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诸默)
地球历2490年8月20日。二号开发星球,红蛇骨基地内部的精神理疗处的休息室。
立体投影电视在播放着一则新的新闻:“奥斯默斯·坎普先生与其妻子于8月17日夜晚在自家住宅中遇害身亡。整栋房屋被血洗,从仆人到保镖,无一人生还。楼房本身亦发生不明爆炸。疑犯目前正在调查中,估计为恐怖组织所为……因奥斯默斯·坎普先生无任何亲属,政府对其财产进行清点。发现坎普先生巨额财产来源不明……”
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慢慢吃着零食。
“不知道那两个女孩的尸体怎么样了……”我低声自语。
“什么尸体?”
通往内部的门突然打开,子晚美儿身穿白色医生服装走出来,递给我几张纸。她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情况很严重吗?”我拍掉手上的渣子,用没有弄脏的手指夹过纸,随便看了两眼,立刻发现自己看不懂。
“情绪不稳,有抑郁倾向。尚属正常范围。”美儿在我对面坐下,“你可以选择接受治疗或者不要。我比较推荐住院治疗。”
“我想,一个月两次的定期治疗就应该差不多了。如果情况恶化再考虑住院治疗。”我站起来,“其实我不太想去精神理疗室去。感觉不好。”
“也好。作为一个医生,我是很希望你能身心健康的。”美儿将一个白色盒子递给我,“来,这个给你。”
我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副带着耳塞的耳环。“这是什么?”
“特制耳环,耳塞上有开关,可以发射特殊的磁波,对控制情绪,保持情绪稳定有不小的作用。”
“谢谢。”我点点头,“对了,包包怎么样?她来了吗?”
“嗯,跟你一样,她也不愿意接受住院治疗。”美儿笑笑,“这次任务真的这么可怕吗?来,麻烦你把另外一对耳环顺便送给她好吗?”
居住区,40588号,包包的住宅。是一座奇形怪状的房屋,外表看上去朴实无华,像一个用铁皮拼成的大三角形雕塑。但其实它内部配置的花哨恐怕没有另外哪栋房子能比得上。
我站在门口,按按门铃。
“是谁?”
我把嘴唇靠近麦克风:“包包,是我,诡诸默。能让我进去吗?”
门滑开了。里面是一个L型的走廊,走廊的尽头连接着客厅。
一个以水蓝色为主色的客厅。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四把三角形,几乎有一个人那么高的蓝色平衡座椅和一张飘在空中的透明桌板。房间的立体影像是黄昏的无人海滩,远远地,可以看到一个老旅馆屹立在山坡上。
包包坐在正对我的一把椅子里,手里捧着一杯深色的饮品,看着我的眼睛毫无神采。底座呈锥形的平衡座椅载着她前后摇晃,随时可能摔倒,但偏偏就是倒不了。
“有事吗?”她低声问。
“这是心灵理疗处赠送的耳环,里面有说明书。”我走过去,把装着耳环的白盒子放到桌子上,“你……气色有点儿不好。不愉快吗?”
她默默点头。“我一直忘不掉那个女人当时的表情,甚至因此失眠。”
“‘那个女人’是指任务目标吗?”
“嗯。”包包放下杯子,我发现她手指上有一道割裂伤。“她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面对枪口却丝毫不畏惧的女人,不尖叫也不哭泣,一直保持着很好的风度。但她当时的表情……”包包摇摇头,“她似乎是在蔑视我。她注视我的目光有一种怜悯。”
虽然我知道包包此刻心中的不安和不悦都是十分真切而且深重的,但我却完全无法理解,甚至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所以只好闭上嘴巴站在那里。
她不在意我的沉默。好像她本来也就不需要我做出什么反映,她只是想说说话。
过了片刻,她低声说:“她明白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她说的那些假设句……或许是有依据的。”
“‘假设句’?”我试探着问。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罢了。”包包在椅子上伸懒腰,神色略略开朗了一些,“邯郸残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感觉到包包是在有意转移话题,但也不能继续追问下去了。“怎么突然说到他?”
“我犹豫的时候,他替我开枪杀死那个女人。而且还一脸微笑。而后那两个异能者追上来的时候,他却故意躲到一边,存心逼我动手。”
“异能者?”
“你不知道吗?”她反问,“我遇到了你们在地球上遇到的那些异能者。这事儿我写在战斗报告里了。”
“依照邯郸残的性格……他是不是逼你杀了对方?”
