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来了。秀水屯的人们受着小日本鬼子的祸害,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但总还是有希望支撑着,没有希望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谁会甘心情愿地做亡国奴呢?
春天一来,人们舒展着猫了一冬的筋骨,开始春耕播种。天好家院外的树枝已经吐出新芽,墙边的蒲公英开出黄色的小花,她们一家也开始忙春耕了。这天,天好和天月正收拾套绳犁杖、木磙子,天星从外面高兴地回来告诉天好,说秋田村上正下种,他播得太浅,准颗粒无收。天月也叫好,说是活该他家倒霉。
天好听了天星讲的,想了想就走出院子。她来到原来属于自己的地边,默默地看着,弯下身去,扒开土,看到了种子。
秋田太郎恶狠狠地向天好喊:“你要干什么?”秋田村上放下手里的活,跑到地边说:“我头一回种大田,怎么样?”天好拍拍手上的泥土,撇撇嘴:“就你这个种法,到秋天能收回种子就不错了。”
秋田村上大惑不解地看看天好。天好说:“你种得太浅了。咱这地方年年有倒春寒,种子刚吐芽就会被冻死;就是不被冻死,根扎得也浅,咱这里风大,庄稼根浅就会被吹倒,长不起来。”秋田村上被感动得连连点头说:“噢,是这样。幸亏你告诉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天好望着自家的老地说:“这是我们流血流汗开出的土地——你不要糟蹋这么好的地。”秋田村上一脸诚意:“哎,我重新种,重新种。”
在密林中的抗日联军营地里,一张地图铺在地上,团长和魏德民等几个抗联干部围在四周。团长指着地图说“……我们把兵力分开,这样就可以甩掉敌人。我带着团部和一营,在大东沟一带活动。老杨,你带着二营去团山子。老郭,你们三营还回你的老窝四道河子,必要时,我们再集中……”他讲完后对几个抗联干部说:“就按部署行动吧。”几个抗联干部匆匆离去。
团长收起地图,看看魏德民:“看出来了吧?形势不妙呀!跟着我们的,是古贺联队;南边,是四千多人的小野和川上的部队;西边还有五支日伪军联合的山林讨伐队;东边,和苏联交界,敌人更是重兵把守。四面受敌呀!你还得回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去,准备长时间潜伏,更广泛地收集敌人的情报。我把我的几个交通站告诉你,这些交通站今后由你负责。”他把交通站对魏德民交代完之后,就紧急转移了。
古贺大佐坐在办公桌前,面有喜色,小川和裘春海站在古贺大佐对面。古贺说:“皇军这次清剿,取得了辉煌的战果,给抗联以毁灭性的打击,只有残余分子流窜于满苏边界,已经没有任何战斗力。你们呢?把那双眼睛挖出来了吗?”小川报告道:“还没有,不过,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在三江镇一带,经常有异常电波出现,很可能是国民党的电台,我们没能破译,我们将进一步侦查。最近,我们破获了一个抗联的秘密交通站。”古贺说:“很好啊!”
小川继续说:“这都是裘先生的功劳。遗憾的是,那个交通员自杀了。”古贺大佐板起了面孔。裘春海好像很有谋略地说:“大佐先生,我认为,这事不能操之过急。这次破获抗联的交通站,就是因为我们太着急,致使线索中断。干我们这行,不像军事围剿,这是和隐蔽的敌人作战。中国有句话:放长线,钓大鱼。请大佐先生给我们时间,我们要钓大鱼,而且力争一网打尽!”古贺点头赞同。
晚上,裘春海和小川在一家日本餐厅喝酒,裘春海说:“上次,破获抗联的那个交通站,你们要是听我的,说不定能弄出多少线索呢。”“你放长线、钓大鱼是对的。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叫养痈成患,对吧?”裘春海说:“我明白,我会尽力而为。”
喝了几口酒,小川突然挺神秘地说:“那个姑娘叫宋天好吧?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吧。”裘春海问:“你什么意思?让我一个警尉和一个钻庄稼地的……”小川笑了笑说:“这不是你心里想的吗?更重要的是,你在这一带活动,有一个隐蔽的身份,不更好吗?她住在秀水屯吧?秀水屯靠近三江镇,又邻近抗联打游击的山区,同时,它几乎又是周围屯落的中心点,很重要啊。”
裘春海想了想,也端起酒盅:“科长,这太危险了。”“你还怕一个钻庄稼地的女人?”裘春海说:“宋天好的父亲就死在我手上,一旦她知道了,我是要掉脑袋的。”小川说:“可是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啊!”“科长交代的任务,我想尽办法完成,只是我这警尉已经当三年了,事成之后,我的级别……”小川放出诱饵:“完全可以考虑嘛!”
