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吉普车驶来,停在王家大院外面。车上跳下来两个国民党士兵,守在了大院门口,又下来一位身着国民党将官军服的军官,抬头打量了一番王家大院,朝里面走去。这位军官是国民党五十三军驻守沈阳某师的万师长。
冯贤礼正在院子里扫雪,万师长问:“老人家,王义亭老先生住这儿吧?”冯贤礼不抬头,扫一眼万师长的脚下说:“还穿上皮靴了?真是知冷知热,知道过年了,你白连长还我的财宝吧!”万师长问:“老人家,你说些什么?”“姓白的,套双靴子我就不认识你了?我的金条,我的元宝呢?你这个丧天良的!”说着,冯贤礼就要抬手撕扯万师长。
天好从饭馆后门出来,喊着:“大叔,你这是干啥呢?”一个国民党士兵冲过来,将冯贤礼推倒在地。天好上前扶起冯贤礼:“大叔,你认错人了吧?”天好又看了看万师长,“这位长官,您找谁呀?”万师长说:“请问,王义亭老先生还住在这儿吗?”天好答应着:“在,就住上房呢!”万师长瞅一眼冯贤礼问:“这人怎么了?”天好说:“长官,别在意,他受了点惊吓。”
王老先生从屋里出来:“大过年的,谁在这儿耍威风?”万师长敬了个军礼:“王老,学生万秉忠给您拜年来了。”王老先生盯着万师长,看了一会儿,笑逐颜开:“哎哟哟,秉忠挂上少将军衔了!屋里请,屋里请。闺女,打壶热水来。”
二人携手进了客厅,入座之后,王老先生问:“秉忠,你这戎马倥偬的怎么得空到我这儿来了?”万师长说:“队伍撤回沈阳了,寻思还没出正月,给您拜个年来。”王老先生说:“还记着我这院子啊?”“您在讲武堂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我们不是常上这儿来打扰您吗?”
王老先生说:“这又是多少年过去了,那时候我也就你这个岁数吧!现在带多少兵啊?”万师长说:“在五十三军混个师长,手下有万把人吧!”正说着,天好提水进来,给二人沏茶、倒水。王老先生为万师长和天好相互介绍。“干爹,有啥事喊我一声。”天好说着要出去,王老先生说:“你也坐着吧,万师长不是外人。”
万师长说:“部队在东陵到文官屯一带设防,我到东陵视察阵地,看东陵已经没有原来的模样喽!从‘九一八’我离开沈阳,到现在正好十八个年头。昔日的东陵松柏参天,森林茂密,现在成了光秃秃一片。陵园佳景,荡然无存。询问当地父老,说是那些古树已经被国军伐卖一空了!”王老先生说:“五十三军都撤回沈阳了?”万师长说:“主力全回来了,沈阳的城防全靠五十三军了。”王老先生说:“据我所知,五十三军可是东北军的底子。”万师长说:“是啊,从军长周福成到下面的师团长,差不多都是东北军的老人。”
天好试探地问:“沈阳是东北军的老家,靠东北军守咱沈阳,老百姓该有指望了。”万师长摇摇头:“妹子,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家乡再遭受战火啊!能守得住吗?共军已经今非昔比。”王老先生说:“照你这么说,沈阳早晚会落共军手里?”万师长点点头:“稍有点眼光的人,都能看清楚这一点。”
王老先生说:“如此看来,弟兄们得准备退路了。”万师长说:“没处可退了,沈阳东西南北已经全是共军,突出去就是送死。”王耄先生问:“你们军长周福成也这么看吗?”万师长说:“他可不这么看,还想和共军决一死战呢!”王老先生说:“为啥,他不也是东北军的人吗?”万师长说:“周福成刚刚提拔当了第八兵团司令官,官瘾还没过足呢!”王老先生看看天好,又看看万师长说:“事到如今,老师有句话,你愿意听就听着,不愿意听权当老师没说。”
“您说,学生听着。”王老先生说:“为保全家乡父老不遭战火之难起见,为保全自己身家性命起见,秉忠,你得想另一条路了。”“干爹,东西南北都是共军,没有地方去了,哪还有路啊?你这不是难为万师长吗?”万师长看看天好:“这位妹子,你干爹的话,我明白。也不是难为我,只是风险大了点。”王老先生说:“大不了掉脑袋!好不容易打回老家了,还能让老家再毁于战火吗?”万师长说:“那就只有投降共军了。”王老先生说:“投降多难听啊,当兵的不能做那种事。”万师长说:“可是起义得找到中共的人哪!”王老先生说:“要找,总能找到。”
