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味楼餐厅,进来位客人。他文质彬彬,细高个儿,还戴了副眼镜。他也不慌落座点菜,而是四下转着。传文迎上去问:“先生,要用点什么?”客人说:“来壶龙井茶吧。”传文说:“只要一壶茶,别的呢?”客人摆摆头,却问:“你们四味楼总共有多少张餐桌啊?”传文说:“楼下大厅有四五十个座位,楼上还有六个包间。”客人又问:“一天下来能卖多少钱?”传文说:“也就是三五百块钱吧!”客人接着问:“你们四味楼还有别的什么产业?”传文觉得这人问得有些奇怪,搪塞道:“我只管这饭庄,家里的事情我也说不大清楚。”客人说:“那我可以见一下朱开山老先生吗?”传文说:“您知道我爹?”客人一笑说:“四味楼老掌柜的,是哈尔滨响当当的人物,谁人不晓啊!”
传文忙领了朱开山过来。客人起身点了一下头说:“朱老先生,您好。”朱开山一抱拳说:“这位先生,有何赐教啊?”客人笑了笑说:“赐教不敢,你们不是要开煤矿吗?申请书打到了省里的矿业厅,厅长打发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开煤矿的实力。”那文一听,赶紧溜出来,见跑堂的正拿着茶壶过来,她接过茶壶,嘱咐说:“赶紧上潘绍景家去,把俺家老三和绍景找来。”说完,转身又进了包间。
那文给客人和朱开山斟上茶,说:“俺这个小茅草店拿不出什么好茶,也就是清明前摘的龙井。”客人说:“清明前的龙井好啊!那是一年当中最好的茶了。”那文笑了笑说:“将就喝吧,不嫌乎就行!”
朱开山说:“开煤矿是我那三儿子他们的主意。我不主张这么做。开煤矿是一拍脑瓜子的事情吗?得投大本钱,得有明白开矿的能人,这条街上的商号做不到这些。”客人说:“老人家,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担心山河矿资金不足,缺少技术,光凭那点热情就把煤矿开起来了,一糟蹋了国家的资源,二也坑了那些开矿的人。”朱开山说:“说得好!回去和你们管事的说,把山河矿的事情放下吧!”客人站起身说:“谢谢朱老先生深明事理,我告辞了。”
那文忙笑着拦住说:“别呀,虽说这是个茅草小店,可也讲究个脸面啊!年把载的不来个当官的,今天总算把你们盼来了,说什么也得赏个脸吧?不能走,说什么你也不能走!”正说着,传杰和绍景进来了。那文赶紧向客人介绍传杰和绍景说:“这就是俺家老三朱传杰,别看他年岁不大,可是做了多年的生意,从来没闪失过!这位呢,大号叫潘绍景,人家留过东洋,跑过北平、上海的大码头,也是个百里挑一的能人。对了,这位先生,您贵姓呢?”
客人略一迟疑说:“免贵姓乔,矿业厅跑腿的。”传杰、绍景鞠了个躬说:“乔先生,您好。”朱开山冷笑一声,对传杰和绍景说:“你们的申请书人家不能批呀!”乔先生解释说:“刚才和老先生了解了,你们山河矿眼下还不具备开采甲子沟煤矿的能力,主要是资金和技术不行,这叫我们矿业厅怎么批啊?”
