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往地里送粪别断了马腿,秋田村上十分怀疑,他觉得这是天星有意所为。经过思考,他想了一个主意。这天晚上,秋田村上在家里的榻榻米上摆了洒席,请了几个日本开拓民来吃饭,同时也请了天星。
天星走进屋,不用招呼,自己找个位子坐下,拿起筷子就吃。秋田村上摆摆手说:“二姑娘,等会儿动筷子,我有几句话要说。”天星继续吃着:“你说你的,我吃我的,两不相干。”秋田村上压着恼火:“今天的事,就是你干的,是不是?”天星没有应声,依旧有吃有喝。秋田村上继续说:“是的,是我征购了你们家的地,可是你也没有理由把我家的马腿弄断啊,你说,这事是不是你干的?”天星依旧不言语。
秋田村上终于发火了:“如果你不打算承认,现在我就送你去镇里的警察署!”天星这才放下筷子:“我告诉你,我再怎么对你仇恨,我也不能对马下这个死手,我就是打了它一鞭子,马惊了,腿正好别到桥上石板缝里。愿送哪儿都可以,反正现在我吃也吃饱了,喝也喝足了,随你的便吧。”秋田村上阴沉着脸说:“太巧合了,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好,那就不要怪我不讲究礼节了。”说着一挥手,在座的几个日本开拓民一拥而上,把天星捆绑起来。
天都快黑了,天星还没回家,天好正准备让天月去看看,虎子咕咚咕咚跑回来,喊着:“大姐,不好了,我二姐被秋田捆起来了,还说要送警察署!”姐妹俩大吃一惊,天好问:“他为什么捆人?”虎子说:“可能是为了大洋马吧。二姐在地里干完活,大洋马不听话,我就帮着抽了一鞭子,谁知大洋马惊了,没命地跑上小桥,桥上的石板裂了条缝,大洋马一脚踩上去,把腿别断了。”
天好说:“大洋马是自己踩空了,关你二姐什么事?他这不是欺负人吗?虎子,你背我去他家,找他讲理去!”“对,找他们讲理,咱不能让他白欺负了!”虎子说着,背起天好走出家门。“我也去看看。”天月跟着去了秋田家。
姐弟三人来到秋田村上家门外,秋田村上堵在门口不让进。天好气愤地质问:“你为什么把我妹妹捆起来?”秋田村上麻搭着眼皮不说话。天好厉言正色道:“秋田先生,你今天不放我妹妹回家,我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秋田村上还是麻搭着眼皮不说话。天好提高了声音:“好,你不放人不是吗?我今天就死在你们家门口!”秋田村上冷冷地说:“你随便吧!”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下雪了,大片的雪花飘飘扬扬洒落下来。已经到了半夜,秋田村上听到外边有说话声,他起身推开门一看,天好坐在一张椅子上,天月和虎子站在两旁,三人身上落了厚厚的雪。秋田村上看着他们,三个人也看着他。
秋田躲开他们的目光,叹了口气:“回去吧,只要你们拿钱赔上我那条马腿,我秋田村上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现在就放二姑娘回家。”天月嘴唇都快冻僵了,她使着劲儿说:“老秋田,你明知我们家穷,别说赔一条马腿,连一个铜子也拿不出来!”秋田村上哼了一声:“那你们就不该别断我的马腿,这是咎由自取!”说罢,又关上了门。
听到丈夫和人说话,和子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去,她大吃一惊:“是他们啊!怪可怜的。”秋田村上说:“你可怜他们,他们可怜你吗?咱那匹马值多少钱,开春种地还指它出力呢。”和子有些不忍心:“那就让他们在院里受冻?”“你放心,受不了他们会回家的。”
天亮了,雪还在下着。秋田村上推开院门,见天好、天月、虎子三人身上落了厚厚的雪,还在那里。天好勉强站起身问:“秋田先生,你到底放不放人?”秋田村上说:“不放!”天好追问:“你说准了?”秋田村上毫不退让:“说准了。”天好大喊一声:“秋田,我和你拼了!”一头向秋田撞去。秋田村上被撞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雪地上。虎子背着天好,天月搬着椅子,他们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回家去,雪地上留下他们深深的脚印。
