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诸默)
玻璃箱中,是那个绿发少女的躯体。
现在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没有了,胸腔和脑壳都像盖子一样被打开,手臂皮肤也被剥掉,内脏和粉碎的手臂骨骼赤裸裸地袒露着。
“答案很明显,是异能造成的非正常死亡。除了手臂之外,其它地方完全没有受伤,心脏和大脑也没有异常。这种奇怪的死亡方式显然只有诡诸默的能力才能做到。”邯郸残靠着玻璃箱,摘下眼镜,“结合这个女孩试图引导诡诸默将能力发挥出来才招致死亡的事实,可以认定,诡诸默将自己的记忆和潜能上了‘锁’。任何打开这把锁的企图,都会遭受攻击。”
“这种推断,未免太想当然了吧?”曾经出现在绝密会议厅的美貌少女反驳道,“或许是这个女孩的引导方式不当,才导致诡诸默的潜能下意识地全面爆发。”
“这种可能性不大。红蛇的潜能开发教案和材料,可以将一个人的异能完全引导出来,不管这种能量是多么微小。诡诸默在认真学习这种课程的时候完全没有发挥出任何一点点能量,这表示他的力量,不仅是作战的‘特殊能力’,连通常性的能力也封锁了。以诡诸默的水平来进行这种封锁,你认为那个少女能将他的能力引导得失控?未免太看得起下等红蛇了。”
“你这句话未免太情绪化了吧?默为什么要对自己的记忆上锁?”
“这就要问问他自己了……总之,绝对不能蛮干。如果你们心灵理疗处试图贸然解开他的记忆,只会让你们自己也遭到跟这个女孩一样的下场。这就是我的建议。”
“提建议的话,就请别用这么趾高气昂的语气好吗?”少女极其不满地哼了一声,“关于诡诸默的资料我会整理好,提交给心灵理疗的高级医师会进行研究。我们会小心不让糟糕的情况发生。这件事情也希望你不要插手太多,以免给将来的治疗造成不必要的障碍。”
“好吧,随你的便。我要走了,诡诸默在外面等我。”邯郸残脱掉了白色的医生外套,向门口走去,“晚安,子晚美儿医生。”
电梯的信息板上显示着我们的目的地是地下42层。
我扶着电梯墙壁站立着,有些恍恍惚惚的。我刚才透过玻璃看到的那个女孩子骇人的尸体,此时仍在眼前晃来晃去。我觉得很怕,而且想吐。
邯郸残在我身边,脸上挂着奇怪的冷笑。我不敢把目光向他那边转,呼吸也随着精神的紧张而急促起来。那次执行任务时他所发挥的力量,还有向帅灵以及其他中层红蛇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都深深铭印在我脑海里,我想我一辈子也改变不了我对他的感觉。
电梯缓缓从各个楼层掠过。21层和22层的电梯管道都是密封的,看不到楼层内部的状况。23层到25层的电梯管道又突然变成透明的,可以看到一片模拟的室外风光。七八十栋四五层高的公寓楼在绿色的环境中耸立着,很漂亮。
他用食指戳戳电梯墙壁,说:“这里是医生的住宅区。子晚美儿就住在这里,那栋粉红色的楼。”
“子晚美儿?”