绍景着急道:“这两天,我们正在跑资金和技术这两件事,要不了多久,保证解决。”乔先生笑着摇了摇头说:“这可是两件大事,不那么容易解决。”传杰笑着说:“别这么站着呀,坐下,咱都坐下,申请书的事再说。大嫂,人家来咱这一趟,也该请人家尝尝咱家的饭菜吧?”那文说:“我刚才就这么说了。稍等,立马饭菜就上来。”朱开山说:“那你们坐,我还有别的事情。”乔先生拽住他说:“老人家,别走,我还真愿意听您老说话。”
传文外头追上那文说:“你不是添乱吗?人家答应了不批准开矿的事,你还张罗什么?再说,一个小跑腿的,用得着咱破费吗?”那文斥责他说:“你那叫眼珠子吗?能看清楚什么,他不是跑腿的,是管事的!在前清至少也是个四品大员。”传文问:“真的吗?”那文说:“你看看人家那个做派,话不想好了,人家不说。”
酒菜已经吃了一阵子,话头又扯到开矿上了。传杰问:“乔先生,姚厅长到底看没看山河煤矿的申请书?”乔先生说:“能不看吗?姚厅长的意思也是要把开采权批给你们,可是担心你们没那个能力。今天,我来了,一看,果不其然,资金、技术全都不行。”传杰说:“那么说,开采权要批给日本的森田物产了?”乔先生说:“不得不这么考虑了。”绍景说:“为什么?”乔先生说:“日本人早就在甲子沟勘测了,把煤层的分布都画成了图纸,资金和技术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几次三番找到矿业厅要见姚厅长,姚厅长避而不见,就是不忍心把甲子沟煤矿批给他们。可是,现在不批也不行了,就你们一家中国人的公司和森田物产争,如今,你们又是这么个状况。”传杰和绍景相互看了看,一时无语。
朱开山一开始默默无语,听到这儿朝乔先生说:“你贵姓啊?”那文说:“刚才人家不是说了吗,姓乔!”朱开山点了点头说:“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怎么个事儿——山河矿是在和日本人争夺甲子沟是不是?现在因为山河矿缺钱、缺技术,那个姚厅长就不批,是不是?”乔先生点头说:“正是这样。”
朱开山举起酒杯说:“来,我在这敬上三杯,第一杯,感谢你乔先生还愿意听我老头子说话。”朱开山自己饮下,又斟上举起杯说,“这第二杯,我感谢姚厅长能派你乔先生亲自来过问山河矿的事。”朱开山又饮下斟上,再次举起酒杯说,“这第三杯,我感谢姚厅长还没丢了中国人的良心,不忍心笔头子一勾就把甲子沟扔给了日本人!”说罢仰头喝下。
传杰和绍景相互看看,觉得朱开山有点怪异。绍景悄声问:“老爷子要干什么?”传杰说:“他是有话要说。”
果然,朱开山又举起了杯,脸色阴沉着说:“这一杯,就不是敬了,你替我捎个话给姚厅长,告诉他,山河矿的事,他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乔先生有点蒙了,问道:“老人家,这话如何讲?”朱开山说:“道理就是一句话,中国人的事情,中国人自己办。小鬼子滚他妈一边去!”乔先生笑了说:“老人家,开煤矿是科学,是技术,在这些方面咱中国人确实落后于日本。”朱开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落后了,咱就撵!小日本子有什么?他三头六臂吗?三十年前,义和团的弟兄们砍他们,不也像砍西瓜似的吗?要不是后来朝廷撤了梯子,那一仗谁赢谁输,还说不定呢!”
乔先生瞪大眼睛说:“老人家,您闹过义和团?”那文说:“还是个大头目呢!”乔先生说:“老人家,听说义和团失败之后,有不少义和团的弟兄在北平前门外叫洋人杀了?”朱开山点点头说:“我就在其中。兵败了,就得认个掉脑袋。那天成百上千的弟兄被洋鬼子绑到了前门下面。洋鬼子里有俄国的、英国的、美国的,当然少不了还有小日本子。别的洋鬼子是开枪杀咱们,小日本子怎么杀——他拿刀一个一个地砍!乔先生,你知道,那时候咱都留着条辫子,他们砍倒一个,拾起辫子又喊又叫那个乐啊,鼻子不叫鼻子,嘴不叫嘴了。这时候你就看出来了,小日本子不叫人,是兽,是畜生!”
席上几个人听得热泪盈眶。乔先生问道:“老人家,你怎么活下来了?”朱开山说:“我辫子粗,不光粗,头发丝还硬呢!小日本子一刀下去没砍透!乔先生,你说,我能咽下这口气吗?我能眼瞅着山河矿叫日本人拿去吗?”乔先生泪流满面地说:“老英雄,你给我上了一课呀!说实话吧,鄙人不姓乔,姓姚,名振中,就是那个姚厅长。”朱开山笑笑,仿佛早已看出。那文捅一把传文,悄声说:“怎么样,我说人家是个当官的吧!”
