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诸默)
黑发的女子在黑暗的房间中踱步。黑色的连衣长裙垂在她的脚踝上,勾勒出无可挑剔的曲线。她踩着银色的高跟鞋,鞋跟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单调而又耐人寻味的敲击声。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一个又一个孤单的个体。”
她撩起长发,露出那张苍白的,随时可能破碎的,凄美的面孔。
“小默,幸福在什么地方?你我都不了解。”
地球历2490年6月14日,10点7分。倾盆暴雨。
我蓦然睁开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个女人是谁……?
天花板因连绵不断的雨季而变得有点潮湿,散发出一股霉烂的味道。房间里黑黑的,唯一的光源来自于那飘浮在半空中的立体电视影像。
一个当下很走红的新闻节目女主持正在进行采访:“……红蛇骨再立奇功,年轻的红蛇特工成功俘获了郝古拉族的军事间谍,详细情况……”
“老大?你终于睡醒了?”一张男生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嘴角挂着流里流气的笑容,脸上显露出吸毒者特有的虚弱红潮。
他叫阿吉。
“啊……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揉揉脑袋。
“靠,又是那个‘黑头发小姐’吧?”他不屑地抽了抽鼻子,“你多半是想女人想疯了。”
“去你的!梦里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姐姐!她为政府工作,很了不起的。”
“别傻了。”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瘦瘦的脸上涂满了金色胭脂,肩头两朵开在肌肤上的玫瑰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起伏,看上去像神话故事中的花妖。
她的名字叫做玫瑰。
“你若是有那么厉害的姐姐,怎么会孤身一人到处混。”她说。
“或许是我跟她失散了。”我固执地辩解道,“这可是我幼小残破的心灵唯一的安慰,你就别再来泼冷水了。”
“还敢说什么唯一的安慰!你连怎么跟她分手的都不记得,显然早就把你姐姐忘光光了。过去点,阿吉,让座给我。今天又有红蛇的重要消息,你们看了吗?”
“正在看哪!”名叫阿吉的少年推了推我,贴着床边坐了下来。
电视中广告刚刚过去,新闻主持正在跟一个金发女子交谈。摄影室明亮大方,布置简单。
看到这个女子,玫瑰立刻兴奋的尖叫起来。“呀!是霍依兰!我最崇拜的女人!”
我皱着眉头看了看屏幕中那个女子,发觉她虽然气度高雅,但那一身制服的长官打扮和呆板的坐姿,看上去并没什么吸引力。额发整整齐齐地梳着,戴着一副装饰用眼镜。不明白阿吉和玫瑰崇拜她什么,但她看上去有足够的聪明和智慧。
“她是谁?”我问,“影星吗?歌星吗?”
玫瑰跟阿吉顿时极度不满地叫了起来。
“老大你是不是个现代人!”阿吉抓住我的肩膀,夸张地摇晃着我,“霍依兰你都不知道?年方32就成为地球族第一间谍组织——红蛇骨最高司令官的传奇女人!以她为主角的小说啦,传记啦,电视剧电影啦,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你怎么会不知道的?你简直太伟大了!”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别摇我了!”
阿吉终于放开了我。可我的视线仍然在前后摇晃,过了好久才恢复正常。
电视中,访谈节目仍在继续。现场观众正在发问:“红蛇骨的成员都是少年,在他们执行种种危险的,离奇的任务时,会不会因缺乏控制力和应敌经验而产生一些令人担忧的反应呢?比如说恐惧,怯战?”
“红蛇骨的少年们在为种族,为祖国而战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超越了年龄,性别……等等一切限制,变成无坚不摧的战士。”霍依兰端坐在液体沙发里,两条修长的腿搭叠着,“所以他们从未有过令人失望的表现,我相信将来也不会。”
“这次逮捕郝古拉族间谍的行动,给红蛇本身造成了多大损失呢?”
“嗯,无人死亡。两三个成员中等受伤,正在接受治疗。”
“那些间谍究竟知道了多少关于我们的事情?”
“目前还不是很清楚,要看审讯结果。”
“多谢您接受采访。”
节目结束了。屏幕上出现了宣传爱国主义的立体文字。
“骁勇善战的宇宙种族莫尼罗;会变形的软体动物郝古拉;肉体强壮得无与伦比的兽人;占据着大部分水资源的水栖族;还有我们,背井离乡的地球人类;无论是谁最终成为这个资源丰厚的二号开发星球的真正主人,就将能够继续生存下去,获得未来。年轻人,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种族,我们的未来而尽力吧!”
