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八大队的日本人由高野未吉换成安达兴助之后,情况有些改变,给劳工们的饭菜比以前足了。这个人整天装出一副笑脸,也不再轻易打劳工,工程进度快了,上司高兴,安达兴助也高兴。
这天,劳工们吃晚饭的时候,算命的老王说:“二大队的工程干完了,晌午,日本人还请他们会了一顿餐。”
老驴子问:“老王,那你算算,咱这些人的命咋样?”老王说:“人各有命,哪能混着说。”老驴子指指虎子:“那你算算他。”老王问虎子:“生辰八字?”“我哪知道,这得回去问我大姐。”老驴子说:“你就看看他的面相吧。”老王看看虎子的脸:“面相不错,天庭地阁很周正,也可以说是吉人天相。”虎子高兴了:“这么说,干完活我就可以回家了!可以看到我姐姐了!”老驴子泼着冷水:“回家看你姐姐?你呀,就是个孩子。你问问老马,他信吗?”
夜里,大雨狂风,电闪雷鸣。许多劳工都醒了,听着外面的雨声、雷声,还有令人听不准的声音。老驴子和老马凝神听着。
第二天上午,在要塞工地上,几个劳工抬着石条、背着水泥走在树丛间的小路上。老驴子停下来,看着远处。老王也随老驴子看去说:“二大队的人真没了。”山浦一郎说:“他们完工,都回家了,有个看守是我的老乡,他告诉我的。”山浦次郎说:“是的,是的。”
老王挺高兴:“咱干完也回家。”老驴子皱着眉头:“老王,你看见没,那条大沟被填上了。”虎子和老马拿着杠子和抓钩走过来。虎子阴沉着脸说:“老驴子,刚才我和老马看见几条野狗,从那条沟里扒出人的大腿、胳膊,还有人头。”老马叹口气:“看来,二大队的人全没了。老驴子,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刮风下雨的夜里,你听到枪声没?”“不止一挺歪把子。”老马分析着:“我们为他们修军事要塞,完事了,他们就杀人灭口。”老王和几个劳工吓得目瞪口呆。
夜深了,工棚的大长铺上,老马、老驴子、虎子、老王被劳工们围在中间。山浦一郎和山浦次郎也要过来,老驴子一挥手:“你俩一边呆着去。”这两人乖乖到墙角呆着去了。老驴子又指两个劳工:“你俩注意点外边,有小鬼子过来,给个动静。”老马先出题:“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咱们不能等死。”虎子赞同老马说的:“咱得想法逃出去!”老驴子说得进了一步:“咱得想办法都活着出去!”老马强调说:“老驴子说得对,咱得活命!”
老马继续说:“这么大的事,咱不能乱来,得选出个头儿。”老驴子当仁不让:“选啥选?我就是头儿!我是正牌国军上尉,我的委任状上有蒋委员长的大名,还盖着戳呢!”老马同意:“那行,只要你的主意正,大伙听你的。”老驴子拍拍老马的肩膀:“你就是我的参谋长!”又对大伙说:“眼下,咱不能急。日本人刚收拾完二大队的弟兄们,他们一定怕咱们警觉,正眼珠子瞪得溜圆地盯着咱们呢。咱要按兵不动,像没事人似的,让小鬼子觉着咱们啥都不知道。咱们呢,找机会再说。”老驴子又走到山浦一郎和山浦次郎跟前:“想活命吗?想活命就啥也别说!”山浦一郎和山浦次郎连声说:“是,是。”
又是一个夜晚,万籁俱寂,劳工们躺在长铺上都睡着了。突然传来几声枪响和鬼子的喊声。劳工们一个个惊恐地坐起来。老驴子说:“快看看,谁没在!”老王答话:“沈满仓和姚顺发没了!”老马后悔着说:“白天他俩就跟我嘀咕,说被鬼子杀了还不如偷偷跑出去。我劝他俩,他俩这是没听我的话呀……”
天一亮,劳工们就被集合在院子里,面对着两具尸体。安达兴助对劳工们讲话:“大家看见了吧,白白把命丢了,可惜呀。为什么要跑呢?眼看工程就要完了,就要回家了呀。好了,把他们埋了,大家干活去吧。”劳工们排队向外走去。安达兴助站在队伍边,挨个打量走过的劳工。当虎子走过安达兴助身边时,安达兴助笑着指指他:“你,来一下。”虎子走出队伍,跟安达兴助到了办公室。
安达兴助笑眯眯地让虎子坐在椅子上问:“你很年轻啊。来这儿之前是干什么的?”“种地的。”“啊,你不像他们,他们很多人都是战俘,很不老实。你很好。想家吧?”“想。”安达兴助指指虎子的肩膀:“是啊,谁能不想家呢。你可以是第一个回家的人。”虎子惊喜地站起来问:“真的?”
