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和道儿已经在炕上睡了,窗外一个黑影悄悄潜过来,朝屋里打探。屋里,天好睡梦中嘟囔着:“就知道是你,你早晚得来,果不其然你真来了。”窗外那黑影一惊,他正是裘春海。屋里,天好还在睡梦中嘟囔:“来了,你就亮亮堂堂地走进来,不用藏着掖着。你那张脸,别说粘了胡子,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窗外,裘春海拔出手枪,悄声说:“认出来了,认出来你也是晚了。”屋里,天好睡梦中突然睁大眼睛说:“裘春海,你想干什么?”窗外,裘春海吓得一哆嗦,转身想走,但又蹲下来,凑近窗前,举起手枪。王老先生的门开了,他披件衣服,手里提了支手枪出来。裘春海缩在那儿一动不动。王老先生朝裘春海瞅着:“那是谁呀?哪路神仙蹲在那儿?给我出来!再不出来我可开枪了。”
裘春海抬手朝王老先生打了一枪,拔腿朝院墙奔去,一纵身翻墙而走。
天好从屋里冲出来问:“咋了,老人家?”有几家房客也探出头来询问。王老先生安抚众人:“没什么,刚才来了个贼,见我出来吓跑了。”秦先生问:“是不是还打了一枪?”
王老先生说:“是那贼打的。”天好来到王老先生身边:“没伤到您吧?”“没有。”王老先生朝众房客们说:“大家睡吧,没事。”
天好问:“老人家,那贼啥样?”“没看清,看那身手不像普通的贼。还带着家伙呢!枪出得挺快,像个当兵的。”“会不会是裘春海?刚才我就梦见他了,他拿了把枪来,想杀了我,把道儿抢走。”“天好,该你命大呀!刚才我半醒半睡听见院里像是有什么动静,拿了枪出来一看,果然,就撞上那贼了。他要真是裘春海,这事还好办了,他再来我就替你爹崩了他。”
天好说:“老人家,真要是裘春海他就不会再来了。这个魔头比鬼都精。”王老先生说:“那么,就让他跑了?”“跑?没那么容易!”“这么大个沈阳城,上哪儿找他去?”天好说:“只要他不死,就能找办法抓住他!”
在北市场十字路口,路边一个卖糖炒栗子的,边翻炒着锅里的栗子,边叫卖:“糖妙栗子,糖炒栗子,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尝一尝,看一看,不香不甜不要钱。”有过往的客人不断停下来买糖炒栗子。
天好和周和光坐在栗子摊对面茶楼靠窗的一张桌子边,边说着话边向对面的糖炒栗子摊张望,周和光戴了顶礼帽。他问:“大姐,裘春海肯定能来吗?”“放心吧,这个人最喜好糖炒栗子这一口。”“咱可是在这儿守大半天了。”
天好说:“他指定能来,到了栗子上市的季节,他隔三岔五总得吃点糖炒栗子。会不会是你的人露馅了?”周和光说:“不可能,当警察的知道怎么蹲坑。只要裘春海来了,我把礼帽一摘,街上埋伏的弟兄们保险把他拿下。”
周和光瞅着对面的糖炒栗子摊,突然低声说:“来了,戴狗皮帽子的那个老头。”天好盯着那人看了一阵子:“不是他,裘春海比他高,比他壮实。”周和光有些失望:“天可是要黑了。”“反正来了,再等一会儿。”
过了一阵子,天黑了,天好瞅着窗外疑惑地说:“我咋看这个人像。”周和光顺着天好指的方向看去:“像个老太太。”天好仔细地瞅了瞅,笑了:“可不是老太太嘛,没等买先扒开一个尝尝。”周和光说:“大姐,我看今天就到这儿吧。”天好仍然望着窗外问:“明天呢?”“照来不误啊!裘春海多咱上钩,多咱收兵。”
突然,天好拽住周和光:“你等等,那就是裘春海!”周和光也转向窗外问:“哪一个?”天好说:“就是那个老太太,正往回走呢!”“不会吧?”“就是他,他那两步走,我再熟识不过了,赶紧摘帽子。”周和光犹豫着说:“你不会看错了吧?街上这么多人,一旦抓错了……”天好急了:“那我自个儿下去!”