王老先生看看天好。天好说:“干爹,你说话轻巧,共产党是那么好找的吗?说找就找着了?”又朝万师长,“万师长,俺干爹指这个道,也不能说是错,你要真有心走这条道,俺开了个馆子,人来人往的,倒是可以给你打听着,”万师长看了看天好,微微笑了:“听妹子这个话,像是有些道行啊!”王老先生笑着说:“道行她倒谈不上,求她的事,能认真办倒是真的。”万师长说:“那就麻烦妹子,替我打听着。”天好笑了:“客气什么?能认识万师长俺巴不得呢!”万师长朝王老先生说:“王老,这个年拜得值啊!”王老先生说:“往后就多来两趟。”
客厅的门开了,裘春海进来,他一抱拳说:“王旅长,过年好啊!”天好说:“你来干什么?大正月的,也不让人消停。”裘春海说:“一正月里没来,就怕你们烦我。这不都正月二十八了吗,再不来给你们拜个年,哪还像一家人哪!再说,我也想念道儿,来看看他。”天好说:“孩子出去玩了,你走吧。”
裘春海看见万师长,嘻嘻一笑:“这位长官贵姓啊?”王老先生说:“这是五十三军的万师长,我请来的,想叫他帮天好宰头牲口。”裘春海说:“老人家,你净耍笑俺,宰头牲口还用这位少将长官吗?”天好说:“那头牲口腰里别着枪,背后还有林处长撑腰。”裘春海朝万师长:“长官别见怪,他们和我开玩笑,俺是一家人。兄弟自我介绍一下,东北剿匪总司令部督察处少校侦审员裘春海。”
王老先生朝万师长:“不要理这个人。”裘春海还是伸出手和万师长握了一下:“非常荣幸认识万师长。”天好说:“你就别让人恶心了。”裘春海说:“别这么说话,叫人家笑话。”又朝王老先生和万师长,“你们聊,我先告辞了。”裘春海转身出去。王老先生说:“东北军的败类,中国人的败类。”
送万师长上车,王老先生说:“给熟悉的弟兄们带个好。”天好说:“万师长,你嘱托的事,就放心吧。”吉普车启动,三人挥手告别。王老先生和天好往院子里走。天好说:“干爹,你说万师长是真心要投靠共产党吗?”“不像假的。已经走投无路,谁再打下去,谁就是沈阳的罪人,东北的霏人!”
裘春海从王老先生家来到林处长办公室:“处座,五十三军真有个姓万的师长吗?”林处长想了想:“有这么个人,咋了?”“今天他去王家大院拜见那个老不死的。”林处长说:“都是东北军的,他们说啥了?”裘春海说:“那倒没听见,像是挺高兴的。”林处长说:“这点屁事你也来报告。”裘春海说:“处座,最近可是有好几起国军投降的事了,咱们不得不防啊!”林处长说:“你是说那个老不死的策反他的东北军旧部?”“俺家那个死娘们儿也在场,那个老不死的是不是还受了共产党的指使?”林处长点头道:“你老裘想得细,想得深哪!”
国民党军和解放军在四平激战,四平面粉厂的大门被堵上,改建成碉堡,后面厂里楼房的窗户正向外喷射着一道道火舌,也成了国民党军的工事。面粉厂对面的民房里隐蔽着天星所在的部队。天星透过民房的窗户,注视着外面的战斗,又有两个抱着炸药包冲向面粉厂大门的战士中弹倒下。天星朝身边的小任吼着:“压住,叫机枪班压住敌人的火力。”
小任刚刚跑出去,老驴子冲进来:“营长,仗不能这么打。”天星说:“咋打?压不住敌人的机枪,爆破组上不去。”老驴子说:“咱那几挺机枪不够,压得住楼上的,压不住下面的。上去多少得倒下多少。我有个亦法。”“啥办法?快说!”老驴子说:“装小炸药包,人不用出工事,先把小炸药包扔过去,趁着崩起的烟雾,再把大炸药包送上去。敌人的火力再猛,也看不见咱人在哪儿。”天星想了想:“这还真是个办法,赶快装小炸药包。”老驴子答应着跑出去。
面粉厂楼房里,虎子手下的士兵在向外面射击,虎子朝一个机枪手喊:“往哪儿打?你他妈没长记性啊,不是叫你朝天打吗?”机枪手龇牙一乐:“忘了,习惯朝有人的地方打了。”胡团长带几个人进来说:“虎子,你们的人是吃草的还是吃饭的?光听见你们枪响,怎么看不见共军倒下?”虎子说:“团长,共军火力太猛,弟兄们抬不起头来。”胡团长说:“扯他妈淡!领军饷的时候一个个嗷嗷叫,见了共军抬不起头来了!”