“你还真了解他。”包包点头,“没错。但当时情况有变,他没坚持。”
“对不起,包包。我想我不太明白你不愉快的原因。”我试探地说,“你并没有做任何额外的杀戮,应该说是十分慈悲的。应该感到自豪才是。”
“我对你此时的平静也觉得十分不理解呢。”包包说,“我看了资料和照片。那两个女孩残缺不全的尸体像白色的死鱼一样埋在废墟里,遍体鳞伤。而你现在却仍然能心平气和,甚至还能关心我愉不愉快。”
我开始感觉有些不自在,情不自禁地略略低头试图避开她的注视,小声说:“……你生气了?”
“不,没有。”包包勉强笑笑,转开目光,“我有些情绪不稳,说话不太礼貌。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很坚强,我也应该学会随遇而安。”
我点点头,把桌上的盒子向她那里推了一下。
“请好好休息。我……告辞了。”
地球历2490年8月20日下午六点钟,我在出口停车场那里碰到了邯郸残。
“出去吗?”他似笑非笑地问我。
“我……要去休闲娱乐区东部。”我分不清楚他是刚回来还是正要走,所以不敢贸然开口邀请。
“我也要去那里。一起吧。”他拉开了一辆黑色双人车的车门,“正好可以谈谈。你有话对我说是吧?”
“你怎么知道?”我很吃惊地看着他,“我还以为我掩饰的很好呢。”
“只是我对你太了解了。”
基地外,大雨瓢泼。
车子用自动导航系统驾驶,我看着窗外的风景,邯郸残坐在我旁边,翻着一本最新的流行杂志。封皮上印着的推荐文章是面对新上市的几款游戏所做的专业评论,看样子邯郸残好像就是在看这个。
“那个,残,”我舒展身体,转过去面对他,“包包说的‘假设句’是什么意思?”
“什么‘假设句’?”他放下手中的杂志。
“好像是你们的‘任务目标’在死之前跟包包说的几句话。”我解释说,“你可曾听到?”
“哦,那个啊。我听见了。我不觉得那有什么特别意义。”邯郸残把杂志扔进旁边的杂志箱里,“不过,包包连这件事情也告诉你,看来你跟她的关系很不错哦?”
“还好吧。”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在进入红蛇骨之前曾经见过面。”
“哦,你喜欢她吗?”
我点点头。
“哪一种喜欢?”
“你……干吗刨根问底啊!”
虽然我声音很大,用词也不怎么礼貌,但其实并没生气。相反邯郸残却好像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他向后倒进座椅里,手又开始伸向那本被他放弃的杂志。
我注视着他抽出杂志的姿势,目光渐渐凝聚在他拇指上的闪光处。
那是一枚戒指,就是我送给他的那枚,姐姐的遗物。
“你每天都带着这戒指吗?”我微笑着问。
“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最近刚戴上。这戒指很漂亮。”杂志摊开来,遮住了戒指。他抬起头,看着我,“你觉得包包跟你姐姐比起来怎么样?”
我看着他手中摊开的杂志,一段短小的游戏动画不断在画面上重复播放着。“我不知道。”我说,“我不想用姐姐来衡量其他的异性。否则我一辈子都别想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朋友了。”
他点头。
我也松了一口气,立刻趁机转移话题:“对了,你们要杀的那个人究竟是个怎样的角色?是个很特别的人吗?包包好像对你能那么干脆地下手感觉很震惊呢。”
他撮着下巴想了想。“是吗……我并不觉得那个女人跟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的。这张精致的,冰冷冷的面孔不会因为任何事情,任何人而变得温情。
“啊,你说起任务,我倒是想起来了呢。”他突然说,“蛇尾在检查你的任务现场时提到的,那两具不明尸体是不是上次在地球……”
他是故意的。他肯定已经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却故意假装什么都没发觉,用这样随便的口吻谈我最不愿意谈的事情……这个可恶家伙。
“嗯,上次在地球碰到的,那个黑头发的女孩。”我说。
他嘲讽地笑笑。“你有负罪感?”
“不知道。”
他摇摇头。“何必这样在意呢?那些女孩反正早晚会死的。她们是弱者,就算你不杀死她们,将来也会有人这样做。既然负责这类的工作,她们就应该有必死的觉悟。如果她们不甘心,觉得痛苦,那么就是她们愚蠢。”
一个十七岁的人竟能说出如此赤裸裸的冷血理论,真是糟糕。
“你真冷酷。如果我被别人杀死,你也会这样说吗?”
