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屯的老百姓在日本鬼子的残酷压榨下,日子过得虽然很苦,但是大家对过年还是很在意。天是中国的天,地是中国的地,中国人怎么能不好好过老祖先传下来的中国的新年!好好过年,忘不了自己是真真正正的中国人。富的富过,穷的穷过,这老祖宗留下来的“年关”老规矩是一定要过。因此,年关将至,秀水屯的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在准备过年。
天好一家也都在忙活着,天星拉风箱烧火,天好和天月包黏豆包,虎子打扫院子。这时,和子来了,她说中国人都准备过年,她家也在准备,都说中国的豆腐很好吃,她不会做,想请天好帮忙做豆腐。天好觉得这样的事应该帮一把,就同意了:“豆浆都熬好了吗?”和子说:“熬好了。”天好又问:“你家有卤水吗?”和子不解地摇摇头。天好说:“你先回去吧,我借点卤水,马上就去。”
和子回到家里,来到厨房,秋田村上看着熬豆浆的大铁锅,豆浆已烧开。天好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黑色的小瓦罐。秋田村上和善地笑着:“来啦?谢谢你。”天好把小瓦罐放到窗台上,让熄了灶膛里的火,开始往缸里舀豆浆。
天好往缸里装满了奶一样的豆浆,又在灶台上放好做豆腐用的木板和四四方方的木框。她捧起那罐卤水,用勺子搅动着。这时,秋田太郎走进来,看见天好就问:“你来干什么?”“做豆腐,中国豆腐,是你妈妈请我来的。”她边说边往豆浆里兑卤水。秋田太郎问:“这是什么?”“卤水。”秋田太郎愤怒了,一把薅住天好的领襟喊着:“混蛋!中国人的良心太坏了!”天好手中的卤水罐落地,摔碎了。秋田村上推开儿子:“对请来的客人怎么能这样无礼?”秋田太郎说:“中国人自杀,都喝卤水!有毒!”秋田村上和和子惊讶地看天好。天好急了,对秋田太郎吼起来:“你连卤水点豆腐都不懂,白活!”
这时,缸里的豆浆已成脑儿。天好拿起水瓢,从缸里舀出一些,又吃了一口。她看看秋田村上和和子,又把目光盯住秋田太郎:“我的命,比你们的命金贵,我不怕有毒!”说着,天好用水瓢舀出豆腐脑,往方木框里倒去,然后把瓢一扔:“把它装满,完事蒙上布包,再铺上木条,上面找沉点的东西压上!”说完,扭头看秋田太郎:“你们日本人的良心才坏呢!”她大步挺胸走出屋去。
秋田村上和和子追出屋来,秋田村上招呼天好:“请等一等。”天好站住,回过身。秋田村上充满歉意:“真对不起,我家太郎他……他原来并不这样,参军打仗回来,像变了个人,脾气太坏……”他从怀里掏出钱说:“那卤水和罐子我赔……”秋田村上把钱塞给天好。和子递上一个包裹:“这是我做的凉糕,很好吃的,我们日本人过年过节都要做,您拿回去尝尝。”天好接过凉糕,走出院子。
天好来到刘二嫂家,刘二嫂正喂猪。“二嫂,那罐子卤水不小心打了。这是赔你的钱。”她把钱塞给刘二嫂,又撕开和子给她的那包凉糕,向猪圈里撒去:“让它开开洋荤吧,尝尝日本凉糕。”圈里的猪大口地吞食凉糕,天好笑着回家。
晚饭时,秋田村上和儿子跪坐在小餐桌边,桌上摆了酒菜。
秋田太郎给他爸满上了一盅酒,自己也倒满了说:“父亲,我觉得你太懦弱,对中国人太好了!”秋田村上想了一下:“这话怎么说呢?我和别人比,确实对中国人比较友好一些。我知道,中国地方很大,人很多,我们是在他们的包围中生活。二十年内,帝国要向中国移民五百万,不少啦,可在中国,光满洲现在就有六千万中国人,我们还是少数。现在,我们各个开拓团也就十几万移民,我们靠关东军的力量移过来住下,土地也有了。可平常日子呢?平常日子要靠我们自己去过,不和中国人搞好关系能行吗?不搞好关系我们会招惹很多麻烦。”秋田太郎似乎无动于衷。秋田村上继续说,“我和中国人表示友好,并不是说我就看得起他们。我们是日本人,是大和民族!他们没有圣明的天皇,所以不懂得怎样改变自己的生活。”秋田太郎端起酒盅,一口喝干了。秋田村上也干了。和子端碗豆腐上来,放到桌子上:“这豆腐真的很不错,快吃吧。”