胡团长举起望远镜向对面解放军的阵地观看:“不就那么几挺破机枪吗。”他突然一惊,“那怎么像是老驴子?”虎子也赶忙拿起望远镜向对面观看。在一个院落里,几个解放军战士正在忙活什么,其中一个指手画脚的正是老驴子。就在虎子观看的时候,胡团长要过来一支长枪,瞄准了老驴子,枪响了,老驴子一头栽在地上。虎子回头大叫:“谁他妈开的枪?”梁大栓朝胡团长努努嘴。
虎子瞪着胡团长:“团长,他可是咱的弟兄啊!”胡团长说:“狗屁弟兄,一张臭嘴四处埋汰我,如今又投了共产党。”虎子朝胡团长吼:“别忘了,咱们在一个锅里吃过饭,在一个桌上喝过酒,这他妈才几天的事!”胡团长说:“你吼什么?他投了共产党就不是弟兄。”虎子冲上去,骂了一声:“我看你他妈是没长人肠子!”一拳打在胡团长的脸上。胡团长倒退了几步,向腰里摸枪,祓周围的人劝住。他指着虎子咆哮:“你他妈疯了,敢打我!捆起来!”胡团长的几个随从扑上去,摁住虎子。虎子还要挣扎,胡团长冲过来,将虎子打晕。
对面天星隐蔽的房子里,小任跑进来:“营长,小炸药包准备好了。”天星说:“那就赶快试试。”小任答应着跑出去。几个战士抬着老驴子进来,老驴子胸口满是鲜血。天星问:“高有志,你这是怎么了?”老驴子努力笑一笑:“妈的,叫跳蚤啃了一口。营长,赶紧试试,看这法子灵不灵?”外面响起接二连三的爆炸声,老驴子挣扎着爬到窗口。
烟雾迷漫,几个战士夹着大炸药包冲向面粉厂大门,他们拉响了炸药包,回身跑过来,刚刚跳进工事,炸药包响了,面粉厂的大门出现一个豁口,战士们跳出工事冲向豁口。天星高兴地朝老驴子说:“高有志,这回你立功了。”老驴子朝天星笑笑:“老驴子不是白给的吧……”说着瘫倒下去。天星大声喊:“高有志,高有志!”老驴子笑着合上了眼睛,头无力地垂向一边。天星呼喊他,老驴子又睁开眼,目光已经散漫,断断续续地说:“替俺……给秋云妹子……道个歉吧……”任天星再怎样呼喊,老驴子也没有醒过来。
面粉厂楼房里,虎子昏迷着躺在一边。胡团长一边疯狂地喊着,一边带着几个随从向外走。成子问:“团畏,宋连长怎么办?他可救过你的命啊!”一个随从也劝:“团长,宋天虎打仗是把好手,不能留给共军。”胡团长说:“成子,把他背上,回头看我怎么治他。”
早晨,天月坐在餐桌旁,周和光进来,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怎么改吃春饼了?”天月说:“吴妈说牛奶买不着,你领的面包也吃光了。”周和光说:“真应了老百姓那句话,老太太拜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天月说:“春饼还是俺大姐昨晚送的呢!昨天不是二月初二吗!山东人逢这个日子要吃春饼。”
外面传来宣传车上播放圆舞曲的声音,周和光说:“还有心思放这种曲子,四平陷落了,昨晚回来我没和你说。”他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酒和一只酒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拥进去。
周和光说:“四平的工事,国军苦心经营了三年,我去看过,可以说是最现代化的防御工事。如今完了,一朝土崩瓦解。”天月说:“杜聿明不行,换个陈诚来;陈诚不行,又换个卫立煌来,我看卫立煌还不如前两个。从年初上任到现在才几天,败仗一个接一个,沈阳四周全是共军。”
周和光说:“不能指望卫立煌之流了,事到如今,就看蒋委员长能拿出什么挽回颓势的办法。”天月说:“我看也够呛。”周和光说:“不能这样说,作为一个党的领袖,作为一个国家的元首,我相信,蒋委员长总会比那些人强。”
冯贤礼抱着个扫帚,站在秦先生家窗外,朝里面听着什么。天好从家里出来说:“大叔,你站那儿不冷啊?”冯贤礼说:“听听天上的动静。”秦先生从屋里出来,冯贤礼又开始扫院子。天好问冯贤礼:“大叔,天上有啥动静?”冯贤礼扫着院子,朝一边走去:“都怨那地方名起得不好啊!”