夜晚,姐妹仨正议论着抗联的事,忽然传来敲门声。三姐妹警觉地向门口望,天星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她扒着门缝向外看,不由得愣了一下,原来是她在三江镇背米时见过的抗联当官的“魏啥谋”。天星打开门缝,露出头来:“是你?!”魏德民忙示意让她不要说话。天星让开身,魏德民进屋。天星探身四下看看,关上门。
魏德民走进屋来,天好过去打量他,魏德民笑着看天好,两人互相都认出了对方。“上回天星说起姓魏的,我就觉得怪,果然是你!”魏德民也兴奋地说:“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我要饭要到救命恩人家来了。”
天星很奇怪地问:“救命恩人?”天好向魏德民介绍:“这是我妹妹宋天星。”魏德民笑着对天星说:“咱俩认识,是吧?当年你姐姐从棺材里救出我,要不是你姐姐,我早就没命了。救命之恩,我这辈子也报答不了。”天好说:“别提那事了,当年你也是大英雄,我佩服你,才救你。现在你干啥呢?”魏德民一脸愁苦:“走投无路,给人帮工混饭吃,让我给你家干活吧。”
天星一直审视着魏德民,她不客气地问:“还大英雄呢,你不在抗联打鬼子,咋上我家来找活干呢?”魏德民脸色很可怜地说:“队伍早就被打散,我没地方去……”天星十分惊奇又十分疑惑:“啊?抗联真完了?”魏德民说:“完没完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干了,现在一直就是个扛活吃劳金的。”
天好想了想对魏德民说:“你先到下屋住一宿,留不留你,明天再说。”天星说:“姐,这种人你也留啊?”魏德民很害怕的样子:“我以前当过抗联的事,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啊,这年头……”天好说:“你放心,你就是一个扛活吃劳金的!”又扭头对天月说:“给他拿两个菜团子。”天月领魏德民出了屋。
天好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事太大。她问天星:“我们留不留他?”天星随口说道:“窝囊废!逃兵!”天好从感情上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由得又说:“队伍被打散了,他又没投降鬼子,这人当年可是个大英雄呢。”天星问:“这么说,他还真是个人物?”天好把她了解的魏德民的情况向天星细说一遍。天星轻声地说:“真看不出来,他还是个真爷们儿。”她在三江镇初识他的第一印象总是丢不掉。
天星对魏德民的疑虑很重,前不久,还是个背短枪的特有精神的官儿,怎么一眨眼就成了讨饭吃劳金的人了?她走到下屋门口,停下脚步,故意地咳嗽几声,屋里没有动静。天星从门缝朝里望去,魏德民在屋里正收拾铺盖。天星站在门口问:“还缺啥东西不?”魏德民说:“不用了。”“听我姐说,你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什么了不起的,我累了,要睡觉了。”天星问:“日本鬼子把你抓去,都用了什么刑法?你真的一个字也没吐给他们?你在棺材里躺着,那滋味好受吗?”魏德民没有回答她一连串的问题,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好不好受都受了。”“要是换成我,我可扛不了他们这么折腾。”“我相信你也会和我一样。”天星问:“你怎么知道的?”魏德民说:“我能看出来。”“你眼睛这么厉害?”魏德民笑了笑。“你想在我家长住还是短住?”“这我说了不算,要看东家的心情。”背后有咳嗽声,天星回头一看,天好站在她背后,看来她的疑虑比天星还重。
天刚亮,天好在整理绳套、犁杖,天星拎着锹和粪箕来到下屋窗前,敲敲窗户喊:“起来啦,太阳照腚啦!”魏德民边系衣扣边从屋里出来问:“这么早,干啥呀?”天星说:“下地!”“留下我啦?”天星说:“去,扛犁杖!”魏德民乐呵呵地去扛犁杖,边走边问:“咋的?不吃早饭呐?”天星说:“我们吃完了。”魏德民问:“那我……我不要工钱,还不管饭呐?”天好笑道:“有你吃的!一会儿天月把饭送到地里。”
到了地里,天星往魏德民肩上上夹板,套套包,天好在一旁暗笑。魏德民问:“我一个人拉犁,能拉动吗?”天星不动声色:“今天没借着牲口,你先将就吧。”天星扶起犁杖,魏德民拽直了套要拉,他使劲拽犁杖,没拽动,摔倒了,爬起来说:“你们家咋这么干活?这么一大片地啥时候能种完呐?”