绍景问道:“那你为什么说姓乔啊?”姚厅长一笑说:“不是怕你们缠住不放吗?”传杰问:“那山河矿的申请书,你能批吗?”姚厅长斩钉截铁地说:“批,肯定批。冲着老人家这番话,我也得批!只是资金的问题你们必须尽快解决,资金有了,我马上就批。”朱开山说:“那技术上的事呢?”姚厅长说:“相对还好解决,我可以帮着找几个这方面的人才。”绍景问道:“资金到底需要多少?”姚厅长说:“拿银元说,至少也得一百万。”朱开山问传杰:“咱们筹集多少了?”传杰说:“还不到三十万块。”朱开山说:“只要甲子沟的煤不落在日本人手里,钱算多大点事?来,老三,绍景,还有老大,老大媳妇,咱们都举起杯敬姚厅长。”姚厅长站起身说:“别,还是我先敬老人家一杯。”朱开山说:“就别客气了,为了山河矿,也为了感谢姚厅长,一块喝了!”众人举杯饮下。
朱开山摆摆手让大家都坐下,他埋怨传杰说:“该说的话你不说,不该说的话你倒说了不少。”传杰不解地问:“爹,你说什么呢?”朱开山说:“你怎么早不说,这开煤矿是和日本人对着干的。”传杰笑了说:“爹,你容人家说吗?俺这刚开了个头,你一巴掌就给拍下去了!”绍景说:“老掌柜,还说呢,传杰这个儿子你都不要了。”姚厅长笑了说:“是吗,老英雄?”朱开山大笑道:“确有此事啊!说什么好呢?两个字——老了!脖子朝后转,眼珠子朝后瞅了!”大伙也都笑了。
朱开山说:“刚才不是说资金不够吗?我想起来了,这趟回山东老家,听人家说,龙口的黄老先生家如今成了咱中国当铺这行最大的一家。听说连国民政府都和他们家借钱。”姚厅长说:“我也听说了,咱哈尔滨就有黄老先生家的分店。”绍景说:“人家肯帮咱们的忙吗?”传杰说:“张口三分利,人不亲,土还亲呢!”朱开山说:“是啊,过两天你和绍景去一趟龙口,拜一拜黄老先生。”
秀儿正往四味楼里走,后面有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一郎开着一辆轿车停下来,问秀儿:“咱爹在家吗?”秀儿忽然有些不自然,低头说:“在,在楼上呢!你还开上车了?”一郎说:“商社为分号新买的。”
秀儿把一郎领进屋,自己出去了。一郎将手中的一个点心盒子放到桌子上,说:“爹,娘,这是盒绿豆糕,伏里冲着喝解暑。”文他娘说:“还是一郎想得周到。”朱开山问:“一郎,你那分号开起来了?”一郎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说着掏出一个大红请柬,“后天,我们东胜商社的哈尔滨分号开张,请爹和娘光临。”文他娘说:“我一个老太太就不去丢人现眼了,他爹,你去吧!”朱开山说:“也够呛!三儿和绍景去山东了,开煤矿的事全落我一个人头上了。”文他娘说:“你再忙,一郎的事也得去捧场。”朱开山说:“行啊,插空吧!”
一郎说:“爹,听说森田物产也要在甲子沟开煤矿,咱能争过人家?”朱开山说:“争不过也得争,那是中国人的矿山。一郎,森田物产的人你熟悉?”一郎说:“说不上熟悉,来哈尔滨做生意了,少不得去见一下。爹,森田物产的势力可不同寻常啊!”朱开山说:“怎么说?”一郎说:“他们总裁,森田大介在日本,上上下下都有些人啊!”朱开山说:“好啊!我这一辈子就喜好和有头有脸的人打交道。”
秀儿换了件衣服进来,半截袖,藏蓝的底,小白花。文他娘说:“秀儿,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件褂子?”秀儿说:“才做的,就用你给俺的那块家织布。”文他娘说:“别说这样式还真上眼哪!是不是,一郎?”一郎笑笑说:“挺好看!”秀儿拿起茶壶说:“娘,俺沏壶茶水去。”文他娘说:“你和厨房说一声,弄两个菜。一郎,今晌午就别走了,在家里吃。”一郎说:“娘,别忙了,俺还有请柬得送呢!”文他娘说:“那好,娘也不强留,秀儿,送送一郎。”
森田宅邸书房里,森田又在桌子边站着舞弄毛笔字。石川进来,森田也不抬头,只问:“开采申请书批下来了吗?”石川说:“姚厅长这几天又不在家,说是出去考察了。秦秘书说姚厅长一回来,他马上催办。姓姚的没有理由不批,我们的申请书写得无可挑剔。”森田说:“甲子沟煤矿将是全满洲,甚至东北亚最大的煤矿,这你清楚吧?”石川说:“清楚。”森田说:“中国人绝不会轻易把它让给我们的。从明天开始,你守在矿业厅,非见到那个姚厅长不可。”石川说:“是,总裁。龟田一郎在外头等您呢,他的东胜商社的分号要开业,给您送请柬来了。”森田说:“让他进来吧。”
片刻,石川引着一郎来到书房。一郎向森田鞠躬敬礼:“老前辈,您好,又来打扰了。”森田转过身看看一郎说:“小同乡,近点,再近点。”他眯着眼,仔细地审视着一郎,“你这眼神,还是不对呀,还是少了点天照大神子孙的光彩。”一郎笑了笑,没言语。
森田扯着一郎的手到了桌边,说:“小同乡,过来看看我写的字。这几个字还看得过去吗?”一郎说:“老前辈,我不懂毛笔字,说不好。”森田说:“那认识这几个字吧?”一郎念道:“不问一身艰难辛苦,经营四方,安抚亿兆,冀终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这是明治天皇《安抚万民之宸翰》里的话吧?”森田点点头说:“我们不能忘了天皇的训诫,要时刻想着报效天皇,为国尽忠。你我虽然现在身在满洲,但是不能忘了实现明治天皇‘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的宏愿啊!”
