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任叫来援军,花子队作鸟兽散,天星又回到了土改工作队。经过那一夜的折腾,院子里一片狼藉,天星、小任和几个工作队员、农会干部收拾院子。小任悄声对天星说:“你弟弟可真够浑的。”天星说:“他从小就调皮捣蛋,可是没想浑到这个地步。”
天星又发着狠说:“他不认我这个姐姐,我也不认他那个弟弟。两个山头碰不到一块,两个人总有相见的时候。”“怎么,见面了你还能崩了他?”天星恨恨地说:“不崩,留着他祸害这个家,给国民党当炮灰祸害老百姓!”“到时候,你就下不去手了,终归是自己的弟弟。”天星气哼哼地说:“到时候你把眼珠子瞪圆了,看我能不能下去手!”
一位农会干部过来,拿着一枚衣扣给天星看:“我咋看这像是天好的扣子。”天星接过衣扣,看了看:“对,是我姐的。”小任叹一声:“啥,也不知你大姐和道儿去哪儿了?”一农会干部说:“肯定没在咱这儿周围,农会的人都找好几天了。”天星说:“她是叫虎子气疯了,连家都找不着了啊。”小任说:“这冰天雪地的,叫大姐和道儿可怎么办呢?”天星黯然神伤:“怎么办?听天由命吧。”
一位解放军战士骑着马飞奔而来:“宋营长,你的信。”天星接过战士手中的信,看完信朝小任说:“任参谋,团部命令你我马上归队,有新的任务。”小任问:“那这村里的事咋办?”天星朝几名农会干部说:“走,咱们开个会,商量一下。”天星安排好了村里的工作,立即和小任返回了部队。
虎子所在的国民党军在雪原上行进,一个士兵说:“当官的全他妈的抽风,刚刚摸着南满共军的尾巴,又叫往北满开。”另一个士兵说:“没听当官的说吗,这次去北满,是和共军的主力决战,这场仗打完了,弟兄们就可以回家搂老婆抱孩子喽。”虎子板着脸说:“把嘴闭上,还嫌道走得少是不是?”
一辆吉普车从后面上来,胡团长带着成子坐在上面。胡团长说:“宋老弟,辛苦啊!上车,老哥带你一程。”虎子不搭理,继续走着。成子说:“宋连长,团长喊你呢。”虎子仍不搭腔。老驴子说:“谱儿不小啊,非得团长下来请你吗?”
虎子说:“不用他请,他招下手,就有人替他上来绑我了。”胡团长一笑,跳下吉普车来到虎子身边:“宋老弟,气大伤身哪,上车,咱们弟兄好好聊聊。”他连拉带拽把虎子弄上吉普车。
胡团长递给虎子一支烟,又为他点燃:“宋老弟,那天下令绑你也是老哥不得已而为之。咱们刚刚撤走,共军就杀到了,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可是我不能不管我大姐呀。”“宋老弟,当兵的最忌讳肠子软。”虎子说:“这我明白,心肠软我就不当兵了,就不跟你胡团长鞍前马后出生入死了。知道吗,俺爹俺娘走得早,全都是俺大姐把我拉扯大的。”
胡团长掏出一沓钱来:“宋老弟,家里的事,你说过多少遍了。这是老哥的一点意思,一千块钱,找个空寄给你大姐,给她压压惊,补补身子。”虎子不接。“怎么,还得叫我亲自上门给你大姐送去?你别忘了,你我军命在身,我手下还带着两三千号的弟兄!”虎子接过钱:“别甩大的了,替俺大姐谢你了。”
胡团长说:“不过,你那个二姐可不叫物啊——铁杆共匪。”虎子说:“能不能不提她?一提她,我脑仁气得都乱蹦。”“不提,不提,只要宋连长脑仁不乱蹦比什么都强。”
胡团长身边的步话机响了,胡团长抓起话筒:“喂,是我,大点声听不清楚……明白,兄弟明白。”虎子问:“怎么了?”“又改令了,叫按原路返回。南满的共匪又蹿出来找死了!”胡团长朝身边的成子说,“传我的命令,全团向后转,后队变前队,按原路搜索返回。”
夕阳照耀着白雪皑皑的山林,山林披上了一层金光。山半腰,天星带着队伍急匆匆地往山上走。小任说:“宋营长,蒋匪军真听话呀,咱们往哪儿领,他们就往哪儿奔。”天星说:“跟吧,不跟到鬼门关,他们不能歇脚。”
山底下,虎子带着国民党军正往山上爬,后面传来口令:“往前传,原地休息,团长有话说。”口令由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口耳相传,最后传给了走在队伍前面的虎子。老驴子骂了一句:“奶奶的,眼看追上共军了,团长又闹什么新花样。”
山半腰,小任望着山下说:“宋营长,蒋匪军怎么停下来了?”天星停住脚步,向山下望着说:“是他们跑熊了吧!”