这时,邻居孙大哥牵一匹马走来:“天星啊,你性子就是急。咋起这么早哇?我这牲口刚喂好就给你牵来啦。”魏德民指着天星说:“你逗我!”天星和天好哈哈大笑起来。
虎子和一帮劳工被运到中苏边境一个军事要塞工地,他们的工作是整日采石头。在采石场上,周围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守。劳工们有的掌钎抡锤采石,有的把石头凿成整齐的石条,有的抬石头。虎子和老马一起抬石头,虎子问:“咱们整天弄这石头,小日本是要干啥呀?”老马说:“我估摸,这是要修个大工事。这几天,我把咱的方位判断出来了,咱这山头的对面就是苏联的地界。当年,鬼子和苏联干过一仗,鬼子吃了大亏。他们修这个工事,专门为了对付苏联人。”
突然,前边两个抬石条的人摔倒了,一个人腿被砸伤。大家都停了下来,虎子和老马也放下了石条。高野未吉奔过来,抡起木棒就打受伤的人。受伤的人口里流血死了,另一个人吓得往山顶跑。警卫兵向那人开枪。那人倒在山坡上。正在抡大锤的老驴子喊了一声:“都干活吧!”高野未吉吼道:“干活!”
太阳已经落山,大山的阴影里,缓慢行进着劳工队伍。持枪的日本兵两旁跟进。高野未吉抱着一挺机关枪,枪口冲着劳工队伍。
劳工们回到工棚里,围着几个木桶吃饭,老驴子、虎子、老马和几个人围着一个饭桶。老驴子好心点拨大伙:“今儿个的事大伙都看见了,小日本不说理呀,它往死了整人。大伙别惹他们,都戒待点。”老马正要盛饭,老驴子一把拦住:“抢什么抢!一人一碗,剩了归我,完事你们再分。”老马不服气:“凭啥?”老驴子说:“凭啥?亏你还是抗联,大小规矩都不懂。我是长官,啥都得先尽长官来。”“俺抗联没那狗屁规矩!就知道打日本!”老驴子说:“你抗联打日本?那也叫打日本?在老林子里这儿打一枪,那儿扔颗手榴弹,猴年马月能把日本子鬼儿打跑?打日本还得我们国军!”老马讥笑道:“是啊,你们国军多能啊,把东三省让给了小鬼子,害得我们老百姓拿起枪来。”
老马盛饭,恼羞成怒的老驴子一把抢过老马的饭碗,摔到地上。老马也急了,上前薅住老驴子的脖领子。两人厮打起来。虎子站起来,插到两人中间,他问老驴子:“你凭啥不让老马盛饭?”老驴子一拧眉头:“小崽子,没你的事!”虎子向老驴子狠击一掌,老驴子一下子摔倒了。
老驴子爬起来拍拍屁股:“呀,小杂种,行啊!果然不一般呐!这一巴掌,没个十年八年的工夫练不出来呀,你等着……”
天好在锅前贴饼子,十分麻利,一甩一个,魏德民在灶前拉风箱,锅里的饼子不断出溜到锅底,贴不住。天好急得直埋怨:“你会不会拉风箱呀?你看这火让你烧的,这面煳那面热,这面煳了那面直往下出溜。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什么都不会干,就张着嘴等我喂你呀,这样拉!”天好推开魏德民,做着示范。
魏德民慢慢地拉着风箱。天好贴着饼子,又急着说:“刚教给你,怎么又忘了,把火拉匀点,你看又出溜到锅底了……”天好回头,突然发现火光里魏德民的眼里闪着泪水。魏德民低下头,慢慢地拉着风箱。忽然,他站起来,走出屋子。
天好默默望着他的背影,原先故意硬着的心一下子软了。她想起,以前他当鞋铺老板的样子;她想起,她是怎样把他装进棺材保护他;她想起,她是怎样冒着生命危险在山洞里护理他;她想起,他走了,她摸黑追上他给他送三十个火烧。现在,他是这样了,一定有他的苦衷。他不说明,她不明白他现在到底是咋回事,因此,她还得硬着心肠试试他到底有多深多浅。
晚饭已经摆上炕桌,天星、天月坐在桌边等待着。天好披着衣服站在院外,向远处张望。天月话里有话:“大姐挺惦记魏德民呐。”天星问:“你啥意思?”“魏德民是像你说的精神呗。”天星笑道:“他穿抗联的衣裳才精神呢!”天好走进屋来:“不等他了,咱吃吧。”姐仨拿起碗筷吃起来。