天好从茶楼里跑出来,周和光也跟着跑出来。天好追上那个老太太,抓住“她”一条胳膊。老太太转过脸问:“这是干什么?”天好认清是裘春海,拖着长音:“道滑,怕您老摔着。”裘春海也认出了天好:“哦,天下还是好人多。”说着他将另一只手摸向腰间。
周和光冲过来,一把扭住他这只手。几个便衣警察也迅速围拢上来。裘春海嚷着:“干啥?干啥?抢一个老太太算什么能耐?”周和光低声说:“你小点声。”天好说:“还叫我当街扒下你的小马褂吗?汉奸!老百姓能活吃了你!”周和光从裘春海腰里拔出一支手枪说:“走吧,识趣的你就老实点。”便衣警察给裘春海戴上手铐。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啥怪事都有,老太太腰里还别枪。”“八成是土匪婆子吧!”
一辆警察的大卡车停在路边,裘春海被众人押着来到卡车边上。裘春海说:“连襟兄弟,还有你天好,我这一去恐怕只有一个死了。有件事我求求你们,能不能让我看儿子一眼?”周和光说:“别琢磨鬼道眼了,赶紧上车!”天好想了想说:“和光,就成全他吧。孩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亲爹是个什么鬼模样,将来说起来我还欠孩子的。”周和光说:“他吓着孩子咋办?”天好瞅着裘春海说:“你要是能狠下那个心,就去吓唬孩子。”裘春海赶忙接一句:“我狠不下那个心。”
天好说:“你就是狠下那个心,我也认了。和光,孩子总得长大,总得经历些事情,早经历比晚经历好。再说,弟兄们守候一天了,上我那儿吃顿饭,也算我感谢弟兄们。”周和光对手下的警察说:“那好吧,往天天好饭馆开。”临上车,裘春海又求道:“连襟兄弟,能不能把我这身行头卸下来,总不能让孩子记住他爹是个老太太呀。”周和光说:“行,答应你。”几个便衣警察上来,扒下裘春海那身老太太装束。天好在一旁看着说:“呸,你还知道要脸。”
周和光带着几个便衣警察坐在天天好饭馆的一张桌边,饭馆伙计忙着给他们上菜上饭。另一张桌边,两个便衣警察守着裘春海坐在那里。天好、王老先生、秦先生和道儿从饭馆通院子的门进来。
秦先生问天好:“哪个是裘春海?”王老先生朝裘春海一指:“戴铐子那位。”裘春海抬头看见王老先生朝自己走来,站起身,戴着手铐还将双手别扭地举过一侧肩头,敬了个军礼:“王旅长,你好!”王老先生走到裘春海跟前:“你不是看相的吗?”裘春海勉强一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秦先生跟过来,打量着裘春海:“你也不像个魔头啊?”“这位先生,不瞒您说,我也曾是王旅长手下的少尉排长。”
裘春海刚说完,王老先生劈头抽了他一巴掌。裘春海脑袋一偏,躲过去了。王老先生回手又一巴掌,这下打了个正着,裘春海踉跄两步,一腚坐到地上。
道儿一把抱住王老先生的腿:“爷爷别打人。”王老先生说:“爷爷不打好人,这个鳖犊子,出卖你姥爷,还帮着小鬼子杀中国人。裘春海!”裘春海从地上爬起来,一个立正:“到!”王老先生哼一声:“当兵的规矩还没忘啊!”“感谢您当初管教得严。”“你给我坐下。”裘春海规规矩矩坐到凳子上。
“这么多年,你丢我王义亭的脸,丢东北军的脸,丢中国人的脸,知罪吗?”裘春海垂着头说:“知罪。”王老先生一拳头砸在裘春海的后脑勺上,裘春海一声惨叫,趴到桌子上。秦先生一旁劝着:“别打了,别打了,都是中国人。”王老先生说:“他也算中国人?”秦先生说:“就算他没有良心,也是中国人嘛。”周和光也过来劝:“王老先生,和裘春海这种败类犯不上生这么大的气。”
裘春海嘴角淌出鲜血,道儿吓得直了眼,呆呆地望着他。天好拿条毛巾扔给他:“擦一擦!”裘春海抓起毛巾擦嘴角的血。天好拽过道儿说:“看好了,记住这张嘴脸,他就是你爹。”“俺爹不是丢了吗?”“是丢了,跑邪道上去杀你姥爷,祸害中国人去了。”道儿问裘春海:“俺姥爷真是你杀的吗?”裘春海闭着眼点头。道儿又问:“你真祸害中国人了吗?”裘春海仍然闭着眼点头。“俺可不理你了。”道儿说着,拉着天好走开了。
另一张桌边,王老先生问周和光:“周局长,你们是怎么抓住这个鳖犊子的?”“天好出了个好主意,她知道裘春海吃糖炒栗子上瘾,我们就在北市场设了个糖炒栗子的局。”天好过来说:“这点事就别说了,抓住裘春海这个魔头还得感谢你和诸位弟兄呢,来,我敬大家一杯!”