“哦,当然了。”他不假思索地说,沉吟了几秒,又补充一句,“但我希望你最好还是别死。”
最好别死。
这句话由常规准则来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一句体贴的,令人温暖的话。但对于邯郸残来说,这已经十分令人难以相信了。
他靠在车窗上,窗外灰蒙蒙的雨幕像背景一样衬托着他微笑的面孔。那双黑灰色的眼睛中映照着的我的脸看上去像一个淡薄且飘忽不定的幽灵。
他此刻的神情中充满某种锋利的东西,危险,却又令人情不自禁地臣服。
我转开了视线。
PM 9:13。
我和邯郸残在一家旅馆的楼顶茶座,凭栏闲聊。
大雨已经停了,二号开发星球晴朗的夜空出现在阴云之后。潮湿而微凉的空气,仿佛触手可及的星辰,放在栏杆上,散发着热气的咖啡,都让我心情愉快。
“我觉得我好像跟我想象中的自己不太一样。”我带着些许无奈叹息,“你知道,我满喜欢她的,因为她让我想起姐姐。长长的黑头发,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皮肤,还有那种柔弱无骨的感觉。”
“现在呢?你平静下来了?”
“嗯。我已经决定面对现实了。这个过程也比想象中轻易得多。”
我靠在向外倾斜的栏杆上,伸了个懒腰,仰望着星空。“好啦,现在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邯郸残反问,“说什么?”
“说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在栏杆上坐起来,看着他。在他身后不远处,两个学生打扮的年轻女孩说笑着走过,留下一阵跟她们不相配的昂贵香水味。更远的地方,有两三个沉迷于政治军事的中年人在高谈阔论,几个聚在一起聊男人的妇女,和正在扮家家酒的小孩子。
“你说你出生在地球上。我却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我甚至连你跟你哥哥如何结仇的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讨厌他,而且越来越讨厌他。”
邯郸残一笑。“如果你想听,那就告诉你好了。不过这事情很长,做好准备慢慢听。”
“做好准备了。”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那……先从我母亲说起好了。她是个古怪的女人,出生在拓其斯塔星球,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却爱给自己制造些跟她的地位不相配的幻想。她没受过教育,这种幻想最终使她做了妓女,窃取嫖客的钱。而后她成了诈骗高手,想出各种各样的小骗局从各种各样的人手里骗钱,但从来也没得过大钱。2469年,宇宙种族的入侵战争期间,她加入了一个小帮派,发了一点儿战争财。在这过程中,她认识了一个莫尼罗士兵,两人一见钟情,迅速以身相许。2470年,邯郸敬出生了。2472年,莫尼罗士兵在一次跟地球人的小战争中阵亡。在这一年,她所加入的帮派也被剿灭,她本人被扔进监狱。本来她应该是被判充军的,但由于她有孕在身,判决更改为流放地球。”
邯郸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用特殊动作在空中上下一甩,烟自动燃烧起来。“当时地球还没有现在这么糟糕。有一些富商豪贾在地球上建立非法工厂,提供粮食换取廉价劳动力,多少缓解了地球人类的生存问题。她有身孕,情况非常不利。不过幸好她的体能,求生意志以及手段都远远比普通人优越,才能在那种环境下生存下来。”
“了不起的女人。”我说。
“我也这样觉得。”邯郸残吸一口烟,“但邯郸敬就不这么看。他痛恨母亲的生活方式。当然这也跟她给他的教育有关系,她希望我们两个不要再像她一样,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肮脏的地球,回到美丽的拓其斯塔星球去生活的。她希望我们会成为上等人。这种想法现在想来实在天真,但也的确符合她的性格。”
我沉默。
“她在非法工厂中努力工作,但我们仍然活得很艰难,所以她只好重操旧业去做些不道德的事情。她因此而感觉非常歉疚。敬在拓其斯塔星球生活过,他记得那里的美好。他认为我们之所以会沦落到这等地步,母亲要负主要责任,因此一点都不同情她。客观来说也的确是这样,如果母亲做合法的工作,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不会被抓。可是她就是无法忍受没有钱也没有梦想的生活。”
我插嘴:“当时敬多大?”