王老先生从家里出来问:“科学家,又有啥新消息啊?”秦先生小声说:“中共的军队昨天把四平打下来了。”王老先生说:“意料之中。”冯贤礼扫着院子扔过来一句:“从四五年秋天到眼下,那地方不多不少,正好打了四回,这回真该平安了。”秦先生说:“我决定不辞职,也不出国了。”王老先生问:“为啥?看国民政府顺眼了?”秦先生说:“我相信再熬两天,中国就得翻天覆地!”
一个士兵给胡团长理发、刮脸,成子呆在一旁。胡团长问:“成子,那个宋天虎怎么样了?”成子说:“还押在禁闭室呢。”“我问他老没老实?”“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没听说有什么动静。”胡团长朝给他剃头的那个士兵说:“呆会儿,你去给宋天虎的头也剃一剃,我挺想这个小子的。”
虎子那个连的二排长和梁大栓来到禁闭室门外,二排长朝卫兵说:“兄弟,我们是一连的,来看看宋连长。”卫兵说:“团长有话,谁也不让进去。”梁大栓说:“就让俺进去看一眼。”卫兵说:“让你看一眼,我得蹲十天禁闭。”
二排长塞给卫兵一沓钱:“一点小意思,买两盒烟抽,真蹲禁闭我替你。”卫兵收下钱:“回去告诉你们连的弟兄都来看他,我可就友大财了。”三个人都笑了。卫兵打开禁闭室的门:“有什么话快说,别磨蹭。”
虎子哼着小曲满地溜达。梁大栓说:“连长,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哼小曲。”虎子说:“那也不能哭啊。”二排长说:“这回,姓胡的恐怕不能饶了你,弟兄们想把你抢出去。”“咋抢?我可不能连累弟兄们。”二排长说:“老驴子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总不能死在姓胡的手上。你定个日子、时辰,弟兄们在外面接应。”虎子说:“千万别动这个心思,枪一响,看押我的弟兄倒了,咱们连的弟兄也得倒。都是弟兄,谁倒下,我虎子都舍不得。”
二排长掏出一支手枪递给虎子:“连长,要不你把这个揣着,真到那时候,兴许依靠它,还能逃条命。”虎子说:“二排长,你赶紧把它收起来。这两天我琢磨了,姓胡的还不想真杀了我,他真要杀我,那天就不能把我扛出来。”二排长想了想说:“也是这个道理。”虎子说:“我真要跑,也得和全连的弟兄们一块跑。咱们生在一起,死也得死在一道!”二排长说:“放心,你的心弟兄们明白。”
禁闭室的门开了,卫兵说:“二位该走了,又来新客了。”那个理发的士兵进来:“宋连长,团长叫我来给你剃个头。”二排长问:“啥意思?”梁大栓悄声对二排长说:“是不是要送连长上路啊?”那个理发的士兵说:“团长说,挺想宋连长的,呆会儿要来看看。”二排长说:“连长,那我们在外面等着。”虎子说:“不用了,这位兄弟不是说了吗,团长就是想耒看看我。你们回去吧,给连里的弟兄们带个好。告诉大家,我宋天虎在这儿吃得饱,睡得着,挺好的。”
梁大栓和二排长躲在禁闭室门外不远的隐蔽处,二排长望着正好走来的胡团长说:“不像是要动手,只带了个成子。”梁大栓说:“那咱也得在这儿等着,姓胡的手黑呀。”二排长点点头:“是得防着,等姓胡的进去,咱们守门外去。”