秋田村上想在过春节时给秀水屯的中国人放一场电影,他把这事对开拓团团长本田宇一说了:“中国人很重视春节,喜欢唱大戏,我请他们看电影,跟请他们看大戏一样。对中国人来说,电影也很新鲜。”本田宇一问:“你到底想干什么?”秋田村上说:“我们跟中国人的关系一直很紧张,我想借此缓和一下关系。”本田宇一笑道:“秋田君,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太幼稚了吗?”秋田村上说:“也许幼稚,不过,中国有句俗话:不打笑脸人。既然我们要永远在这儿生活下去,免不了要和中国人打交道,为什么不可以表现友好一些呢?”本田宇一未置可否。秋田村上继续说,“我在城里看过一部电影,说的是帝国皇军在各个战场上的胜利,看得我热血沸腾。我想就放这样的电影,让中国人看看我们大日本皇军的武士道精神,对中国人来说,也是一种威慑。”本田宇一想了想:“好吧。”事情这么定下来,秋田村上就开始准备。
秋田村上到陈二爷家说:“村长,快过年了,我想请咱秀水屯的乡亲看场电影。明晚,我家院里,我想请您光临。”陈二爷说:“如果没啥要紧事,我一定去。”秋田村上说:“也请您跟乡亲们打一声招呼。”陈二爷又说:“中!中!”秋田村上一出客厅,陈二爷马上变了脸:“呸!我看你个狗屁电影!”秋田村上在村街上走着,逢人便打招呼,请人家去他家看电影,人们也都笑脸答应。
秋田村上特意到天好家,他走进院子,虎子正好端一盆脏水从屋里出来。他看见秋田村上,故意把脏水向他泼去。秋田村上忙躲,还是有脏水淋到身上。他有些恼怒,但还是克制住了。虎子问:“你上我们家干啥?”秋田村上放出笑脸:“我想请你们上我家看电影。”天好说:“你没看见我们正忙着吗。”秋田村上说:“明天晚上。”虎子说:“那也没工夫!”秋田村上很尴尬地走了。
第二天傍晚,秋田村上家院子里支起银幕。银幕前摆着一排排桌子、凳子,桌子上还摆着瓜子、水果、点心。该准备的全准备好了,只等看电影的人来。天越来越暗了,一个看电影的人也没来。
天更黑了,院子里仍然空寂无人,只有孤零零的银幕和一排排空空荡荡的桌凳,秋田村上站在院门口,向外望着。黑黑的夜幕笼罩着大地,静静的。和子再次走到丈夫身边:“不会有人来了,咱收拾了吧。”秋田村上无可奈何地走到放映员身边,叹了一口气说:“辛苦了。”放映员要卸机器,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秋田村上阻止放映员:“等等,有人来了!”虎子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秋田村上兴奋地迎上去:“你来了?!”虎子说:“长这么大我还没看过电影呢,今天开开眼!”放映员问秋田村上:“就他一个人,放吗?”秋田村上说:“放!放!”
银幕上映出日本兵行军、打仗、欢呼胜利的画面。银幕的画外音:“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圣战,我英勇的大日本皇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虎子愤怒地盯着银幕。他身边的秋田村上和和子看得非常投入,满脸的兴奋。秋田太郎倚门站着,他望着银幕表情很复杂,也许他想到了自己的经历。
虎子突然起身走到头一排,把桌子上的瓜子、水果、点心用胳膊一扫,一屁股坐到桌子上。银幕上出现了他巨大的影子。秋田村上赶过来,赔着笑脸:“虎子先生,这不合适,还是坐到后面看吧。”“是你请我来看电影的,我乐意咋看就咋看!”虎子指着银幕上自己的影子笑着:“这是我吧!哈……我看见我了!”
