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雪覆盖着远处的群山,也覆盖着矿区。山河煤矿的办公室是一幢用圆木搭建的房子。传杰正领着几个工人往一根高高的旗杆上挂青天白日旗。绍景骑着摩托车过来,招呼着说:“新年新气象啊!咱山河矿也赶时髦了。”传杰说:“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咱能不响应吗?”绍景说:“是啊,看见这面旗帜,就知道山河煤矿是中国人的啊。”
朱开山从屋里出来,招呼他们说:“快进来,咱开个小会。”两个人进了办公室,见矿上的几个主要负责人都在,心事重重的样子。绍景说:“今天刚放了这新年的头一炮,图了个好兆头,大家都拉着脸干啥啊?”传杰说:“是啊,不光为了新年,少帅张学良宣布东北归顺南京国民政府,可是件大事!小鬼子独霸东北的大梦做不成了!该高兴才对啊!”
一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说:“潘经理,朱经理,是这样,刚刚接了个电话,满铁通知削减咱们运煤的车皮,要减一半。”传杰的脸色立即阴了,说:“恶鬼又上身。”绍景问:“满铁那面不能通融一下吗?”那戴眼镜的说:“问了,说这是整个铁路网上的事,没法通融。”传杰说:“放屁!他们就是想挤垮山河矿。”朱开山说:“也得感谢他们呢!没把车皮全掐了,这不比切断山河矿铁道还强一点吗?”绍景说:“可是采出来的煤,运不出去,往哪儿堆呀?”朱开山说:“那就再开两片堆场。”传杰说:“可是长此以往,也不是事啊?”朱开山说:“那就减少开采量。”绍景说:“这样一来,山河煤矿不是日渐萎缩了吗?”传杰说:“爹,咱现在可是蒸蒸日上啊!”
朱开山笑了笑说:“你们都看过大戏吧?哪一出大戏一开头就把热闹的地方全端上来了?咱现在也是这么个事,日本人要和咱演大戏,削减车皮这才是大戏的一个小引子!”绍景说:“总经理,你这么看?”朱开山说:“不这么看,还能怎么看?山河矿刚开工他们就切断了咱的铁道,想一下子把山河矿掐死,没成想他们没做到!现在这又变了个法,从削减车皮开始,演另一出大戏。”传杰说:“能是什么大戏呢?”朱开山说:“我现在也想不好,就觉着这个味儿像。”绍景说:“现在咱们应该怎么办?”朱开山说:“我看是没有办法,只有这么挺着,看看日本人下一步敲什么锣鼓,上什么角,要演什么戏,咱们再应对。”
文他娘和秀儿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秀儿挎了个篮子,犹犹豫豫地说:“娘,俺还是回去吧?”文他娘说:“秀儿,这句话,一道上你可念叨好几遍了,怎么和一郎还有不痛快的地方吗?”秀儿慌忙说:“娘,俺可没这么说。”文他娘说:“那为什么?”秀儿说:“俺是想,家里不还有些活儿吗?”文他娘说:“有多少活儿,今天也用不上你。你看,这都到地方了。”
车子停在一幢二层小洋楼前,大门旁边挂了块木牌,写着“东胜商社哈尔滨分店”。文他娘和秀儿下了车,一个工作人员出来说:“是朱大娘吧?我们社长身体欠安,他嘱咐我来接您,他在屋里等着呢。”文他娘和秀儿都皱起了眉头。
一郎正在床上和衣躺着,见文他娘和秀儿进来,赶忙起身说:“呀!娘来了!”文他娘说:“俺说好了得给你新家温锅。”一郎说:“什么叫温锅啊?”文他娘说:“秀儿,和一郎说说什么叫温锅。”