山底下,胡团长气喘吁吁地赶到虎子和老驴子身旁说:“炮队还没上来,咱们先陪共军玩一会儿。”虎子问:“咋玩?人家和你玩呀?”胡团长举起手中一个洋铁皮做的喊话筒说:“和共军聊会儿天。看老哥的。”他拿起喊话筒,朝山上喊,“共军弟兄们。跑这几天累了吧?停下来歇一会儿,敝人和你们说几句话。不认识敝人吧?敝人姓胡,是国军的上校团长,你们听见了吗?”
山半腰,天星说:“哟嗬,猖狂的,他还喊起话来了,任参谋回他的。”任参谋把双手拢到嘴边,朝山下喊:“听见了,有啥话你就说吧!”
山底下,胡团长朝山上喊:“都是些好话,共军弟兄们,共产党就像这西边的太阳,眼瞅着要落山了,你们跟着共产党跑,只能钻到山后的黑夜里去,投降吧!你们也累了,也饿了,投降了,国军款待你们。别的好东西没有,美国面包、罐头,管你们吃个够!”
山半腰,天星朝山下喊:“你们认美国洋爹,我们不认,我们只认自己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山底下,老驴子朝虎子说:“这不是你二姐的动静吗?”“我没那个二姐。”又小声地说,“当初你就不该放了她。”老驴子也是小声说:“我是看你大姐可怜!”胡团长朝山上喊:“共军这位妹妹不要嘴硬了,你们跟着共产党,整天钻山沟,吃糠咽菜,有什么奔头,图些什么?敝人我实在是不明白呀!”
山半腰,天星轻蔑地一笑:“他不明白,任参谋领大伙唱个歌,就是你教给大伙的《我们是红色的战士》。”天星朝山下喊,“山下那个敝人,还有国军的弟兄们好好听着,这就告诉你们!”小任朝着战士们,唱着起了个头:“为土地又为着自由——预备唱。”
战士们高声唱起来:“为土地又为着自由,同志们勇敢地向前进,红色的队伍给人们带来了一切自由。劳动的人民宣誓,进行最后的斗争,在激烈的战斗里,高举起自己的旗帜。”
山底下,老驴子说:“奶奶的,死到临头你们还有心思唱歌。”说着他拿过喊话筒,朝山上也唱起来:“共军兄弟你听真,今天是吉日又是良辰,金童送你向西去,玉女为你断红尘。别怨爷爷下手狠,来生转世再为人。”
山半腰,天星大声问战士们:“唱得好不好?”战士们高声回答:“不好!”天星又问战士们:“唱得妙不妙?”战士们高声回答:“不妙!”天星又问战士们:“再来一个要不要?”战士们高声回答:“拉倒吧,回家哭他爹爹去吧!”