秦先生走到裘春海身边,弯下身瞅着他:“裘先生,问你句话可以吗?”裘春海偏着脸:“啥话,问吧。”“我想不明白,真想不明白,对自己的岳父你怎么能下得去手?对自己的同胞你怎么能下得去手?”裘春海不屑地白了秦先生一眼:“见过满锅的开水吗?你敢跳进开水锅里吗?”秦先生说:“那是不可以的,怎么能跳进去?人的皮肤是经不住开水的,水滚开的时候,温度高达摄氏一百度,知道吗?”“这不就得了,别说我裘春海,就是神仙到了那阵子也得拉稀!”秦先生摇着头:“不明白,还是不明白。”
道儿又回到裘春海身边,端了碗饭给他:“吃饭吧。”裘春海看了看道儿:“孩子,不是不理我了吗?”道儿说:“吃饭吧,别人都在吃饭呢。”裘春海望着道儿问:“孩子,能叫我声爹吗?”道儿说:“别说话,你吃饭吧。”裘春海答应着,戴着手铐扒了两口饭,对道儿说:“孩子,记住千万别走邪道,记住呀!”说着泪水涌出来,伏到桌子上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天黑了,天好铺着被褥,道儿在一旁脱衣服准备睡觉,他说:“娘,那个人挺可怜的。”天好“哼”一声:“他这阵是挺可怜的。”“他原先那些事也够气人的。”“他作那些恶,你娘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忘不了。”道儿躺到被窝里,背过脸,朝着墙说,“娘,你说老姨父能杀了他吗?”“他做那些恶事,谁能饶了他。”道儿背朝着天好,挺沉重地叹了一声。
虎子带着他的士兵追八路到一个山沟口,突然觉得八路有诈,正准备停止前进,老驴子说:“追吧,是不是舍不得你二姐?”虎子说:“扯淡,那就追!”于是士兵们潮水般涌进山沟。他们这下真的中了埋伏。
枪炮声震耳欲聋,寂静的山林变成了惨烈的战场。沟底下,虎子和老驴子蹲在几块大石头后面抵抗,身边不断有士兵倒下。老驴子说:“到底叫你二姐领进鬼门关了。”虎子说:“谁叫你不听我的。”“怨我吗?那也是长官的命令。”
山坡上,小任边向沟底下射击边念叨:“叫你们追,追进阎王殿了吧!”天星举着望远镜向沟底下查看,她指着山下一处:“朝那儿打,数那儿火力猛。”
沟底下,密集的子弹将虎子和他周围的几个士兵打得抬不起头来,蜷缩在岩石后面。老驴子说:“妈的,全朝咱这儿来了。”一士兵说:“连长咱撤吧!”“往哪儿撤?直起腰来就是死。”
虎子抓过一挺机关枪往岩石上爬。老驴子叫着:“找死啊?下来!”“我压住共军的火力,你带弟兄们撤!”老驴子说:“你他妈疯了!”虎子爬上岩石,搂响了机关枪,朝山坡上猛扫。
山坡上,小任隐蔽在树后朝山下望着:“真有不怕死的,还露出头来了。”天星突然看到像是虎子:“怎么是他?”她仔细看了看,“真是这个混蛋!”小任望着山下问:“他是谁呀?”天星说:“我家那个混蛋!”她从身边的战士手里拿过一支长枪。
小任喊:“宋营长别开枪!”天星举起枪,虎子头部在枪准星上左右晃动。天星慢慢扣动扳机,小任跳起来扑到天星的身上。枪响了。沟底下,虎子从岩石上滚下来。山坡上,天星被小任扑倒了,她爬起身,朝小任吼:“你他妈扯淡!”