安达兴助又把虎子按坐到椅子上:“不过,你得为我做点事情。小小的,小小的事。你能不能经常向我汇报劳工的情况,尤其那些想要逃跑的人。”“不行。我做不来。”“这样回答很不好。我本来可以找别人,但我看你年纪小,想让你早些回家。”“我情愿跟大伙一起回家。”安达兴助说:“唔,我的脾气不总这么好,不听我的,我也会像高野未吉中队长一样。你好好想想吧。”
夜里,虎子睡不着,想了大半夜。他想,出卖大伙的事他不能干,但是不干安达兴助肯定饶不了他。两难之中,他决定逃跑。第二天,虎子和老马抬着石条。虎子看看四周没人,对老马说:“我得走了!”老马阻止他:“不行!太危险!”虎子不应声,四下看看,急匆匆弯腰钻进了树丛。他连爬带滚地在树丛中穿行,爬到沟底,两杆上着刺刀的三八大盖枪对准了他。他被押了回来。
虎子被捆在柱子上。傍晚,收工之后,劳工们集合在院子里,站着队列看着虎子。安达兴助手里拎着木棒走到劳工队伍前说:“看看吧,打死俩,又抓住一个。跑是跑不了的,还是安心干活吧。”回头问虎子,“还跑不跑了?”虎子对安达兴助怒目而视。安达兴助说:“不说话?那就没办法了,打!”两个日本兵抡起鞭子,向虎子抽去。虎子的脸上出现了鞭痕,衣服也被抽碎。安达兴助走到虎子身边,用棒子点点虎子的胸脯:“我本不想用这棒子的。说,还跑不跑了?”虎子还是不说话。安达兴助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凶狠地举起了棒子。
“等等!”老马喊了一声。安达兴助停住棒子,回头看。老马走出劳工队伍,对安达兴助点头哈腰:“这孩子干活一直跟我一副架儿。他想家了,我看他太难受,就出了个主意让他逃跑。是我把这孩子坑了。太君,要打要罚你就冲我来吧。”安达兴助举起棒子向老马打去,老马倒地。
劳工队伍散了,虎子扶老马躺在铺上,劳工们也围了上来。老马教育:“虎子,咱一两个人斗不过这帮鬼子,和鬼子斗,得大伙抱成团。咱一定要活着出去,要齐心呐……”虎子哭了:“大叔,你为了我……”老马继续说:“你也为过我呀。咱要齐心,就要多想别人……”老驴子端碗水分开众人说:“老马,你是马,我是驴,咱俩是一家。我宾服你!”说着把水送到老马嘴边。
劳工们又牛马般地干了好几个月,寒冬来临,大雪纷飞,地冻天寒。冬天的日子可不好熬,幸好工程完工了,这天午饭后大伙并没出工。
安达兴助在工棚门口喊:“工程完工了,你们可以回家了!”劳工们并没兴奋,反而有些阴郁紧张。一个日本兵喊:“集合!”劳工们陆陆续续走向空场。虎子、老马、老驴子、老王走在一起。虎子问:“到时候了吧?”老马低声说:“别慌,见机行事。”老驴子问:“老王,你不是会算命吗?下一步我们是吉是凶?”老王不自信了:“这哪说得准呐!”老驴子冲他瞪眼睛:“你他妈就给我往大吉大利上说!”