秋田村上终于火了:“你这是无理取闹!”虎子也火了:“我不乐意看你们日本人杀人放火!”秋田太郎狂奔过来叫着:“混蛋!”和子抱住儿子喊:“太郎……”虎子指着秋田太郎:“你看你那损样,你咋不上电影呢?你应该上电影!”秋田太郎气得直喘粗气。虎子一把扯下银幕,大步走回家去。
三姐妹不见了虎子,正急得团团转,忽然传来虎子哼唱的声音:“正月里那个正月正,正月里那个挂红灯……”虎子在夜幕中出现了。天好迎上去喝道:“你死哪儿去了!”“哎呀妈呀!吓我一跳,我当是遇见劫道的呢,看电影去了。”虎子说着走进院子,继续哼唱:“家家都把那佳期会呀,依儿依儿哟……”他把自己唱进屋去了。姐三个又气又无奈地互相看看,也回屋睡觉。
秋田村上、和子沉闷地对面跪坐,秋田太郎围着父母来回走动,狂叫着:“父亲,看到了吧,这就是中国人!他们对我们大和民族充满了仇恨!你还想和他们搞好关系?不可能!”和子说:“是太过分了。我们好心好意的……”秋田太郎还在叫嚷:“对中国人,只能杀!杀!杀!”秋田村上怒视儿子:“你杀得完吗?”秋田太郎说:“那你也不应该失去大和民族的尊严!”秋田村上也叫起来:“够了!不要教训你的父亲!”
秋田村上因为放电影的事郁闷难解,就到开拓团团部找本田宇一说话解闷。他们二人坐在铁炉子旁边,一边烤火,一边交谈。本田宇一说:“我知道了,就去了一个人,还是闹事的。”秋田村上愁苦着脸:“我就不明白,我一直对他们那么亲善,为什么他们还是仇恨我?”本田宇一讪笑了一下:“因为你是日本人!如果中国人占了你鹿儿岛的老家,你会怎么想?都是一样的啊。咱把人家的土地占了!一顷地值五六十块大洋,我们就掏四五块,有的只给一两块,你给的多了些,可也就多了几块钱吧。”
秋田村上说:“我们日本为什么那么小?为什么没有这么肥沃的土地?”本田宇一说:“是啊,这不公平!所以我们要进驻占领,我们要移民开拓!也许,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这里就会划归我们大日本的版图,我们会成为这里真正的主人。这是我们开拓团的使命!秋田君,你的做法不见得不对,刚柔相济,你柔一些也好。”秋田村上说:“那个宋虎子实在太可恨了!”本田宇一若有所思地说:“宋虎子……该送他去一个好地方。”
就要过年了,该置办点年货。天好让虎子去一趟三江镇,买些烧纸、灯笼、香烛、鞭炮之类的东西,天星、天月也让虎子捎带着买些自己用的小东西。虎子答应着,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三江镇,他哪里知道,一伙人已经在路上等着他。
虎子兴致勃勃地走在去三江镇的路上,路边的树林里有几个人影在晃动,跟随着虎子,是秋田村上和几个日本人。虎子毫无察觉地往前走着,忽然,从树林里蹿出五六个日本汉子扑向虎子。虎子撕拼,但寡不敌众,被几个人按倒在地捆了。虎子问:“你们想干啥?”一个日本人说:“送你去个好地方!”
几辆日本军车停在三江镇街上,车上都是被绑的中国人。许多人在远远地围看、议论,其中有周和光。他看见虎子被五花大绑地押过来。虎子死命地喊道:“我是秀水屯的虎子,谁回去告诉我姐姐,我被抓了劳工啦!”周和光立即到秀水屯去报了信儿。
油灯下,炕桌上摆着饭菜,没人去动。天好在哭。天月和天星闷头坐在一边。
天好哽咽着:“怨我呀,我不该让他去三江镇,我去就好了……”天星说:“姐,你总爱往你身上揽,那是小日本坏!”天月附和着:“大姐,二姐说的也对……”天星气恨交加:“啥叫‘也对’,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没它小日本,我们不是消停过日子呀!”她拿起菜团子,“你们不吃,我吃了。”天好抹着眼泪念叨:“虎子也不知让送到哪儿了?多咱能回来?这辈子兴许就见不着面了……快过年了,他连个年都没过上……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呀……”说着,她又失声痛哭。天月一个劲儿地擦泪。天星咬着菜团子,眼中泪水流出。
日本兵押着劳工队伍在原始森林里走着,队伍里有虎子、抗联的马排长。劳工们踏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前行。不时有劳工倒下,有人要去扶,日本兵赶过来,用枪托挥打。日本兵嚎叫着:“快走!快走!”被抓的这些人只得继续往前走。
日本兵向倒下的人开枪。马排长骂着:“又一个。妈的,小鬼子!”他身边的一个劳工,人称“老驴子”,正哼着民歌《小白菜》的曲调,这时停下来说:“十七个啦!死了也好,省得活遭罪!”
