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时分,人们都睡得正熟,从三江镇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间或有爆炸声。天星睡觉灵醒,她被枪声、爆炸声吵醒,穿衣下炕出门看,只见三江镇那边火光通明,很是热闹,就掩上房门,跑向三江镇。
原来是抗联的一个团打下了三江镇,天刚蒙蒙亮,抗联的战士在镇粮库给老百姓放粮。天星跑到三江镇一看,人们都把一袋袋白花花的大米往家扛,她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就挤进分粮食的人群,扛了一袋,又要夹一袋。
一位挎着短枪的抗联干部走近天星,他就是从大连回到三江镇的那个魏德民,现在是抗联某团的侦察参谋。魏德民说:“行了,你一个姑娘家能扛动两袋子大米?”天星抬头冲魏德民笑了笑:“我扛不了,我雇人扛!”
魏德民看着天星突然发现了什么,不由得打量她。天星风风火火地说:“瞅啥?那边有马车,路过秀水屯的多了,我让他们捎个脚!”
魏德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认识宋天好吗?”这贸然的一问让天星一愣:“那是我大姐。哎?你是谁?”魏德民微微一笑:“我说嘛!你们姐俩的眉眼挺像的。”他一边说话一边帮天星扛起一袋大米。
“你认识我姐姐?”这么个背短枪的抗联的官儿竟然直呼宋天好三个字,让天星十分奇怪,她眼盯着这个官儿问。魏德民又是笑笑。
天星越发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你总笑啥?你到底是谁呀?”这时抗联战士小韩喊:“魏参谋,团长找你。”魏德民放下大米对天星说:“你等捎脚的马车吧。回去告诉你大姐,就说抗联的队伍里,有个人谢谢她。”
天星狐疑地望着魏德民的背影,不明白大姐怎么会认识这么个抗联的官儿。
净空寺是一个不太大的寺庙,团长和魏德民并肩从天井里向院外走去,几个抗联干部和战士跟在后边。魏德民说:“团长,这次打下三江镇,动静不小啊。”团长说:“所以啊,我刚才跟你说,你这个侦察参谋要挑重担子了。这三江镇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东面连着中苏边境,西面连着抚顺、沈阳两大城市,日本鬼子绝不会轻易放手,很可能会有重兵进驻,对我们很不利,我们需要一双眼睛,因此才让你执行这样重要的任务。”二人边说边走,来到净空寺的大门口。
大门门楣上悬着黑木横匾,上书:净空寺。门两侧有联:(上)三江纯净 谁知何为净;(下)万事皆空 你悟才是空。
毓慈住持站在门口,望着粮库方向。粮库那边,抗联还在给老百姓分大米。毓慈住持捻着念珠:“善哉,善哉。”
团长和魏德民正好从里面出来,走到住持身边,团长对毓慈住持说:“大住持,打扰了。”毓慈住持说:“佛门为众生而开,何言打扰。”
魏德民看着那楹联不由念出声来。团长说:“把小鬼子打跑了,那就是净!打妖魔鬼怪的,就是悟空!对吧?大住持。”毓慈住持微微一笑:“也算是一解。”团长转身看魏德民:“小魏,那你就是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啦!”说完,他命令全团迅速撤离三江镇。
抗联的队伍撤走不久,日本兵就开进三江镇,古贺大佐骑在马上,凶相毕露。街上的百姓慌张散去。临街绸缎庄的窗户上,露出周和光警觉的脸。
日本鬼子和伪军持枪挨家挨户搜查,搞得鸡飞狗跳。这些人只要从哪家翻出大米,就打人、抓人、烧房子、抢东西。谁要稍有反抗,鬼子就开枪杀人。三江镇一时间成了人间地狱。在三江镇古贺办公室里,联队长古贺把一张《中央日报》拍在办公桌上。他对面站着毕恭毕敬的伪警察厅特务科科长小川。小川拿起报纸读:“东北抗联一部打下三江重镇,日寇古贺联队进驻再施淫威……”
古贺不悦地说:“多么详细,多么快!重庆是怎么知道的?你们特务科不该好好想想吗?”小川一个立正低头:“联队长,是卑职失察。”古贺说:“小川君,共产党和国民党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这满洲还是我们圣战的大后方吗?三江镇向东支撑着满洲和苏联的边界,向西护卫着抚顺、沈阳两座满洲最大的工业城市,对帝国来说非常重要。我的联队要长期驻扎在三江镇,要清剿抗联,要镇压反满抗日活动。可是,现在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你,这不是很可怕吗?”