一战士朝天星喊:“营长,打中了,山下的机枪哑巴了。”天星反倒愣了,像是自言自语:“是吗?”战士们静静地望着天星。天星回过神来:“瞅什么?冲啊!”战士们向山下冲去。
沟底下,虎子胸前满是鲜血。老驴子大声喊着:“虎子,虎子!”虎子瞪着老驴子,说不出话来。老驴子扛起虎子,朝沟外跑。士兵们也跟着逃散而去。
敌人溃逃,得胜的战士们打扫战场,天星和小任审问一个俘虏。小任问:“你们那个宋连长呢?”“他挨了一枪。”天星问:“打哪儿了?”“像是胸口。”“要紧吗?”“反正我看眼还睁着。”小任问:“他人呢?”“叫连副扛着跑了。”俘虏指着岩石上的一摊血,“那血就是宋连长淌的。”天星来到岩石边望着那摊血,半天没有话。小任对俘虏说:“行了,你走吧。”他来到天星身边:“多亏我推了你一把。”“是啊,你救了他一命。”天星的声音很低,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小任问:“听见打中了,你后悔了吧?”天星说:“说不上后悔,就觉得脑袋里一下子乱了……”
转眼就到了1947年的初夏。天星的部队帮着老百姓锄地,天星哼着轻快的小曲,锄着地。小任从后面锄着,赶上来,满头大汗:“宋营长,你真有两下子,看不出干庄稼活你还是行家里手呢。”天星说:“比你肯定强,我刨土坷垃的时候,你还在背三字经呢!”说完又哼着小曲向前锄地。
小任问:“宋营长,早晨看你接了封信?”天星锄着地说:“对呀,一个战友来的。”“多大年岁啊?”“比我大几岁。”“男同志啊,还是女同志?”“当然不是女的。”“信上说什么了?”“问这么详细干什么?”“肯定说的是好事,要不从接了信你就小曲哼个不断。”天星笑了:“你心还挺细啊,真是好消息,他伤好了,又接受新的任务了。”“要到咱们部队来?”天星逗着小任:“对呀,来当参谋,顶你的窝!”小任有点急了:“凭什么?我工作哪点不好,用他来代替。”天星笑了:“放心吧,人家是老革命了,接受新任务也不会顶替你这个参谋的职位。”
这是个赶集的日子,大街上满是买东西、卖东西和逛街的人。大街的一头,虎子带着一队国民党士兵,封住了街口。老驴子从大街的另一头快步走过来。经过半年多的治疗,虎子的伤已经好了。
老驴子说:“虎子,那头已经封住了,下手吧。”虎子说:“这事我没做过呀!当兵是自个儿情愿的事,咋能抓呢!”
老驴子说:“我操,咱那个团还剩几个人了?不抓,当官的指望谁给他们卖命?再说,胡团长说了,抓一个壮丁,弟兄们就有一百元的赏钱呢!”“你伸头吧,我就负责堵住这头。”“也好,你伤口刚刚长上,少动弹点也不错。”老驴子转身向街当间走去。
大街中间,一辆马车旁边,老驴子对车老板说:“老哥借你的地方行吗?”车老板问:“哪块地方?”“兄弟想站这车上和乡亲们说两句话。”车老板瞅瞅老驴子:“说吧,不让说你也得说。”“老哥真是明白人。”说完老驴子跳到大车上。
老驴子拔出手枪朝天放了一枪,街上的人有些乱了。老驴子高声喊道:“乡亲们,都别怕!兄弟有几句话说,刚才有个共军的探子跑这条街上来了,求乡亲们帮个忙,把这小子抓住。”有人嚷:“谁认识共产党的探子,他脸上还写着字吗?”老驴子说:“当然脸上没写字,他是个爷们儿,二三十岁的模样,个不大高。这样,咱们和他年岁相仿的乡亲都靠街那头去,让兄弟过去把他揪出来。这点事不为难乡亲们吧?”有人答应着:“行啊,不就这么点事吗?”老驴子说:“兄弟我在此先感谢乡亲们了,不会占多少时间,也就半袋烟工夫!”
街上二三十岁的男人开始向虎子这边街头靠拢。老驴子从大街的另一头带过来一队士兵,将这些人围住。人群中有人嚷着:“谁是共产党的探子,赶紧出去,别连累大伙。”还有人嚷:“长官,你们看谁是共产党的探子,赶紧揪出去,俺还得做买卖呢!”老驴子说:“都别嚷,我也不认识共产党的探子,麻烦诸位跟兄弟去队伍上走一趟,到那时候谁是共产党的探子,自然有长官认识。”
人群中议论:“这不是要抓兵吧?”“我怎么看像。”人群有些乱了,老驴子喊:“谁也别跑,谁跑谁就是共产党的探子,兄弟的枪子可不客气。听我的口令,向那面转,开步,走!”人群走了几步,便开始有人逃跑。老驴子朝天鸣枪:“抓,给我抓!”国民党士兵蜂拥而上,掏出绳子开始捆人,人群四散逃奔。
一个农民没跑出多远,士兵朝他打了一枪,那农民一腚坐在地上。士兵冲上去要捆他,那农民哀求:“长官,俺不是共产党的探子,俺是种地的。”士兵说:“哪有共产党的探子,抓的就是种地的!”那农民说:“你们这不是骗人吗?”士兵抡起枪抽了他一枪托:“奶奶的,谁骗你了!”