天好吃了几口,像是问,又像是自语:“他下晌说上镇里有事——他能有啥事呢?”天月意有所指地说:“大姐,你对他还挺上心呢。”天好打马虎眼:“他给咱家干活嘛。”天月进一步说:“大姐,我看魏德民这人挺老实的,人也长得精神,大姐就把他留下吧。”她故意说了两可的话。天好明知天月的意思,故意装糊涂:“这不留下了嘛。”“大姐,我是说,我是说……”她不好把话挑明。天星白了天月一眼,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看你,吭哧瘪肚的。姐,天月是说,姐夫跑了多少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就把魏德民招个上门女婿。”天好满面羞色地说:“你胡说些啥呀!”天月认真地说:“大姐,真的,你该找个人了。”天星也热心:“天月,我看咱俩给大姐搭嘎搭嘎吧。”天好放下脸子:“别胡说八道!”天星真真假假地说:“姐,要是你不要,我可要慢慢琢磨琢磨这个人了!”天好笑了:“那你就琢磨吧!”这时魏德民走了进来问:“琢磨啥呀?”天星说:“你耳朵可真长!”姐妹三个都笑起来。
大天老日头的,天好一家人都在干活。魏德民在笨拙地滤粪。孙大哥赶着犁杖翻地,天好跟着犁杖在点种。天星拎着镐在后面边踩塥子,边打土坷垃。到魏德民身边,天星停下来:“一看你就没种过地,这粪叫你滤的,像老猫拉稀。”魏德民老老实实说:“我是没干过庄稼活。”天星故意刺他:“就你这样,还出来做工,谁能雇你呀——也就俺家吧。”魏德民笑着不说话。
犁杖已到地头,天好回头看地里的天星和魏德民。孙大哥吆喝牲口掉头。天好说:“孙大哥,歇了吧。”
这时,还在地里的天星两眼盯着魏德民说:“叫我看看你的手。”她一把拽过魏德民的手,见他手掌上打了血泡,心疼地说:“咋整的,还磨出泡了。你不会悠着点呀!”说着,不由自主地往魏德民手上吹气。魏德民抽回了手:“没事呀!”
地头上,孙大哥把草料包放到马头下。天月挑着饭和水走来喊:“吃饭了!”天星和魏德民向地头走来。天星不管不顾地说:“他可真笨,手还打泡了。”孙大哥笑着说:“我一看他干活的架势,就不像庄户人。”
天好虽说不知包子里是什么焰,但还是怕露馅,忙打掩护:“孙大哥,他是俺山东老家我舅妈的侄子,一直跟人家做小买卖,也没干过庄稼活。”
地头上,大家吃完饭,天好招呼魏德民:“走,我教你滤粪去。”天好拿起锹和粪箕教魏德民滤粪,魏德民紧跟着看。傍晚,魏德民又对天好说他有点事要出去—下。
姐妹三个吃完晚饭,正收拾桌子。天好说:“把留给魏德民的饭放锅里熥上。”天星说:“这个魏德民,咋三天两头一到晚上就出去一趟?他到底干啥去了?”天好悟到了什么:“他是不是在找抗联呐?”天星脑子也转着弯:“那,这小子还行!”窗外响起脚步声,三人到窗前,看见魏德民走向西屋。天好问:“你吃饭不?”“我不吃了。”魏德民说着,头也没回地进了西屋。
魏德民坐在西屋的炕上包扎腿伤,他一回头,见天好端着饭菜站在他身后。“咋整的?”天好把饭菜放到炕上问。“啊,路上,树枝剐了一下……”天好看那伤:“你别唬我了!是枪子打的吧?”魏德民还想隐瞒:“不是……”
天好带着不乐意的语气说:“你跟我咋还藏着掖着的?当年,从棺材里把你救出来的时候,你就啥也不说。后来看到报纸,才知道你是抗联的。”魏德民似有苦衷,欲说还休:“天好,我……”
天好理解又大度地说:“好了,不想说你就别说,我再也不问你了。反正你干的是正经事,是爷们儿该干的事,我佩服你。这就是你的家,你就是俺们家的人,不管出啥事,我们姐三个拼了命也要保护你。”魏德民热泪盈眶,仍是无言以对。“来,我给你包吧。”天好抱过魏德民的腿说,“还好,没伤着骨头。歇几天吧……”屋里发生的事情,天星在窗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一家人忙了一阵子,春耕播种总算结束了。天月想去三江镇见周和光,又不好意思直说,就说要去绸缎庄扯布,把天星也拉上。天星明知天月的意思,她也想出去转转,也就跟着天月掺和进来。二人到了绸缎庄,小伙计说掌柜的刚走。