劳工们站在空场上。安达兴助走到大伙面前,面带笑容地大声说:“大家辛苦了!”他还鞠了一躬,“我说话算话,今天就送大家回家。一会儿吃顿饭,改善改善,然后送大家上车。工钱不多,每人一百多块大洋,合每天三毛钱,到车上发给大家。”劳工们互相看看,有些蒙,不知道小鬼子说的是真是假。
傍晚,劳工们吃了一顿不错的晚饭。一个劳工说:“小鬼子说的兴许是真的。这顿饭不错呀,四菜一汤,还管够。”又一个劳工说:“说是还发工钱,一天三毛,合一个力工的钱,也行啊。”老马提醒大伙说:“大伙可别上了小鬼子的套儿,送咱们上车,上哪儿呀?干啥呀?咱给他们修的是秘密军事工程,要保密的!放咱走了,还保啥密呀?大家还要绷紧了弦!”劳工们听老马这么一说,又紧张起来。老驴子给大家打气安神:“参谋长说得对,小鬼子不会轻易放过咱们。大伙不要慌乱,一慌一乱,小鬼子兴许就把咱们就地‘突突’了。听我的没错!高野未吉的眼睛是咋瞎的?这事老马知道——老子给他整瞎的!”劳工们的眼神露出了敬佩。
老驴子转向老王:“算命先生,你好好算算,大伙的命咋样,不管以前以后,就今儿个!”老王翻着眼睛,掐动手指,嘴里叨咕着:“今儿个初九……甲乙丙丁……子丑寅卯……金木水火土……”劳工们都盯着老王。老王突然兴奋地叫:“真的逢凶化吉呀!”劳工们脸上也露出兴奋。外面日本人喊:“出发了!”劳工们的目光又转向老驴子。老驴子一脸严肃,他扫视劳工们说:“走!”
天就要黑了,天阴阴的飘着雪花。劳工们排着队向院外走去。安达兴助站在办公室门前,微笑着向劳工们招手。老驴子喊:“好啊,雪兆丰年,好兆头啊!”劳工们被押到火车站,一个个登上闷罐车,车下,有持枪的日本兵站着。不一会儿,两个日本兵“咣”的一声关上车门,闷罐车里一片黑暗。一声汽笛长鸣,车开了。风雪中,闷罐车在雪原上奔驰。
劳工们挤在闷罐车里,有的蜷坐着,有的跺脚取暖。一个劳工扒着门缝往外看:“这是拉我们上哪儿呀?”老驴子说:“这是往北。”另一个劳工问着:“不是说一上车就给工钱吗?”虎子倒是明白:“给个屁!哄我们呢!”还有一个劳工问老王:“老王,你不是说逢凶化吉吗?‘吉’在哪儿呢?”老驴子插嘴说:“那不得有个时辰呐!”老王忙点头:“对,吉时未到。”
夜深了,闷罐车仍在风雪中前进。劳工们感到非常冷,缩脖抱肩的,搓手哈气的,跺脚的,没人睡下。一个劳工说:“这死冷的天,车停到哪儿把咱们扔下,不用鬼子开枪,咱们也得冻死。”另一个劳工愤怒了,奔向老驴子:“你也是在骗我们吧?当初要是真和鬼子拼了,兴许还能跑出去几个。这里,我们全得死!我他妈和你拼了吧!”那劳工上前薅老驴子,虎子一把推开那劳工:“老驴子不也是为大家好吗?咱得想法咋跑出去!”这时,闷罐车慢下来,停了。老驴子提醒道:“大伙小心,鬼子怕是要动手了。”劳工们紧张起来。
火车头吐着蒸汽,停在黑森森的树林边,雪仍在下,几个押车的鬼子跳下车来。一个鬼子掏出温度计,温度计上显示,已是零下四十度。日本鬼子狞笑着说:“照这样下去,我们明天早晨就可以卸尸首了。”
紧张的劳工们等了半天,不见外边有动静。老马冻倒在车厢板上,大家围了上去。老马明白地说:“小鬼子……想冻死我们呐……想法出去……”虎子和几个劳工拉门,又拽又蹬,门露出一道缝——两道粗粗的钢筋死死拧着。虎子咒骂道:“妈的,鬼子把门拧死了。”“都起开!”老驴子从怀里掏出一把老虎钳子:“我这是准备打鬼子的!这会儿用上了。”他用老虎钳子铰钢筋。