虎子过来说:“他不是中枪了吗?”士兵说:“根本没碰到他,他是吓的。”虎子对那农民喊:“你站起来。”农民战战兢兢爬起来,虎子说:“伸伸胳膊腿。”农民活动了一下腿脚,果真哪儿也没伤到。虎子瞥他一眼:“操蛋货!听见枪响就躺下,当兵也是个窝囊废。”农民哀求:“长官,放了我吧!俺娘七十八了。你也看出来了,俺不是当兵的料。”虎子说:“谁天生是当兵的料?带走!”
早晨,周和光已经起床穿衣服,天月躺在床上:“才几点?你就起来了。”周和光说:“去火车站堵一批货,十几车皮钢材,本来是发长春修工事的,昨天听说又要发往天津了,我看不是贪污就是偷盗。”天月说:“这种事还是少管,弄不好就得罪人。”“得罪就得罪吧,大家都明哲保身,国家可就保不住了。”
天月爬起身,望着窗外:“是不是下雨了?”“半夜就开始下了。”“你尽管那些没用的事,裘春海怎么还不毙?”“催几遍法院了,他们说共党的案子都办不完呢,没空理那条死狗。对了,裘春海叫你大姐去一趟。”“他还有脸见我大姐呀?”“叫你大姐送套换季的衣服,他现在还穿着被抓时那套棉衣呢。”
天月幸灾乐祸地笑了:“叫他作孽,给他捂出蛆才好呢!”“你去和大姐说一声?”“那也得下午,上午已经答应人家有个牌局呢。”周和光说:“有空你还是去学校看看,终归是个教师。”“看什么看?都两个月没开工资了。”
上午,雨还在下着,魏德民给一老一少打着伞,来到王家大院门口。那老人六十来岁,他身边的男孩七八岁的模样。老人叫冯贤礼,那孩子是他的孙子,叫福子。魏德民问:“大爷,就是这个院?”冯贤礼说:“对,进去坐会儿吧。”“不必了,我还有事呢。”
冯贤礼拽住魏德民:“大兄弟,到这儿就是到咱家门口了,这房子是我一个亲戚的。进去喝口热水,也算大爷的一份心意。”魏德民四下看了看,随这一老一少进了院子。一进院子冯贤礼就喊起来:“二哥,在家吗?”王老先生打开门:“这不是贤礼吗?赶快进来!”
冯贤礼拽着王老先生的手念叨:“家里头塌天了!”王老先生问:“到底是咋回事?”“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哪!”王老先生看看魏德民:“这位先生是……”冯贤礼说:“好人,多亏他这把伞,要不我和福子能淋个鳖羔样。”
魏德民朝冯贤礼说:“大爷,我该走了。”冯贤礼说:“这可不行,不管怎么得喝口水。”王老先生也劝着:“坐下,坐下,已经进了这个门了。”他打量魏德民问,“先生在何处高就啊?”魏德民笑了笑:“什么高就,跑点小买卖。”
王老先生说:“国共开战,天下大乱,买卖不好做吧?”魏德民说:“那是,不说别的,光说钱就有好多种,苏联红军的,国军的,八路的,它们怎么兑换,国军一个说法,八路一个说法。最后,吃亏的还是买卖人,还是老百姓。”
这时,天好提了壶热水,推门进来。她冲着茶水,随口问:“老人家,来客人了?”王老先生介绍着:“这是我表弟,这是他孙子,这位是他们在路上碰见的,热心肠,打伞把他们送来了。”天好见是魏德民,一时愣了。魏德民朝天好笑一笑:“这不是天好吗?”天好还愣怔着,不知说什么。王老先生问:“你们认识?”魏德民坦然地说:“岂止是认识,这是我表妹,天好,咱们有些年数没见了吧?”
天好这时才缓过神来:“对呀,这些年你钻哪儿去了?”“到处跑,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呗。”冯贤礼朝魏德民说:“巧不巧,你帮我打伞,老天就叫你找见了自己的妹妹。行好得好,好人得好报啊!”王老先生说:“既然是天好的表哥,那更得坐下了,喝杯茶。”天好说:“不打扰了,他去我那儿坐吧!”
天好和魏德民进到屋里,天好回身带上门问:“你那伤好了?”魏德民指着额角一道月牙形的疤痕:“彻底好了。”“没落下什么毛病?”“没有,比先前还壮实呢!”