秀儿打量着一郎,神情里的关注全写在脸上,却轻轻问了一句:“病了?”一郎接下她手中的篮子说:“就是有点不舒服。”文他娘上前摸了一把一郎的额头说:“也不见发烧啊?你是不是想自个儿偷会儿懒呀?”一郎笑笑说:“多少有那么点。什么叫温锅?”秀儿说:“中国人有个讲究,亲戚朋友搬了新家来看看,这就叫温锅。”
一郎说:“温锅就温锅呗。娘,还带什么东西来啊!”文他娘说:“这些东西可都是有讲究的。秀儿,咱先把他这屋子拾掇拾掇吧,你看看天翻地覆的。”秀儿已顺手拾起了沙发边上堆的几件衣服,说:“娘,俺把这些衣服洗了!”一郎拦住她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文他娘说:“做生意你是把手,要说洗衣裳还得是你二嫂啊!我今天给你下厨去。”
文他娘进了厨房,一郎走到秀儿身边,声音低低地问道:“心里头松快点了?”秀儿点点头。一郎说:“这两天我也琢磨过来了,分开就分开吧,要不你种下病那是一辈的事。”秀儿也低着声说:“也是为了你好,做这么大的生意,啥样的好媳妇找不着啊!”一郎说:“你老说为我好,为我好,可是我还想让你好呢!”秀儿看一眼一郎,笑笑说:“俺知道啊。你病真没事?”说着探出手来想摸摸他的脸,文他娘提着个篮子又进来了,秀儿忙把手缩回去。文他娘说:“一郎,你知道篮子里那些东西都有什么讲究吗?”一郎说:“先叫我看看有啥。”文他娘说:“秀儿,你和一郎说,都什么讲究。”
一郎先从篮子里拿出块发糕,秀儿说:“看没看那发糕上点了大红枣,发糕加上枣,这是盼着你早点发财。”一郎又拿出一匝新筷子,问:“这筷子呢?”秀儿一笑道:“叫你快点发财啊!”最后他又拿出一条鱼来说:“哟,还有条大鱼呢!这是什么讲究?”他偏着脸笑嘻嘻地问秀儿。秀儿说:“这你都不懂,富富有余呗!”一郎笑着说:“二嫂真有学问,这把还来成语了。”秀儿打一下一郎说:“娘,你看他还臊白俺!”文他娘笑着说:“别说,我看你们俩一问一答的,还真和亲姊妹似的。”一郎说:“小时候,我就叫她秀儿姐嘛!”文他娘端着脸盆出去了,边走边说:“秀儿和谁都能交往好啊!你二哥要和你那么顺当就好了……”一郎在身后轻轻搂住了秀儿的腰,悄声问她:“往后还来吗?”秀儿笑笑摇摇头,脸上透着既兴奋又羞涩的红晕。
吃饭的气氛有些沉闷。传文见爹拉着个脸,试探地说:“爹,车皮的事有着落了?”传杰说:“上哪着落去?铁路上的事掐在日本人手里,连姚厅长都说不上话。”传文说:“爹,那挖出来的煤怎么办哪?”传杰没好气地说:“怎么办?堆露天地吹风呗!”传文不高兴了,说:“我和咱爹说话,你老接什么茬?”传杰说:“你左一句右一句的,你不知道山河矿叫车皮难住了吗?咱爹正为这事上火呢。”传文说:“哟,你还知道疼咱爹呀?你要真疼咱爹,当初就不该押上四味楼开煤矿!”传杰说:“陈年旧账,现在提还有什么意思?”传文瞪着眼珠子说:“你说没有意思,我看有意思,现如今怎么样,骑老虎身上,下不来了吧?放着那些工人不干活不行,干了活挖出来煤运不出去又不行,叫我说,你这是把咱爹放火炉里盖上烤啊!”
朱开山吃着饭,冷冷瞅一眼传文说:“大冬天靠火炉近点,也不错啊!”玉书说:“押上四味楼开煤矿,大嫂还赞成呢!”传文一下子噎住了,想了想说:“不假,你大嫂赞成,可是她的心里头和有些人想的不是一回事。”那文问传文:“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传文说:“你不用难为我,有的人是想把咱家往悬崖顶上带,你能这样想吗?”那文说:“你绕了半天弯,净是废话!”传杰说:“大哥,有话你就明说,何必这样,你不就是说我要把咱家往悬崖顶上带吗?”连生子也不高兴了,朝传文说:“爹,俺三叔有那么坏吗?”