山底下,胡团长问:“老驴子,你唱的什么调?”老驴子说:“这叫《辞灵歌》,老百姓出殡唱的,我改了几个词,骂骂他们。”虎子说:“太难听了,再换一个。”胡团长说:“老驴子你也就会这种东西,咱们新六军能唱这个吗?虎子起个头,唱国民革命军陆军军歌。拖住他们,炮队马上到了。”
虎子答应着,起了个头:“风云起,山河动——预备唱。”士兵们跟着唱起来:“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做先锋。纵横扫荡,复兴中华,所向无敌,立大功。”
山半腰,天星听着山下的歌声,皱起眉头:“怪了,这些王八蛋今天咋想起来对歌了?”小任说:“宋营长咱们也唱。”天星说:“唱。”说完她举起望远镜,向山下观望。小任起了个头,战士们唱《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战士们唱得坚定有力,歌声嘹亮,山底下却唱得有气无力,参差不齐。
天星在望远镜里发现山下敌人的炮队上来了,她放下望远镜说:“同志们,别唱了!敌人的炮队上来了,往山后撤!”战士们收住歌声,迅速跑向山后。
山底下,老驴子发现山上的歌声停了:“团长,共军咋不唱了?”胡团长骂道:“妈的,八成是发现咱们的炮队了。传我的命令,赶紧开炮!”虎子说:“玩花样吧!叫共军跑了!有这工夫,早干掉他们了。”炮声响了,炮弹在山半腰炸响。可是,天星的队伍已经翻过山坡,山后,又传来《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
沈阳城冬天的早晨,寒气逼人,街上行人稀少。但是,国民党军宣传车倒是勤快得很,一大早就沿街开着,车上的高音喇叭不住地广播:“国民革命军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最新战报:国军节节胜利,共匪连遭重创。3月10日,越过松花江向南窜犯的共匪在农安、德惠一带遭到国军围歼,残部正仓皇北窜。困守南满的共匪,日前妄图攻占南满重镇通化,我守卫通化的国军英勇奋战,以一当十,已将攻城之共匪击溃。现在,国军正在追击逃散之共匪。”
天月洗漱之后走进餐厅,看了看桌子上的早餐,回头喊:“吴妈,你过来一下。”五十岁左右的吴妈应声进来:“太太,什么事?”“不是和你说过,早餐的牛奶得配面包吃,你怎么又端上馒头。”吴妈面露愧色:“看我这记性,这就换去。”说着忙端了馒头出去。周和光走进餐厅说:“馒头不也是面粉做的吗?”天月说:“那可不一样,味道不一样,营养成分也不一样。你呀,有福不会享。”二人坐下,吴妈端了两碟面包进来:“太太,您放心,明早肯定错不了。”
天月皱着眉头拿起一片面包:“一大早的大喇叭就满街喊,也不管人家睡不睡觉。”周和光笑了笑:“怎么,国军打胜仗天月不高兴了?”“你少来,俺家有当八路的,还有当国军的呢!天天喊节节胜利,我听腻歪了。”周和光说:“战场上是胜了,可是后院乌七八糟!昨天有人报案说第四机器厂的设备被人偷了。我带人去现场一问,有工人说那不是偷,是明目张胆地抢!三辆十轮卡,十好几个人往车上搬。”
“什么人这么大胆?”周和光说:“一查,原来是五十三军一个师参谋长带手下干的。”天月问:“你怎么处理?”“很简单,按市政府的治安条例办,赃物全部追回。”“那个参谋长呢?”周和光说:“已经报告给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了,有这小子好看的。”天月说:“要我说啊,你报告也是白报告。眼下,沈阳这样的事还少吗?查谁了,办谁了?”“还是查办了一些嘛,不过长此以往,前面打多少胜仗恐怕也要白费。”两人一时无话,低头吃饭。