虎子问马排长:“咱这是往哪儿走?”马排长四处看:“谁知道呢。我都转向了。”老驴子嘲笑老马:“亏你还是抗联呢,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咱这是往东走。”虎子问:“你咋知道的?”老驴子说:“小子,教你一招吧。刚才,你没看见我用舌头舔了一下桦树吗?冰凉粘舌头的那面就是北,找着北了,东西南就都知道了。”他又对马排长说:“老马头,怪不得你们抗联老吃败仗,就你这两下子……”
马排长不服气地说:“我这两下子咋的?我打死了十来个鬼子,掩护了全团撤退!你们国军倒有两下子,呸!就知道跑!”老驴子不服气:“我跑了吗?我跑能被小鬼子抓住吗?”一个日本兵跑过来照老驴子就是一枪托,凶狠地吼道:“不许说话!”老驴子向前走几步:“今天年三十吧?妈的!年三十被小鬼子打了,真晦气!”
吃过早饭,天好把两盏灯笼、一包香和一挂鞭放到柜盖上对天星和天月说:“今儿个年三十了,咱们去爹的坟地里送灯,请他老人家回来过年。爹的坟在秋田家的地里,咱得跟他家打个招呼。”天星不耐烦:“请咱爹,跟他打啥招呼,去就是了。”“你别惹事,先在家呆着,天月跟我走。”天好和天月走出屋,天星望着柜盖上的灯笼、香和鞭出神。
天好和天月走进秋田家院子,秋田太郎从屋里出来,阴森森地瞪着天好和天月。天好不理秋田太郎,向屋里喊:“村上先生!”秋田太郎说:“我爸没在家!有事跟我说吧!”天好只得对他说:“今天是年三十,按我们中国人的风俗,要请故去的人回家过年,我们要到我爹的坟地送灯,接他回家……”秋田太郎张口就说:“不行!那是我家的地!绝不能留下你们中国人的脚印!”天好耐心地说:“那本来是我们家的地!当初,我们是和你父亲说好了的……”秋田太郎还是梗着脖子说:“不行!”
天好和天月为了不惹事,只好暂时回家,等晌午再去找他爸说。天好发现柜盖上的灯笼、香和那挂鞭没了,天星也不见了人影,她知道一定是天星一个人到父亲坟地里去了,她怕天星惹事,忙和天月去找。
荒凉的大地上,一座枯草萋萋的孤坟,坟边几棵小树。天星来到父亲的坟头前,摆好祭品,把两个红灯笼和鞭炮挂到树上,又跪下,点着了香。“爹呀,过年了,跟女儿回家过年吧……”忽然,她感到身后有人,扭回头一看,是秋田太郎恶狠狠地站在她身后。秋田太郎说:“你!离开这里!马上离开!”天星站起来,怒视秋田太郎。秋田太郎指着祭品、灯笼和鞭炮吼着:“这些,统统拿走!”天星毫不退让:“我不拿!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着!”秋田太郎嚎叫:“你滚开!”天星以理驳斥:“小鬼子,滚开的应该是你!我今天就是要在这儿给我爹烧香磕头,点灯笼放鞭炮,接我爹回家过年!我告诉你,中国人过年过节如果连祖先都不顾,那就不配做他们的儿孙!”
秋田太郎步步紧逼着:“你要知道,我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不要惹恼了我!”天星更是针锋相对:“你别忘了,这是我家的土地!你们抢走了我们的土地,还不让我们在这块土地上祭奠先人,你这是不让我们活了。告诉你,你敢拦我,我啥事都能干出来!”