虎子理完发,胡团长打量着虎子说:“这多精神个小伙子,知道为什么给你剃头吗?”虎子说:“好像有个说法,送犯人上路,都得剃头。”胡团长说:“懂得还不少呢!老哥可不是那个意思,就是给你剃个龙头。”虎子说:“剃啥龙头,有啥话就说吧,今天又不是二月二。”胡团长说:“别提二月二,二月二咱们在四平,你一拳差点把老哥的命要了!”虎子说:“团长,我知道你忘不了那一出。”
胡团长说:“老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如果记恨,当时就把你崩了。老哥是直来直去的人,今天来,就想问你一句话,为啥老哥打死老驴子那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就像疯了一样,朝我来了?”虎子说:“当时,见老驴子倒在自己弟兄的枪口下,我一下子过不来呀!做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了!你也知道,我和老驴子一块当劳工,修要塞,钻野林子,我没有亲哥,老驴子待我比亲哥都亲啷!他倒下了,我能不动心吗?”胡团长说:“你动心了,我的脸蛋子就倒霉了。”“当时我是疯了,在这里给团长赔不是。”虎子深深地给胡团长鞠躬。
二排长和梁大栓从不远的隐蔽处又回到禁闭室门外,卫兵问:“刚刚看完,怎么又来了?”二排长说:“俺听听,团长怎么训斥他。”梁大栓咧着嘴故意说:“连长平时对俺可狠了,没想到他也有今天。”卫兵说:“当官的没个好玩意儿。”二排长和梁大栓贴着门缝听。
虎子说:“这些天关在这里,我才一点点琢磨过味儿来,老驴子是对我好,可是他私下造你的谣,到头来还投了共产党,这个王八蛋真像你说的,忘恩负义!你打死他,打得对!团长,这些天我也琢磨你这个人,我宋天虎能从一个狗屁不懂的劳工,当上国军,立功受奖,还一下子提拔成上尉连长,全靠你老哥一手栽培!可是,我为个老驴子,给了你一拳!想到这里,我都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我这不也跟老驴子一样,忘恩负义吗?”说着,虎子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胡团长问:“知道老哥对你真心好吗?”虎子说:“不光知道,还得感谢团长,临死还给我剃了个头。”
虎子含着泪说:“团长,你今天崩了我,我半句怨言都没有。”胡团长说:“按军法论处,是该崩了你。可是崩了你,老哥的心也碎了!今天,你能认错,你能说心里话,咱就给军法也打个折扣。老哥不光不崩你了,还叫你回去继续带兵,不过有言在先,下不为例!”虎子哭了,给胡团长又鞠了一躬:“团长,我再死一次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啊!”
禁闭室外,二排长说:“还听什么,赶紧走吧。”扯着梁大栓急步离去。
胡团长、成子从禁闭室出来。成子说:“团长,我以为你今天来要了结宋连长呢!”胡团长说:“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他今天敢来横的,晓上我就送他找老驴子去。不过,还有点舍不得,打仗他还真是把手。”成子说:“团长,我看宋连长今天是蔫了,打心眼里服你了。”胡团长一笑:“我手底下的人哪个敢不服?”