周和光问:“昨天去看你大姐了?共产党的土改搞得怎么样?”“别提了,见面我差点都不认识她了。人整个瘦了一圈。大姐不愿和我详细说,道儿说,他二姨被他小舅抓住了,他娘叫他小舅放他二姨,他小舅不光不放,还想要他二姨的命。他姐弟俩这一闹,把大姐都气糊涂了,深更半夜,领道儿在大风雪里东走西走,差点没命。”周和光说:“共产党尽瞎胡闹!抗战的时候实行减租减息不是挺好吗?不管是地主还是农民,不都是一条心打鬼子吗?这回好,搞土地改革,不光地主和农民干起来,连宋家的姐姐和弟弟也刀枪相见了。”
天月说:“你要说共产党就干干净净说共产党,别挂上我们老宋家的人。”周和光说:“怎么叫挂呀?你二姐宋天星是共产党吧?”“先别说我二姐,魏德民是不是共产党?你还和他推杯换盏,给他送行呢!”周和光说:“魏德民也是个人才,精明强干,可惜他走错了道,上了共产党那辆破车。”
天月说:“要是哪天,你再遇见魏德民咋办?”周和光笑了笑:“只有抓,留着这些人,国家没个太平。”“我可不敢相信,当初,你们俩打鬼子,好成一个头,就差穿一条裤子了。”“还是不一样的!当初不一样,如今仍然不一样。他信他的共产主义,我信我的三民主义。”
这天早上,王老先生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秦先生进来了。王老先生起身打着招呼:“科学家,又有啥新闻哪?”秦先生压低声音说:“老人家,早上的最新战报您听见了吧?”“能听不见?那动静房上的瓦都要震下来了。”秦先生说:“可是,哈尔滨共产党广播电台说的是另一回事,说是共军3月10日在靠山屯歼灭国军八十八师的五个连一千三百多人。”王老先生不动声色地问:“还有呢?”秦先生说:“还说进攻通化的共军并非被击溃,而是主动撤退。”
王老先生问:“你看他们两家谁说的是真话呀?”秦先生说:“很难,要作出准确的判断很难!这就像科学研究一样,不占有第一手资料,谁也不敢妄言。”王老先生说:“既然如此,就不要琢磨了。像我这样,到点了吃饭,吃完饭喝杯清茶,万事不入心,保你心宽体健。”“老人家,我比不得您哪,您是功成名就,赋闲在家,当然可以万事不入心。可是我呢?在国外学了七八年,也算学到一点真本领,漂洋过海回来了,如今想报效国家却找不到门!”
王老先生问:“你报国无门和国共之战有啥关系?”秦先生说:“有关系,每次要拜见市长,他的秘书都说,市长公务繁忙。后来我总算弄明白了,市长的公务就是忙活怎么剿共,怎么给国军组织兵源,筹集给养。国共总这么打下去,我上哪儿推开报国之门?”王老先生嘿嘿一笑:“你把国民政府的市长想得太好了,他心里不光装着剿共,大半拉子还想着自己和七大姑八大姨怎么升官发财呢!”
这时,天好推门进来,向秦先生打过招呼,递给王老先生一沓钱:“老人家,这是上个月的房租。”王老先生手一挥:“免了吧。这趟你能活着回来,就算捡了条小命,留那俩钱,买点好吃好喝的补补身子吧!”
天好说:“补啥补?穷人穷命,折腾去吧!这钱您老还是留下。”王老先生只好收下。天好说:“老人家,刚才在街上听人说,国军在吉林把小丰满水电站的闸门打开了,说是要让大水灌满松花江,堵住八路往北撤的后路。”
秦先生说:“胡闹!小丰满水电站是全东北乃至全中国最大的水电站,国计民生之所系,放了水还怎么发电?没有电,全东北的工业怎么办?民众生活怎么办?”王老先生说:“这倒让我想起花园口那一出了。1938年6月,蒋委员长为阻止日军前进,下令炸开郑州花园口黄河大堤。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几十万人被淹死,几百万人流离失所。到头来,还是没挡住日本人攻陷武汉、广州。如今,又打开小丰满水电站的闸门,也未必会有什么大的效果!”