“八岁,我六岁。”他把烟蒂扔到旁边的分解垃圾桶里,“我当时觉得邯郸敬很无视现实。他难道不明白母亲已经尽力了吗?为什么还要对她那样子?更可恨的是,母亲对他的态度竟然十分欣赏,对于时常站在她那边的我倒不是十分喜欢。这是最初的不满。”
二号开发星球特有的美丽夜景衬托着邯郸残的侧面。星光下,他的眼睛被染上了一层银蓝色。
“也就是那一年,母亲在冬天死掉。抱歉,我想不起来究竟是几月几日了。她在大街上被一群人围攻,打成重伤。她竟然能带着一身血支撑着爬回家,真让人惊讶。可惜她回家之后就没支撑多久了。死之前她跟我们说了一句遗言:‘要活下去,要做个好人’。这是我一辈子从她口中听到的最让我恼火的一句话。”
咖啡已经不再冒热气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也喝了一口。
“事后我从邻居那里听说,她受重伤竟然是为了保护一个偷东西的小孩子不被大人殴打致死。她忘了她的身体经过多年折磨之后已经不怎么强壮。我想这大概是她一辈子所做的唯一一件善事。但结果却让她送了命。”
“当时很悲伤吧?”我低声问。
“不知道。我记不太清楚当时的感觉。”他说,“母亲死后我们生存的依靠随之消失,如何活下去成了大问题。邯郸敬主张我们不能去做违背道德的事,他说对任何人来说生存都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很可能我们的偷盗行为会导致另外一个人饿死。因此他要求我跟他一样,不要朝那些方向动脑子,而要想一些对大家都无害的办法。”
说到这里他陡然停住。他的眼神在转变,本来沉静似水,现在却锋利如刀。
一把冰做的刀。
“他一定知道,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所谓的‘对大家都无害’的办法是根本不存在的。”他继续说着,“但他仍然坚持这种信条。我试探着告诉他,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可能饥饿而死,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哪怕是死了,也不能做不道德的事。’我当时被他吓着了。难道就为了那两个字,我就必须眼睁睁看着自己饿死吗?别开玩笑了。他愿意自己殉道,随他去。但他没资格左右我。”邯郸残眼中的神色暗淡了一些,“现在回想一下,他当时或许也是十分绝望的,他那么小就去打工,受工头的盘剥,挣的钱不能填饱两个人的肚子。有时我会出去偷一些食物,他发现后便会给我一顿暴打,把那些可口的东西扔到水沟里去。那个时候,道德恐怕已经是他唯一值得守护并且为止骄傲的东西了。或许他认为在丝毫未被玷污的道德之下死去才是最大的解脱,而我则认为无论怎样,活下去才有希望走出绝境。”
我看着他。“后来怎么样了?”
“我离开他,自己四处游荡去了。凭着从母亲那里学来的经验和手腕,居然混得还不错。后来,我就在一次偶然机会下被发掘,加入了红蛇骨。结果发现邯郸敬也在红蛇骨。”他喝光最后一口咖啡,“之后,我就没有跟他有什么来往了。所以我对现在的他无法猜度。”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我低声问,“继续保持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吗?”
“我有点好奇。现在,当他对生命充满希望的时候,再来重新面对新的绝望,他是否还会坚持他的理念呢?”残慢慢地把空的咖啡杯从面前挪开,“我想知道这个答案。所以,将来的某一天,在他登上人生幸福的顶峰时,我要毁了他。”
我丝毫不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但问题是……他刚才所说的那些,真的是如此根深蒂固的厌恶的形成原因吗?
邯郸残刚才言谈之间表示出他对邯郸敬的观念其实已有相当程度的理解。他不是那种因为对方跟自己观念不同就一定要毁之而后快的人,但……他是那种无法忍受“不被重视”和“不被喜爱”的人。尤其当他是喜爱着对方的时候。
是妒忌吗?对于敬的厌恶,是否来源于妒忌?因为爱着母亲,但却又得不到同等的回报。这种不满的情绪自然而然地和对敬的妒忌融为一体,形成现在这种深深的厌恶。
不知道他这样想过没有?
我向他看去。
他的侧面在夜空下似乎散发着深蓝色的微光。我从这张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一点伤感的痕迹。修长的手指按在栏杆边缘,用拇指上的戒指轻轻敲击栏杆,发出清脆的“叮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