秋田太郎牛气地威吓着:“你别看我只剩下一条胳膊,我要把你打趴下,向我求饶!”天星冷笑:“我不欺负你,你一条胳膊,我也用一条胳膊打你!”说着,把左胳膊插进衣大襟。
秋田太郎想不到一个女孩子竟会这样强硬,气得呼呼喘粗气。天星叫板道:“来吧!我要是不把你打趴下,我立马就走,我就不是我爹的闺女!”秋田太郎“呀”的一声扑向天星。天好和天月远远地看见坟地里天星和秋田太郎正在厮打。急忙跑过来。
这时候,天星已经摔倒秋田太郎并骑在他身上,一只拳头狠狠地揍下去。天好和天月跑过来,拽起天星。秋田太郎气急败坏地爬起来,脸上和嘴角流着血,像只斗败的公鸡,他气得浑身直抖,扭身跑去。天好说:“你可真行啊!”天月说:“又惹事了!”天星并不在意姐妹说什么,只是说:“别说没用的了,请爹回家吧。”三姐妹在父亲坟前跪下了。
秋田太郎向前走着,身后突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他回头看去,是远处的坟地里,那挂鞭炮在响,他的脸都气歪了。
姐妹三人回到家,推开门一看,灶间的铁锅被砸碎了。天星气愤地说:“准是那个混蛋干的!他没打过我,干这偷鸡摸狗的事,真他妈没出息!我找他去!”天好一把抱住天星:“你让我省省心吧!”天月说:“我上他家去!”
天月低头站在秋田村上面前说:“……我二姐脾气不好,我们知道错了……”和子擦着儿子受伤的脸:“一个姑娘家,下手怎么这么重呢?他又是个残废。”秋田村上平静地说:“你能来道歉,我就原谅你们了。”天月息事宁人:“他砸了我们家的饭锅,也算解恨了,希望你们今后能让我们家消消停停地过日子……”这时候,天星一头闯进来:“我妹妹的道歉无效!他是我打的,我也是用一条胳膊打的。”她问秋田太郎,“你说是不是?有能耐咱俩再打一回!”天月拽天星的衣襟:“二姐……”天星打掉天月的手,又对秋田村上说:“人得讲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也知道了,你们该向我们家道歉!如果不道歉,我啥事都能干出来!”说完,拽住天月的胳膊走了。
天星和天月一前一后往家走。天星看到不远处有个雪窝子,就招呼身后的天月:“老三,二姐跟你说个悄悄话,到那边去说,那边背静。”她指指雪窝子,走了过去。天月刚走过来,天星突然拽起天月,一下子把她扔到雪窝子里,抡起拳头就打。天月喊着:“二姐,干啥打人呐……”天星说:“就打你!你这个不长骨头的东西!你本该让他家赔锅,屁都不放一个,还向他家道歉,气死我了!”“我是怕咱家出事呀……”天星说:“你是怕不丢咱家的脸!”
天星、天月走后,秋田村上数落儿子,旁边跪坐着和子。秋田村上说:“你可真是的!她们要去坟地,你就让她们去呗,这是过去我和她们家商定好了的,我答应过。你和一个女人打架,还没打过人家,丢人呐!打输了就输了呗,还去砸人家饭锅!你……你还是个大男人吗?”秋田太郎余气未消:“我,我恨不得杀了她们!”秋田村上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这时,和子突然指指窗外。秋田村上向窗外看去,天好头顶那口破锅,走进了院子。
秋田村上和和子走出屋,迎上天好,天好将破锅放到地上:“知道中国人的规矩吗?挖祖坟,砸饭锅,就是不让人活下去了,就是逼着我们和你拼命。如果我们连一点动静都没有,那就连猪狗都不如了,乡里乡亲从此就会看不起我们。所以,我今天顶着锅来,就没想顶着锅回去。你要是不道歉,我就死在你这里!我还要告诉你,你现在家里只有一个儿子,我们家现在有姐仨,我们三个人换你儿子一条命,你看行不行?”秋田村上知道理亏,忙和颜应对:“别这样,别这样,有事好商量。”和子鞠躬道:“您别生气,我替儿子道歉了。”秋田村上忙接着说:“对,我们道歉,我还要去你们家道歉……”
天好回到家不一会儿,秋田村上果然顶口新锅,和和子走进院子,天好、天星、天月从屋里出来。秋田村上放下锅,与和子鞠躬。秋田村上说:“实在对不起,请原谅……”天好姐妹们看到这种情况,也就以礼相待,原谅了他们。
供桌上,摆着宋承祖的遗像,香火缭绕。父亲请回来了,姐妹三个跪在父亲像前,磕了三个头。天好说:“爹,过年了,咱又团聚了,可是,虎子没在……是我没照顾好他,我对不住你呀,爹……”天好哭了。天星说:“爹,不怨我姐,是日本鬼子……”天月说:“爹,求你保佑虎子了,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天好说:“爹,你放心吧,不管多苦多难,我们都要活下去,我要带好两个妹妹……”姐妹三个抱在一起。宋承祖的遗像微笑地看着三姐妹。
子夜来临,净空寺毓慈住持到钟楼上敲响了中国传统新年的钟声,这钟声幽远而洪亮,传到千家万户。随着钟声的远扬,远远近近地先后响起了鞭炮声。天好家吃过饺子,放罢“闪门炮”,开了院门,准备迎接来拜年的乡邻。
天亮了,天星换了身新衣服,正在院里放“二踢脚”。周和光和周老太太满脸喜气地走来。天星一看大年初一来了这么尊贵的稀客,惊喜地忙跑回屋去报信儿。
屋里,天好和天月也换了新衣裳。天好为天月整理衣裳,天月高兴地说:“大姐,你的手真巧,这衣裳做得多合身呐!”天星一阵风似的闯进屋里:“哎,小周掌柜来了!”天月白了天星一眼:“去!又来骗俺!”天星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我不骗你!”天好说:“天星,你就不会换个新花样啊?”