外面隐约传来卖豆腐的梆子声。秦先生问:“老人家,国共之战谁是最后赢家?”“最后的事我不敢说,眼下是国军不妙呀!”秦先生又问:“此话怎讲啊?共军一部分被撵到松花江以北,一部分躲在南满的山中,完全处于劣势嘛。”
王老先生说:“讲国军不妙,道理有二:第一,继续打下去,国军的兵源不及八路雄厚。关外国军只有三四十万人马,关内的国军又抽不出来。别看眼下八路只有那么十来万人,可是他们扔掉城市,退到乡村,这可就了不得!他们一旦打土豪,分田地,农民就会成为八路的兵源!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三十万、五十万的农民变成八路。第二,国军战术不及八路灵活。北满,南满,八路兵分两路,南北呼应,令国军南北不能相顾。周旋下去,国军必处下风。”
秦先生说:“照您这么说,发展下去,最后的赢家不就是共产党吗?”王老先生赶忙摆手:“我可从没这么想,更没这么说。”天好笑了:“老人家,连我都听出您是那个意思了,何况人家秦先生。”王老先生一脸正色道:“天好,出了这门你可别说这话,我担当不起哟!”秦先生问:“老人家,您见多识广,和共产党打过交道吗?”“当年随少帅退到关内,在西安时见过共产党。”
外面卖豆腐的梆子声渐渐远去,天好突然意识到梆子声,问道:“这是不是卖豆腐的?”王老先生说:“人家敲半天了。”“你们聊。”天好说着匆匆走出去。
天好急匆匆跑出来,循梆子声望去,卖豆腐的已经推着车转过街角。天好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卖豆腐的,跑近前一看,那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天好问:“你认识大刘吗?”男孩子反问:“哪个大刘呀?”“个挺高,眼挺大,三十来岁,也卖豆腐。”“不认识。”男孩子说完推着豆腐车走了,天好只好回王家大院。
这天上午,天上飘着雪花,刮着小风,挺冷。一个老人路过“天天好饭店”门口,他看见饭馆的牌匾,不由得诡异地一笑。他正要走,道儿出来问:“老爷爷,吃饭吗?”老人说不吃饭。道儿说:“天多冷啊,老爷爷进来暖和暖和吧。”老人进来,道儿很懂事地端一杯热水给老人喝。
老人这才仔细端详道儿,他眼睛一亮说:“小子,我怎么像是见过你?”道儿瞅了瞅那老人:“爷爷,我也像是认识你。”老人笑了:“这么说,咱们是有缘哪,来,爷爷给你看看手相。”道儿伸出手给老人看,老人看了看说:“那只手也伸出来。”
老人面露喜色道:“小子,咱俩真是有缘哪!你看看,你这两只手都是当中一条横杠子,这叫通贯手。爷爷也是两只通贯手。”说着老人伸出自己的两手给道儿看。道儿说:“听大人们说,这样手的人心狠、手狠,是吗?”老人说:“别听那些胡说八道,刚才还有人和爷爷这么胡说呢。小子,爷爷活了这么大岁数,心里就存了一个字:善。下手的时候就记住一句话:不可不讲情义。”
王老先生进来问:“今天怎么冷清了?”伙计赶紧迎上去:“老人家,还没到饭口呢。”那老人看见王老先生,赶忙低下头又看道儿的手:“来,让爷爷再详细看看。”道儿朝王老先生喊:“爷爷,这个爷爷会算命。”
王老先生微笑着走过来说:“是吗,天天好饭馆也招来高人了?”那老人赶忙起身,垂着头说:“不敢,不敢,草木之人。”王老先生说:“给我也看看,要问生辰八字吗?”那老人说:“兄弟实话实说,八字之术一窍不通,若论面相、手相还可以胡说一二。”王老先生坐下来说:“那就说说我的面相、手相。”
那老人煞有介事地端详了一阵王老先生,又看了双手掌纹,谦恭地一笑:“江湖上那些套话在下就免了,只拣实实在在的说。说得对了,您老人家不必破费;说得错了,您老人家尽管怪罪。”“哪能呢,看个相的钱我还掏得起,说吧。”
那老人说:“您老人家出身不算富贵,但祖上还是攒了些银两,这大院落就是您祖上留下的家业,对吧?”王老先生不动声色。“您老人家年轻时志存高远,不肯经商,不肯从文,投笔从了军。一直干到统领千军万马,为国家征战,出生入死,立下了不起的战功!对吗?”王老先生还是不动声色。
天好正在帮着厨师切菜,听见饭馆里王老先生和老人的谈话声,她问厨师:“王老先生和谁说话呢?”厨师说:“是个算卦的。”天好说:“算卦的?说话这动静像是听见过。”
王老先生笑着望了望那老人:“你相得还真准!你是不是认识我呀?”“老人家,这您就太小看兄弟了,兄弟我行走江湖大半生,全靠真本事,从没做过那种坑蒙拐骗的事情,再说兄弟我初来乍到沈阳,咋会认识您老人家?”