朱开山说:“生子,你三叔有多坏,爷爷说不好,可是爷爷愿意站在悬崖顶上看风景。”传文自知没趣,嘟哝着说:“我也就是打个比方呗。”那文高着声说:“要说呀,俺家传文也对车皮的事上心呢!依我说,实在不行啊,咱是不是找找一郎?”传文直瞪瞪地冒出一句说:“找一郎干什么?”那文拐他一下说:“你这个脑瓜子,忘了,才刚你说一郎是日本人,又做生意,肯定和铁路上的日本人有交往,叫他去说一说,赶趟车皮的事不就办下来了?”
传文半明白半懵懂地点着头说:“是啊,是这么个关节,我也这么想。”那文说:“爹,三儿,你们看看传文这个主意行不行?”传杰说:“爹,也有道理啊!要不,找一郎问问?”朱开山思量再三说:“问问也好,兴许就有下一出戏了。”文他娘说:“你说什么呢?”朱开山笑笑不语。那文拽起传文说:“走,咱这就问一郎去。”
一郎接了传文的电话,思来想去,去找了森田。石川说:“一郎,你知道满铁是个独立的系统,是帝国在满洲的派出机构,人家有人家的规矩,森田总裁不好答应你的请求。”一郎说:“老前辈,山河矿已经实在没有办法了,再说朱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就帮帮这个忙吧!”森田说:“要说这个忙我森田不该帮,也许你知道,甲子沟煤矿是森田物产首先发现的,可是山河矿却把它夺去了。照一般人看来,我森田应该怀恨在心,应该落井下石,可是,你这个老同乡,一辈子不做这样的事,一辈子不做和中国人作对的事。小同乡你这个忙,我帮了。石川,你挂个电话,和满铁的说一说,请他们务必给我森田一个面子。”
一郎说:“森田前辈,太感谢了!我一定叫山河矿的人也登门来感谢您。”森田说:“山河矿的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吗?”一郎说:“知道一点。”森田沉吟半天说:“不要叫他们登门感谢,你反倒应该告诉他们,你找过我,我没有答应。”一郎说:“为什么?”森田说:“这些年来日中两国兵戎相见,战事不断,中国人每每败北,于是,他们对日本有一种情绪,不信任,甚至仇恨。其实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中国也能像日本一样富强起来。对吗,小同乡?”
一郎似懂非懂道:“老前辈,好像是。”森田说:“我森田在哈尔滨也多少有些名气,如果你和山河矿的人说是我森田帮了他们的忙,他们又会怀疑,我森田在打他们的主意。”一郎说:“不至于吧?”森田说:“不要怀疑了。”一郎说:“那,您为什么还要帮助他们呢?”森田说:“还是那句话,日本想帮助中国富强起来,再说朱开山是你的恩人,你是我的小同乡,我要帮着你报答朱开山一家的恩情。”一郎说:“老前辈,非常感谢。”
石川打完了电话,过来说:“总裁,满铁那面答应了。”森田说:“好,这我就放心了。小同乡,以后,山河矿还有什么事你尽管来说,我都会帮忙。”一郎说:“老前辈,让您费心了。”森田说:“只是记住,不要和山河矿的人说是我森田在帮他们。”一郎说:“晚辈明白,也一定做到。”