日本开拓民们聚在秋田村上家,商量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秋田村上有些心软了:“我看这件事就算了吧,中国有句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不想和他们结下更深的仇恨,就认倒霉吧。”和子说:“是呀,我们征购了他们家的地,他们心里过不去,也是可以理解的。”
开拓民们给秋田出主意,说是你挺不住了,咱日本政府一定挺得住,把天星送进警察署,让他们处理。秋田村上犹豫了一会儿说:“也只好这样了。”
唐巡捕和几个伪警察从仓房里押解出天星,朝村外走。他让一个伪警察到宋天好家去说,人带走了,想要人就交赔偿金和罚金。
虎子背着天好到三江镇警察署覊押室看望天星,天月也跟来了。天星被打得遍体鳞伤。天好流着泪说:“天星,他们打你了?”天星毫不在乎:“给我挠了挠痒痒。”天好心疼地说:“你呀,天也敢捅个窟窿,叫我说什么好?”天星说:“大姐,你不用为我担心,大不了蹲几年笆篱子,有什么呀!”天好哽咽着:“我能让你蹲大狱吗?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
天好到警察署办公室对唐巡捕说:“这件事是我幕后指使,不关我妹妹的事,你们关押我吧。”唐巡捕说:“好啊,你不用走了,替你妹妹呆这里吧。”
天星不知道天好替她坐牢的事,以为把她放出来就没事了,她一听说是天好替了她,跳着脚发火不同意,可是天好已经关进去,再说也晚了。回到家里,天月哭着对天星和虎子说:“都怨你们俩,这下好了,大姐替你们坐牢,你们心里能过得去吗?怎么都哑巴了?能耐哪儿去了?说啊!”
“事情是我惹下的,要蹲大狱我去!”虎子说着要走。天月哭喊着:“虎子,你给我死回来!老宋家就你这么条根了,大姐能让你去坐牢吗?你逼她死呀!”虎子跺着脚:“那叫我怎么办?”天星哭着说:“谁让她替我出来的?还是我去替换她,我不能让她替我蹲大狱!”
这时候,周和光提着礼品来,见姐弟三人的表情,满脸疑惑:“你们姐弟这是怎么了?”虎子装出笑脸说:“掌柜的来了?没事儿,为了一点小事拌嘴呢。”周和光说:“我来看看大姐的腿怎么样了,嗯?大姐呢?”天月抹着眼泪说:“您就别问了。”周和光急了:“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说呀!”
天星说:“是这么回事,我和虎子把秋田家的马弄惊了,马在石板桥上别断了腿,他家就报了官,大姐把责任揽过去,被抓进小衙门。”周和光埋怨道:“啊?虎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对我说呢?”“掌柜的,我们不想给你添麻烦了。”“说了些什么!还有办法救你大姐吗?”天星说:“办法倒是有,不过得交不少的赔偿金和罚款。”周和光说:“那就交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姐到大狱里受罪。”
天星递给他一张单子:“看吧,这是小数目吗?我们卖了房子也凑不够!”周和光看着单子,又看着天月,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他摇着头说:“是啊,这么多钱,就是我也一时难以凑齐,我的绸缎庄日子也不好过,正愁着缺少流动资金呢,爱莫能助啊。实在没有办法,这年头,自己顾自己吧。”默默流泪的天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不像他说的话,可也是实情。
周和光到他家的绸缎庄,找帐房康先生了解生意情况,知道流动资金很少,就对康先生说:“有些货你给我降价处理了,凑出千儿八百的,我有急用。”康先生急了:“东家,使不得,你这是杀鸡取卵啊,你这是干什么用啊?”周和光说:“损失也顾不得了,这笔钱必须花,按我说的办就是了。”康先生叹道:“唉,东家自己割自己的肉不嫌疼,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唐巡捕通知天星姐弟,让把天好领回去,说有个不认识的人交了赔偿金。
姐弟四人回到家里,猜不透到底是谁替他们交了钱。天好说:“一定要想办法查出来,这个恩,一定要报!”天月念叨着:“除了周先生还有谁呢?”天星说:“不会吧,他不是说没办法吗?”天月说:“哼,他这个人,鬼点子多得很。”
天好说:“不猜了,慢慢查吧。天星,这回你捅了个大娄子,往后不要惹是生非了,姐求求你还不行吗?”天星不好意思地说:“大姐,以后打死我也不敢惹事了。”天好说:“唉,就怕生姜断不了辣气啊!”
