,蓝商顺担任警卫的死囚飞船到现在还没有归来,政府派出了特别小组进行调查,结果在无意中拍摄到了一个硕大的怪物。”

包包大吃一惊。“跟我们所见到的怪物一样吗?”

“恐怕不一样。那是一种鸟型的怪兽,有翅膀和獠牙。调查小组正准备追击的时候,它却又迅速消失了。不是飞走了,而是像被亚空间隧道转移了一样消失了。”霍依兰把目光投向包包,“这一点倒是跟你们所见到的怪兽一样。”

“这也跟莫尼罗和郝古拉有关系吗?”

“现在没办法确定。不过,估计这两头怪兽之间一定有一点什么关系。”

包包和霍依兰的对话暂时停止了。不安的预感同时涌上了两个人的心头。

如果真是郝古拉和莫尼罗培育了这种怪兽,那么是否表示一向不合的莫尼罗族郝古拉族终于因为目的的相同而达成了合作协约?这种怪兽是如何培育成的?它们的目的是什么?

不管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但可以确定,地球族现在的处境已经相当不利了。

地球历2490年10月17日。死亡行星,北极。

一座座高大如摩天大楼般的褐色山峰平地而起,结成一片环形山脉,在银白的衬托下看上去分外显眼。山顶部分被人工修正成了各种不同的巨兽雕塑,但头部却大部分没有了。在山顶接近三分之一的地方,有巨大的女性浮雕。但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腐蚀得面目不清了。

我站在山脚下,仰望着山顶。头发中的银沙不住落下,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里这么寂静。自出发以来,已经过了几天了?这几天之中,气温没有变化,景色也没有什么变化,简直无法忍耐的单调和寂寞。我第一次感觉到“安宁”是多么可怕的东西。现在,当我面对着古老的山群,面对着死一般的行星上唯一的遗迹,我的心底……竟然有几分恐惧。

这恐怕是这个星球上最高的山群了。这里就是力量的发源地了吗?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好像一堆树叶被风吹拂一样的沙沙声,彼此重叠,连成一片。

妈的,真是阴魂不散!

我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朝身后看去。在距离我大概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一片淡黄色的光浪摇动着急速卷来。

又是这些幽灵虫!我在飞船残骸那里寻找残留在保管箱里的食物时不小心惊动了它们,从那以后它们就一直追着我,足足好几天。不管我怎么飞奔,当我停下来回头看时,总是能发现它们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只有在找到一个完整的房子时我才可以躺下来休息一下。但等我睡醒走出房子时,这一片漂亮的光浪就又出现在眼前,没有一次例外。

这不仅是体力上的消耗,还有精神上的压抑……事实上自从我被送到死亡行星以来,精神就一直十分抑郁。好不容易发现了可以离开这里的希望,却又无端端地碰上了一只怪兽。飞船爆炸之后,尸体也都跟着四分五裂,没有一具是完整的。我没有时间去进行验尸和安葬,就让他们那样呆在那里了。一路上我再也没有碰到把飞船撞落的怪鸟,它好像是专门为了撞烂飞船而出现的似的。如果不是我随身携带了一个方向指示器,这次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迷路而死在某个地方。

哎,我怎么会这么不走运呢?

一边在心里这样抱怨着,我拔腿跑了起来,贴着山壁向前,希望能找到入口。如果能躲到室内,关上门,我就可以暂时跟这些虫子说再见了。

这些山的排列十分奇怪,几乎是层层重叠,距离地面十几米之内不仅没有任何可以穿过的缝隙,甚至也没有任何可供攀登的地方。在绕着山群转了四分之一圈的时候,一切豁然开朗。

高大的山峰中,出现了两座最细小的山。而在它们之间,一座大约两人高,雕刻精良的石头拱门耸立着。透过拱门,可以看到远处,深埋在山腹中的神殿大门。

看来这里就是北方女神神殿无疑了。看样子那两扇门好像十分沉重,我最好能把幽灵虫甩得更远一点,否则恐怕来不及关上门。

我顿住身形,转身面向幽灵虫,突然放出了我刚才暗暗积蓄起来的力量。

一阵强风从我身上排山倒海地扑出去,霎时间卷住所有的幽灵虫,将它们冲得四面散开。而我自己也在这股飓风的强大后坐力中急速倒退,借着风向那神秘的拱门冲去。

当我离开原地时,脚下突然无端地发出“喀嚓”的一声——浅浅的银沙里,露出一截干枯的骨骼。虽然已经被我踩碎了,但仍然可以很轻易地看出,那是人类的手骨。

糟糕!我记得教科书上曾经提到过,这类为宗教目的而建的建筑往往都有极其完善的防护设施。刚才那具骸骨该不会是被防御系统杀死的人吧?