这时,周老太太走出来,一定让天月、天星到家里去,留她俩在家吃晌饭。姐妹俩只得跟周老太太去她家。周老太太说:“和光是去你们家,路上没碰见?”天星说:“都怨天月,非要抄近路走毛道。”天月一听周和光到自己家去了,再也坐不住,急着要走。周老太太明白年轻人的心思,也就不再强留她们。
姐俩一路回家,天星一路采花追蝶,天月着急地说:“二姐你快走啊,磨什么!”天星笑道:“急着回去看周和光?他兴许早回家了,见不上。”
天好在家用大木盆洗衣裳,魏德民要去挑水。天好说:“不用你,你那腿……”“好利索了。”魏德民说着从屋檐下拿下扁担和水桶,挑起走出院子。周和光忽然走进院喊着:“大姐。”天好忙起身,甩甩手说:“真不巧,天月和她二姐说是上你家,这工夫八成到了。”周和光笑道:“真不巧,我上你家来,她上我家去。大姐,我来,是想打听一下,虎子有信儿没?”“没有哇。”周和光说:“我知道不少劳工去了煤矿,还有金场子、林场子的,都有信回来。”这时,魏德民挑水进了院子,他把水放到洗衣盆旁边,打量周和光,周和光也打量他。天好忙介绍:“啊,这是我们家雇的做工的,这位是三江镇绸缎庄周掌柜。”二人互通姓名握手。天好一笑说:“你俩进屋唠吧。我这衣服投一遍就完了。”
魏德民坐在炕沿上,周和光在地当间来回走动,有一搭无一搭地和魏德民唠家常。周和光问:“来这儿多长时间了?”魏德民说:“不长。”“魏先生好像不是干庄稼活的?”“咋不像?”“你跟我一见面就握手——庄稼人可没这个礼节。”周和光说着,转身看魏德民。“啊,过去我做过小买卖。”“咋不做了?”魏德民说:“赔了。”“噢……魏先生家是……?”魏德民说:“关里,山东即墨。”“咋到这儿来了?”魏德民说:“跟我二大爷闯关东——我二大爷死了。”“那该回老家呀?”“老家人也没了。”“哎,魏先生,还没成家吧?”“周掌柜的,你挺爱打听事呀。”周和光笑了笑:“闲聊嘛。”魏德民说:“我知道,你是关心她们姐仨,怕我是坏人。”周和光说:“哪里话,看你慈眉善目的,哪能是坏人呢。”“看面相可不一定准,老话讲: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时,天好进屋来,周和光说天月不在,他回去看路上能不能碰到,就辞别天好和魏德民走出院子。
天好和魏德民送周和光到院外,等他走远了,魏德民说:“这个周掌柜的,不像个买卖人。”天好一笑说:“啥叫不像买卖人,人家正经开着绸缎庄呢!”魏德民岔开话说:“好些天没出去走走了,今天出去散散心。”说完也走了。
天星和天月在路上走着,天月向前张望着:“周和光回家,咱也应该碰见他呀。”“都怨你,周大娘留咱多坐一会儿,你偏着急要走。”天月说:“人家坐在那儿,周大娘又是捏手,又是摸脸,弄得我好不自在,挺难为情的。”天星故意说:“现在对你好,赶明儿个一过门,说不定对你咋刁呢!”
刚拐过树林,天星一眼看见前边走来的周和光,她忙把天月拽到树后,装作紧张的样子:“有劫道的!”天月一惊:“啊?!大天白日地劫道?”天星拿出当姐的英雄派头:“你别怕,我去对付他。”
天星迎着周和光走去,周和光一见天星忙说:“哎哟,回来了?天月呢?”天星一脸笑意:“在你家和你妈唠呢,唠得可热乎了。”周和光忙说:“啊,那我先走了。”他走了几步,又回来说:“天星,你家雇的那个扛活的,得注意点。我觉得他不是一般人,肯定有些来历。”天星打着掩护:“周掌柜,你是不是做买卖做的时间长了,咋好琢磨人呢?他就是个扛活的!”