我现在就躺在二号开发星球的某个城市的某个房间里,天地良心,我可没看见那“丰厚的资源”在什么地方。
“好了。”玫瑰从刚才的激动中平静下来,看看手表,“差不多该去‘干活’了。”
“今天干什么?打劫?还是买卖?”
“当然是买卖了。”玫瑰白了阿吉一眼,“上次刚弄到的新货——‘百媚’,酒吧那里有不少人都等着要呢!”
跟白天一样,每个夜晚也都大同小异。城市白昼的沸腾点在夜幕降临之后渐渐步入寂静,而白天死气沉沉的角落,却趁着黑暗舒展开来,涌现出无限的活力。灯火辉煌处,无数点金缀玉,万丈光明不可逼视的角色们纷纷脱下了他们的外衣,让身体最深处那空乏的,贫瘠的,颓丧的,疲惫的灵魂在酒精的波浪上舞蹈。
舞蹈,舞蹈着。
所有的伤感,所有的悲哀,所有沉得可以坠入星球另一端的东西都在此刻一起舞动起来。除了舞蹈,还可以干什么?在这绝对权威,冷面无情的时代洪流面前?
我扔掉了手中的烟头,点燃了一根新烟。
昏暗的酒吧里,我和玫瑰还有阿吉并排坐着。在我们对面,一个容颜憔悴的男人跟一个女子并排坐着。男人三十岁上下,头发粘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因常年吸毒而导致穷困潦倒。女人打扮得还算体面,但却一直在流眼泪,流鼻涕,流口水,把她那妖艳的浓妆弄得一塌糊涂。
“‘百媚’不是那么容易弄到的东西。”我知道这样看着很不礼貌,也试图把目光挪开,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个女子脸上,“你看起来很难受。”
她口齿不清地咕哝了些什么。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扶住她的肩膀,用几乎是乞怜的语气说:
“我们真的只有这么多钱,看在她这么受苦的份儿上,就不能便宜一些吗?”
“不行。‘百媚’是药片,不能切开卖。244地球币连一片都买不出来。你们若是没有钱,就别在这里磨蹭了。”
我对他们挥挥手,表示我没兴趣再多说。
这种人见得太多了,他们天性堕落,永远找不到正当的职业,只想抱着化学毒品带来的短暂欣愉混日子,享受生命一点点离身而去的滋味。他们活得一点儿都不酷,面对镜子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确定自己还是不是人。
“卖毒品不是派发救灾物品,同情也不能拿来换钱。我们也不过是辛辛苦苦赚一点儿小钱,要是每个人都来求我们可怜可怜,那我们还做什么生意?饿也饿死了。”阿吉插话说,“大家都是道上混的,这点道理不会不懂吧。”
扶着女人的男人张了张嘴,固执地说:“只不过差56地球币罢了……”
“56块钱不是钱啊?”叼着烟的玫瑰突然一拍桌子,指了指那边墙式立体电视,那里正在播放战争影片,以两年前发生的小规模战争为原形,着重描写间谍组织——红蛇骨在这场战争里立下的奇功,“对那些连家都没有的人,56块钱还能救命呢!这位大姐也是小有名气的角色了,56块钱都拿不出来吗?”
“好好,看在你这么难受的份上,要是实在没有钱,拿东西换也行。”我说。
那个女人本来已经匍匐在桌子上抽搐不已,此刻突然抬起头来,野兽一般盯着我们,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我用我自己换!只要你们给我,怎么都可以……”
阿吉和我面对她那张粘满了口水眼泪鼻涕的脸,情不自禁地缩了一下。
“不要不要啊!”阿吉连忙摆手,“我宁愿要玫瑰啊。虽然她毛手毛脚……”
“什么屁话!”玫瑰提起高跟鞋,狠狠踹在阿吉小腿上。“噗”的一声,疼得阿吉抱着小腿哭爹喊娘。
“把这个给我如何?”