虎子从禁闭室出来了,当天夜晚,他请二排长在连部喝酒,梁大栓在一旁伺候。梁大栓说:“连长,今儿个你在姓胡的跟前咋那么顺从?”虎子说:“不顺从,他就能崩了我。再说,他还指望我给他卖命呢!”二排长举起酒杯:“连长,再来一口顺顺气。”虎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二排长说:“连长,给他们卖命的事,不可再干了。眼下,得自个儿精神自个儿耍了!”虎子长叹一声:“我怎么浑了,上这条贼船了。”二排长说:“连长,现在醒悟也不晚哪!咱才多大年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不是说要带着弟兄们一块跑吗?”虎子说:“眼下还不是时候,是虎咱得卧着,是龙咱得盘着。”二排长说:“行,听连长的。”
一列火车在夜色中飞驰,它拖着闷罐车,里面坐着解放军战士;还拖着平板车,上面装着蒙了苫布的大炮、坦克车。
闷罐车里,天星和小任靠在车厢边说话。天星说:“高有志牺牲整整半年了。”小任说:“挺可惜的,不愧是行伍出身,他创造的那套攻坚办法在咱东野都被总结推广了。营长,咱这是往哪儿开呀?”天星说:“上级没说,肯定是长春呗。”小任说:“对呀,喊了多少天了,‘练好本领,打长春’。”
小任问:“你那个战友没再来信?”天星说:“你就对我那个战友感兴趣。来了两封信,他从狱出来,去咱们东北局的社会部了。”小任说:“这不改行了吗?社会部可不是行军打仗的,专搞策反。”天星瞅瞅小任,轻轻笑问:“你那个女同志没来信哪?”小任不好意思地一笑:“哪有什么女同志,那是我的即兴创作。你那个战友没再说别的?”“说了,说我大姐也参加了咱们的地下工作。”
列车停下,车门打开,解放军战士跳下车。小任跑到天星身边说:“营长,咱们到阜新了,团部命令:集合队伍,向南开进。”天星说:“明白了,这是要打锦州!”小任说:“出发的时候怎么不说呀?”天星说:“这就叫保密。中国的兵法,不是有句话吗?兵者,诡道也。你光在苏联念外国书了,不明白这一套。”小任说:“别瞧不起人,‘突然性是战略的本质’是谁说的?”天星想了想:“我看的兵书没这句话。”小任笑了:“这就对了,是英国人利德尔·哈特说的。你也不懂吧?”
黄昏,王老先生和天好站在窗前往外看,王老先生说:“这个冯贤礼,知道逗孩子们玩了。”天好说:“打从秋风凉,我看他精神头强多了。”王老先生说:“也没强哪儿去,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你说的那个重要客人怎么还没来?”“不是说晚上吗?”王老先生说:“这太阳也好落了。”天好说:“哈尔滨到沈阳火车也不通,或许是道上耽搁了。”王老先生说:“老来老去不经事喽!从一早上就坐不稳当。”“干爹,看你说的,您老什么世面没见过呀?坐下,再喝口茶吧!”
天好给王老先坐斟茶:“干爹,辽西十来天以前就开打,咋这些天国民党没有战报,共产党的广播里也没有动静?”“国民党是没脸说了,肯定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共产党是在那儿炖大菜,菜不好也不能起锅呀!”
周和光醉醺醺地进了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直等丈夫的天月忙问:“都啥人去了?”周和光说:“沈阳党、政、军,有头有脸的都到场了。”天月关切地问:“人家讲什么了?”周和光说:“讲得好啊,到底是党的领袖,国家的元首。”周和光又找来一瓶酒和酒杯给自己斟上。
天月又问:“你就想着喝,人家到底讲什么了?”周和光咂了一口酒:“人家说,‘自抗战胜利以来,本党在社会上的信誉已经一落千丈……老实说,古今中外,任何革命党都没有我们今天这样颓唐和腐败,也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的没有精神,没有纪律,更没有是非标准,这样的党早就应该被消灭、被淘汰了!”’天月说:“这话他好像在哪儿讲过呀!”周和光说:“年初我参加戡乱建国干部训练班,他在开学典礼上讲过。当时,他对手下的颓唐、腐败,怒不可遏,痛心疾首!可是,今天他自己就颓唐,就没精神,只剩下唉声叹气和破口大骂了。”
天月说:“不会吧?那不更叫大伙泄气吗?”周和光喝着酒:“他先是骂卫立煌不敢出兵援救锦删是荒谬,是愚蠢,又骂东北的党、政、军不团结,让共党钻空子。最后说:‘我这次来沈阳是救诸位出去,如果你们这次打不好,那么不光明年此时不能在这里开会,而且只有来生再见了!”’天月说:“蒋委员长真这么说?”周和光点点头说:“不光你,当时在座的全都惊呆了!”天月问:“关于辽西的战局,蒋委员长出什么主意了?”周和光说:“他拍板决定廖耀湘兵团增援锦州。”天月问:“能行吗?”