小川说:“请联队长放心,卑职一定要挖出那双眼睛!”
小川回到自己办公室,就和一个人商量对策,这个人坐在沙发上,他就是早已当了汉奸的裘春海。小川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思考着自言自语:“……也许,并不只是一双眼睛啊……他一定在三江镇,或离三江不远的地方。”
裘春海掏出烟来,小川掏出打火机,俯身要给他点上,裘春海连忙站起,笔直而立。小川很是客气:“坐,你坐。”裘春海十分谦卑地坐下来,小川还是为他点着了烟。
小川说:“省警察厅决定,成立三江镇特别行动队,由我和你负责。具体的事情,当然要由你去做了。”裘春海吸了一口烟意有所指:“科长,既然责任这么大,我这个小小的警尉恐怕担当不起呀。比我级别高的还有警佐、警正嘛。”
小川一笑,像耍猴的给猴子戴花帽似的对裘春海说:“可是论侦查技术,你才是这个。”小川竖起大拇指。裘春海也笑了笑:“科长心里有我就行。”
有了天星扛回来的两袋大米,全家人都很高兴。吃晚饭的时候,天星搬来饭桌,放到炕上。虎子跳上炕,坐在桌边。天好端来一瓦盆大米饭,天月端上一盖帘野菜团子,还有咸菜、葱、酱。
天星说:“虎子,就你吃现成的,啥也不干。”虎子笑嘻嘻地说:“有三个能干的姐姐,还用我干啥。”天好支使着:“虎子,去,把门划上。”虎子问:“吃饭划门干啥?”“要是有人敲门,就把大米饭藏起来,吃菜团子。”
天星不高兴:“真是的,吓成这样,至于吗?”天好说着原因:“咋不至于?小鬼子知道了,咱家就没个好了,就是经济犯,就得蹲大牢!”天月不满地斜了天星一眼:“净惹事……”
天星忽地一下就来了火,把饭碗一蹾喊道:“咋的?我还有罪啦?大老远的,又打枪又放炮,我去三江镇弄回了大米,容易吗?我不是为这个家吗?啊,吃着大米饭,反倒怨我?还讲理不讲理?”
天好息事宁人:“别说了。以后干啥事掂量掂量,想想后果。”天星的火越来越大:“啥后果呀?大米饭不香吗?”虎子加油往嘴里扒着米饭:“香!二姐,下回有这事,咱俩一块去!”天好喝止虎子:“得了,你就别跟着瞎搅和了!”“不吃了!”天星气呼呼地摔了筷子下地,打开房门走出去。天好连忙喊叫:“天星……”天月不满地说:“大姐,别管她!还说不得了……”
天已经很黑了,外面几乎没什么人。天星坐在一棵大柳树下生闷气。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他走到天星身边,打量着这个漂亮女人,露出淫笑搭讪着。天星警惕地站起来,背靠柳树呵斥着。可是这汉子看天星孤女可欺,就扑上来要抱天星。他哪里知道天星可不是软柿子,正在他拽住天星欲行好事之际,天星上面一拳捅向他面门,下面一脚踢中他下裆,打得这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汉子没占上便宜,只得落荒而逃。天星看着这人消失在黑暗中,暗自骂了一句,心想,今天净碰上倒霉事,连放个屁都砸脚后跟。她抬头看看天上弯弯的月亮和闪烁的群星,笑了笑自语道:“妈的,我这个天星真要是天上的星星倒好了。”眼看夜色渐重,她晃悠着走回家去。
就在同时,天好和天月因为天星深夜外出不归而着急、担忧,天月急得哭起来,姐妹俩哪还有心思睡觉?正担心着,外面有人敲门。天好小心地打开一道门缝往外看,原来是个男人,那人问天好要不要雇长工。天好埋怨着:“我们还要给人当长工呢。”那人又说:“给口饭吃吧。”天好有心给他端米饭,又怕他是鬼子奸细,怕被抓经济犯,只给他拿了两个野菜团子,又让天月给端一碗热水,从门缝里递出去。那人在接水的时候好像认出了天好,急忙喝完水走了。
那人刚走,天好回到炕沿才坐下,门“咣”的一声,天星回来了。