我伸手探入那个女人的衣领,从里面拉出一条项链,熟练地解了下来。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银色的链子上缀着一个铁饰品,售价差不多百十块钱。
“这个……这个不行……”
女人哑着嗓子叫着,那双眼睛瞪得凸出来,手虚弱地向我伸来,似乎连抬起手臂的力量都没有了。
“那是他送给我的……不行,还给我……”
我把那个装着一片“百媚”的小塑料盒子塞进她手里,她的嘶叫骤然停止了。看着那个小盒子,呆了片刻,她哭起来。不是毒瘾无法满足引起的流泪,而是真正的,源自心灵的悲哀哭泣。
她扶着男人的肩膀,两人慢慢走出了酒吧。
“……这女人的老公把她卖了。你知道吗?这个故事很出名。”玫瑰熄灭了烟头,颇为感喟地叹息,“她真的爱那个男人,两个人都订婚了,没想到那个男人还是把她卖了。她也卖自己,但却不舍得卖那条项链。现在却为了一片小药丸……唉,这个年代。”
“所以我说吸毒不好。”我把那条项链随手塞进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我只吸那种不太上瘾的。”
“靠,那种一份能换二十份普通的,谁吸得起?”
“所以我不经常吸嘛!”
我们都不说话了,开始抬头看立体电视。电影正在最高潮,身为红蛇的男主角倒挂在飞机底部,从高楼楼顶掠过,将被挟制作为人质的总统女儿从邪恶的郝古拉人手里救了出来。
扮演男主角的是当红小生向帅灵。东方人,面孔俊秀,肌肉也很性感,动作派出身,特别受女生欢迎。
“我最喜欢看这套电影了。”玫瑰拨了拨开在她肩头的玫瑰,“每次最后的结尾都会有一个固定的动作……对对,就是这个!”
屏幕上的男主角脱掉了外套,露出胸口一个金色的蛇骨刺青,同时面上展开了一个充满魅力的微笑。
顿时,整个酒吧都因这个动作而沸腾起来。女生们尖叫着把饮水球打上天空,声音之大令人不得不把耳朵蒙起来。
红蛇骨,红蛇骨。到处都有红蛇骨!这个组织几乎成了地球族的一种宗教信仰,也成了代表地球武力的符号。
“好啦好啦,收工啦!”我和阿吉一人架着一只胳膊,把兴奋到顶点,吵吵闹闹尖声嘶叫的玫瑰拖出了酒吧。
这座城市海拔600米的中央广场,巨大的立体电视正在播放政治新闻。
屏幕上,一个苍老、瓜子脸的老人正在用莫尼罗语说着什么,下方的字幕显示:
“……像地球人类这样的下等种族,是没有存在价值的。我们不妨坦言,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对它们展开新一轮的攻击,将这些劣等生命彻底赶出美丽的二号开发星球!”
“啊呸!去他娘的!”阿吉大声地“呸”了一口。周围的行人都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他也不在乎,“竟敢对我们人类用‘它们’这样侮辱性的词汇!在我们看来这些莫尼罗人才是‘它们’呢!怪胎!侵略者!”
“这是莫尼罗的摄政王,叫戴泽。”玫瑰仰着头,姿态颇有几分权威的架势,“据说它们的王子还未成年,无法继任王位。不过那个王子很漂亮。”
“呸!”阿吉突然转向玫瑰,“漂亮怎么了?敌人漂亮你就把国家卖了啊?”
“我实话实说罢了!”玫瑰白了他一眼,“大战争就快要到了,你有功夫挑我的用词,还不如去报名参军!”
阿吉立刻没话了,冲着刚才跟我们擦身而过,穿着反光银色三点式夏装,肩膀上打了三个环的美女吹了一声口哨。
对方却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非常清晰响亮的:“靠!”
“好了好了,别闹了。”我看看表,发现才十二点三十,“看样子又要下雨了,去买点儿东西,然后回家吧。”
我们的家在旧城区商业中心大楼。这里曾经投入大量资金,但因为泡沫经济的崩溃,盖了百分之六十五的大楼停工了。由于拆除也需要大量资金,这栋废墟就这样放在这里了,直到今天。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除了流浪汉之外无人愿意来的场所。
一个静寂到了恐怖的角落。
凌晨一点三十分,我们揣着今天赚到的钱和一袋子廉价食物,沿着废墟大楼破旧的楼梯拾阶而上。周围的环境象是恐怖片中的场景:破碎的玻璃外是倾盆大雨,雨水随着狂风吹进来,打湿了肮脏的地面;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垃圾间来回跑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
三楼走廊最深处,一个黑影靠在那里,蜷缩着,粗重的喘息声透过雨声传过来。
我们三个的脚步在拐弯那里同时停了下来,盯着那团黑影看了一秒钟,统统缩回了墙壁的阴影里。
“喝醉酒的流浪汉吗?”玫瑰小声说,“他堵住我们的家门了。怪可怕的。”
“过……过去看看。”阿吉说,“头儿,老大,你去看看。”
“为什么是我?”