周和光单刀直入:“我是为你们好。”“我也为你好,小心点,别碰上劫道的!”周和光还没弄明白天星说话的意思,天月拎了根树棒子跑过来,嚷着:“大白天的,还敢劫道,了不得了!”周和光愣了愣忙问:“干啥?天月。”天月见是周和光,先是一愣,接着朝天星喊:“二姐,你耍笑人!”天星大笑:“哈哈,都怨我胆子太小了!把小周掌柜当成劫道的了。你们二位管够聊吧!”说完,转到树林那边去了。
天月和周和光坐在路边聊起来。周和光单刀直入:“……我娘的意思是咱俩尽快办了,她着急抱孙子。”天月脸一红说:“去!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孙子了……”“你说还差啥?”“欠你的饥荒我还没还完呢。”“你嫁给我不就还完了吗?”“你买我呀?”她的肩不由得靠在了周和光的肩上。周和光把天月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我用这颗心买你……”
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后,天月到树林那边找天星。天星在出神地望着远方,连天月走到身后都没有察觉。天月喊:“嗨!想啥呢?”天星猛回头,又现出平常的神态说:“我在想,你和周和光唠啥呢。”说着,拍拍屁股站起来。天月有些羞涩:“他说……他要娶俺。”天星故意给天月出难题:“哎,老三,还有个先来后到没?大姐和我还都没嫁人呢!”“哎,二姐,我想,那个魏德民人挺不错的,干脆让大姐跟他搭伙过日子得了。”“大姐不是等大姐夫呢吗?”天月并不在乎什么大姐夫,“啥姐夫?拜完花堂就没了,到今儿个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等啥呀!”二人沉默地向前走着,突然,天星灵机一动:“老三,我有个法子。”“啥法子?”天星跟天月耳语,天月连连点头。天星说:“这缺德的戏得你演。”天月说:“行,你给我敲边鼓。”
天好正在缝补魏德民的上衣,天星和天好阴着脸走进屋来,天好停下针线活问:“咋的啦?都阴着个脸?”天星和天好还是不说话。天好说:“你俩想急死我呀?天星,到底咋的啦?”天星朝天月一努嘴:“你让老三说吧,我受不了。”她说完跑出屋子。天月说:“大姐,我说了,你可要挺住啊。”天好着急地问:“啥事我挺不住啊?”天月哭起来,抹着眼泪说:“我和二姐在三江镇看见大姐夫了。我们俩拽住他想让他回家,正巧,一伙小鬼子来抓他,说他是抗联,他就被五花大绑地抓走了。我们就追,一直追到大庙空场那儿,看见鬼子把大姐夫的头砍了,那头在地上滚呐,小鬼子拿它当球,踢来踢去的……”
天好像被雷击似的呆住了。天月说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大姐夫被抓走的时候还喊呢:‘天星、天月,给你们大姐捎句话,我是要死的人了,让她另找个人吧……’”天月是个老实人,她说得如此逼真,还泪流满面的,又有天星同行,由不得天好不信。天好忍不住哭了:“裘春海呀,裘春海,我白白等了你这么多年呀……”
屋外墙根下,天星掩着嘴笑。天月走出屋,蹲在天星身边。“你这死丫头,还挺能编笆的。”天月有点担心:“咱是不是有点过了?”“没事,咱姐挺得住!断了她的念想,也是为她好。”
天好是个特别重情义的人,裘春海死了,她不能不祭奠他。晚上,天好在小下屋里摆上油灯、香火、祭品、裘春海的牌位,她哭着说:“裘春海呀,你我虽未夫妻同床,可咱俩毕竟拜了堂,成了亲,你死了,我咋也得祭奠祭奠你呀……”
在日本人的军事要塞工地采石场上,劳工们正在干活,高野未吉带着两个穿军服的日本人走到凿石条的老驴子面前说:“他们两个,分给你们八大队。”两个日本人笔直地站在老驴子面前,老驴子怪腔怪调地笑道:“哈!我也管上小鬼子了!都叫啥呀?”“我,山浦一郎。他,山浦次郎。”老驴子问:“你俩的名字咋分不出个数?”“我们是兄弟。”老驴子说:“啊,哥俩。来,你,给我捶捶腰;你,给我捶捶腿。”山浦一郎和山浦次郎乖乖地给老驴子捶腰捶腿。
老驴子问:“二位,咋也当劳工了?”山浦一郎有些神经质:“俄国人,大炮,轰!轰!”山浦次郎也一样精神不太正常:“坦克,坦克,啊!吓死人!”老驴子问:“你俩是不是犯神经了?”山浦一郎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山浦次郎说:“死人!到处是死人!”虎子和老马过来抬石头。老驴子对山浦一郎和山浦次郎挥挥手说:“去吧,去上边抡大锤去。”俩日本人走了。虎子纳闷:“咋还进来了日本鬼子?”老驴子说:“这准是被苏联红军放回来的俘虏。他们没自杀,丢了大日本皇军的脸,当然要处罚了。这俩小子有神经病,吓的!”