姐仨正说着,周和光和周老太太走进屋。周老太太问:“啥新花样啊?”天好和天月想不到天星这回说的是真话,不由得愣了一下。天好忙迎上去满脸堆笑:“大娘,您咋来了?”周老太太慈祥地笑着:“过年了,来看看你们。”天好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们去给您老拜年。”天月上前鞠躬:“大娘,过年好。”“好,好。月儿,也该给你哥哥拜个年呀!”天月看周和光一眼,说声“周先生过年好”就羞涩地走开了。周老太太笑得很开心。
天星对天月说:“我没骗你吧?快去沏茶!”天月笑着去沏茶,心中自然欣喜不尽。周老太太四处看:“看这个家,收拾得多利整,哪像没爹没娘的孩儿。”又向天好说,“你这当大姐的,挑起这个家,真不容易呀!”天星故意笑着逗周和光小周掌柜的:“你咋不吱声啊?”周和光笑一笑:“这过日子的嗑,得我娘唠。”周老太太含笑撂给儿子一句:“赶明儿个,你也得过日子。”
天月端来茶盘,茶盘上放着茶碗、茶壶。她把茶盘放到周和光和周老太太中间,拿起茶壶倒茶。周老太太看着天月:“月儿越长越水灵了。”天月不好意思了,倒好了茶就低头躲到一边。周老太太从怀里掏出四个红包:“大娘给你们压岁钱。”天好心里一热:“大娘……”爹娘不在了,过年还有长辈给压岁钱,让她很感动。周老太太说:“拿着!一人一份——虎子的那份,给他留着。”周老太太把红包塞给天好。按老规矩,压岁钱是不能推辞的,天好欣喜地接了钱:“大娘,您看,俺们还没给您磕头拜年呢。”周老太太高兴得眉开眼笑:“这磕头嘛,也就免了吧。”周和光对姐仨说:“你们放心,虎子去哪儿了,我正打听着呢。”
一个高墙围着的大院子。院墙上扯着电网,院墙四角戳着岗楼,日本兵持枪守卫。这是日本人设在中苏边境山地中的劳工营,虎子就被送到这里。院子四面是劳工住的大工棚,劳工们一排排站在院子里。日本中队长高野未吉站在队伍前,他合上花名册大声问:“自己的编号都记住了吧?”没人应声。高野未吉大吼:“记住没?”应者寥寥:“记住了。”高野未吉愤怒地走到前排,揪出一个人连连打耳光。他又喊:“记住没?”劳工们喊:“记住了!”高野未吉嚎叫着:“你们不光要记住自己的编号,还要记住,我,高野未吉!我是你们的长官,你们必须服从我——无条件服从!你们更要记住,到这儿,你们就不是人了,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问,只有干活!干活!”