天好走过来,疑惑地打量着老人。王老先生说:“也是,听口音你不像沈阳人。”那老人说:“对,老家山东的。”天好走上前问:“老先生,您是山东什么地方人呢?”那老人抬起头来,定定瞅着天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山东牟平的。”道儿说:“娘,这个爷爷可会看相了,给王爷爷都说准了。”
那老人瞅瞅天好,又瞅瞅道儿问:“你们俩是母子?”天好探询地问:“对,你有什么话说吗?”“没有,只是觉得你们娘儿俩长得不那么像。孩子他爹做什么呀?”道儿说:“俺爹丢了。”那老人说:“一个大活人能丢了?”天好说:“不走正道,走岔道、歪道、邪道还能不丢了吗?”那老人说:“那是,老朽大半生看相,阅人无数,凡走邪道的没有一个得好下场,而且还要殃及父母,连累妻子儿女。老朽有一忠言奉告诸位:人这一辈子,无论穷富成败,万万不可误入邪道。”
老人又问道儿:“孩子,你叫什么名啊?”道儿说:“小名叫道儿,大名叫宋正道。”天好说:“他爹丢了,姓就随我了。”老人说:“随得好,不光姓要随你,为人处世也得随你走正道,不能像他爹走那样道、歪道、邪道。”
天好说:“老先生您是高人,给我也看看吧。”老人微微一笑:“不知你要问什么?”“先说说俺爹俺娘吧。”老人抬起手,指着天好的额头:“此处为天庭,天庭右面是月角,左面是日角。若问父母,须看日月二角,你月角偏平偏暗,令堂大人已然不在了吧?”道儿问:“令堂大人是谁呀?”王老先生说:“就是你姥娘。”“对,俺姥娘早就不在了,我都没见过。”
老人朝着天好:“你这日角偏高偏亮,令尊大人不光健在,而且福禄寿三全,对吗?”王老先生哈哈一笑:“高人哟,错了!孩子姥爷早就不在了。”老人一愣说:“不会吧,她的面相上清清楚楚这么写着啊?”天好说:“俺爹要是不遇见那个恶人,那个魔头,兴许真能像你说的福禄寿三全。”老人说:“我说嘛,那叫飞来的横祸。老朽的相术还看不出意外之灾。不知令尊大人遇见的是何等恶人?”王老先生说:“不要提了,她父亲的一个部下。”
天好说:“俺爹最喜欢他呀。”老人说:“这不奇怪。凡恶人必有大奸之心计,貌似忠厚老实,实则狡诈歹毒。此人还在吗?”天好盯着老人说:“听说他还没死。”老人长叹一声:“咳,这不正应了那句古话好人不长寿、恶人活千年吗?可叹,可叹!”