一郎点点头道:“知道了。老前辈,晚辈的东胜商社哈尔滨分号后天开张,请您到场赏光。”说着递上请柬。森田说:“那种热闹的地方我就不去了。小同乡,人老了,就是想清静一点。石川代我走一趟吧。”石川说:“是,总裁。”森田说:“再带上两万元礼金,算我对小同乡的一点意思。”一郎赶忙道:“老前辈,这不行,太破费了。”
森田在自己的书法上落了款,缓缓抬起头,说:“小同乡,你的生意和我的礼金都是一回事。都是为了‘拓涛和布威’。”一郎说:“拓涛和布威?”石川说:“明治天皇的那句话——‘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一郎点点头道:“明白了。”森田说:“小同乡,在哈尔滨你还有熟人吗?”一郎说:“有,开四味楼饭庄的朱家。”森田说:“哦,那是家山东菜馆。”一郎说:“小时候,我病得很重,他们救过我的命。”森田盯着一郎说:“中国有句古话,知恩必报。”一郎说:“是。”森田说:“上至天皇,下至贫民。”一郎说:“晚辈知道。”
石川送一郎出来,一郎说:“森田前辈的礼金太重了。”石川说:“森田总裁向来是仗义疏财,一生喜欢帮助别人,何况你还是他的同乡。”一郎说:“可是,怎么回报森田前辈呢?”石川说:“森田前辈向来是施恩不图报,放心做你的生意吧。”
一郎把请柬一一送完,回到马迭尔大酒店时,天色已经擦黑。他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却见秀儿挎着个小包袱斜倚在门上发呆,显然已经等了好久。一郎轻轻地咳嗽一声说:“来了,二嫂。”秀儿回过神来,不觉红了脸,赶忙说:“以为你上午送完了请柬,下午就回来了呢。”一郎说:“你下午就来了,等好久了吧?”秀儿羞涩地摇摇头。
二人进了屋。秀儿打开包袱,拿出一件崭新的衬衣说:“俺给你买了件衬衣。”一郎说:“这何必呢!叫你破费。”秀儿说:“俺上回喝醉酒,把你的衣裳都吐脏了。你明天开业大喜,怎么也该有件像样的衣裳不是,这件也不知合不合身。”一郎说:“那我试试。”他拿起那件衬衣来到镜前,解开自己的衣扣,秀儿赶忙转过身去。一郎换上新衬衣说:“我觉着挺合身,你看呢?你是不是量了我的身材买的?”秀儿羞怯地笑着说:“胡说。”她帮着一郎把领口系上,“把这扣系上再看看。”
一郎情不自禁地抓住秀儿的手,痴痴地望着她。秀儿的脸更红了。一郎改了口,轻声地说:“秀儿,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秀儿说:“就因为俺救过你的命?”一郎说:“也不是,你好,你心眼好,我想扯着你的手,天天和你在一起。”秀儿难以自持了,软软地要倒下去。一郎一把抱住她。秀儿急促地呼吸着说:“一郎,一郎……”一郎哭了说:“秀儿,知道吗?我多少回梦见你扯着我的手,在山坡上跑啊,笑啊。你知道这些年,我多想你吗……”秀儿也哭了,什么也没说,紧紧地抱住了一郎,头抵在他的胸上。两人跌坐在沙发上……
一只硕大的水缸,水面上浮着两片荷叶。几只螃蟹在荷叶边上下穿梭,游得正欢。水缸边,黄老先生向缸里撒着小虾皮。他七十开外,慈眉善目,须发皤然。