得到赔偿金,和子很高兴,但是秋田村上考虑的更多一些:“赔是赔了,钱是别人替交的,这一下咱们两家的仇更深了。”停了停他又说,“这仇恨啊,就像一颗种子,一旦播下了,就会生根发芽,世世代代仇恨下去,咱们还得在这住下去。别看现在咱们有国家支持着,有关东军保护着,可中国人不是好惹的。”和子说:“是啊,我心里也不安稳。”秋田村上说:“咱们不能和他们永远仇恨下去,一定要创造机会和他们和解。”
正说着,开拓民们上门来了,他们祝贺秋田得到赔偿。有一个开拓民还说关东军又剿灭了一伙土匪,那个杀了西村雄义的土匪被捉住了!开拓民们欢呼雀跃,大伙舞之蹈之,唱起了日本歌。秋田村上默默走出屋子,独自忧心忡忡来到马棚里,看着那匹断腿的马。
夜里,秋田村上突然从梦中惊醒,嘴里啊啊地呼叫着。他惊魂未定地对和子说:“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脸上压了包土,怎么推也推不开,好不容易把那包土推开了,又看见头顶悬着一张中国女人的脸,脸上的那双眼睛像着火似的瞪着我,吓死人了!”和子惊恐地说:啊,那真是太可怕了。
周老太太发现绸缎庄账面上亏空很大,就责备康先生瞒了她。康先生说出去的钱都是周先生有急用,还不让老太太知道,他一个下人没法阻拦。周老太太一听更生气了,就把周和光叫来质问。
周老太太满脸怒气地对儿子说:“和光,你回来不到一年的工夫,就花了七八千块钱,我问你,钱都花哪儿去了?”
周和光低下头没回答。老太太一再追问,他才说:“妈,您就别问了,这些钱,我一分也没乱花,都用在正经地方。”“既然都是用在正经地方,还瞒着我干什么?说!”“妈,用在什么地方我不能说,说了怕您担惊受怕。”
周老太太声色俱厉:“我一个老太太,大清、民国、满洲国,什么没经历过?我有什么可担惊受怕的?你今天不说,就不是我儿子,给我滚出这个家门!”周和光只好把回家执行特殊任务的真实情况对母亲说了。
周老太太听了儿子的一番诉说,拉着周和光的手说:“好啊,我的儿子到底是好样的,妈也跟着你光荣。”“妈,这件事您一定要守住秘密,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要掉脑袋的!”
周老太太说:“这不用你嘱咐,妈都知道,为打小日本,你就是把家里房子卖了,妈也没有二话。”她停了一下问道,“可是不对呀,按你说的,这账面上还短了一千多块钱,你花哪儿去了?”周和光说:“那些钱我资助天月家了。”
周老太太问:“她家遇见难事了?”周和光告诉母亲事情的经过,周老太太点头称赞:“这些钱花得应该。”周和光特意提醒:“妈,这些事您千万别对天月提起,别伤了她的自尊。”“这不用你嘱咐,妈知道。”
天月送给唐巡捕一双新布鞋,从他嘴里打听到替她们家交赔偿金的是义和盛绸缎庄的账房康先生。事情已经很明显,但天月还是想找周和光当面挑明了。这天,她来到周家堂屋,周老太太高兴地说:“哎呀,是天月来了?你多少日子没来看我了?”天月说:“人家不是忙吗?”