天好说:“老先生你再说说我自己吧!”老人说:“看相算命必须心静气定,听了令尊大人的事,老朽心里很是不好受。还咋给你看相啊?容老朽不恭敬了,这就告辞吧。”说着那老人站起来。王老先生说:“等等,看相的银两还没给你。”“不必破费,若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就替老朽给这位大姐的令尊大人上两炷香吧!”说完,老人分开众人走出饭馆。
老人从饭馆出来,慢慢走去。天好也从饭馆出来,朝老人喊:“老人家,慢走,谢谢你啊!”老人并不回头:“不必客气了,说不定改天还来打扰呢!”天好久久地望着老人的背影,目光满是疑虑。
天好领着道儿走进王老先生家客厅,对王老先生说:“老人家,求你件事,能帮我看会儿道儿吗?”王老先生说:“行啊,你要出去?”天好点点头:“你不觉得刚才看相的这个人有点面熟吗?”王老先生想了想说:“好像没见过这个人。”
天好把王老先生引到一边,低声说:“我怎么觉着这个人像裘春海。”王老先生说:“当年倒是见过裘春海,可是记不很清了。”“我想上天月那儿一趟,把这事告诉周和光。”“真是裘春海吗?如果是,他也应该认出你呀?这一点我可没看出来。再说,那是个老头子,裘春海才多大年岁?”天好说:“那个魔头花样多着呢!难保不是他装扮成那么个样。”
天好觉得这事一点也不能耽误,她立马去了天月家。到周家客厅,吴妈说太太昨天参加一个聚会回来晚了,现在还没起床。天好忽然听见外面有卖豆腐的梆子声,她一转身出了客厅。
天好从小楼里出来,推开院门见到一位推车卖豆腐的,这是一位中年妇女。天好问:“大姐,你认识大刘吗?”卖豆腐的中年妇女说:“哪个大刘?”“个挺高,眼挺大,三十来岁,也卖豆腐。”卖豆腐的说:“买谁的豆腐不一样,非得买他的?”天好说:“那倒不是,有点事要问他。”
一辆小轿车开过来,周和光一身警服从车里出来。天好丢开卖豆腐的,迎上去说:“和光,有点事和你说。”“那也不能站大街上说啊。”天好随周和光走进院子,她边走边说:“今天我碰上个蹊跷事,你猜我遇见谁了?裘春海!”周和光停下脚步问:“在哪儿?”天好说:“就在俺那个饭馆里。”周和光顿时警醒:“是吗?咋没抓住他?”“进屋咱慢慢说。”
进了客厅,天月也出来了,天好把她对那看相人的怀疑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天月听后笑得前仰后合:“大姐呀大姐,裘春海再会装扮,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能装扮成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天好说:“按说不能,可是我就觉着那个老头太像裘春海了。不光脸像,连说话的声音都像。”周和光一面听着姐俩说笑,一面琢磨。
天月说:“大姐,你知道丢斧子的人的故事吧?”天好说:“怎么不知道?从前有个人家里的斧子丢了……”天月接着说:“对,他就怀疑是一个邻居偷的,怎么看那个邻居,怎么都像是偷斧子的人。”
天好说:“后来,斧子找到了,他怎么看那个邻居,怎么也不像是偷斧子的人了,对不对?你就躁派大姐吧!”天月说:“不是躁派,这是一种心理现象,叫先入为主。最先产生的念头,很容易左右下面的思考。对不对,和光?”
周和光说:“裘春海这个人太狡诈,不能按常理看。大姐,你说那个老头是看相的,他在哪儿摆摊?”“不知道,那老头也没说。”天月说:“和光,我看你也快成丢斧子的人了。”
周和光不以为然地一笑,朝天好说:“你那饭馆离北市场不远,那儿倒是有些算命看相的,他能不能在那儿?”天好说:“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天月说:“怎么,你们真要把那个老头当成裘春海啊?”周和光说:“宁可相信有,不可相信无。绝不能一失足,跌成千古恨哪!”