周和光说:“散会了,吃饭的时候,‘剿总’的一个副参谋长私下说,按老头子的办法,完蛋得更快,正中了共军围点打援的奸计。”天月说:“锦州守不住,东北不就完了吗?”周和光喝了口酒,半天才说:“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北伐战争,打倒军阀;当初的国民党是何等朝气蓬勃!七七事变,卢沟桥抗战,上海抗战,太原抗战,后来又远征缅甸,痛歼日军,国军打得何等英勇,何等顽强!”天月叹息说:“东北完了,咱咋办?”周和光还沉浸在对往事的思索中:“辛亥革命到今天,还不到四十年吧?国民党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呢?连党的领袖都只剩下唉声叹气了……难以理解,难以理解……”
天月说:“别想你的党国了,咱自个儿怎么办?”周和光又喝了一口酒,扬起头望着天花板不语。天月说:“问你哪!拿个主意吧!”周和光说:“我能有什么主意?喝酒吧。”周和光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醉眼蒙咙地瞅着那杯酒,并没有喝。
一个商人打扮的人趁着夜色走进院子,来到王老先生家门前,轻轻敲门,那人低声说:“我,讨口吃的。”此人正是魏德民。门开了,天好见是魏德民,忙笑着让他进屋。
王老先生见是魏德民来丁,忙问:“你这是打哪儿来呀?”“哈尔滨。”天好问:“你就是那个重要客人?”魏德民笑了:“啥重要客人,咱们不都是老熟人了吗?”王老先生也笑了:“原来是你!看看这一天把我盼的。”
王老先生说:“快说说,有什么重要的事?”魏德民说:“眼下,解放军已经完成了对锦州的包围,解放锦州指日可待。锦州解放之后,紧接着就是解放沈阳的问题。我这次是奉中共东北局社会部的指示,来沈阳做国民党军队起义的工作。具体地说,就是想通过您老人家在东北军旧部中的威望,联系一批人,团结一批人,把这项工作开展起来。”
天好说:“魏大哥,沈阳地下党已经指示我们做了一些这方面的工作。”王老先生说:“已经和国民党五十三军的万师长和他底下的几个团长打过招呼。”魏德民问:“他们态度怎么样?”天好说:“都很积极。”王老先生说:“不想让家乡涂炭,这是他们共同的意思。”魏德民说:“我们还要抓紧,而且还需要联系更多的人。锦州再有十天八天就可能打下来,对了,王老先生,我这儿还有您一封信。”
王老先生看了看信封上那几个字:“是吕正操的吧?这字体像他的。”魏德民说:“对,他现在是东北人民解放军副总司令。”王老先生看着信,不觉读出声来:“西安一别,一十有二载。当年,公服膺正义、追随少帅兵谏之英气,至今犹历历在目。当此国家民族光明与黑暗决战之际,深信公仍能肩担大义,不畏艰险,说服旧部,为沈阳二百万民众之幸福,再展壮心……”
天好陪魏德民先到她屋里,让魏德民看了看他十分关心、已经睡着的道儿,然后他们又回到堂屋说事,天好问:“没见天星?”魏德民说:“接过她几封信,眼下,她正在打锦州!”天好说:“等沈阳解放了,你们俩的事可真得办了。”魏德民笑了笑:“我没急,天星没急,你急啥呀?”天好说:“这可是当年说好的事。”魏德民说:“当年,也就是你提了那么回事,我也没应承呀。”天好说:“那倒是,可是你也没说不啊!”
魏德民没接话茬,换了个话题说:“我来的时候,总部领导还叫我感谢你,说你提供了几次很有价值的情报。”“总部的领导能知道俺?”“不知道你叫宋天好,但是都知道宋天星有个做地工的姐姐。裘春海现在咋样?”
天好说:“他能咋样?经常往这儿钻,瞪着双贼眼净琢磨害人的道,就不能想办法把他除了吗?”魏德民说:“这个人太狡猾了,几回死里逃生。对他不能轻易下手,要除,就得除个干净利索。不然,可能搅了全局,尤其在现在这个时候。”
天好说:“魏大哥,咱不说裘春海那个东西了,说说你吧,你咋就看不上天星呢?”魏德民笑了:“也不是看不上天星,人挺怪的,心里一旦有了一个人,就装不下别的人了。”天好问:“这么说,你心里早就有个人?认识多久了?”