周老太太开玩笑:“是忙啊,你不干鞋铺的生意了,当起女货郎,又扔了货郎担子当照相师,把你能的,插上两块门板子,你能当飞机飞了。”天月不好意思地说:“看老太太说的,我不是为了混碗饭吃吗?”周老太太故意将了天月一军:“混饭吃?为什么不到我家绸缎庄来?嫌我们店小盛不下你?”天月倒也答得入情入理:“老太太,您说哪儿去了?我要到你们店,还不得把别人挤兑出去?要是那样,我心里不忍。”周老太太说:“多善良的闺女呀!你和和光到他屋里说话去吧。”天月笑着:“哎,我正有些事要向周先生请教呢。”
周和光和天月走进屋里。周和光笑着问:“天月,请教什么事呀?”天月板着面孔:“周先生,我想和您核实一笔账,可以吗?”周和光故意打哑谜:“咱俩有什么账?”“我借过你的钱啊。”
周和光拍着脑袋笑:“对对对,我不赖账,你是借过我两笔钱,我承认。”天月笑道:“你看你,好像你该我账似的,不过你的记性不太好,是三笔吧?”周和光放着明白装糊涂:“怎么会是三笔呢?两笔,我有你的借据。”“替我们家交赔偿金,没算上吧?”“赔偿金?什么赔偿金?”“周先生,您别装糊涂,我都打听清楚了。”
周和光只好承认:“打听清楚了?天月,那我就不瞒你了,我不能看着你大姐蹲监狱,那样你们家就散架了。”天月哭了:“那你也应该告诉我呀,要不然我们报答谁?”“天月,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求你报答。”天月说:“不过,这笔钱我终究要还你的。”周和光说:“你回去告诉天虎一声,就说我有笔生意要他跑趟绥远,让他准备一下,年前就会赶回来。”天月答应着走了。
回到家里,天月对天好说:“大姐,替咱们交赔偿金的人我打听到了,是周先生。”天好感慨地说:“唉,果然是他,咱们家欠人家的太多了,早晚得偿还!”天月说:“我打算到他家去打工,还一点是一点,总不能不声不响的。”天星说:“祸是我惹的,账是因为我欠的,谁也不用,我出去挣钱。”
天星除了能掏力,会杀猪也是技术活,算个挣钱的门路,她决定出去杀猪。这天她背着杀猪口袋到陈大户家问:“大叔,进腊月门儿了,你家杀不杀猪?”陈大户说:“你看我养的这几头猪,还能杀出肉吗?今年不杀了。”天星失望地说:“哦,不杀了,咱们屯,你家不杀猪,就没有杀的了。”
天星转到杨树沟村,一边走一边喊着“杀猪”,一个捡粪的老大爷走来,天星问:“老大爷,知不知道这个屯子谁家要杀猪?”老大爷说:“就别打听了,没有要杀猪的。不过村东有个日本开拓团驻地,你到那儿看看去吧。”
开拓团驻地有一对开拓民夫妇在院子里整理农具,男人叫河野。天星走进院子问:“先生,我是杀猪匠,请问你们家杀不杀猪?”女主人说:“对不起,我们家没养猪。”河野问:“哎,你会杀牛吗?”
天星说:“杀牛?……会,可是我们中国人不杀耕牛。”河野说:“我家养了头牛,光吃料不长膘,也干不了活,还算什么耕牛?你给我们杀了吧。”河野把天星领到牛棚,指着一条牛说:“你看,就是它。”这头牛瘦骨嶙峋,老得可以。
天星的眼睛一亮说:“可以,咱们谈谈价钱吧。”河野很老到地说:“你先说个数我听听。”天星转着眼珠子说:“这样吧,我也不要你的工钱,杀完了牛,把牛下水都给我吧。”河野摇着头:“不,你要的报酬太多了,这样吧,牛心,牛百叶,还有牛的那个归我,剩下的你拿去。”天星笑着说:“先生,你真会算账啊!好吧,就按你说的,你可不许翻悔。”河野眼睛一翻说:“我有什么可翻悔的?”天星把杀猪袋子往地上一扔说:“好吧,这头牛,我杀。”
天月为了还债,准备到周老太太家打工。她一早从家里走到三江镇,进了周家的堂屋。周老太太一见天月,就亲热地抓住天月的手高兴地说:“天月呀,你又来看我了?”天月说:“老太太,我是有事求你来的,你让我在你们家做工吧。”周老太太十分奇怪:“到我家做工?这是怎么说的?”“老太太,我就实说了吧,我二姐惹了事,周先生替我们家出了赔偿金,我们欠你们的太多了,一时也还不起,我想到你们家打工顶账,您看可以吗?”周老太太十分干脆:“你到我家打工?这是怎么说的?不行!”