天好埋怨着:“你还知道回来呀!都急死人了!”天星风风火火地说:“我带个人回来,你们自己看吧。”原来天星回来的路上,又碰见那个欲行不轨的男人躺在地上,就把他带了回来。天好、天月忙跑到屋外去看,只见院子里躺着一个中年汉子,正在“哎哟,哎哟”地叫。
中年汉子见天好过来,吓得直抖,连连喊叫着:“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虎子边穿衣服边从西屋出来问:“咋的啦?咋的啦?”天月也从屋里出来。天星拿水瓢喝着水,走出屋,一脸的无所谓:“在道上认识的,他想占我的便宜,我就踹了他一脚。”
虎子蹲下去薅住中年汉子的衣领骂道:“你他妈的……”忽然他认出来了,“这不是西瓦窑的冯贵吗?”冯贵哀求着:“大兄弟,饶我这回吧……”虎子抡起拳头说:“你敢欺负我姐!”天好挡住虎子的拳头:“行了!”虎子踢了冯贵一脚:“你滚!”冯贵要站起身,可就是起不来,他嚎叫着:“唉哟,我这腿……”天星说:“他太不经踹了,一脚,腿就折了。大姐,赔他两个钱吧。”冯贵忙摆手说:“不用,不用,送我回家就行了。”
天好说:“虎子,上陈二爷家借挂车,把他送回家去。”虎子扶起冯贵,冯贵对虎子说:“兄弟,送我回家千万别提这事,我那屋里的……我就说是自个儿摔的。”“走吧你,毛病还真多!”虎子带冯贵出了院子。
天好耐心地对天星说:“老二,你那性子往后得收一收,老三不就说了那么一句吗?姊妹之间,哪能说驴就驴啊——跺下脚就走,黑灯瞎火叫人上哪儿找你?老三都急哭了!”
天星笑笑:“我这脾气是得改改了,出了门我自己也后悔。”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天好说:“姐,那天在三江镇扛大米,有个抗联的说是认识你,好像还是个当官的,挎短枪呢。”“他叫啥?”天星眨巴着眼想了想说:“叫……对,好像叫魏啥谋。”天好脑子转了几转,想不起自己认识叫魏啥谋的人。
红日西坠,暮色苍茫,荒芜的田野被皑皑白雪覆盖,呈现出一片凄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日本退伍兵,背着行囊疲惫地走着,他神色憔悴,一脸茫然。他就是秋田村上的儿子秋田太郎,在山东的战场上失去一只胳膊,侥幸保住了性命。他退伍了,日本的鹿儿岛已经没有他的家,他到秀水屯找父母亲。
秋田太郎走进院子,和子正在晾晒衣服、床单,竟没有认出儿子。她呆呆地看着秋田太郎,秋田太郎也呆呆地望着母亲。
秋田村上正好挑水进院,他认出了儿子,扁担滑下肩头,水桶落地,水在地上四处流淌。秋田村上声音颤抖着大喊:“太郎!”秋田太郎呜咽着喊:“爸……”和子好像从梦中惊醒,疯了一样扑向儿子:“太郎!我的孩子……”她抱住儿子,发现儿子空空的左袖,她攥住那衣袖,手在抖,泪在流。
晚饭时,秋田村上、和子、秋田太郎一家三口跪坐在小餐桌边,秋田太郎已换上和服。秋田太郎一盅一盅地喝着酒。“太郎,别喝多了。”和子摇摇酒壶,空了,她又去拿。秋田村上说:“太郎,今天,爸爸陪你喝,一定让你尽兴。”“爸,山东,实在可怕……”和子拿酒进来,分别给父子俩斟满。父子干了一盅,和子又给倒满。“山东,八路,地雷……混蛋!”秋田太郎眼里像在冒火,又去抓酒壶。和子忍不住擦眼泪。
秋田村上说:“这样也好,回来好好种地,像当年在咱鹿儿岛老家一样。”他喝干了一盅酒,充满感情地唱起来:“当樱花盛开的时候,我的老耕牛也养足了精神……”和子和秋田太郎也跟着摇头晃脑地唱起来……
天气很好,一个货郎推着小货车来到秀水屯的街上。货郎车上是些女人用的针头线脑、香胰子、扑粉之类;还有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如糖果、能吹出哨音的小泥人、小动物、不倒翁等。