“你最能打啊!每次你打完架,伤都比别人好得快,这种事你不上谁上?”
他从背后推了我一下。
我不由自主地从拐弯那里跨了出来,站到了走廊上。
那个黑影没有反应,仍然急促地呼吸着。
我壮了壮胆子,大踏步地走向黑影,咳嗽了一下,说:“小子,你挡住我们的家了!让开!”
黑影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一道闪电恰巧在此刻落下,银色的光芒照亮了这张脸。
那是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年,胸口的衣服和血肉都被撕裂,血淋淋地粘在身上。他的脸色很苍白,嘴角残留着鲜血。
靠在没有粉刷的水泥墙壁上,他的肩膀几近痉挛地起伏着,每次呼吸似乎都痛楚无比,但那双黑眼睛却毫无痛苦的意思,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看不到他的灵魂在何处。
他缓缓张开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说出几个字:
“你是……死神吗?”
看来他快不行了。
“你怎么了?”我下意识地弯腰,伸手去扶他,“你受伤很重……”
我话还没说完,他的右手突然挥出,打开了我的手,左手却举起一样东西,重重戳在我脸上。
那是一把手枪。形状奇特,接近方形,枪口粗大。枪上刻着什么文字,看不清楚。
“不准动!”他低声吼叫着,“慢慢把手举起来!”
我简直吓呆了,根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在黑暗中凝视着他和他那把奇特的枪,暗暗怀疑自己是否在做噩梦。这个时候我距离他已经非常近了,他身上的血腥味非常刺鼻。而在他胸口被撕裂的地方,我似乎看到一个刺青——金色的,圆形的,蛇骨的刺青!
红蛇骨的标志!
我刚刚张开嘴巴准备发出叫喊,他就突然用枪抽了我一耳光。我的颧骨感到一阵可怕的疼痛,我想骨头一定裂了,牙床上的几颗牙也应该报废了。
“那边的两个!”他再次暴出一声低吼,“一起出来!把门打开!”
这是一个如垃圾场一般的房间。外间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电灯光线昏暗,地板上到处是空酒瓶、速食食品的包装、烟头、还有一些带血的绷带。家具只有三张老旧的,有隔音罩的船型白色塑合金床,一张平衡桌,还有挂在房间中央的立体电视。里间是盥洗换衣服的地方,相对来说比较整洁。在这条街上混的,居住环境跟我们一样的人有很多。
灯光下,不知名的少年左手握着枪,蹒跚地踏过一地垃圾。血一直在从他身上滴落,落在踏过的每一个地方。
他几乎是跌倒在那张床上。
玫瑰和阿吉随后进来,心惊胆颤地看着他。我们虽然也见过不少干架干到浑身是血的黑社会,但这个少年不同。他周身笼罩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危险气息。他绝对不是普通的小流氓。
稍微喘息了一下,他对我们发出第一道命令:“把门关上。有绷带的话,拿给我。然后弄一些清水来。不要靠近我,把东西扔过来就行。”
玫瑰立刻转身,神经质一般地又快又无声地关上了门。
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温和的关门,平常她关门都是摔上的。
阿吉拉开抽屉,找到了干净的绷带,扔给他。我冲进狭小肮脏的洗手间,打开水箱拿了一个温水球,快速返回,轻轻把水球抛给他。
他什么都没说,将枪放在腿上,撕开上身衣服,托起温水球,扭了一下喷水盖,将里面的水喷到了自己的伤口上。
血迹被冲掉了。他皮肤上的刺青清晰地显露出来——我一点儿都没看错,这就是红蛇骨的标志。不同的是,他的刺青中央多了一串数字。
玫瑰擦着金色胭脂的脸产生了痉挛,她本来想尖叫,看到少年腿上的枪,还是勉强压住了。“你……你是红蛇吗?”