天月问:“为什么?”周老太太流泪了:“姑娘,你是真不明白吗?我一直想要你当我的儿媳妇,你怎么能给我家当下人呢?”“老太太,我说过,咱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我不可能给您做儿媳妇。”
周老太太说:“天月,你怎么这么固执?我嫌弃你家穷了吗?你到底有什么顾虑?”“老太太,这话要是搁在以前说,我或许会考虑,可是现在更不行了。您想啊,我们家现在欠你们家的钱,如果我答应给您做儿媳妇,这不就成了买卖婚姻了吗?叫外人怎么看?”周老太太说:“管那些,只要你跟和光情投意合,让别人随便说去。”天月说出了一番道理:“那可不行,要是我那样做了您的儿媳妇,会在你们家一辈子直不起腰杆,要是那样,我您肯一辈子不嫁!”
周来太太也有自己的理由:“可是你要是给我们家做了下人,还叫和光怎么娶你呀?你替没替我们着想?”“我没答应嫁给他呀!”周老太太说:“和光发了誓,他这一辈子非你不娶!”天月干干脆脆地说:“那是他一厢情愿!”
周老太太如木板上钉钉子:“我不管那些,反正你想在我家当下人,我坚决不要!”天月倒是有了胆子:“你不要不行,我今天不走了!”“哈哈,你给我耍泼妇呀?”天月拿出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式:“我就耍了,你看着办吧。”周老太太故意发火喊道:“来人啊,把这个疯丫头拖走!”何嫂应声来拖天月。
天月抱住老太太不撒手:“老太太,你是活菩萨,就留下我吧,我会把您伺候得比皇太后还舒服,不信您就试试。”周老太太无奈地说:“天月,你这不是破裤子缠腿吗?”“我就缠上您了,看您有什么办法?”周老太太叹了口气:“好吧,何嫂,先让她留下来。”天月说:“谢谢老太太恩典。”
周老太太说:“留下是留下,你必须一切听我的,也不许问什么。”天月忙着点头:“我听您的就是了。”周老太太说:“何嫂,给天月姑娘换身行头,衣服从我的衣箱里找,把我年轻时候穿的衣服找给她换上。”
天月忙说:“哎呀,老太太,我可不行!我一个当下人的,不配穿您的衣服。”周老太太放下脸子:“天月,我可告诉你,你再要是下人不离口,我一个耳刮子把你打到南墙上!”何嫂开箱找出老太太的衣服。周老太太催着天月把衣服换上了。天月照着镜子说:“天啊,我穿了这身衣服,还像个……”周老太太举起巴掌。天月笑着说:“……穷人啊。”
要吃午饭了,周和光陪着母亲坐在八仙桌前,何嫂和穿着老太太给的衣服的天月端着饭菜走进屋里。周和光一愣:“天月,你……”周老太太满脸堆笑:“愣什么?从今天开始,天月是咱家的人了。”周和光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都糊涂了。”周老太太说:“我一会儿对你说了你就不糊涂了。天月,坐下,和我们一块吃饭。”天月犹豫着:“老太太,我一个……”周老太太又举起了巴掌,可她的眼里却满含笑意和慈爱。天月只好笑着说:“好好好,我坐下。”
天到黄昏,天月从镇上回到家里,把去周家要打工的经过讲给天好听。天好笑道:“天月,没想到你还是个泼皮,有你这么找活干的吗?周先生是什么意思?”天月羞赧地说:“大姐!他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天好问:“哎,那你对他到底有没有意思?”天月说:“说实话,我对他的印象很好,他人很和善,也很有学问,温文尔雅的,尤其是家境也不错,可是我总觉得我们的差距太大,就怕他是一时感情冲动,过了新鲜劲儿就不拿我当回事了,要是那样,我宁肯嫁个真疼我的穷人。”天好说:“你的担心有道理,有钱的人家喜新厌旧是常事,大姐更担心的是对他的过去不了解底细。”