货郎身边跟着一个半大小子,摇着货郎鼓咚咚响。货郎停住车支平,车变成了卖货的柜台。刘二嫂走过来,看着车上的货说:“货挺全呀。”“那当然了,我比那挑货郎担的强多了,城里的铺子也不见得有我的样数多呀。”刘二嫂拿起一把牛角梳,她看中了,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货郎看出这个女人的心思,大方地说:“我这人,做买卖就是实诚。稀罕就拿去,仨大子。”刘二嫂非常高兴,掏出三个铜子给货郎,一边在头上试着梳子一边问:“咋称呼呀?”货郎说:“姓张——你就叫我张卖货的。”刘二嫂是个爱打听事、多嘴多舌的女人,她看看那个半大小子问:“这位小兄弟咋不吱声呀?”“他是哑巴。”“哎哟,多周正的孩子,可惜了。”货郎有意无意问了一句:“大嫂,咱屯子有新住户没?新住户缺东少西的,我这货好卖。”刘二嫂说:“咱屯子还真没新住户,我去帮你招呼招呼人。”
刘二嫂喊着:“张卖货的来啦!”她走到天好家门外向院里喊,“天好,不去买点啥呀?货可全了!还贱!快去吧!”天好对虎子说:“我去买桄线,再买个顶针。”她放下手中的活,拍打几下衣襟,向院外走去。
货郎车前,围着几个女人和孩子。货郎问:“咱屯子最近谁家来亲戚没?给亲戚买点东西嘛。”几个女人摇头都说没有。
这时,天好向这边走来。货郎一眼扫到天好,愣了一下,心中一惊,是她吗?她怎么会在这里?货郎就是裘春海,他怕被天好认出来,就对买货女人们说:“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还得往下个屯子赶呢。不卖了!不卖了!”裘春海边说边收拾好货车,推起车子就走,那个半大小子紧跟着他。
天好赶到,裘春海已走出很远了。她望着裘春海远去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难道会是他吗?天好想着,快步向前追去,她要探个究竟。裘春海推着车子,和哑巴也加快了脚步。前边是一片树林,裘春海推车和哑巴进了树林。天好赶过来,路上已没了人影,四处看看,又向前方望去,也是空寂无人。这时,裘春海和哑巴正伏在荒草中,望着天好。
天好看不到人了,这才转身慢慢地回去。裘春海看天好走了,才松一口气,翻身坐起来。哑巴突然说话了,他很严厉地问:“怎么回事?那个女人!”裘春海说:“什么怎么回事?她认识我,我不能暴露自己,知道吧?”
哑巴是日本特务岛田装的,他名义上是配合裘春海,实际是监督他。
天好回到家,走进屋里仍在凝眉思索。天月问:“大姐,咋啥也没买呀?”天好坐在炕沿上,望着房箔,还在想,好像没听到天月的话。天星和天月不解地互相看着。天月问:“大姐,你咋的啦?”天好说:“我觉得那个张卖货的走路的样子特别像一个人……”她自语着,“不敢想,真的不敢想……难道天底下能有这样的奇事……”天月和天星无可奈何,只是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着。
裘春海回到特务科办公室,坐在沙发上向小川汇报,换上军服的哑巴笔直地站在办公桌的一侧。裘春海说:“……这半个多月,我和岛田君几乎走遍了三江镇周围的屯子,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和异常情况。据我分析,共产党或者国民党的谍报人员,肯定在三江镇。我估计,三江镇有他们的电台,很可能是国民党的电台,共产党不可能在这个地方设立谍报网,他们还没有这个能力。”
岛田突然吼道:“你对大日本皇军不忠!”裘春海一下子站起来,对岛田怒目而视:“你盯我梢吗?我怎么不忠了?”岛田说:“那个女人,你为什么不讲?”