天好给魏德民倒了杯热水递过去:“你这是打哪儿来呀?”魏德民说:“大连。手术完了,队伍上送我去大连疗养了一阵子。”“大连没有国民党?”“苏联红军占着大连,没让国民党进去。”
天好问:“听说,那儿成立了民主政府?”魏德民笑了笑:“其实是共产党的。”“没去俺那山东大院看一看?”“山东大院已经成为共产党的区政府。”天好叹一声:“咳,啥时候我也回去看看,想那些老邻居啊!”
道儿跑进来喊着:“娘,老姨父来了。”天好紧张地问:“在哪儿?”没等道儿回答,周和光进来了。魏德民、周和光二人目光一碰,都先是一惊,而后勉强地笑了笑,相互点点头。
天好看看魏德民,又看看周和光说:“和光,有事啊?”“有点事,本来想叫天月来和你说,碰巧我从这儿过,就进来了。”天好朝道儿说:“王爷爷家来个小哥哥,你找他玩去吧。”屋里三人一时无语。
天好说:“咱都别闷着,我先说两句。和光你身上佩着枪,魏大哥你腰上也掖着枪吧?”魏德民说:“没有,只有几个盘缠钱。”“今天你们俩要说什么我不管,但有一条,谁都不许翻脸,更不许把枪拔出来,你对着我,我对着你。行不行?”魏德民说:“和光,咱们不会翻脸吧?”周和光说:“魏兄,你这是难为老弟啊!”天好问:“怎么难为了?”周和光说:“大姐,我干的就是抓共产党,能让魏兄从我眼皮底下溜走吗?”
天好说:“和光,你别忘了,去年春天你还和魏大哥一块喝酒,给他送行。”周和光说:“去年是去年,今年不一样。”天好说:“就算今年不一样,你们可是一块打过鬼子,一块斗过裘春海啊!”周和光说:“那也是过去的事了,魏兄,实在不好意思,跟兄弟走一趟吧!”魏德民没动,反倒坐到了炕沿上。
周和光说:“魏兄,我大姐说了,不让拔枪,我也不愿掏枪啊!”天好说:“周和光,你实在要带走魏大哥也行,你先掏枪把大姐给崩了。不然,你休想把魏大哥带出这个门。”周和光瞪起眼:“大姐,咱们亲戚是亲戚,公事可得公办!你不要把两事搅一起。”
天好还要和周和光争辩,魏德民拦住她说:“天好,别急。”又转向周和光,“兄弟我是明事理的人,绝不干扰你的公务。带走我可以,但我有句话要说,可以吗?”“可以。”魏德民说:“你说过去的事不提了,我魏德民也不是过去的魏德民了,不干八路了!”天好惊讶地望着魏德民。周和光冷笑着,满脸的不相信。
魏德民说:“不要这样看我,你周和光抓我,知道吗?共产党也在抓我。”天好问:“为啥?”魏德民伤感地说:“共产党疑心大,翻脸不认人哪!”周和光说:“你为共产党出生入死,共产党不认谁也得认你呀!”魏德民说:“天好刚才说咱们一块斗过裘春海,我就栽在裘春海身上。”周和光说:“裘春海和你有什么干系呀?他现在押在大牢里呢!”又朝天好说,“对了,大姐,裘春海叫你送套换季的衣服去。魏兄,先不说裘春海,还是说你。”
魏德民说:“看见我头上这块疤了吗?去年,抓裘春海没抓着,反叫他打了一枪。今年,在大连住院疗养,共产党搞整党,有人就把这件事拿出来,问我为什么叫裘春海这样一个作恶多端的汉奸跑了?问我为什么裘春海一个老牌特务一枪没打死我?你说这事能说清吗?裘春海跑了,只能说他太狡猾;他一枪没打死我,只能说他射术不精!可是,到了共产党嘴里就不这么说了。说裘春海跑了,是因为我拿了他的好处,有意放掉他;说裘春海没打死我,是我们俩合伙演的一出苦肉计!我一遍一遍地解释,我一次一次的申诉给打回来了!最后把我关禁闭室里,那阵子我刀口还没彻底愈合呢!关在禁闭室里我越想越窝火,我跟你共产党跑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但还有一片真心吧?到头来,落到这么个下场。在禁闭室里,我都想过自杀。可是,勒死自己,没有绳;触电,屋里没电灯;撞墙,又想撞不死怎么办?那更是罪加一等。想来想去,跑吧。那天,趁他们来送饭,干掉一个看守,一头扎沈阳来了。”
周和光望着魏德民说:“你说了这些,听起来像是真的,可是,叫我怎么相信是真的呢?”魏德民凄怆地说:“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只能认自己倒霉。跑到沈阳来,寻思这回做点小买卖吧,谁知道又撞到你的枪口上。”
天好看着不忍:“和光啊,魏大哥这些话,你不信,我信。再说,他头上这道疤不会假吧?中了子弹,开了刀,又刚刚从共产党的什么室里跑出来。对这么个病人,你真能忍心把他再扔进大牢里?”周和光问:“你说怎么办?”天好说:“你非要抓他,我也不拦着,眼下能不能不抓?让他在我这儿住下养两天,有点体力了,能受得起大牢里的折腾,你再来抓他行不行?”