朱开山、传杰、绍景还有一郎边喝边聊。朱开山问一郎说:“车皮的事是森田物产帮的忙吗?”一郎说:“哪呀,我求过他们,可是他们说满铁是独立的机构,有自己的规矩,别人插不上话。”朱开山说:“那你是找了谁啊?”一郎说:“天津的一个朋友,他在满铁有熟人。”朱开山说:“哦,是这样。”他举起杯说,“一郎,为车皮的事,咱爷俩干一盅。”一郎说:“爹,这是俺应当的。”爷俩将酒喝了。
绍景说:“一郎,要是没人告诉我,真看不出,你是日本人。”一郎说:“日本人本来就和中国人长得差不多!”绍景说:“不一样。”传杰说:“就是说话不一样呗,人家说日本话,咱说中国话。”绍景说:“不对,日本人的礼数特别多。见了面,不鞠躬不说话。早上见了,一哈腰,生人相见了,又是一哈腰。”朱开山说:“对咱中国人就不是这样了,就不讲理了,又抢又夺的。”一郎笑笑说:“爹,日本人也不都是那样。”绍景说:“是啊,也有好的,我在奈良读书,日本的老师和同学也没少帮我。”传杰说:“爹,当一郎的面,这么说好吗?”朱开山笑了说:“爹是叫那些没良心的日本人气糊涂了,一郎,爹错了,来,咱爷俩再喝一盅。”一郎赶忙起身举杯说:“爹,您老太客气了。”
传文进来问:“爹,还要点什么不?”朱开山说:“老大,你也坐下。”一郎说:“对了,你们别光谢我,车皮的事,大哥不和我说,我还不知道呢。”绍景说:“三哥,刚才你我就应该请大哥进来呀!”传杰忙搬了把椅子过来,说:“大哥,刚才我忘了,实在对不起!”传文轻轻哼了一声说:“你是咱家老小,大哥能和你计较啊!”传杰赔着笑给传文斟上酒,说:“大哥,敬你一杯,幸亏那天你想起一郎了,要不到现在车皮的事,恐怕还悬着呢!”绍景也举杯说:“是啊,这头一杯还得记在大哥身上。”
传文喝了杯中酒,一抹嘴说:“老三,煤矿上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差事,带上大哥一个呗!”传杰说:“那咱饭庄和货栈怎么办?”传文说:“咳,那点事,你嫂子就照看了。”朱开山说:“老大,你这个话可就错了。饭庄和货栈是咱们家的根本,换谁来管,我都不放心。矿山是开起来了,可是这一出一出的事情,不得不叫我这么想,矿山将来是怎么个局面,真不好说!你把饭庄和货栈守住,就算哪天矿山有个闪失,咱全家也有个退身之路。一句话,叫你管饭庄和货栈是爹把全家的命根子交给你了。”传文说:“爹,你真这么看吗?”朱开山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老大,你可不能三心二意啊!”传文高兴了说:“爹,俺知道哪头重哪头轻了,您老放心,俺肯定把饭庄和货栈办好了!”
传杰在开采工地上跟一个把头说着话。绍景一脸的不悦,大步过来,拽着传杰就走。传杰问道:“什么事啊?”绍景说:“你家老爷子又领工人们吃酒呢!”传杰说:“大中午的吃什么酒?”绍景说:“他是请昨天的夜班工人。”
饭堂里,一溜摆了好几张大桌子,满桌的饭菜,桌子边,工人们吆五喝六地吃着喝着,一个个脸放红光。朱开山见传杰和绍景进来,招呼他们说:“还没吃吧?坐下来,和工友们一块喝两盅!”传杰看了看满饭堂的工人,冷着脸说:“吃得差不多了吧?该回去休息了,晚上还得上班呢!”绍景说:“今天喝,明天喝,还有力气干活吗?”