裘春海并不在乎:“你又来了!我的一切,小川科长都知道!”小川笑着说:“裘先生,你坐,坐。”转身对岛田怒喝,“混蛋!你,配合裘先生,事事都要听他的!不可以怀疑!”转脸对裘春海说,“这些天你很辛苦,回去好好休息。这是一点点赏金,金票五百元。”
裘春海站起身:“谢谢科长。可是岛田君不该怀疑我对大日本皇军的忠诚,这很让我伤心。”小川拍拍裘春海的肩膀说:“他太小,什么也不懂,原谅他吧。”裘春海走出屋去。小川转回身,走近岛田,和颜悦色地说:“岛田,他已经被我训练得很忠诚了——一条很忠诚的狗!我们很需要这种狗!懂吗?”
裘春海回到自己的居室,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独自喝酒。桌上,放着一盘糖炒栗子,他不时剥开吃一个。他轻轻剥着一枚栗子自言自语:“你咋也到这儿来了呢?好像不是为了追踪我裘春海。看你那样也就是个钻庄稼地的老娘们儿。”他又咂了一口酒:“你爹可是死在我手里,绝不能让你知道,知道了我们就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哪!是啊,不该把宋营长卖了,可是不卖行吗?那是一大锅翻着花的开水呀。”六七年过去了,裘春海没人模样了……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帘。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夜空上闪烁着几点惨淡的星光。裘春海念叨着:“天下是日本人的,就得靠着人家,给人家卖命,要不然怎么活,怎么发财?”裘春海又轻蔑地笑了:“什么叫人模样?我现在就是人模样!跑半个月就拿五百元金票,‘满洲国’的警尉!明天就是瞥佐、警正!”
这天午饭后,虎子装满一独轮车粪要往地里送,他推着车走在一条车辙压出的路上,车上戳着铁锹。秋田太郎骑着马迎面走来。
两人渐渐靠近,停住了。秋田太郎说:“你让开!”虎子问:“你是秋田家的人吧?”秋田太郎点点头:“你怎么知道?”虎子说:“看那匹马我就知道。”秋田太郎说:“知道了好,你给我让开!”虎子说:“你让开!”秋田太郎凶凶巴巴地说:“我冲过去!踏碎你的车!”虎子操起铁锹,针锋相对:“小样!你敢冲过来,我让你那条胳膊也没了!”双方僵持着,谁也不让。
姐三个放好炕桌,摆上饭菜碗筷,只等虎子回来吃饭,等急了,天星跑出去找虎子。天星跑过来,看虎子和秋田太郎在土路上对峙着,问清情况,她的火劲儿上来了:“对!不让!虎子,你回家吃饭,我和他摽。”虎子说:“不,我跟他摽到底了!”
天好和天月在家里焦急地等待,连天星也不回来了。天好怕出什么事,叫上天月一同去找。太阳的余晖将天上的云彩涂上了血红色,虎子和天星并肩而立,面对着同样固执的秋田太郎。天好和天月赶来,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好脾气的天月对秋田太郎吼起来:“你还讲理不讲理?这一车粪呢,咋给你让道?”最不爱惹事的天好觉得秋田太郎是无理霸道,也很生气:“好!虎子,天星,你俩回去吃饭,我和天月在这儿顶着。今天咱就跟他耗下去了!”天星、虎子不动,姐弟四个并排站着,怒视秋田太郎。
秋田村上和和子跑过来,秋田村上将马牵开,让出了道。虎子推起独轮车,姐弟四人向前走去。秋田太郎气得滚下马背,秋田村上和和子扶起儿子。秋田太郎跪在地上,望着姐弟四人的背影大叫:“啊——混蛋!!”