时间过得真快,地里已经长出绿油油的小苗,姐妹三个正在耪地。天月直起腰来说:“魏大哥咋又不来干活?”天好一边干活一边说:“他说他今儿个有事。”天星抬头对天好喊:“咱雇的是扛活的,还是养大爷的?”耪到地头,天星突然扔下锄头,捂住肚子:“我肚子不得劲儿,得方便方便。”说着从地里跑出去。天星并未去方便,她跑回家,悄悄走到西屋窗前,向屋里看,屋里空无一人。天星又溜到东屋窗下,向屋里看,屋里也是没人。天星正皱眉思索,猪圈里传来动静。她轻轻走到猪圈墙下看,只见魏德民在猪圈里,刚好站直身。天星猛然问道:“你干啥呢?”魏德民冷不防吃了一惊,忙随口说:“啊,我想把猪圈粪起起。”“起粪咋不拿锹啊?”“我,我忘了。”天星毫不客气,一针见血地说:“你也不看看,这圈里猪都没喂,哪来的粪!”魏德民一时显得手足无措,只好说:“是啊……那我去耪地。”他走出猪圈,从窗檐下取锄头。
天星盯着他,脸上挂着一丝冷笑喊:“站住。”魏德民站住,转身望着天星,天星怪怪地笑着:“魏大哥,我想和你比划比划,看能不能整了你。”
魏德民有些尴尬地笑道:“我不会功夫。”天星挑衅:“日本鬼子都让你杀了无数,比划一下都不敢?”魏德民这会儿缓过神,随口调侃起来:“我可打不了你,听说你会两下子,别把我胳膊打折了,就不能给你家种地了。我要是伤了,你养个白吃饱,这账多亏呀。”天星喊了句,接招吧你,从背后一掌劈向魏德民,魏德民伸出胳膊轻轻一挡,天星突然捂住胳膊,咝咝直吸冷气。
魏德民关心地问:“没伤着吧?”天星摇头皱眉:“你赶紧走,干活去。”魏德民走出院子,天星摸着胳膊自言自语:“看样子还真整不了他。”
天好、天星、魏德民在吃晚饭。天星一边吃着饭,一边摸着胳膊,哧溜哧溜直吸冷气。天好问:“天星,你胳膊这是怎么了?”天星幽怨地看了魏德民一眼,故意指桑骂槐:“叫驴踢了一脚!”魏德民低头吃饭,忍不住笑起来。天好有点奇怪:“你俩白天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呀?”天星冷冷一笑,岔开话题:“老三这些天咋总往三江镇跑?”正说着,天月走进来。
“哈,赶得真是时候,刚端起饭碗!”天星说。天月坐下,有些兴奋地说:“在老岭沟,抗联把一个小队的鬼子全消灭了,和光告诉我的!”天好打趣道:“还‘和光’了,快吃吧!”魏德民吃着饭,好像她们议论的事情与他无关。
天星琢磨着魏德民,她突然跳下炕,从饭橱里拎出一瓶酒,又“嗖”的一声跳上炕,把两个碗一摆,便倒酒。“抗联把小鬼子消灭了一个小队,咱老百姓得高兴高兴,我要和魏大哥好好喝一顿,是不是魏大哥?”魏德民笑了一笑未置可否。天好说:“你要想喝酒,总有一大堆的道理!”天星斟满两碗酒端起来:“魏大哥,来,干一碗,你可得赏我这个脸!”魏德民望着天星,端起碗说:“你说的对,今天我还真想喝两碗酒!”两人一碰酒碗干了。他们一连干了几碗,天好拦也拦不住,只好不管。
天星搀扶着喝醉了酒的魏德民从屋里出来,魏德民唱起来:“东京坐下宋主君,二十八宿保乾坤。文仗着倒坐南衙包文正,武仗着天波杨府立功勋。杨家七郎八只虎,老令公一口大刀镇乾坤……”天星搀扶着魏德民进了西屋。
天星把喝醉酒的魏德民按坐在椅子上,立马把他结结实实绑了起来。他醒了,见自己被绑着,吓了一跳:“天星,你这是干啥呀?”天星瞪大了眼:“干啥?你心里明白!”“我不明白!”天星审贼似地问:“你说你到俺家就是为了混口饭吃,那你三天两头,这一趟,那一趟的,都干啥去了?”魏德民知道天星怀疑他,但又无法正面回答,只好说:“天星,你放心,我是好人!”“好人?好人能有这个吗?”天星说着,把一把盒子枪拍到坑沿上。
魏德民一看露馅了,急忙挪动着椅子,想扑那支枪。天星扑上去,和他撕扯着,两人扭成一团。天星喊:“大姐、老三,快来帮忙,魏德民要造反了!”