“就是给你纸条的那个美少女。她是心灵理疗处的主治医生之一,”邯郸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将来你恐怕要常常跟她打交道。”
“那个,我想问问……那个女孩子怎么办呢?”我有些胆怯地问。
“哪个女孩子?”他又看了我一眼,这次没有挪开目光。
“就是……死去的那个。”
他盯着我,缓缓皱起眉头。
“你失去记忆之后竟然也变得心软了。以前你对这些事情毫不关心。你习惯把败给你的弱者称之为‘垃圾’,贬低他们的价值,常常说他们的存在没意义。”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邯郸残的表情和他所说的话,都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他们说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地下42层,蛇牙居住区。
当我走出电梯时,几乎被吓呆了。模拟星光布满了天幕,雅致的黑红色石路贯穿整个社区。茫茫夜色中,别墅般的小楼三三两两地散布着。每栋楼的建筑风格相差很多,有的小巧可爱,有的豪华奢侈,有的采用仿古风格,还有融合现代科技的新潮建筑。这些楼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占地面积。就算是最小巧的那栋粉红色房子,面积也绝对超过三百平方米。
“这些房子大多数都空着。”邯郸残一边走一边解说,他黑色鞋子的后护铁敲在石板上,发出悦耳的声音,“本来以为会有很多‘蛇身’达到‘蛇牙’的程度,但结果却让人失望。到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站住脚步,打量着这栋标号为42709的两层黑色房屋。从外表来看,这栋房子除了颜色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墙壁的材料轻巧而结实,房屋主体分为上下两部分,略略错开,上半部分的屋顶坡度很大。
“你还记得吗?你七岁的时候用意念力让这栋房子周围下雪,把屋顶当滑雪场。没想到速度太快,从屋顶飞到路上,跌得腿部骨折,住了好几个星期的医院。”邯郸残按了按门前的电子开关,“AX9019,邯郸残。”
灰色的复合金属门上,一小块圆形的球体从里面翻了出来,对准邯郸残站立的地方上下滑动。“确认,请进。”
两扇门锯齿型的结合口渐渐分开了。
穿过堆满了工艺品的零乱客厅,走上复合金属楼梯,邯郸残推开了二楼卧室的门。
一个用立体影像装饰起来的房间。四面墙壁都不存在了,宽大的银色飘浮床,球形座椅都似乎处于一片星海中。墙角那里,似乎有一个架子。但看不到架子本身,只能看到飘在空中的四五个透明隔板,上面放着些许杂物。房屋中央,一个月亮般的球漂浮着,隐约可以看到球中央的绿色荧光板。
邯郸残的脸被虚假的星光染上了好几种颜色。他走向房间中央的光球,将手按在上面。
“有熟悉的感觉吗?”他凝视着光球,问我。
一个陌生的房间。
我摇摇头。“很抱歉……”
“好吧。”光球在邯郸残手下散开了。那片绿色的荧光板翻转了一下,左右下角各自放射出一条细细的绿色光线,沿着看不见的轨道滑动,组成一个透明的键盘,“这里面储存了不少我们以前的资料。你若有空的话就看看好了,或许能帮助你回忆起往事。”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按了一下,顿时,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非常逼真的虚拟模型,看上去像是整个住宅区的总图,在中央的是我的房子。距离两条街远的地方,有一个中国式,红屋顶的两层小楼正在发光。
“这是我的家。如果有什么事情,就像以前一样尽管找我,别客气。”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很不愉快地事情,表情有几分郁卒,“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尽量通过呼叫器叫我。现在你有什么问题,问好了。”
“就算我是那个人,我们……我们以前很熟吗?”我一边说一边走向墙角的架子。
“十分熟。刚才我能打开你的房门,这就足以证明我们当初是好朋友。”
好朋友……?我有资格跟向他这样的人成为好朋友吗?那为什么我现在竟然连最基本的异能都没有?
我想了一会儿,低声问:“我……以前很厉害吗?”
“比我厉害。你是所有未成年人中最厉害的,绝世天才‘诅咒师’。”
今天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了。我抬起头,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诅咒师,沉默诡异圣灵的代言人。它赐予你无比强大的诅咒之力,不蒙你喜悦者必将粉身碎骨。”他双手撑在绿色的荧光板上,微微垂着头,微笑着,“你的咒语很可怕,整个红蛇骨没有人不怕你。”
“那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现在连最基本的异能都不会使用?你并不是不会使用,只是你不愿使用罢了。你因为某种原因而把自己的力量和记忆全部封存起来。但它们没有消失,只是在你体内沉睡了。一旦遇到致命的危险,你的能力就会自然启动。被杀死后的复活和今天下午死去的那个女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据了。”他离开那块板子,伸出左手,正对着我。从他的指缝中,那双黑灰色的眼睛闪烁着熠熠寒光,“猜猜看,如果我现在发起攻击,会发生什么事?”
他身上骤然散发出一阵惊人的狂风,排山倒海向我袭来。
我在狂风中拚尽全力才让自己站稳,双手交叉在面前,试图遮住冷汗淋漓的脑门。
风声在呼啸。他突然微笑起来,收回了手。
狂风骤然消失了。像来时一样突然。我毫无防备,身体突然失去阻力,向前踏了一步。
“我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他淡淡地说着,向我走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他却毫不在乎,十分固执地把手放到了我脑袋偏前的地方。“我听说你也参加了上次去兽人城的任务?你当时扮成什么样子?”