为了进一步加强对三江镇的控制,古贺大佐决定用一个中队的武器、弹药装备来武装三江镇青少年义勇队。这天,在开拓团团部的大院里,举行青少年义勇队成立仪式。几十个十五六岁的日本少年站成整齐的队列。开拓团团长本田宇一在队列前讲话:“孩子们,你们要知道,我们的处境很不好,中国人对我们充满敌意,抗联经常骚扰我们。还有北边的苏联,随时会侵略我们满洲。各地开拓团都成立了青少年义勇队,还有大和义勇队,我们也必须成立。这是为了保卫我们自己。孩子们,辛苦啦!”他向少年们鞠了一躬,“我们今天成立义勇队,古贺联队长特意拨出一批武器、弹药送给我们,一会儿就运到。”
两辆日本军车在公路上行驶,车上装着一箱箱弹药和枪械,每辆车上都有数名日本兵持枪守护,头车的驾驶室里,坐着面色严肃的古贺大佐,车后扬起一路黄尘。尘土过后,魏德民化装成背着粪箕捡粪的农民,他向两辆军车行驶的方向望了一会儿,迅速消失。
本田宇一仍在向少年们训话:“下面,我要向你们介绍你们的教官!”从房檐的阴影下,走出秋田太郎。他一身戎装,迈着正规的军人步伐,走到本田宇一身边,向少年们敬军礼。本田宇一说:“大家看到了吧,秋田太郎先生的左臂没有了。他把左臂献给了圣战,献给了天皇,他是个真正的皇军军人!他的家就在这里。他回到了家,这是我们的骄傲!这是我们的光荣!”秋田太郎喊:“效忠天皇!大和必胜!”少年们也齐声跟着喊。
这时,两辆军车驶进院子,古贺大佐下车。本田宇一忙迎上去说:“大佐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古贺大佐说:“这事很重要。”两辆军车的厢车板打开,日本兵卸下一箱箱军械、弹药。
秋田太郎和少年们仍在笔直站立,古贺在本田宇一的陪同下,从少年的队列前慢慢走过,他不时停下来看看某个少年,或用拳头敲敲对方的胸脯。他面露笑意地说:“好!真正的天照大神的后代!”他走到秋田太郎身边,上下打量他。秋田太郎腰一挺:“退役中士秋田太郎!”古贺大佐拍拍秋田太郎的无臂左肩:“退役?真正的军人不会退役,他所到之处都是战场!”
古贺大佐走到少年们面前训话:“孩子们——不,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孩子了,你们是大日本开拓团青少年义勇队的队员,是战士了!你们肩负着保卫满洲、保卫家园的重任。这就是你们的家乡!你们要时刻准备为它流血!为它献身!大东亚共荣的光荣使命,靠你们去完成……”
魏德民踏着深深的积雪,到深山老林的抗联秘密营地送情报。团部设在用原木搭起的一间房子里,团长和魏德民在交谈。听完魏德民的汇报,团长十分兴奋:“这可是块肥肉哇!”魏德民说:“有一部分枪发给了那些日本孩子,大部分弹药、枪支还放在开拓团的仓库里,只有几个日本孩子看守。”团长递给魏德民一碗开水,魏德民继续说:“那些日本孩子大部分都回家睡觉,枪都放在他们义勇队的队部里,值班的也就四五个人。”团长说:“这武器弹药真叫我眼馋哪!打他娘的!”魏德民说:“还用打吗?我看,一个排悄悄进去就能端了。”团长说:“那么多武器弹药,一个排能拿回来吗?一个连,你带吴大昌那个连去。”
入夜,魏德民、吴大昌和抗联战士们从山林里下来,潜伏在洼地里,向开拓团的方向望着,开拓团有几间屋子亮着灯光。魏德民向吴大昌耳语几句,吴大昌又对身边的小韩耳语几句,小韩点点头,冲几个人挥挥手。几条黑影弯腰向开拓团团部奔去。小韩又向几个人挥手,几个人站起,跟着他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一个日本少年持枪守在仓库门口。天很冷,冻得他跺脚缩肩,来回走动。从墙角闪出一个抗联战士,他手持匕首,上前搂住那日本少年就是一刀。少年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倒下了。又有几个抗联战士冲过来。
在开拓团团部里,两个少年围着铁炉子拄着枪打瞌睡,三个抗联战士轻轻推门进来,那两个少年竟没察觉,还在睡。三个抗联战士相视一笑,两个抗联战士分别夺下两个少年的枪,两个少年猛然醒了。一个抗联战士用枪指着他们俩,轻声说:“别动,举起手来。”两个少年举起双手。
开拓团青少年义勇队队部的枪架上,放着一排崭新的三八式步枪。五六个日本少年还没睡觉,有的躺在床上,有两个人在练白天学的刺杀动作,躺在床上的人在看。窗下,小韩和几个抗联战士在听屋里的动静,小韩把头稍稍探出,看到屋里的人像在游戏,就向身边的战士示意,几个战士向屋里冲去。
抗联战士冲进来,一个战士喊:“都别动,动就打死你们!”少年们吓呆了。两个战士迅速抱走枪架上的枪,小韩和一个战士把那两个练操的枪也缴了,他说:“鬼崽子,这不是玩的,趁早跟你爹娘回家吧!”