天好和天月披着衣裳走进来,一看被绑着的魏德民,两人都愣了,团团转着,不知所措。天星呼呼喘着:“还愣什么,快下手呀!他是个坏蛋!快点,他有枪!”天好这才发现炕沿上那支盒子枪,忙问:“这是咋回事呀?”天星着急地喊:“快下手,我快撑不住了!”天好和天月一起动手,按住魏德民。天星说:“再拿条绳子把他捆住!”天好和天月找来根绳子,又把魏德民捆结实了。天星站起来,呼呼喘着,天好和天月也呼呼喘着,三个人说不出话来,一起望着那支盒子枪。魏德民也喘着,望着三姐妹,屋里只有重重的喘息声……
天月小声问天星:“这是真枪还是假枪?哪儿来的?”“他把它藏在猪槽子底下了。”天星说着拿起那支盒子枪,对着魏德民:“怎么样,我还行吧。虽说我打不过你,但我略施小计就把你灌醉了,你现在成了我的俘虏。”魏德民苦苦一笑,他知道这三姐妹不会把他怎么样,也就听之任之。
天好问:“魏德民,你说实话,你到底是干啥的?”魏德民沉默着,地下工作的纪律,使他只能这样。天星“哗啦”一声,推上子弹,顶着魏德民的脑袋:“你太小看我了。今天我就实话告诉你,我在做江上飞的时候,什么枪都使过,说打你的鼻子不打你的眼。我还要告诉你,我在黑龙江江面上做过江上飞的老大,杀过汉奸走狗,也杀过日本人。你今天要是不说实话,我用它和你说话。”
魏德民真想不到天星会如此智慧勇猛而又果断,现在,他已被天星逼到死角,再也无法瞒哄下去。再这样,良心上也对不起宋家三姐妹,事已至此,他只好如实相告:“说实话吧,我还是抗联,我们没被打散,我到这一带是执行侦察任务,我是用你们家作掩护。”屋里三姐妹沉默着。天星听了魏德民的讲述,知道他不是叛徒或奸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三江镇他挎短枪十分精神的形象立刻浮现在眼前,她心中高兴,立刻喜上眉梢,不由自主地拍了魏德民一巴掌:“嗨,你早说不就完了嘛!”说着忙给魏德民松绑。
胆小怕事的天月当着魏德民的面说:“大姐,这可不好办呐。他呆在咱家,万一小鬼子知道了……”天好沉默着。天月着急了:“大姐,怎么办呀,你说句话!”“走,都跟我回屋去,开个会!”天好说着,把那支枪拎起来,姐妹仨一同走出西屋,把魏德民一个人留在那儿不管不问。
在从窗外射进来的月光下,那支盒子枪闪闪发着寒光,三姐妹围坐,望着那支枪。天好轻声说:“你们俩说说,这事该怎么办?”天星说:“这有什么可商量,人家是抗联的,为了老百姓,把自己的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和鬼子干,连命都不要了,住到咱家,咱就应该保护他。要是把他推出去,那还叫人吗?我就佩服这样的人,这是真正的关东爷们儿!”天月压低了声音:“小点声。我个人认为,咱家出大事了,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总结了三点:第一,这年头,谁家有枪谁家就要招灾,严重一点说就是杀头之罪;第二,现在的世道乱着呢,他说他是抗联,可据我所知,抗联当叛徒的也有,万一他是个叛徒,那叫养虎为患呀;第三,不管他是抗联还是抗联的叛徒或敌人的密探,只要他呆在咱家,咱家就成了焦点……”天星不耐烦:“别文绉绉的,说话捞干的!什么叫焦点?”“说白了,咱家就成了战场!”
天星激动地说:“成了战场才好呢,这狗日子我早过腻了,成了战场,杀杀杀,打打打,那才叫热闹。”天月听天星这么一说,更急了:“大姐,赶紧叫他走吧。”天好说得入情入理:“老三,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不能和小鬼子斗,有这样的好爷们儿不要命地打小鬼子,咱女人家连把他藏在家里都不敢吗?咱都盼小鬼子快点完蛋,魏大哥不是盼,是打,是为咱们打,咱得讲良心!”天星加重语气:“就是!”天好下了决心:“这个人我有数,日本鬼子抓住他,把他折腾得九死一生,他愣是挺住了,我亲自在医院的死尸房里抬走了他。这样的人咱们还不放心吗?我决定哪儿也不让他去,这就是他的家!”天星高兴地说:“对,咱家就是他的家!”天月不再说什么。
外面,月挂柳梢头,夜深了;西屋内,魏德民躺在炕上,月光照着他的脸,盈眶的泪水在月光下闪动。窗外传来天星的声音:“明天早点起来耪地,饭送到地里吃,听到了吧?”魏德民答应着,一行热泪涌出眼眶。春夜,静得出奇。
第二天早晨,天星向西屋喊:“下地啦!”没人应声,天星又喊,还是没有回应,天星奔进西屋,又急匆匆从西屋里出来,把手里拿着的一张纸递给天好看。
天好、天星、天月:
我走了,我不该连累你们。感谢你们这些日子里对我的关心照顾。请相信,日本鬼子一定会被赶出中国,我们一定会胜利。再见!(看后烧掉)
魏德民
魏德民走了,天星不由分说卸下孙大哥家正在干活的马,骑上就飞奔而去,天好、天月跟上跑,可是,魏德民黎明前已经走了,三姐妹到哪儿去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