列车外的山林边,几个鬼子拢起一堆篝火,围着篝火喝酒。老驴子两手握着老虎钳子,用力铰,这么冷的天,他额头上竟然冒出了汗珠。老驴子发着狠劲儿说:“不行,这钢筋太硬太粗,铰不动。”虎子接过老虎钳子用力铰,铰了一会儿,有些累了,一个劳工过来,接过老虎钳子继续铰。老马神志不清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怕是不行了……你们要活着……活着打日本……”老驴子让大伙把老马围起来,给他点热乎气!老马迷迷瞪瞪听见了老驴子的话,喘息着:“我一个要死的人了……大伙还得活下去,逃出去,靠老驴子……”老驴子挤到老马身边,跪下哽咽着:“老哥……”老马断断续续地说:“你是经过战阵……经过生死的人……只要你活着,大伙就有……就有逃出去的盼头……”老驴子流泪了。
众人肩挨肩围住老马和老驴子,老马的气儿越来越弱,终于停止了呼吸。
这时,山浦一郎从行囊中摸出两颗手雷,递向老驴子:“大哥,这是我们俩偷的,—直带在身上。我们想,实在回不了日本老家的时候,就用它把我们送上西天。现在交给你们,咱们一块死。”老驴子一把夺过手雷,喜出望外:“奶奶的小鬼子,咋才拿出来!死?中国人比你们想得开,我得用它逃命,不能用它上西天!”他回身看看大伙,“都准备好,咱这就往活路上奔了!”
老驴子把一颗手雷塞到怀里,一颗手雷塞进闷罐车的车门缝里。他又抱起死去的老马,满脸是泪地说:“老哥,你是好样的,我服你们抗联!你一直为大伙想,为了大伙能活命,你就再为咱们搪搪爆炸的碎片吧……”他回身看众人,“都别忘了这个好人!活着出去了,过清明,给他烧炷香……”老驴子把老马放到手雷上,跪下去,喊一声:“都闪两边去!”人们闪向门的两侧。
老驴子从老马的身下伸出手,拉着了手雷的引信,迅速跑开。“轰!”一声巨响,闷罐车的门被炸开了!老马的血肉溅到人们的身上、脸上。人们正要往车下跳,被老驴子伸手拦住了:“等一下!都猫在门两边!”
听到爆炸声,篝火边的鬼子向闷罐车奔来。跑在前头的两个刚跳进车厢,一个被老驴子一老虎钳子打倒,另一个被虎子迎头一击也倒了,人们上前狠打两个鬼子,两个鬼子立时咽气。老驴子和虎子一人拿起一杆枪。老驴子用另一颗手雷炸死了后面跟来的三个鬼子,他冲大伙一挥手喊:“走吧!”众人纷纷跳下车。山浦一郎兄弟俩见人们都跑了,自己却没处可去,他从一个日本兵身上摘下一颗手雷,兄弟俩抱在一起,拉着了引信。
老驴子招呼虎子:“跟着我,掩护大伙!”老王喊:“老驴子!虎子!”老驴子回头喊着:“快跑吧!你算命挺准的!”老驴子和虎子冲向车头,劳工们四散而逃。车头上,跳下两个鬼子,老驴子一枪撂倒一个。虎子和另一个鬼子拼刺刀,几招过后,刺死了鬼子。老驴子举枪爬上车头驾驶室,两个司机吓得浑身直抖。一个说:“我们是中国人……”虎子也爬上了车头。
老驴子拍一下司机:“中国人,好,那就是兄弟。开车吧!”火车头喷着白烟徐徐开动。车头在风雪中飞驰,驾驶室一侧,虎子探出身,手挥三八大盖,疯了似的喊:“小鬼子,你爷爷还活着呢!”