工人们纷纷起身,悄悄出去了,传杰到朱开山身边说:“爹,你请工友们吃饭,俺不反对,可也不能这么昨天请了,今天还请的。”朱开山说:“我自个儿掏钱,又没动矿上的。”传杰说:“不是钱的事,咱这是开办实业,不是交朋为友。”朱开山说:“怎么不是交朋为友?工友,工友,就是一块干活的朋友,你不把他们当朋友,他们能实心实意地给矿上干吗?”传杰说:“叫工人们好好干活,可以用别的办法。”朱开山说:“什么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工友们心交心。工友们夏天泥里水里,冬天顶风冒雪,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容易啊!你这半辈子光做生意了,不知道底下人是多么艰难!”传杰说:“和工友们心交心,对!但是,终究咱这是矿山,他们是干活的,得有规矩,叫他们好好干活不光得交心,还得讲究个章程,用章程来奖励,来处罚。”朱开山说:“章程,什么章程?你们的章程就是不愿和工友们和和气气地吃顿饭!那好,我也不吃了,你们俩吃!”说完,他掀了桌子,拂袖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传杰来到朱开山房间外,敲了敲门,喊道:“爹,咱该走了,时间不早了。”文他娘打开门说:“你爹正生气呢!”传杰说:“为昨天的事?”文他娘点点头说:“你进去劝劝他。”传杰随文他娘进来。朱开山坐在椅子上,眉毛拧成个疙瘩。传杰说:“爹,咱该往矿上走了。”朱开山说:“你自个儿去吧!”传杰赔笑说:“哪能啊!国不可以一日无君,家不可以一日无主,咱山河矿也不可一日没有总经理呀!”朱开山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总经理啊?”传杰笑着说:“怎么没有,正想和你说件事呢!”朱开山说:“什么事?”传杰说:“咱上了车再说,好不好?”
文他娘也跟着劝道:“他爹,你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传杰和绍景才多大,不是说要你给他俩做个榜样,但至少不能和两个孩子置气吧?”朱开山说:“我没和他们置气,是他们眼里没有我。”传杰说:“爹,说话可得口对着心,心对着口啊,山河矿从开办到现在哪一件事我和绍景没和你说?哪一件事你不点头,我和绍景就背着你做了?”朱开山说:“那倒是。”传杰说:“今天,还有件事,得经过你点头,不然,我和绍景也是瞎合计了!”朱开山说:“这么说,我还有点用啊?”文他娘说:“你赶紧跟老三走吧!”
传杰开着卡车载着朱开山上了路。传杰说:“爹,我和绍景合计了,把现在的按小队核算,改成按人头核算。”朱开山说:“有什么好处?”传杰说:“我问周把头了,老实巴交干活的工人,一天能采三千来斤煤,那些偷懒耍滑的,一天才能采一千来斤;要是按小队核算,那些偷懒耍滑的就捡便宜了,咱煤矿的产量也上不去。”朱开山说:“那按人头核算,就没有这些事?”传杰说:“肯定没有。一个人一天挖多少煤,咱给多少钱。不愿挣钱的,你就偷懒耍滑去,想挣钱的,你就好好干。”朱开山说:“先不说偷懒耍滑的。人也有个年老的、年少的、身子好、身子差的区别,你们这么一弄,那年老的和身体差的不就吃亏了吗?”传杰说:“我和绍景定了这么个章程,一个人一天挖两千斤煤打底,咱开他一块钱,年老体弱的全能干出来,一个月下来,工友们比现在的工资还多。他要是多挖一百斤,咱奖励他两毛钱,这样,那些能干的一个月下来,兴许能挣上原来两个月的工资。谁不稀罕钱啊,那些偷懒耍滑的自然也就改正了。”
朱开山说:“你这么一说,像是真有点道理。可是,也不能一下子铺开来做。”传杰说:“你说怎么做?”朱开山说:“找那么个小队,先试试吧,赶趟你们这个章程有不周全的地方呢?”传杰说:“对呀,爹,还是你想得周到。”朱开山得意道:“管怎么说比你们多吃了两年咸盐豆。”
他父子俩前脚走,后脚传武阴着脸回了家。秀儿见了,心里扑腾个不停,总担心他是知道了她和一郎的事。她接过传武的一个包,问:“有事啊?”传武点点头,问:“咱娘呢?”秀儿说:“屋里呢。”传武进了屋,秀儿心里更害怕。传文从外面拿了张报纸,慌慌张张地进来,看见传武喊:“老二,你看报了吗,是真的吗?”那文跑过来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传文扯着那文跟着传武往后院跑,秀儿也硬着头皮跟进去。
传文一进屋,拽过那文手上的报纸递给文他娘说:“娘,出事了!你看看这张报。”文他娘说:“你怎么二糊涂了,娘认得字吗?那上面说什么?”传文说:“鲜儿出事了!”那文又夺过报纸说:“娘,俺念给你听:女匪三江红一审判处死刑。本报讯,日前,二龙山土匪抢劫一日本洋行后逃窜。途中,被哈尔滨警察大队伏击,女匪首‘三江红’负伤被捕。昨日,哈尔滨法院审理此案,一审宣判‘三江红’死刑,上诉期为三天。”文他娘问:“啥叫上诉期?”那文说:“就是觉得判得不对,找人再打官司。”文他娘直着眼说:“三天?三天能找着人打官司吗?”传文说:“什么上诉期,都是虚话,就是想要鲜儿的命!”