“少罗嗦!”他举起枪,对着我们。
这时候可恶的阿吉不知道是不是嗑药嗑多了,竟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那把枪真的能杀人吗?”
少年面无表情,将手臂抬起来,对着天花板扣动扳机。
一枚发光的子弹极快地从枪中射出,没入了天花板中。在空中闪过一道短短的褐红色的线。
什么事情也没有,天花板并没有开出一个洞。
阿吉吐了一口气。“我就说嘛,老兄,有事没事别弄一个红蛇刺青在身上,半夜提着玩具枪到处走,难怪会被人扁。”
他刚刚说完,楼上突然发出了断裂的声音。我还没有想清楚那是什么,头顶就有沉重的东西落了地,发出一声震动整个大厦的闷响。紧接着,隆隆巨响就连续不断从楼上清晰地传下来。而天花板以刚才被子弹穿破的地方为中心,裂出了一个巨大的十字,向下微微凸出,形成锅底一般的形状。
一时之间,我们以为房子要塌了。
当一切都过去了之后,我们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却发现那不知名的少年仍然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正在给自己的伤口上绷带,动作麻利,包得非常漂亮。
“你……你到底是谁?”玫瑰缩在我怀里,带着哭腔问。她的睫毛上挂着泪水。
“你们以为我会是红蛇骨的红蛇吗?”他的嗓音柔和而悦耳,但却给人一种彻骨冰冷的感觉。
红蛇骨……
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词,我突然感到有什么模糊不清的东西从大脑根部涌了上来,海潮一般将我的思维包拢起来。
“你们没必要知道我是谁。现在我要休息了,你们两个到里面屋去……对了,呆在里面,不准擅自出来,否则我会杀死你们。”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小东西,撕开包装纸,吞了下去,“你呆在那把椅子上,别大声吵闹,别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否则我也一样会杀死你们。”
他鞋也不脱就在床上躺下,毫不客气地关上床上方的隔音罩,手里却仍然握着那把沉甸甸的枪。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雨声哗哗,像一场流血的梦。
一道闪电近距离划过,隆隆雷声也随之而来。电灯在雷声中自动关掉了,房间陷入漆黑。
我如同刚从狼爪下逃生的羔羊一般,瘫软在椅子里,长长呼了一口气。
凌晨三点整。刚才的闪电恐怕击坏了这栋大楼本来就不甚稳靠的发电系统,房间的灯一直亮不起来。
他躺床头上,有气无力地伸展着肢体。他的头发是地地道道的黑色,多么飘洒。他肩头的绷带渐渐被鲜血染红,他的生命似乎也随之毁于无形。
窗外的雨开始变小了,雷也不再降下。阿吉和玫瑰在里面睡觉,周围越来越静。
我想把他叫醒,告诉他该换绷带了。但他的眼睛闭得很紧,呼吸也很均匀。我想他是睡沉了。
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们,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老实说我不十分害怕他。虽然我不知道他是真的红蛇还是假冒的,但我觉得他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一种令人渴求的特殊的东西……不过其实我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我在床头趴了下来,决定睡一觉。
黑暗中,他的声音突然传出:“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看,为什么?我的伤口有趣吗?”
“不是。”我吓了一跳,立刻坐直,“我……我想问你,你真的是红蛇吗?还是崇拜红蛇的人?”
他沉默了一秒钟,反问:“为什么问这个?”
“你说‘红蛇骨’这三个字的时候,给人一种非常真实的感觉。老实说我很钦佩红蛇,如果你真的是,能帮你一点儿忙我觉得很荣幸。”
黑暗之中,他拧了一下脑袋,凝望着我。“荣幸……你觉得你的存在价值比我小吗?”