拱门已在我身后。一瞬间,我全身冰冷。奋力扭转身体试图改变方向,但却无济于事。

拱门内是一个圆形的空场,一条黑色砖头铺成的道路直通远处的入口。我像流星一样坠落在黑色的道路上,跌了个臀部剧痛。

我呆呆地坐了半秒钟,立刻跳起来全身上下快速而详细地检查了一遍,惊喜地发现并没有出现任何残缺和伤口。

……对啊,那些骷髅距今起码有三五十年了,那时能发挥作用的防御系统,现在不一定还好用。真是虚惊一场。

我扫了一眼正在靠近拱门的幽灵虫,转身朝着神殿大门冲去。突然之间,一点淡淡的异样蓝光从我身后射来,把我的影子投影在前方的黑色道路上。

我身后,没有门扉的拱门被一片淡蓝色,流光异彩的光网封死了。所有幽灵虫都被挡在门外,扑闪着翅膀。巨大的爆炸声随着强光骤然将门外的一切彻底吞噬。

我呆呆看着这再也无法散开的光网,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封锁在这所神殿里,出不去了。

周围的环境很阴暗,而且很冷。神殿内部黑灰色的墙壁在闪烁着星星点点淡绿色的荧光,摸上去感觉十分粗糙,稍一用力,一些石头碎渣就会朴簌簌地掉落下来。走廊很狭窄,但屋顶却很高,仰望上去,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雕塑,大多数雕像都是很标准的地球人类形象,但因为光线不足,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神。

我扶着墙,尽量快速地向前走。

从规模和布局上来看,建造这所神殿的绝对是具有专业知识的人类。可是,死亡行星不是近三十多年才开发完成的吗?这所神殿却好像已经存在几千几百年了。难道说在地球族发现死亡行星的存在之前,这里就已经存在过某种文明?

不可能吧……?

通道已到尽头。我收起所有的胡思乱想,推开了那扇泄漏出微弱光芒的陈旧石门。

黑色的大厅,弧形的黑色半透明屋顶,苍穹一般笼盖着下面巨大的空间。透过它,可以看到悬挂在天空中,很美但却有些邪气的黑色月亮。

白色的女神神像耸立在大厅尽头。身体向前倾斜,似乎在空中飞翔。衣服和头发水波一样卷曲着垂到脚下,组成底座。她仰望着星空,脸色却充满痛苦和哀愁。神像下方,一座装饰华丽,大约五米长的祭坛散发着淡淡银光。

脚下,地板宛若宇宙一般,乌黑中闪烁着点点光芒。数厘米深的白色的环形图腾几乎将整个大厅都包围起来。一点闪烁的银色光芒沿着凹槽缓慢地滑动着。图腾的六个角和中央上分别镶嵌着直径约一米的七色圆形结晶,随着银色光点的进入和离去,结晶发出独特的光芒而又重新暗淡。

在房间一侧,有五个镶嵌在墙壁内的圆柱形水箱。其中有四个虽然装满了桔黄色的溶液,但溶液中央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断断续续从水箱底部浮上的小气泡。只有最右面那个水箱里保存着一个小小的肉体。看不出任何形状,象是一团肉块,但它却在膨胀和收缩,看上去似乎是在呼吸。

我暗暗吸了一口气。

一股略微混浊的气息涌进肺腑之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化学剂的味道,还有一点点血液的腥甜。紧接着,胸口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打开了,一股暖暖的气息从胸口中央澎湃开来,霎时间渗透全身每一个细胞。

我的手不知不觉间松开了。萦绕在手心里的力量烟消云散。

这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回归母体一样,无比温暖的熟悉感觉……或许是因为这里跟红蛇骨地下绝密区域相像吧?

“不是,绝对不是因为这个……我的大脑深处有一个部分对这里有记忆……”

从周围的环境来看,这座神殿现在仍处于运作状态。那个肉团是什么?它是活的吗?