文他娘眼珠子一翻,差点晕倒在地上,好半天缓过劲来,瞅着传武说:“活兽,这遭熨帖了?”传文问:“老二,鲜儿的事情你没找人活动活动?”传武低着头说:“从前天知道这回事,我就上下找人,可是没人敢管这事,她抢的是日本洋行。”文他娘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传武摇了摇头。那文说:“那,只剩下准备后事了?”传武说:“娘,我回来就是想说这件事,家里给鲜儿姐做套新棉衣吧,送她上路。别的,咱做不了啦。”文他娘说:“活兽,事到如今,你想起娘来了,当初,你要是把鲜儿好好照看着,她能到今天吗?”
秀儿一旁抽抽咽咽地哭了。
文他娘领着三个媳妇在给鲜儿做棉衣,她叹了口气说:“现在,我还能想起鲜儿小时候的模样,不笑不说话,一开口就唱,响铃丁声的,三里五村,没人不夸奖她。”那文问:“娘,鲜儿怎么就当了胡子呢?”文他娘说:“谁叫她认识了那个大掌柜镇三江呢!”玉书说:“都怨这个糟糕的社会,她不认识那个镇三江也能认识另一个镇四江。”秀儿说:“娘,要是当初传武和鲜儿成了亲多好啊!”
文他娘说:“净说傻话,他们成了亲,你怎么办?朱家答应了你们老韩家的事,还能反悔吗?”玉书说:“娘,当初就应该反悔呀!”文他娘说:“玉书,你们念书人说话就是轻巧,你爹是那种说反悔就反悔的人吗?再说,当初要是真反悔了,放牛沟的乡亲还不把朱家的人骂死啊!”玉书说:“那也比现在强,鲜儿被判了死刑,秀儿一个人在家过。”文他娘也没话了。
那文说:“鲜儿抢谁不好?抢日本人的洋行。”文他娘说:“该抢!谁叫他们抢咱中国人了。”玉书说:“我佩服鲜儿姐,活得顶天立地!要是咱都像她那样,谁敢欺负咱女人。对不对,二嫂?”秀儿说:“俺可没有鲜儿姐那份胆量。”
外屋里,朱开山和三个儿子也在商议鲜儿的事。传杰说:“爹,虽然只剩三天,但咱也得找律师帮鲜儿姐打这个官司啊?”朱开山说:“没用了,三天能干什么?再说这些年鲜儿收拾的富绅恶霸还少吗?官府早就瞄上她了。老大呀,你别光擦眼抹泪的,想想后事怎么办吧!”传文擦了把泪说:“当初,俺要是不娶那文,鲜儿不就没有这些事了?”传武说:“哥,说这些事有什么意思吗?”