周和光怎么也想不到,他丢了一顶帽子会惹出好多的麻烦。这天上午,他带着几块布料来到天好家,进了院子不见人,只有天月在灶间烧火做饭。周和光问:“你姐她们呢?都下地了?”天月不吱声,只管拉风箱烧火。
周和光说:“该换季了,我娘让我给你们姐仨带几块布料……”天月斜了周和光一眼,还是没说话,起身进了里屋。周和光也跟着天月进来,他边走边问:“天月,你咋的了?”“你还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到底是啥人?是人,还是鬼!”周和光被她问蒙了,他把布料放到柜盖上问:“啥人啊鬼的?”“你少跟我装糊涂!”周和光如坠五里云雾之中:“我真的不明白。天月,有话你就跟我直说。”“那天夜里,你上俺家房顶干啥了?”周和光更是一头雾水:“我多咱上你家房顶了?”天月眼睛盯着他追问:“你没上?”周和光回答得很肯定:“没有。”天月拿出那顶帽子,摔在周和光面前,白了他一眼:“这是不是你的?”
周和光暗暗吃惊,眉头紧皱,他不能在天月面前否认事实,就老实承认:“可怪了!这帽子确实是我的,可几天前就丢了呀!”天月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周和光,周和光一脸诚恳:“我说的都是真话。”天月质问:“那你说是谁?”周和光也急了:“我是人是鬼,你早晚会清楚!”说完转身走了。天月望着周和光的背影,真是爱恨交织,无法自拔,她无声地哭起来,任泪水流淌。
天好、天星和魏德民从地里回来,刚走到院子门口,正好看见周和光从院子里出来。天好问:“哎,咋走了?”“啊,有事。”周和光头也不回地走了。天好和天星看出周和光脸色不好,感到有事,急忙奔向院子里。魏德民沉思地看着周和光远去的背影。
天好和天星走到屋里,见天月在哭,天好忙问:“咋回事?”天月说:“他不承认上了房。”天星一瞪眼说:“咱有证据,他凭啥不承认?”天月擦擦眼泪:“好像上房顶的真不是他,可他也不说是谁。”天星一扬眉毛说:“他肯定心里有鬼!”天月真希望不是周和光,她也相信周和光,但说不出是谁,她有口难辩,难过得又掉下眼泪。天好喊了一嗓子:“你俩吵个啥呀!”天星和天月不吱声了。
天好奇怪地说:“咱家有点乱了。自打来了魏德民,裘春海也露面了,周和光来得也勤了,怪事也就跟着来了。”天星嘟囔了一句:“魏德民是干啥的,俺们可都清楚啊。”“我没说他不好!”天好想了一下,“也犯不着慌,是疖子,早晚要鼓头儿,是人是鬼,早晚得露原形。这世道人鬼难辨,咱就要看看到底谁是人?谁是鬼?既然锣鼓都响起来了,这大幕帘子也该拉开了!”姐仨在屋里说的话,魏德民蹲在窗户下都听到了,他暗自琢磨着。
这天,天好和天月在割地头的线麻,天好已经显怀,她感到累,坐到捆好的线麻捆上休息。“大姐,你别再下地干活了。”天好把镰刀狠狠往地上砍了几下:“裘春海,这个挨千刀的,把我可坑苦了。他到底蹽哪儿去了?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时,天星和魏德民过来,两人都卷着裤腿,身上湿漉漉的。天星手上拎着两条鱼对天好说:“在沤麻的水泡子里,魏大哥摸到了两条鱼。姐,晌午熬鱼汤,给你补补身子。”眼看日头快正南了,四人一同回家。
吃午饭了,一瓦盆鱼汤摆在炕桌上,三姐妹和魏德民吃饭。天星给天好盛鱼汤递到她手上:“姐,多喝点。”她往魏德民饭碗里夹了一块鱼。天月笑:“大姐,二姐让你喝汤,净给别人夹肉了。”天星说:“你这死丫头,鱼汤大补!”