我的肩膀震了一下。虽然知道周围光线这么暗,他看不清楚我的表情,但我还是转开了脸。“像我们这样的人,大多数都弄不清楚自己因什么而活着。随时随地都可能人间蒸发,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掉眼泪。干不了什么伟大的事情,只能靠着一些下贱的谋生手段苟延残喘。”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很不自在。在他面前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感。本能告诉我,他跟我们是绝对不一样的。能跟这种人对话,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存在无价值啊,”他的黑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辉,“绿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因为感觉自己的存在无价值,所以很多人会选择死亡。但其实死也不过是对自己罪孽的逃避而已。我经常感觉四年前杀死绿,穿过她的笑容的子弹会在某一天从某个地方射出来,射穿我的脑袋。有的时候还会被这种感觉吓到……”
我听不大懂他在说什么,不过他好像不是说给我听的,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窗外极其突兀地降下一道闪电,那么近,似乎就在窗前。雷声也震耳欲聋,宛若世界末日。
我吓了一跳,他却毫无反应。
雨顷刻间又下大了。微光中,我从侧面看到他的嘴唇上下碰撞,发出耳语一般细微的声音:“我不愿意像那些尸体一样被送入辐射槽,也不想变成浑身绿泡的腐烂物。死真可怕……活着也真可怕。怎么办才好……”
他把手放在脸上,遮住自己的面孔。光线很暗,我无法从他指缝中看清楚他是不是在流泪。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的呼吸又慢又微弱。我怀疑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我不敢去碰他,只好轻手轻脚地帮他把隔音盖关好。
但愿你能活到明天早上,我会在心里为你祈祷的。
我打算到里面的浴缸里睡一觉。
当我要离开床旁的时候,我的脚踩到了某样东西。
是刚才他吃掉的药丸的包装。我从未见过这种药品,没有厂家,没有药名,只有长串长串的外文说明。
我唯一看得懂的就是红色的“专用限量药物”标志。
黑发的女子身穿黑色长裙,在黑暗的房间中沉思。
“小默,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她说,那张美丽的脸庞写满了哀伤,“我从来都没为你做什么。尽管我是你的姐姐,可是我几乎没有照顾过你。你会不会恨我?”
她站起来,走过来,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上香气淡淡。
“我爱你的,小默。”她说,“我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五点钟。由于服用了“压缩睡眠剂”,虽然只睡了两个小时,但质量却相当于睡了六个小时,一点儿都不觉得疲倦。只是被迫睡在浴室里,未免让人有些不开心。
窗外仍在下大雨。景色昏暗一片,令人一时分不清楚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刚才好像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梦中女人的脸庞始终模模糊糊,无法看清楚。我凭直觉知道,那个女人肯定是我的姐姐……但我若真有那样一个姐姐,她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困扰地抬起手,遮住额头。自从五年前失去记忆的那天开始,我就常常被这个梦迷惑。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我将往何处去。
玫瑰和阿吉一个左边一个右边地扑上来,遮住我的视线,把我从半朦胧状态拉到现实中。
“你醒了,老大!”阿吉低声说,“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子现在还在睡觉,隔音罩虽然是关着的,我们还是说话小声点儿,别惊动了他。”
“你们在搞什么?”我问。透过门缝向外面张望,果然看到那不知名的黑发少年安然躺在睡眠舱里静静沉睡。
“你看。”玫瑰托着老旧的纸型电脑放到我面前,悄悄地说,“这是我们找到的资料。那个小子来历不简单!”
“黑文斯·编号71,内存十二种子弹,净重1.25kg。地球历2471年由佛洛尔·黑文斯开发。间谍专用,非流通型枪支。”
阿吉搓了搓鼻子,带着鼻音说:“我就说过这小子不一般。搞不好是个倒卖军火的……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早上起来就感冒了。我们现在怎么办?报警?”
“最初可是你对他那把手枪发出怀疑,害得他轰掉了天花板。”玫瑰狠狠扭了他一下。
“先别忙。”我阻止了阿吉,从口袋里掏出我在地上捡到的药丸包装纸,递给他们两个,“这是我睡觉之前在地上捡到的。文字我看不懂。”我把包装上的说明一个字不漏地输进了电脑,要求查询此药品的详细说明。
查询在几秒钟之内完成。
“没有结果?会不会是莫尼罗族或者郝古拉族的药物?”玫瑰说。
“笨哦,莫尼罗的药干吗印上地球字?”