魏德民苦叹:“天好,别费这个劲儿了。共产党不容我,国民党也不容我,索性今天就跟和光兄弟走吧。”没等周和光回答,天好说:“不行,说什么你也得在这里养两天。我不能看着你一个病恹恹的人,进大牢里去!”周和光问:“大姐,他要是跑了呢?”天好说:“跑了,你就拿大姐是问!”周和光望着魏德民问:“魏兄,这主意你看行吗?”“你说呢?”“魏兄,说心里话,我不相信你是个撒谎的人。既然有我大姐给你做保人,今天我就不带你走了。”
天好说:“和光,大姐谢谢你!总算给大姐个面子。”“魏兄,你也得给我大姐面子呀!”“谢谢天好,谢谢和光,你们给我魏德民留了条活路啊!”
天好临出门又说:“和光,说好了的事,咱不能变卦。”“大姐,我是那样人吗?”“你们先聊着,呆会儿咱一块吃饭。”天好带着道儿出去。
冯贤礼在王老先生家客厅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天好进来问:“大爷,出啥事了?”冯贤礼擦一把泪水说:“他婶,咔嚓一声,七十三响地没有了,咔嚓一声,五十来间房子没有了,凭什么穷棒子把它们都拿去了!”
天好说:“反正已经拿去了,哭有什么用啊,这么大年岁了。”福子说:“婶,叫俺爷哭吧。要不,晚上对着我也得哭。俺爷爷就好哭。”冯贤礼说:“爷爷喜好哭?爷爷是恨,恨共产党!不是共产党给穷棒子们撑腰,穷棒子们敢吗?”
王老先生说:“贤礼呀,把土地给农民不光是共产党的主意,孙中山就提出过‘耕者有其田’。好了,把眼泪擦一擦。东厢还空两间房子,你和福子就住那儿吧。”王老先生又问天好:“你表哥走了?”天好说:“我想留他在这儿住两天,你看行吗?”“有啥行不行的?自个儿家的事情,就叫他住你对面那间吧。”
天好住的是一套中国旧式的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住屋,天好住了一间,另一间还空着。
堂屋里,天好、魏德民、周和光、道儿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外面,雨声不断。道儿说:“大舅,你也当警察呗。老姨父的衣服多好看啊!”周和光说:“小子,你觉着好看,你大舅可不一定啊!”魏德民说:“咋知道不一定?我也觉得好看,可你大舅当不上啊!”周和光说:“魏兄,明天我就给你报名,干不干?”
天好说:“别斗嘴了。魏大哥,人家不抓你了,你就千恩万谢吧。”“是啊,谢谢和光,来,再喝一盅。”“本人不善喝酒,今天已经喝多了。魏兄,你自己来吧。”天好说:“是啊,魏大哥,别劝了,这杯我陪你喝。”天好举起杯,魏德民也举起杯。天好望着魏德民说:“但愿,从今往后你能平平安安!”
周和光从天好家回到家里,天月已经躺下,他走到床边,脱下外衣准备睡觉。天月闻见酒气问道:“喝酒了?”“少喝了一点。”“又是那些达官贵人?”周和光笑着说:“你猜吧,猜到明天早晨也猜不到。”天月毫无兴趣:“谁稀罕猜,俺睡觉了。”周和光上床往天月身边靠了靠:“告诉你吧,和魏德民!”天月真的惊奇了:“你能不能不吓唬我?”“真的!在大姐那儿撞上他了。”天月瞅了瞅周和光,嘲笑道:“到底没下手抓?”“人家不干八路了,咋抓?”