朱开山说:“鲜儿的尸首,咱家肯定得收了。”传武说:“我去收。”传杰说:“二哥,你一个当军官的怎么好出头?”传武说:“怎么不能出头,鲜儿是咱姐姐!”朱开山说:“老大,我看还是你去吧!也算你们没白好一场。”传文畏畏缩缩地说:“爹,你知道从小俺就见不得血腥。”传杰说:“爹,还是我去收吧!”朱开山说:“也好,这事就三儿办吧!”传文说:“尸首拉回来埋哪儿啊?”朱开山说:“埋哪儿?再说!先在院子里搭上灵棚,停灵三天,和尚、道士、喇叭班子都给请来,像模像样地给鲜儿办一回。”
传文说:“爹,这好吗?鲜儿可是个胡子啊。”朱开山说:“胡子怎么了?也是官逼民反,天底下为富不仁的主儿太多了,不抢他们两个,穷人怎么活?再说她还是老朱家的闺女呢!”说得传文低下了头。朱开山说:“老大,你和三儿回去吧。爹还有几句话和老二说。”传文和传杰出去了。
朱开山问传武:“一晚上你都没有个话,想什么呢?”传武说:“俺娘说得对呀,鲜儿到了今天,是因为我没照看好。”朱开山拿过瓶酒来,给传武和自己斟上,说:“老二,喝一口,消散消散心头的闷气。”传武抿了一口。朱开山说:“老二,爹有句话一直压在心里,和谁都没说。鲜儿要是不出这回事,爹能把它带到棺材里去。”传武说:“爹,什么话?”朱开山深深地喝了一口酒,说:“爹糊涂啊!当初怎么就死活不让你娶鲜儿呢,这是爹一辈子最大的一件错事。老二,爹问你,到现在你心里头是不是也只有一个鲜儿?”传武点了点头。朱开山说:“爹一时的糊涂,坑害了你,坑害了鲜儿,也坑害了秀儿啊!”传武也喝了口酒,说:“爹,事情过去了,别想了。”朱开山说:“明个儿你去监狱探望鲜儿,把爹这些话啊都说给她听,说爹对不起她,对不起老谭家。”传武点了点头。
朱开山放下酒杯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说:“不甘心哪!爹不甘心哪,不甘心丢下鲜儿啊!老二,要是倒退二十年,你知道爹能干什么事情吗——劫大狱,如今不行了,自个儿不是那个年岁了,外面也不是那个年代了。”传武劝着说:“爹,别想了,想多了伤身子,您也老了。”朱开山眼中含着泪,微微一笑说:“老二长大了,知道疼爹了。”传武笑了笑。朱开山说:“老二,往后就一心一意和秀儿好好过吧!”传武含着泪点了点头。
监牢里灯光黯淡,有一种潮湿腐朽的气味。鲜儿衣衫破烂,戴着手铐、脚镣,稍一活动,就丁当乱响。传武把棉衣放到鲜儿身边说:“这是咱娘给你新做的。”鲜儿看了看棉衣说:“挺上眼的,谢谢咱娘。”传武说:“姐,你伤哪儿了?”鲜儿抬手指了指脖子说:“枪子从这穿过去了。”传武要查看伤口,鲜儿挡住他说:“别看了,还死不了。”
传武放下酒菜,说:“姐,陪你喝点吧!”鲜儿说:“不喝了,把这些东西提回去吧!喝了酒,少不了伤心落泪,日后想起来,你心里也不好受。姐不想把伤痛留给你。”传武说:“姐,你怎么能叫他们抓住呢?”鲜儿说:“不说那些事了,今天咱高兴点。”她挤出一丝笑,“忘了?那年你叫姐抓上了山,姐唱一句,你唱一句,今儿个,咱再唱一回。”传武说:“姐,你那脖子行啊?”鲜儿说:“小点声就是。”
鲜儿轻轻地唱起来,声音虽小,但是依然婉转动听。唱了两句,鲜儿不唱了,说:“有个事,还得托付你,明天姐上路了,你把那镯子埋姐的坟头上去。”传武说:“姐,我天天揣着呢。”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银镯子。鲜儿接过去,满眼的泪水,却微微笑着说:“好了,姐没有心事了。你也省事了。说好了高兴点,姐倒先掉泪了,叫你笑话。”传武说:“姐,爹还有话,叫我告诉你。”鲜儿说:“什么话呀?”传武说:“爹说,他后悔,当年没让咱俩成亲。”鲜儿又笑了笑说:“不说吧,你该回去了。回去替姐把这些酒菜吃了,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姐早到那面了。”传武眼圈红了说:“姐……”鲜儿捂住他的嘴:“传武,什么都别说了,回去吧。”看守打开监室的门说:“时间到了,赶紧点。”传武久久地看着鲜儿说:“姐,在那面等我。”
刑场设在一个郊外的十字路口,四边的道已经被警察封住了,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一处路口,几个叫花子模样的人,在人群里往前挤着,旁边有人骂道:“挤什么,前头有饽饽吗?”叫花子笑着说:“没有饽饽,有人头啊!俺没口福吃饽饽,饱个眼福看杀头还不行吗?”