周和光进来了,他笑着对大伙说:“好香啊!”天月的脸沉了下来,扭头不理他。天好招呼周和光:“来,坐,一块吃。”又吩咐天星,“去,拿一套碗筷。”天星冷冷的:“他冲谁来的,谁去拿。”说着起身走出屋。天月只好下地去拿碗筷。周和光坐到桌边,魏德民紧扒拉几口饭,放下碗筷:“周掌柜,我吃好了,不陪你了。”下地走出屋去。
天月把碗筷放到周和光面前:“看见没,谁都不爱搭理你了。”“我……我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那帽子的事,绝对跟我没关系。”“谁信呢?”天月说着对周和光撇撇嘴。“老三,别说了,让周掌柜的吃饭。”“大姐,你也管我叫周掌柜的了?”天好不冷不热:“我就知道你开着绸缎庄,当然就是掌柜的了。”天月说:“听出来没?大姐对你也不满呢!”周和光拧着眉头说:“大姐,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事不一般呐。”天好—语双关:“不一般的事跟你搭嘎上了,你想必也不是一般人了。”
天好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在冬季到来的时候生了个大胖小子。天好给起名叫“正道”,小名叫“道儿”,是长大了要走正道的意思。
这天晚上,天好在哄孩子,天星和天月躺在她身边。天月突然问:“大姐,周和光不会是坏人吧?”天好说:“不会。他干啥坏事啦?”天月疑虑着说:“他干了坏事,兴许咱不知道呢。”天好讲着道理:“咱女人呐,不怕别的,就怕找不着好男人;男人呢,就怕不走正道。就为这个,我给孩子取名‘正道’。周和光这个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买卖人,但走的肯定是正道,以后你别再跟他急皮酸脸的了。”天月还是怀疑:“那帽子的事……?”天好分析着:“帽子的事呀,咱得信周和光的。你想啊,他要是硬不承认是他的你有啥辙?一样的帽子不有的是啊,可他承认了。这里一准有旁人在搅和。”天星点头道:“魏大哥也是这么说的。”
天好语意深长地说:“你的周和光不是一般人,魏德民也不是一般人,咱家还能消停啊?”天月问:“哎,魏大哥这两天咋又走了?”天星叹口气:“可不,不知道又上哪儿去了?一天天神神道道的。”
林海茫茫,风雪茫茫,岛田踩着厚厚的积雪,在原始森林中向前走着,不时停下来警觉地四下看看。岛田停在一个地窨子边,又四处看看,然后有节奏地敲几下地窨子的门,用暗语说:“老客,有虎皮吗?要头顶带王字的。”门开了,探出裘春海的身子。岛田闪身进了地窨子,裘春海扫看一下四周,关上了门。
裘春海和岛田坐在一堆兽皮上,岛田沉着脸说:“古贺大佐又责怪小川科长了,最近一段他找不到抗联的踪影老是发火。”
“责怪也没用,自从姓曹的被打死以后,咱就像缺了一个拐棍。我照姓曹的提供的法子寻找抗联,也不灵了。”裘春海说着陷入沉思。岛田问:“是不是又在想秀水屯那个女人?总想女人,怎么工作?”“咋的?怪上我了?这大雪天的,我容易吗?”裘春海瞪着岛田,“你呢?我让你盯住秀水屯那个姓魏的,你盯出啥结果了?”岛田说:“我没发现他有可疑的地方。”“那是你笨!上人家房顶能听到啥?我让你用那顶帽子在必要时做做文章,你往人家院里一扔就完啦?”岛田辩解着:“我要搅乱他们的注意力。”