貌德民抬头想了想:“那可长了,有十几年吧。”天好说:“那时候你在哪儿呀?”魏德民深情地说:“在大连,她把我从坟坑里刨出来,从那一刻,我们就认识了,我再也没忘记她!”天好愣了。
魏德民说:“在秀水屯,她掩护过我。秀水屯那几间草房,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几间草房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天好明白他在说自己,感动了:“魏大哥,别说了。”魏德民说:“后来,她又把我从监狱里救出去……”天好说:“魏大哥,别说了,俺不值得你这样。”
魏德民轻轻握着天好的手:“天好,答应我。”天好说:“魏大哥,真的,俺不值得你这样。”魏德民静静地望着天好:“天好,答应我,就答应我吧!”天好望着魏德民深情的目光,泪水一下子出来了:“让俺想一想,想一想行吧?你冷不丁提这么个话,叫俺真不知道咋回答。”魏德民说:“那好,我等着。等你答应我的那一天。”天好点着头,用衣袖擦拭泪水。
裘春海向王家大院走来,见门口停一辆军用吉普车,想了想,闪到一边,瞄着大院门口。不一会儿,五十三军万师长的副官从大院出来,上了吉普车。裘春海见吉普车驶来,走到路中央,抬起手喊着:“停车,停车。”吉普车急刹车停下,车上的陈副官骂:“活腻了,你奶奶的。”裘春海走上前:“对不起,兄弟是‘剿总’督察处的,想搭个车。”陈副官打量裘春海,眼睛一亮:“你是不是裘春海啊?”裘春海一愣:“你是?”“我是陈贵堂,咱们同年当兵!”裘春海热情万分:“哎哟,看我这狗眼,连自己的弟兄都认不出来了!”
裘春海上了吉普车,陈副官问:“裘兄,去哪儿?”裘春海反问:“陈老弟,如今在哪儿高就啊?”“给万师长当副官。”“五十三军的那个万师长?”“对,干点伺候人的差事。你这是去哪儿啊?”裘春海来了精神:“见了你陈老弟,我哪儿也不去了!找个地方咱哥俩好好喝一壶。”
裘春海和陈副官来到一个酒馆,他们喝得都有了些醉意。裘春海还在劝酒:“再来一盅。”陈副官说:“不能喝了,万师长嘱咐,给王旅长送完信,早去早回,别在道上耽搁。”裘春海醉眼蒙眬:“陈老弟,我不多喝不行啊!喝醉了,就不看眼前的事了,不想往后的路了。”“你老兄不是混得挺好吗?督察处的,想查谁就查谁,谁都不敢惹呀!”“陈老弟,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老哥心里苦着哪,叫人前明月光,人后赛砒霜!死的心都有。”
“为啥?”裘春海说:“别跟老哥装糊涂了,为啥,你心里还不清楚吗?”陈副官说:“你心里想啥我怎么能知道?”裘春海苦笑着摇摇头:“连多少年的弟兄都不说实话哄!我问你,锦州还能守多少日子?”陈副官说:“这你得问守锦州的国军。”裘春海说:“你不肯说实话,老哥说,最多也就二十天、一个月吧!锦州完了,沈阳能守多长时间?也就两个月三个月吧!到那时候,老哥往哪儿走?不只有死路一条吗?”裘春海眼泪汪汪,“陈老弟,我这一肚子苦水和谁说?和谁也不敢说!说了,汇报上去就是掉脑袋!”
裘春海喝了一盅,又喝一盅,还要再喝。陈副官拦住他:“裘兄,有一条路,你不妨试试。”“别拦我,啥路也不试了,喝死拉倒。”陈副官说:“王旅长你认识吧?咱们的老长官王义亭啊!”裘春海说:“他自个儿都窝在家里没人理,我找他干啥?”陈副官四下看看,小声说:“最近不少东北军的老人都找王旅长。”裘春海说:“好啊,都没忘了老长官。”陈副官说:“不光是叙旧,也为自个儿找后路啊!”裘春海说:“王旅长要东山再起,重新带兵?”
陈副官说:“你呀,真是喝多了,他那么大岁数,还怎么带兵?他是和共产党有瓜连。”裘春海装作没听清:“啥?和谁有瓜连?”陈副官说:“这还用问吗?不然这个时候大伙找他干啥?叫他牵线,起义!”裘春海长出一口气:“好啊,我也想投共产党,我也想起义,正愁找不着门路呢!陈老弟,我去找王旅长,他不会见死不救吧?”陈副官说:“那也得去试试。”裘春海说:“谢谢你陈老弟,给老哥指了条生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