另一处路口,几个小商贩挑着担子,要过街去,警察拦住他们说:“没长眼珠子,前面是什么地方,你们也要过去!”小商贩说:“长官你们杀你们的人,我们做我们的生意,凭什么把道口卡上?”
又一个路口,几个打把势卖艺的壮汉挤到人群前面,一个壮汉问道:“四哥,你见过杀活人吗?”四哥说:“见过。”那壮汉:“是刀砍,还是枪崩啊?”四哥说:“刀砍哪,那才好看呢!鬼头刀一下去,人头嗖一声飞出去老远。脖腔子里的血,蹭地蹿上去,就像一道红光,挂在天上。看今天这个样,也像是刀砍哪。”那壮汉说:“怎么见得?”四哥嘻嘻一笑说:“官府杀人有个讲究,好事做多了的罪犯,就得用刀砍。”旁边有人插话说:“说错了吧,是恶事做多了吧?”四哥眼珠子一翻说:“你挺会说话的,是不是?我看你倒像是恶事做多了!”那人吓得躲到一边。
鲜儿五花大绑被从卡车上押下来,按到地上跪下。监刑的警官过来说:“三江红,时辰到了,还有什么话说吗?”鲜儿浅笑一声,摇摇头。鲜红的棉袄衬得她脸也红成一朵花,配上那抹笑容,竟然像个新嫁娘。
刽子手喝了一口酒,提着大刀来到鲜儿身旁说:“这位姐姐,也来一口吧!”鲜儿点点头,刽子手把酒碗送到鲜儿嘴边,鲜儿一饮而尽。刽子手把酒碗朝身后一扔,向监刑的警官点了点头。监刑的警官倒出去好远,高声喊着说:“时辰已到,开斩!”
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突然一声枪响,鬼头刀当啷落地,围观的人群里扬起一片尘,从尘中飞出一匹快马,马上骑着个蒙面人,直奔鲜儿而来。各路口上那些叫花子、小商贩和打把势卖艺的也拔出了枪,冲向监刑的警察,原来都是二龙山的好汉。监刑的警官大叫道:“不好,有人劫法场!”他边喊边指挥警察们说:“撤,赶紧撤。”警察们四散而逃。看热闹的人们也乱哄哄地跑开了。快马驰到鲜儿跟前,提起她,又催马绝尘而去。
那蒙面人骑着马,载着鲜儿一路飞奔。鲜儿说:“是传武吧?”传武说:“姐,别说话。”鲜儿说:“传武,何苦救我呀?”传武说:“姐,俺爹说了,不能丢下你。”鲜儿说:“这是往哪儿去?”传武说:“找个大夫,把你的伤口包扎一下。”
传杰正接电话:“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和爹说。”朱开山一旁过来说:“什么事?”传杰说:“俺嫂子刚才来电话,说鲜儿在法场上叫人劫走了。”朱开山说:“好!劫哪儿去了?”传杰说:“不知道。爹,谁这么大胆子呀?”朱开山想了想,问传杰说:“卡车在家吗?”传杰说:“在。”朱开山说:“停着,别动。”传杰说:“能是二龙山的人吗?”朱开山回身掩上门,悄声地说:“八成是你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