大雪纷飞。魏德民在深山老林中踏雪前行。他感觉后面有人跟踪,忙掏出枪来,藏到一棵大树后。但是空寂的森林没有一个人影。魏德民别起枪,折往另一个方向。在一堆积雪的树丛后,露出一个人的后背,他顺着魏德民留下的脚印跟上去。魏德民走过一个雪窝子,就势趴下掏出枪,向来的方向望。望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影。魏德民站起身,又折了一个方向。
在一棵倒下的大树后,趴着那个跟踪的人,他起身,躲躲藏藏地向前跟去。又来到了开始的地方,魏德民藏到大树后,举着盒子枪。那个人趴在树丛后,向前窥望。突然他感到不对,他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环望四周,一阵惊慌。他站起身,茫然四顾,林海莽莽,雪地茫茫。
那个人茫然走去,又走回,不知该向何处去,他迷路了。魏德民悄然离开树后,倒退着走,用树枝拂去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足迹,飘落的雪花,盖住了痕迹。魏德民扔掉树枝,转身走去。刚走几步,他踩着了猎人布下的狩猎套子,头朝下地半悬起来,手中的枪摔了出去。
魏德民的一只脚脖子被套子套住,悬在半空,他想勾起身子去解绳套。忽然看见那个跟踪他的人走过来,便伸手去够枪,可是够不着。那人握着枪走过来,捡起魏德民的枪,把自己的枪别在腰间,用魏德民的枪,对准了魏德民说:“你行啊,跟我摆迷魂阵!”魏德民愣了一下:“是你?”随即冷笑一声,“咋样?转不出去了吧?”“你领我出去,我就把你救下来!”魏德民说:“你做梦去吧!”“我马上让你死在这儿!用你的枪,打死你!”魏德民大声说:“你也会死在这片大林子里!冻死你,饿死你,野牲口咬死你!”
那人突然跪下:“我求你,救我一命吧!只要你领我出去,我保你升官发财!”魏德民问:“是谁让你跟我的梢?”那人说:“是裘春海,他说你是抗联的眼线。”“果然是他!”“领我出去以后,你愿干什么干什么,我再也不盯着你了!”魏德民笑了:“我能信你的话吗?别跟我玩这套了!”那人站起来,枪口对准了魏德民的脑袋,绝望地喊:“反正也活不了,我先打死你!”一声枪响,那人俯倒在雪地上,后背被子弹穿透,血淌了出来。魏德民万分惊异。
周和光拎枪跑过来,魏德民惊奇地说:“是你?!”周和光忙去解魏德民脚脖子上的套子:“还好,你没踩在夹子上。要是踩上夹子,你这腿就折了。”
套子解开了,魏德民坐在雪地上揉搓脚脖子,一脸真诚地说:“谢谢你。”
周和光用脚蹬一下那死尸,把死尸翻转过来一看,原来是哑巴。魏德民说:“裘春海的脸到底叫咱们看清楚了。”他拿起自己的盒子枪,也摘下岛田腰间的枪。
雪已经停了,魏德民和周和光一起往前走。一路互相搀扶,边走边唠。魏德民说:“我早看出你了,不是个正经买卖人。”周和光说:“我也知道你,不是正经庄稼人。”二人相视一笑。
魏德民问:“你咋上这儿来了?”“我发现有人注意你,就跟过来了呗。”“你是国民党的谍报吧?”“是的。我也要洗刷那帽子的事呀,免得天月对我不依不饶的。我做的一切,跟你们抗联一样,都是为了把鬼子赶出中国去。”魏德民说:“国共两党已经合作了,红军也成了国民革命军的八路军和新四军。”
太阳当头照着,天星和天月正在清扫院里的积雪,魏德民走进院来。天星不客气地说:“哈!咱家赶上大车店了,说走就走,说来就来。”魏德民笑笑,从天月手中接过铁锹。天月忙说:“好,我去给你热饭。”“不用,在三江镇绸缎庄吃过了。”魏德民边说边看着天月笑。