我缓缓走上前。我走过的地方,一圈又一圈不易察觉的光波荡漾开来,互相冲击,最后渐渐重归平静。

我走到水箱前,上下仔细看了看这柱子一样的容器。水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外壳材料不详,似乎是由玻璃合金制造的。内部肯定有生命维持系统,但由于水箱是镶在墙里的,所以我无法判断这生命维持系统的型号以及生产年份。底部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略略突出一块,虽然已经被尘埃布满,但还是能看出上面好像有些什么花纹。

虽然没法确定详细的制造日期,但可以肯定,这一定是地球人类的杰作。莫尼罗和郝古拉不可能制造出这样的容器。可是……这个肉团又是什么呢?这个神殿是为了它才建造起来的吗?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装着肉团的水箱壁。

水箱内的肉块好像感觉到什么一般,突然激烈地膨胀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立刻收回手,神经质地四面张望,生怕突然跳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对我发起攻击。

什么都没发生。肉团平静下来了,继续有节奏地一涨一缩。

我暗暗松口气,再也不想去碰它了。稍稍平静了一下,我弯下腰,擦干净脚尖前的突起块。

那是一个普通的长方形金属板,用钢钉钉在水箱底部,看来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配件。在板的中央,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古体字,好像是“母体”。

母体?……

我顺手抹开旁边那个空水箱底部的金属板。灰尘之下,是四个印刷体古字:“最初的神”。

这好像有点儿宗教意味……对啊,这里本来就是神殿。不过,这个水箱最初是装什么用的?

看到这种水箱,我就会下意识的联想到干尸……那个有生命的木乃伊……真是让人讨厌。

我擦干净第二个突起块。一行诡异的字迹在灰尘被抹开之后出现在我面前:“完美的力量——Guzu Wu”。其中前四个字十分工整,深浅统一,明显是机械压制出来的。而英文部分则有点歪歪扭扭,笔划的深浅和宽度相差很大,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没有什么臂力的人用尖锐铁器划上去的。

我的手僵住了。

这个发音分明是……可是,不可能啊!在这种地方,怎么会留有“那个人”的名字?

我带这些许恐惧,同时擦干净剩下的两块突起块。在我看清楚那上面两行不规则的英文字体之后,一声恐惧至极的低声吼叫无法控制地从喉咙里迸了出来。

那两行字迹是“辅助星——Guzu Lei”和“辅助星——Guzu Mo”。

这是我和姐姐的名字!为什么我们的名字会在这里!

“这里是神诞生的地方。死亡之乡,同时也是希望的发源之地。”

“是谁?”我像是被捅了一刀一样,高声吼叫着回转身体,用左手瞄准声音的来源。一股力量凝聚在我的手上,但强烈而混乱的情绪让我没能将它发射出去。

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入口。那双血红的眼睛宛若宝石,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在他身旁,蹲着那头将飞船撞毁的巨大怪鸟。“最初的神,完美的力量,以及两个耀目的辅助星,将带给这个世界一个崭新的开始。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还没有死?

我死死盯着这诡谲的人影,喉咙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咯咯做响。

“首领……?”我吞了一口唾液,“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明明在飞船的残骸中看到了你的袍子……”

“那只是我的袍子,不是我。”他平静地说,“这里是北方女神神殿,也是我的家。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回来。”

我浑沌一片的脑海中好像出现了一道闪电,一下子斩断所有纷乱的思绪。

“你是故意让那头怪鸟将飞船撞落的?”我大声叫起来,“神殿门口的防护网也是你在暗中操作的?可是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飞船上的人不都是你的部下吗?”

“本来我需要他们来保护我,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现在是我的累赘。”他一边说一边向我走来,“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感觉无比惊讶。真没想到你还有回到这里的一天。我所制造的,第三个孩子。”

“你在胡扯什么?”我朝后退了一步,“别靠近我!”

“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的。”他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五十多年前,我决定创造与我相同的生命时,就考虑到应该抹消你们对北方女神神殿和对我的所有记忆。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话,随时都可以发动攻击。但你是不可能击中我的。我们是用同一个DNA复制出来的变异体。我虽然不能攻击,但却比你更善于防守。”

我看着他从我身边擦过,试图从那双鲜红的眼睛里分辨出一些什么来,但却徒劳无功。

“最初被制造出来的是诡诸无。我看着他如何从一个细胞转变成一个完整的人。当我将他从水箱里捞出来,第一次接触到他的皮肤的时候,我感觉很激动。就好像一个父亲第一次接触自己的骨肉。”他慢慢抚摸着水箱透明的外壳,“他是我一生中所接触的第一个‘人’。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制造出了‘泪’。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他回过头来,“‘泪’她还好吗?”

“她已经死了。”我慢慢地说。

“她死了?”他第一次露出由衷地惊讶,“‘无’没有想办法救她吗?”