二人正说着,天星提着水桶大呼小叫地跑进屋里:“大姐,发财了!我得到宝贝了!”天好急忙问道:“怎么回事?你发什么财了?”天星说:“我今天到杨树沟,一个日本开拓民要我杀牛。我一看,那头牛瘦得皮包骨头,心里寻思,这头牛八成苦胆里有牛黄,就提出不要工钱要牛下水,那个日本人哪懂这些,高高兴兴答应了。我杀了牛,一捏牛苦胆,果然里边有硬块,还不小呢,这回可是发财了!”天好也很高兴:“是啊?这可真是老天开眼了,你估摸这些牛黄能卖多少钱?”天星说:“我也说不准,不过还账是足够了。”天月欢呼着:“啊!太好了,这样我也不用去周先生家做工了。”
天星到中药铺去卖黄,老板看到这么好的牛黄十分惊奇。经过一番讨价,终于成交,但是老板手头一时拿不出全价的钱,决定分期付款。天星回家把卖牛黄的事对天好说了,天好说:“我是这么打算的,卖牛黄的钱,咱一分不留,都给周先生还账,年前一定要把账还清,欠着人家的账我睡不着觉。”
两人正说着,一个伪警察来了,让天星去镇警察署,说是有人告她了。原来河野听说天星宰牛得的牛黄卖了大价钱,就到警察署告她骗了自家的牛黄。天星从警察署回到家,沮丧地对姐姐说:“唉,煮熟的鸭子飞了,气死我了。这个河野真不是东西,我要是看走眼了呢?得便宜的还不是他?”
天好说:“外财不发家,老天爷不让你发这笔财,你算计也没有用。你在长白山不是也得了一棵老山参吗?还不是让日本人抢去了?和他们没有理说。”
天星愤愤地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天好说:“咽不下也得咽,这就是当亡国奴的滋味。”天星:“不赶走小日本,没有咱们的好日子过。看来天月还得在周先生家做使唤丫头。”“不用了。”随着话音,天月和虎子走进屋里。天好惊喜地问:“虎子,你什么时候回来了?”虎子说:“刚回来。”天好问天月:“你说不用到周先生做工了?怎么回事?”天月说:“周先生火人了,说坚决不让我给他家打工,那笔账,咱们慢慢还吧。”
转眼到了农历腊月二十三,秋田村上对和子说:“喂,今天是中国过小年,这是中国人很注重的节日,我想趁这个机会请天好来家吃饭,商议两家和解的事情。”和子语气不足地说:“我们能请得动吗?”“请请看吧,中国人很看重礼节,只要我们有诚意,我想她不会拒绝,即使拒绝了,我们也不会损失什么。”
由和子出面请天好,天好出于礼节,还是应邀到了秋田村上家。秋田村上和天好二人跪在榻榻米上,和子在一旁伺候。秋田村上不断地鞠躬:“宋姑娘,感谢你能来寒舍吃这顿饭,我知道,这是给了我很足的面子。”天好冷冷地说:“你不必客气,我也很有面子。”
秋田村上问:“如果我没搞错,今天是你们中国人过小年的日子吧?”
天好以答反问道:“是啊,可是你知道,按照我们中国人的风俗,今天应该做些什么吗?”“宋姑娘肯赐教吗?”天好说:“按照中国人的习俗,今天是辞灶的日子。家家都有个灶王爷,他是一家之主,这一天灶王爷要到玉皇大帝那儿去,把每家每户这一年做的好事坏事都汇报给玉皇大帝。”
秋田村上恭谦地笑道:“哦,这很有意思,怎么辞灶呢?”天好说:“也不费事,买些糖瓜来供着,让灶王爷吃了上路。糖瓜又甜又黏,就是要甜他的嘴,让他说好话,粘住他的牙,不让他说坏话。”秋田村上说:“这很有意思,中国人很会幽默。”天好双目直视着秋田:“秋田先生,我建议你们也供灶王爷吧,要多供点糖瓜。”停了停,她看着秋田好奇的样子,一针见血地说:“你们日本人干的坏事太多,如果灶王爷如实汇报给玉皇大帝,你们还能活吗?”