魏德民、吴连长和一些抗联战士匍匐在洼地里,注视着开拓团的方向,等待着信号。开拓团的方向闪了几下手电光,这是一切顺利的信号。吴连长高兴地说:“咋整的?一点动静没有就拿下了?上!”抗联战士们向开拓团奔去。魏德民说:“吴连长,我该撤了,我是孙悟空啊!”说罢,独自隐没于夜色中。
抗联战士从仓库里扛出武器弹药箱,满载而归。而这一切都被周和光看到,他迅速回到一间阴暗的小屋里,用电台把这些情报向重庆方面发出。
天好、天月、天星正在议论过年的事。
虎子风一样跑进来:“听说没?小日本的开拓团被抗联端了!”天星奇怪地说:“离这儿这么近,咋一点动静也没听着呢!”虎子绘声绘色地说:“听说,小鬼子义勇队的枪啊,子弹哪,都被抗联包圆了,一点都没剩!”天星故意撒气似的说:“这抗联,真气人!我早就想找他们,上哪儿找哇?这回到家门口了,咋连个动静都不给呀?”天好白了天星一眼:“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天星拿腔捏调地说:“大姐,你咋忘了,抗联里有个叫魏啥谋的人认识你。哎,那人长得可精神了!”
天月笑道:“你看精神,大姐看就不一定精神。”天星翻了天月一眼,向外走去,打开门,又突然关上。对着屋里喊:“来人了!小周!三江镇绸缎庄掌柜的!”天月一怔,又一喜:“他……”天星一脸正经:“老三,他肯定是来找你的。”
天月喜形于色,又有点着急地说:“我……”她说着拢拢头,又看看自己的衣服,忙进里屋去了。天好和虎子看着房门,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
虎子从窗户向外看,窗外一个人影也没有:“也没人哪。”天月穿一身新衣从里屋出来。天星看着天月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弯了腰。天好明白了是咋回事,忍不住也笑了。虎子不解,还被蒙在鼓里:“笑什么?三姐穿这身挺好看的。”天星和天好笑得更厉害了。天月被笑得满脸通红,她奔上前捶打天星:“你这该死的!”天星一边躲天月一边说:“这回你可知道什么是精神的了吧!”
在三江镇古贺办公室内,本田宇一木然地站在古贺大佐对面,古贺大佐铁青着脸,死死瞪着本田宇一说:“我那是一个中队的装备!”本田宇一想说什么,却没敢说。古贺大佐愤愤地说:“抗联竟然没费一枪一弹就全都拿走了,拿去打我们!你……一群废物!”本田宇一嗫嚅着:“他们……他们毕竟是孩子……”
小川也受了古贺大佐的训斥,他把裘春海叫来,将一份《中央日报》递给裘春海。裘春海打开报纸,看到报纸上有一条消息:“日寇驻秀水屯开拓团青少年义勇队,日前被我抗日组织袭击,武器弹药尽数收缴……”小川盯着裘春海:“真快呀,才两天的事情。”裘春海说:“我们周围确实有两双眼睛啊……”小川仍旧狠狠地盯着裘春海。裘春海接着说,“一双,是抗联的;另一双,就是这个!”他点点报纸。小川说:“古贺大佐发火了……”门开了,古贺大佐走进来说:“跟无能的人发火,我不是显得更无能吗?”小川和裘春海规规矩矩站立着,等待着训斥。古贺大佐却平静地说:“我要对抗联进行不断的清剿、讨伐,你们呢?”小川一个立正说:“我们一定要尽快挖出共产党和国民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