北市场沿街店铺林立,行人熙攘,七行八作,无所不有,热闹非凡。周和光穿便衣和天好沿街寻找算卦看相的。走了几个卦摊,摊主都不是昨天那位老人。
二人返回到一个卦摊前,摊主是一位中年男子,周和光上前问道:“跟您打听个人,也是干你们这行的。”算卦的说:“只要是北市场算命打卦的,兄弟大都认识。”天好说:“这个人看上去六七十岁,中等个,说话带山东口音。”算卦的说:“这可难为兄弟了,这样的人满街上都是。”周和光对天好说:“他还有什么特征,特殊的地方?”天好想了想:“对了,他两个手都是断掌纹。”
算命的想了想眼睛一亮:“昨天倒遇见这么个老头,可他不是算命打卦的,就是一来一过那么个人。”周和光问:“他在你这儿算命了?”算卦的说:“没,就是看了看手相。嫌我给他说的不好听,临走连卦金都没留下,太不讲究了。”
天好问:“你咋给他说的?”算卦的说:“其实,我也没多说什么,就是按照相理告诉他两句话:两手皆断掌,残骨肉而大刑伤。”天好问:“这句话咋讲啊?”算卦的说:“意思就是说,两个手都是断掌纹的人心狠手辣,伤害自己的骨肉亲人不说,最后他自己也得犯掉脑袋的罪。”天好说:“他倒真是这么个人。”
周和光间:“这个人多大年岁?”算卦的说:“一个老头,靠七十了吧。”周和光问:“他岁数你看得准吗?”算卦的说:“这位兄弟,真能开玩笑,我连今世来生都能看得明明白白,何况是一个人的岁数大小。”天好问:“肯定没错?”算卦的说:“没错,错了你把我这个摊掀了。”
周和光、天好刚要离去,算卦的叫了一声:“怎么,这就走了,卦金呢?”周和光赶紧转身掏出几块钱放在卦摊上说:“对不起,忘了。”算卦的面色一缓:“我说嘛,二位也不像不讲究的人。”周和光和天好离开卦摊。
周和光说:“大姐,看来真是你走眼了,我也多心了。”天好不舍地说:“他也太像裘春海了。”周和光说:“可是年岁不对呀,你不也看那是个老人吗?算卦的也说是老人,这还有错吗?”天好说:“反正到现在我这心里头还是在画符儿。”周和光笑了笑:“大姐,你我真叫天月说着,全成丢斧子的人了。”
那看相的老人在黄昏时分来到一个小旅馆的房间外,他进屋后忙反身小心地将门栓插上,这才来到镜子跟前,摘下帽子,去掉胡须,这老人就是裘春海。
裘春海对着镜子,学天好出来送他的话:“‘老人家,慢走,谢谢你啊!’傻狍子,连我裘春海都认不出来了……别说,痴人还真有痴福!投王旅长门下,开上小饭馆了,奶奶的!傻狍子都比你裘春海混得强。我怎么了,我不是还站在这儿喘气吗?我不是连那个王旅长都蒙得一跟头一旁立吗?说我是高人,就是比你们高,怎么,不宾服啊?我裘春海打着口哨,哼着小曲,连儿子都有了!还说什么你不能给我生儿子,生了也得掐死。呸,你宋天好还想欺骗我,看孩子那脸就知道是我裘春海的儿子!这就叫上苍有眼,天不灭裘……你魏德民不行,中了我一枪;你周和光不行,眼皮底下叫我溜了;你宋天好更端不到桌面上来,把你卖了,你还得帮我点钱呢!”
突然,传来敲门声。裘春海装作老人的声音:“谁呀?”门外一个声音:“警察局的。”裘春海赶忙抓起胡须往脸上粘:“稍等,稍等。”裘春海越着急,胡须越粘不周正。门外那个声音:“麻溜点,有怕人的事情吗?”裘春海粘着胡须说:“没有,没有。一个老头子有什么怕见人的。”
门外那个声音笑了:“老爷子,是我,茶房,送开水来了。”裘春海这才稳住神,粘好胡须,转身开门,朝茶房说:“送开水就说送开水,装啥警察局的。”茶房笑了:“不说不笑不热闹。”
裘春海接过热水瓶说:“人老被人欺,马老被人骑呀。”茶房说:“老人家别生气,我是怕你一个人呆在屋里闷得慌。”裘春海说:“照这么说,我老朽还得谢谢你,谢谢你有这份孝心!”
茶房离去,裘春海又将门栓插上,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说:“吓死你爷爷了。共产党抓我,国民党也抓我,奶奶的,这是把我裘春海王珏路上逼啊。逼吧,逼吧,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不过,眼下还不能咬,咬不好,把自己都搭进去了。我得活着,装儿子,装孙子,我都得活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爷处,远走高飞,离你们远点。不行,不能我一个人走,我裘春海是有儿子的人!傻袍子,我的儿子还跟你姓宋了,你也够歹毒的。不行,杀了我也不行,我裘春海的儿子绝不能留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