我摇摇头。

“这样吗……你出现在死亡行星,泪已死亡……莫非他已经不需要辅助星的协助了?”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转身向出入口走去,看样子似乎想要离开。

“等等,你要去哪里?”

他不理会我,继续向前走。

“站住!”我冲向他,试图抓住他的肩膀。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碰到他之前,他身影突然一晃,凭空向前滑行十来厘米,躲了过去。

我一时有点惊讶。刚才虽然没用全力,但以那个速度,一个普通人是不太可能躲过的。

他不紧不慢地回过头,似乎对我笑了笑。

我皱紧眉头,第二次伸出手,抓向他的右肩膀。这次速度比刚才快了一倍还多。

他倒退一步,旋风一样从我身边擦过,顺便在我肩膀上敲了一记。动作虽然很快,但力量却很小,只相当于一个普通未成年男子的力量。

他到底想干什么?戏弄我吗?更重要的是,他究竟是谁?

我双手凝聚的力量化成两道白光,像飞镖一样甩了出去。虽然不是瞄准要害,但如果被击中,也会让他暂时无法行动。

他丝毫没有闪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那两道力量就要击中他的时候,他面前突然凭空出现一点很微弱的闪光,迎头撞上我的意念刃,两者同时粉碎,化作点点微光,很快就熄灭了。

“你相信了吗?”他在远处,用一种略带嘲笑的口吻说,“你是无法击中我的。”

标准的异能力量,而且使用技巧非常高明。

我转头看看那只巨大的怪鸟。它原地没动,只是双翅张开,挡住了门。

看来刚才保护他的应该不是这只鸟发出的力量。这家伙真的懂得防守型异能……那他所说的其它的话也是真的吗?……无论如何,先抓住他再说吧。在他命令那只大鸟对我攻击之前,一定要先制住他。

我垂下手臂,双手握紧拳头,目光从大厅的一个角转到另外一个角,一边默默计算,一边一口气放出了所有的力量。

无数小光球出现在我身旁,将我周围半径三米的范围内几乎塞满。片刻沉寂之后,这些小光球突然散开,从四面八方朝他射了过去。

“没用的。”他以比刚才更灵敏的速度转动身体,躲过了攻击。

我不停地发射着光球,同时用尽最快的速度从另一个方向向他追击。我们两个在地板上那无比巨大的圆形图腾之中你追我赶,脚下激起的光晕层层相叠。

如我所料,这些光球的体积如此之小,他无法对其做出精确防御。如果他不想受伤,就只有随着我的前进而快速向远处逃去。

但那些小光球在无形中限制着他的躲避范围,他没有太多选择余地,只能按照我所故意留下的道路向前奔跑,穿过大厅中央,三两下就到了女神脚下的祭坛前——神坛两旁的柱子正好将他的躲避空间全部阻住。

他没办法再逃了。

“不要再逃了。”我停下奔跑,缓缓走向他,在距离图腾边缘一米左右的地方站住,“我们的距离这么近,你就算向那只怪鸟求救,我也可以在遭到攻击之前先解决你。”

他扶着神坛转身。“你想要抓住我,还是想杀死我?”

“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我说,“但如果我感觉到你在愚弄我,或是在对我说谎,我就会杀死你。”

“是吗?”他突然笑起来,声音很小,但却十分愉悦,“我想你大概永远也不会有这样做的机会了。”

一股强大的气流突然从图腾中冲天而起,吹散了他的话音,在半透明的屋顶上撞出一个空洞。随着气浪的出现,图腾中银色光点的滑动也越来越快,终于达到无法以肉眼捕捉的程度。七块水晶同时发出夺目光彩,充满图腾,也照亮了那道气浪,使之变成七色光柱。

我站在那里,只感到一阵阵的窒息。我很想冲出去,但身体却好像变成了石头一样,连指头都无法动一下。

这就是圣光吗?

一片色彩斑斓的光芒包围了我。一瞬间,我失去了重量,不由自主地飘浮起来。透过绚烂的光,我看到他正在用一种嘲笑的目光看着我。

“你……到底是谁?”

他象是听到了我微弱的声音,慢慢伸出手,按住自己的面具,将它取了下来。

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略有些下垂的眼角,惨白的皮肤,小巧的鼻子和嘴,削瘦的下巴——跟我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他的脸吗?还是我自己的镜像?

强烈的光抽走了我全部的知觉,我带着对那张奇异面孔的记忆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深深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