天月笑起来:“魏德民能不干八路?我不信。”“你不信吧?我也不信!可魏德民以为我真信了呢!”“魏德民没说他为什么不干八路了?”“说了,那故事还挺长呢,等我呆会儿说。你说怪不怪,你大姐却相信魏德民真的不干八路了。”“俺大姐呀,心眼实诚,要不裘春海再三地欺骗她?说说,魏德民咋说他不干八路了。”周和光说:“他编得挺好啊,故事是从裘春海开始的……”他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对着天月的耳朵,讲起了魏德民不干八路的故事。
周和光津津有味地讲完了,笑着对天月说:“你说他编的这个故事,我能相信吗?”“我也怀疑,怎么查实呀?”周和光说:“别看大连的民主政府是共产党的,共产党里也有我们的人。明天就派人去大连查。”天月说:“魏德民要是说假话,把俺大姐也牵进去了咋办?”“那可没办法。”“不行,你得想办法,把俺大姐择出来。”“到时候再说吧。”
天好的房间里,道儿已经睡了,天好翻来覆去睡不着,望着天棚,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外面的雨下得并不大,但那雨声却像鼓点,点点都砸在她的心上。她烦躁不安,无法入睡。她起身穿衣下地,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横穿堂屋,来到魏德民房间门前,轻轻地问:“睡了吗?魏大哥。”
魏德民也没睡,他躺在床上,听到天好的声音,琢磨了一会儿才回答:“还没呢。”门外天好说:“俺问你件事。你要是真的不干八路了,就答应一声,说不干了;你要是还干八路,就什么也不用说。”魏德民在屋里说:“知道了。”
“魏大哥,你听好了,俺这就问了。你真的不干八路了吗?”魏德民在房间里思量了半天,说了句:“天好,你让我为难哪!”“魏大哥,俺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干八路了吗?”屋里没有声音了,天好又问了一遍,屋里还是没有声音。天好眼中涌出泪水:“魏大哥,俺明白了,睡吧,睡个好觉。”
天好正要转身回自己的房间,魏德民房间的门开了,他走出房间来到堂屋说:“睡不着啊,说会儿话吧。”天好赶忙背过脸,擦拭泪水。魏德民看见了,没说什么,天好拖过两个杌凳,两人坐下来。
“说点什么呢?”天好说:“什么都行,这些天,没把俺闷死。”魏德民说:“在秀水屯不是劝你别来沈阳吗?”这是他第四次说这话了。“那天,看你满头的血,叫人抬上了大车,俺心里头不是滋味。”“当兵打仗哪能不流点血啊!”天好说:“你们这些人图个什么?成年累月,风里雨里,枪里炮里,不就是想叫咱中国太平,老百姓能种上地,能吃上饭,能穿上件衣服。我一个女人,没什么大能耐,给你们敲个边鼓,打个下手,俺觉得还行啊!”魏德民问:“这么想着你就来沈阳了?”天好说:“对呀,可是到了沈阳,真要帮你们做事了,自个儿心里慌了,下不去手。”魏德民笑了笑:“天星和我说了,你不忍心从周和光那儿搞情报,怕连累了他。”
天好问:“你看见天星了?”“没有,是她在信上说的。”天好说:“俺姐弟四个,数天星闯荡,她认准的道,前面就是一堵城墙,她也能一头撞倒它。我不行啊,到真格的时候就畏缩了。”“可别这么说,天星告诉我,她在秀水屯搞土改,幸亏你救了她。”“别提那一出了,想起来现在我这心里气得还直颤颤呢。当时,不光气糊涂了,还差点死在大雪地里。后来,一个老猎人把俺娘儿俩救了。等我醒过来,心里头也透亮了,还得回沈阳,还得找那个卖豆腐的地下党。”魏德民间:“找到了吗?”“没有,要不这些天心里头闷哪。”“现在好点了?”“强多了,从下半晌看见你,我心里头就敞亮多了。”
魏德民问:“这么说,连你都不相信我和周和光说的那些话?”天好笑道:“鬼才信呢!当年从坟坑里把你挖出来,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什么人呢?”天好想了想,笑了:“坏人,一个说自己是从八路那儿逃出来的坏人。”“天好也开玩笑了。”
天好说:“说正经的,你来沈阳肯定不是一走一过,有事情要办吧?”“对,有任务。”“说吧,你那任务我能帮上什么?”魏德民说:“很难,这项任务你很难插上手。过两天找个机会,我还是走吧。周和光多精明,他的职业就是专门抓人的。”天好说:“不行,俺不答应。”魏德民说:“放心,我会走的干干净净的,肯定牵连不着你和道儿。”
天好说:“我不是怕牵连,你头上开了刀总得养一养,再说,你这一走周和光不是更起疑心了吗?叫我说,你就住在这儿,有啥事情你就出去办。”“可是,总得有个营生遮掩哪。”天好说:“这个好办,你就在俺这个小馆子做点事。进个菜,算个账,哪一样都行!”魏德民沉思片刻,笑了:“别说,你这也是个办法。”门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好像听着那雨声,心里一阵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