“好好,你们两个别吵了。换个方法看看。”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滑动,要求查询所谓的“专用限量药物”是提供给怎样的人和组织。
又是几秒钟过去,这次屏幕上出现了几行文字:“‘专用限量药物’根据特定需要制造,大多有一定副作用。大体分为三类,一类为罕见病症的特殊病人量身定做,只适用于目标病人。一类为特别工作需要,例如外星生物研究队必须配备的‘万能疫苗’。一类为军事用药。除第一类之外,其它不用于民间。私藏此种药物超过一定数目者,在法律上应视为犯罪。”
阿吉,我,玫瑰,三人面面相觑。
“这药……这么罕见啊?价钱肯定不菲。”玫瑰捏着包装纸,仔仔细细地看着,似乎想从上面看出一百万地球币来。
“这个药肯定不是第一种。我以性命打赌。”我说,“他很健康。他昨晚在走廊上打我的动作不是一个有病的人能做得出来的。”
“我说老大,有些病是不影响体能的!”阿吉的肩膀靠在我身上,“靠,这小子不光倒卖军火,还倒卖违禁药品!这么麻辣!报警吧!”
什么东西敲击着门板。一个少年男子的嗓音从我们背后传过来:“你们不是也在倒卖违禁药品吗?”
我们三个人吓了一大跳,慌忙转身,发现——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戴着便服帽子,穿着很普通的黑色衣裤,遮住了他身上所有受伤的地方。
“我刚才在外边找到了这个。”他冲我们笑着,右手拿着枪,左手抛着一个白色的小盒子,“这种毒品上市没多久,叫做……‘百媚’,对吧?”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们走来。他的眉毛挑得很高,黑眼睛中毫无笑意,充满了冷冰冰的杀气。昨天晚上他对我们呼来喝去,恐吓威胁时,表情也没像此时这样可怕。现在的他就象是换了一个人。
我们三个从地上站起来,随着他的逼近而步步后退,直退到墙根。
他把枪口对准了距离他最近的阿吉。
“你……你想干什么?”阿吉恐惧地向后缩着,贴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他背后渗出的冷汗。
“不干什么,玩玩问答题游戏。”他眨眨眼睛,“第一个问题,如果你们真的报警,你想警察会逮捕谁呢?你们这些未成年贩毒者,还是我这个倒卖军火和违禁药品的人呢?”
“当……当然是你了!”阿吉痉挛地看着那把枪,“啊……不,应该是把我们全部都逮捕……”
“错了。正确答案是:会被逮捕的只有你们。作为惩罚,答错的人要……”他眯起眼睛,“接受死亡。”
他的食指轻轻扣向掌心,拉动了扳机。
一条淡淡的褐色光线射入阿吉的身体,不见了。我看到阿吉颤抖的身体突然静止,像石膏像一般,姿势奇怪的凝住了。
瞬间过后,阿吉的背部出现一个小小的红点。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个红点是什么,他的身体就突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背部像气球一样四分五裂!
我忍不住和玫瑰一起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遇到这种事情!这一定是一场噩梦,是幻觉!闭上眼睛再睁开,就会发现什么都没发生!
我紧紧抱着玫瑰,蜷缩在地上。
几秒钟之后,当我从手臂上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和银色的枪管。
“我叫什么?”不知名的少年在问我,“回答我,我叫什么?”
我使劲吞了一口唾液,艰涩地吐出两个字:“Li Shang……”
他的脸上掠过一抹惊讶。“你怎么知道?”
“枪上……写着。”
他提起枪,看看枪管上刻着的,浅浅的斜体银字,不自觉地笑了出来,“算你厉害。我叫李伤,桃李的李,伤害的伤。”他重新用枪对准了我,“让我送你一颗子弹作为奖励吧。”
他扣动了扳机。火烫的子弹从冰冷的枪口中射出,像击碎一片木板一样击碎了我的脑门,穿过我柔软的大脑,带着我的脑浆从后脑勺那里飞了出去。
黑暗的空间中,一双太阳一般金色的眼睛在缓缓眨动。
“……莫尼罗,郝古拉,地球族,三家争霸的战争又将重演……新世纪会被熊熊燃起的战火吞没……三个无望的星际生命种族……这次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绿色的光点从黑暗的巨型屏幕中隐现,沿着看不见的轨道滑动,形成一串文字:“不会很久的。因为您的计划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执行阶段’。”
“嗯……是的。我将引导他们,开创一个新的世纪。新的神祗,新的传说……一切都将由我来创造。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些事情需要等待……”
黑暗中的文字融化了,另一段文字取而代之:“‘神龙’的状态良好。根据上个月的检测来看,他对自己的潜能仍有所抵触。至于‘诅咒师’,自五年前失踪之后,至今行踪不明。”
“是啊……这些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没有这两个人,计划是无法发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