“向帅灵那组的……一只蓝色蜥蜴。”我吞了一口唾液,“你当时救过我。”
“哦,是吗?”邯郸残的眉毛牵动一下,迅速恢复原状。“这么说你当时是他的手下?别担心,下次向帅灵再见到你的时候,他会向你行九十度的鞠躬礼。”他看看绿色荧光板上的小时钟,“零点了,如果你没别的事情,我要回去休息了。”
他把手放回口袋里,缓步走向门口的方向。星空在他面前裂开一道缝,吞没了他的身影。
凝视着他离开的方向,良久,我紧绷到接近崩溃的神经才终于放松。全身失去力气,缓缓瘫坐在地。刚才被压抑的恐惧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背后顿时被汗水湿透。
他刚才根本不是开玩笑的。他刚才所散发的气息并不是切磋技艺的“斗气”,而是致人于死地的“杀气”。
按照他的说法,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又为什么要对我出手?
真不能理解。
我扶着身边的架子,缓缓站了起来。手臂上的衣服因我的动作而收紧,突然裂开四五道裂缝。裂缝边缘整齐,显然是被锋利的东西割开的。
是刚才那阵风?……我好像没有受伤,没流血,也不疼。是他手下留情吗?
我木然把视线从外衣上挪开,开始打量着摆放着三四十个相框的透明架子。
第一个是室内,人数不多。今天在机密会议厅见过的,那个叫子晚美儿的女孩也在其中。手里捧着蛋糕,在喂坐在桌子对面的……我。
果然是我!虽说时隔五年,但那个男孩不可能是别人,我能感觉得到。我那个时候的样子看上去有些陌生,虽然在笑,但目光却是冷的。
有点像现在的邯郸残。
第二个是野外,照片上有一大群人,其中有邯郸残。那时候的他看上去跟现在不太一样,目光中竟然含有一丝……胆怯的感觉。
有点像现在的我。
第三个,第四个……几乎所有的相片都是类似于节日或放假的时候拍下的。参与人数不一样,但有几个人是固定的,一个是我,一个是邯郸残,一个是子晚美儿,另外还有今天在机密会议遇到的,那个声音浑厚,有领导风范的二十多岁男子,以及一个清秀,瘦弱,表情怯懦,灰色头发的少年。
看来我们这几个人的关系很好。
当我感觉到有几分疲劳,打算离开架子的时候,目光却突然落到了最下层架子,两幅大照片的阴影里。那里似乎不太对劲,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我伸手摸过去,摸到了一个方形物体。
黑色的石头相框,粗糙而沉重。中间的照片很奇怪:一个黑色长发的女子身穿黑色曳地长裙,站在窗前,头发随风飘舞。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那双抚着窗的,惨白而美丽的手。
这……这会不会是,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女人?她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颤抖的指尖沿着相框边缘移动,终于找到了隐藏在侧面的“播放”键。
画面开始动了。黑色的头发和长裙都开始随风飘扬,一个沙哑而略带哭泣声的嗓音穿了出来:“小默,我想你或许也该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寻找你所想要的幸福。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你自己。试着去谅解,去适应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也许你会发现追寻了一生的东西就在眼前。我现在必须离开了,离开这里,摆脱‘宿命’,去追寻我想要的生活。小默,别忘了——我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为你祝福。这对你来说也许不够,但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
她伸手拢了拢黑发。“小默,永别了。”
她转身,渐渐面向这边。惨白的脖颈露了出来,我看到了她的耳朵,看到了那在空中散落的泪水,也看到了她的眉角。
还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就可以看到她的侧面了!
就在这时,画面突然被灰色的光点撕裂,相框中冒出一阵黑烟,“彭”地一声炸成了碎片。
我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飞速落下,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的相框,也看着我那双被炸疼的手。
虽说没有看到她的面孔,但我可以确定她就是我梦中的那个女人,那个自称是我姐姐的女人。那个声音,那些话语。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她离开了这里?什么时候?她现在又在哪里?她知道我的过去吗?
我望着这个房间,望着碎裂的相框,望着那透明的架子,回想着今天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想尖叫的欲望堵住了我的喉咙。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过去,甚至还有陌生的自己,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竟然如此无助。就好像一个被遗弃在黑夜里的婴儿。谁都帮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