一个工棚里住几十个劳工,非常拥挤、压抑。老驴子说:“咱是八大队,这个大队就我说了算了,日本人让我干的,我也没办法。”有人不满地看他。老驴子咳嗽一声,唱着《小白菜》的调子,但是改了词:“别瞪我呀,我赶上了。让你干,你也得干……”接着又说道:“我觉着,我干还比旁人强呢。咱这个大队挺有意思,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齐了。我是国民党,老马呢,是抗联,对吧?”老马扭头不理他。
老驴子说:“还有做买卖的,种大烟的,算命的——哎,老王,哪天你给我算一卦。”老王说:“你告诉我生辰八字。”老驴子说:“拉倒吧!准不灵,要灵,你能被抓了劳工?”老王说:“我知道那天不宜出行,可我屋里的非让我上街。”
老驴子说:“不管干啥的吧,反正都一口锅里搅马勺了。不过,我是头儿,你们得伺候我。我向诸位亮一下我的军衔,我是国军上尉连长,我身上有十八个枪眼,进了三次棺材。所以呀,你们都得小心点。”虎子“呸”地吐了口唾沫。老驴子问虎子:“小兄弟,啥意思?不服啊?那好,咱走着瞧,有叫你服的那一天。”他扫视一下大伙,压低了声音,“我得给大家提个醒,那个日本中队长,高野未吉,大家都得提防点,这小子可不是物……”门“咣”的一声开了,高野未吉大吼:“出工!”劳工们只得懒散地出工棚棑队去干活。
人们终于熬过漫长的寒冬,春天来了。河面结的冰正在开裂,大地积雪消融,柳枝在早春的风中轻轻摆动。
秋田村上、和子、秋田太郎正在收拾农具,天好走进院子对秋田村上说:“咱们有过约定,开春了,我爹的坟得移到俺家的地里。”
秋田村上说:“对,对对。”“明天是清明节,我们一早就去迁坟。”“好,去迁吧。”天好向院外走,秋田太郎阴森地看着走去的天好。
宋家姐妹三人拿着锹镐向坟地走来,只见地头上站着秋田太郎,他身边还有六七个凶神恶煞似的日本人,手里都拎着木棍。天月有些担心:“大姐,又要出事呀……”天星往前走,天好天月也跟了过去。天星往地里走,秋田太郎横在她面前。天好说:“你爹昨天答应了的!”秋田太郎说:“我没答应!”天星说:“小秋田,你说,你今天到底想咋的吧!”秋田太郎说:“我不让你们迁坟,我要把那坟平了!除非咱俩再打一回,我要把你打趴下!”天星冷笑一下,看看秋田太郎,又看看那几个日本人:“有能耐还咱俩单挑!”秋田太郎点点头。“别信他的,他要单挑,就不会领这么一帮人来。走,咱回去!”天好拽天星的胳膊,天星一抡胳膊,把手中的铁锹塞给天好:“姐,天月,你俩走开!”那几个日本人把天好、天月推到一边。天星对秋田太郎说:“来吧!”秋田太郎也扔掉了木棍。
秋田太郎“呀”地狂叫一声,冲向天星,抡起独臂打去。天星就势倒地,一动不动。秋田太郎愣了。天星说:“说话算话,我被你打趴下了,让我们迁坟!”气急败坏的秋田太郎抡起拳头打天星,天星还是一动不动。秋田太郎对天星又踢又踹。天好和天月呼喊着想冲过去,被那几个日本人死死拦住。秋田太郎不管不顾地狠命踢踹天星,天星咬着牙,仍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秋田太郎边踢边吼:“起来!你给我起来!打!打呀!”天星怒视着秋田太郎,脸已青紫,流着血。秋田太郎反而被激怒了,他拾起那根木棍,要向天星打去。一声喝斥:“住手!”秋田太郎的木棍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扭头看去——
声音传来的方向,来了黑压压一群人,秀水屯的男女老少手拿锹、镐、木棍、锄头等工具,为首的是陈二爷。陈二爷说:“你们欺负三个没爹没娘的姑娘,算什么能耐!”一个日本人冲秋田太郎喊:“太郎,走吧!”天好、天月冲到天星身边。秋田太郎和几个日本人慌张跑开。天好、天月哭喊着和乡亲们围上来,天星面色平静地说:“姐,给咱爹迁坟吧……”
天好姐妹终于把爹的坟迁到自己的地里。新坟前,纸幡轻摆,三炷香冒着青烟,烧纸蹿着火苗。天好、天月穿着孝跪在爹爹新坟前,周围围着许多乡亲。一个乡亲吹响了小唢呐,声声如泣如诉。几个乡亲用门板抬着天星来了,门板放下,天星滚下门板,爬到墓碑前,音调沉重地说:“爹,咱回自己家的地了,你可以安生了……”别人都在哭,唯独天星不哭,她咬紧了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