秋田村上尴尬地笑着:“宋姑娘真是会幽默的人。好了,我们换个话题,人都不会忘记父母的恩情,都要祭奠自己的父母,我知道你父亲的坟墓对你们很重要,我想把你父亲的坟地送给你们,你看可好?”天好正色道:“秋田村上先生,你刚才的话错了,那地本来就是我们的,你不该说是送给我们。”秋田村上点着头:“是的,尽管这么说,但是那块地我还是要给你们。”
天好面容平静但内心充满激愤:“谢谢秋田先生的好意,既然我们的地已经让你们夺去了,你们就留着吧。可是,我父亲的尸骨不会留给你们,不说别的,就你们说话的这个动静,他老人家听着也闹心,你们整天地叽里呱啦,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像猫叫唱两声,我父亲在九泉之下能清静吗?我说过,明年清明我们一准把他老人家的坟迁走。好了,谢谢你的款待,就到这里吧,我要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
和子说:“宋姑娘,饭还没吃,怎么就要走了呢!”天好说:“对不起,我吃不惯你们的饭菜。”她临出门留下句话,“秋田先生,我不会白受你的邀请,今天晚上我们回请你,请你把夫人带上。”
秋田村上面带笑容地说:“好的,好的,我愿意到你们中国人家做客,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待客很热情。”
夜幕刚刚降临,秋田村上和夫人就如约来到天好家。堂屋炕上的饭桌蒙了块儿白布,大家围坐在炕桌前。秋田村上为了缓和气氛,开玩笑地问:“大姑娘,你都准备了什么?是山珍海味吗?”虎子说:“叫你说对了,真是山珍海味,怕你一下子认不全。”天星说:“秋田先生,劳你的手,把布掀开吧。”和子催促秋田:“快点啊,看看他们准备了什么珍贵的料理!”秋田村上掀开白布,愣住了!
天好说:“秋田先生不认识吧?”她介绍桌子上一样样的饭菜,“这是用野菜根做的团子,这是用糠皮蒸的窝窝头,这是用干菜帮做的饼子……你赶的时候不好,要是春天就有新鲜的野菜了。”和子睁大眼睛:“啊?这样的东西也能吃吗?”天月说:“你知道吗?现在的中国人,家家吃的就是这样的东西!”虎子说:“别客气,尝尝吧。”秋田村上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拿起一个菜团咬了一口,勉强笑着,“嗯,味道不错嘛。”可是,他没吃两口噎住了,瞪大了眼还勉强苦笑着。天星在一旁劝:“咽啊,不是味道不错吗?”秋田村上点着头,可是面目已经十分痛苦。
和子急了:“咽不下去就吐出来吧,别噎着。”然而,秋田村上吐不出来。和子喊:“吐不出来吗?那就咽啊!”秋田村上摇着头,表示咽不下去。和子哭了:“啊!要死人了,要死人了!快找医生吧!”拽着秋田村上往外跑。
天好拽住秋田村上,向他后背重重击了一掌。秋田村上吐出一块菜干粮。天好问:“味道还好吗?”秋田村上瞪着双眼摇头。天好又朝秋田村上背上拍了两掌,秋田村上又吐出一块菜干粮,这才喘过气来。
虎子笑着说:“没骗你吧,野菜、糠皮都是山珍呀!”秋田村上总算缓过气来,叹了一声:“妈呀,差一点就没命!”天月说:“你们日本人的命真是太脆弱了,才吃这么点就担心要没命了,我们中国人顿顿、天天吃的都是这样的东西,知道吗?”秋田村上点着头说:“知道了,知道了!非常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秋田村上夫妇匆匆朝家里走着,秋田村上抻了脖子不断地摇晃头。和子问:“喂,你怎么了?说话呀!”“噎得现在还难受呢!”和子替他拿捏嗓子。秋田村上扬起头,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思绪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