天星奇怪地问:“你咋去那儿了?”魏德民认真地说:“我和周掌柜是朋友嘛。天月,周和光是好人,你要相信他。”天月非常高兴,被冷天冻红的脸蛋笑成一朵牡丹花。天星问:“你说他是好人,他就是好人了?”“这回,他救了我的命。”魏德民想,对这姐妹俩不必也不能再说谎隐瞒,他把林中遇险、周和光相救、打死哑巴、裘春海是汉奸特务的事全说了。天星、天月听了真是百感交集。
天好走到屋外,对正说话的三个人说:“有话咋不进屋说呀?不冷啊?”天月支支吾吾:“啊,大姐,不冷,一点都不冷……”“有啥事背着我吧?”天月说:“没,没,啥事也没有……”天好怀疑说:“看你说话绊绊磕磕的,一准有事!”天星、天月、魏德民互相看看。
天好猜道:“是裘春海吧?背着我的,不能有别的事!他死了?”魏德民犹豫良久,终于直言相告:“天好,裘春海是日本人的特务,他还在这一带活动呢……”天星接上说:“他派了个坏蛋盯梢魏大哥。”天月继续接上说:“不是碰见周和光,魏大哥就死在那个坏蛋手里了。”
天好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过,可我不敢那么想,他真不如嘎嘣一下死了呢……”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往下落,她忍住没哭出声。
傍晚时分,魏德民来到东屋窗下,敲敲窗户喊:“天星,你来一下。”天星走进西屋,魏德民正在摆弄什么,见她进来,手放到了背后。天星问:“啥事呀?”魏德民从身后拿出枪让天星看。天星惊奇地说:“枪?德国二十响!”魏德民笑道:“你留着吧,这是那个哑巴的。”天星接过枪,感觉很美。魏德民提醒道:“枪能护身杀敌,也能惹祸,要是让小鬼子搜到了,不杀头也得关进大牢。”天星喜形于色地说:“你吓唬我呢?小瞧人了!”
在特务科办公室,小川对裘春海发火:“岛田失踪了!你知道吗?他是我的外甥!我的亲外甥!我姐姐把他交给我的时候,流着眼泪,让我好好保护他,等圣战结束,把他完好地带回日本……我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可十天了!他没有任何消息!”裘春海叹一口气:“唉,他肯定是死了。”小川埋怨道:“都是因为你!他还不到二十岁呀,你竟然让他执行那么艰难的任务。”裘春海说:“科长,他毕竟是我们特务科的一员,他要为天皇尽职尽责。”小川语塞。
裘春海缓和一下语气:“科长,这次任务是他主动要求的,他跟我说,他的一个同学参军后,在占领南京时,杀过十二个人,被称为‘江田岛武士’,他很羡慕。”小川无限怨恨:“他……唉,他懂什么呀……”裘春海语气更为亲近:“科长,你曾对我说过,你要把岛田培养成帝国优秀的谍报人员,让他跟我历练,我……我没做好……”他说着,竟然哽咽了。
小川怒吼着:“马上把你说的那两个人抓起来!”裘春海有些犹豫:“证据我们还没有弄到……”小川下了决心:“抓吧!从他们的嘴里掏出更大的成果!”裘春海还是信心不足:“我担心,没有足够的证据,他们不会说呀。”小川从旧威逼到新利诱:“想当初,在沈阳抓到你,你不也是什么都不说吗?只要把那两个人抓到,我就提升你为警佐,薪水涨一倍!”裘春海出谋划策了:“感谢科长提拔,我看,大张旗鼓地去抓,会打草惊蛇,而且他们也许有很多耳目,最好是密捕。我看这么办……”裘春海与小川耳语,小川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