黄家账房张先生引着传杰和绍景进了院子。张先生说:“老爷子,山河煤矿的人来了。”黄老先生笑着朝传杰和绍景点点头,对张先生说:“老张啊,糊涂的人就办糊涂事。”张先生说:“您是指哪一出呢?”黄老先生说:“前天,省里那个秘书长送来两笼蟹子,微山湖的。”张先生说:“微山湖的蟹子好啊!”黄老先生说:“昨晚煮了两只,揭开盖一闻,一股子土腥气。”张先生说:“怎么个事啊?微山湖的蟹子香啊!”黄老先生说:“眼下,还没出伏呢,大热的天,哪里的蟹子也不能对味。”绍景嘴巧,赶紧接上话说:“那是,吃蟹子得是秋天,老辈不有这么句话吗,秋天了,‘赏菊花,吃老酒,品蟹黄’!”黄老先生笑了笑,和传杰和绍景打招呼,说:“这几天,待腻了吧?没去海边上转转?”传杰说:“转了,就住在海边的旅社了。”
黄老先生又不接他们的话茬了,转身看着屋檐下的几盆花说:“现如今,骗子真是多。”他指着一盆月季花,“春半天,买的时候,卖家说这是最名贵的绿绣球,我还出了个好价钱。你们看看,长到现在不就是平平常常的月月红吗?”张先生说:“是啊,现如今的骗子就和蝗虫似的,遍地都是。”传杰看了一眼绍景,绍景皱着眉摇头,二人琢磨着话里的意思。传杰说:“老人家,这两天给您添麻烦了。如果我们的事,您老实在不方便,那我们也不为难您了。”黄老先生笑了笑说:“哪能啊,你们大老远来的。张先生,你领这两位小老弟去账房把他们的事情办了。”
传杰和绍景糊里糊涂谢过黄老先生,随着张先生往院子外面走。传杰说:“张先生,老爷子到底是什么主意啊?”张先生说:“借给你们钱哪!”绍景说:“那怎么才给我们回话?”张先生说:“老爷子一直把你们的事情挂在心上,这两天叫哈尔滨分号的人去你们的矿业厅打听了,听姚厅长说,山河煤矿的事得帮,不然中国的矿山就落人家日本人手里了。”
传杰说:“老爷子借多少给我们?”张先生说:“大洋六十万块。”绍景乐了,转过身朝黄老先生的院子鞠了个躬,说:“谢谢老人家,你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一家人准备吃饭。那文吸了吸鼻子,问:“这是股什么味?”文他娘说:“什么味?才做的饭菜,还能馊了?”那文说:“不是那个味,谁擦头油了吗?”玉书看了看秀儿,见秀儿的头发整齐铮亮,笑着说:“二嫂,擦头油了?”秀儿说:“俺就打了一点。”那文说:“今个儿是什么日子,秀儿想起捯饬来了!”文他娘说:“怎么,就许你们浪歪,就不许俺秀儿捯饬捯饬了?”那文不依不饶地说:“秀儿,俺可没见你打过头油啊。”秀儿说:“一早上推开窗,俺见日头好,天气也好,俺不知怎么就把头油瓶抓过来了。”说完自个儿也笑了。
那文朝文他娘说:“娘,俺可得给你提个醒了,恐怕咱家有人在外面挂上相好的了。”秀儿打一下那文,慌张地掩饰着笑着说:“要有,也是你!”文他娘说:“对,秀儿说得对,咱家最不安分的就是你。”那文也笑了,朝玉书说:“俺这不是好心赚了个驴肝肺吗?”玉书笑着说:“嫂子,你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吃了饭,玉书跟着秀儿进了屋说:“二嫂,你把头发一收拾,真漂亮,跟换了个人似的!你要没事,我再带你去学校玩玩呗?”秀儿说:“刚逃开大嫂那面,你又来了。”玉书看见了床上一件男人的外衣,问:“二嫂,这谁的衣服?”秀儿有些支吾,赶忙把衣裳收起来说:“能是谁的,传武的呗!”玉书上前仔细瞅了一眼,说:“不对吧,二嫂,二哥什么时候穿过西装啊?”
秀儿不言语了,将外衣放进衣橱,面色通红,艳若桃花。玉书笑着低声问:“老实说,到底谁的?”秀儿一撅嘴说:“说就说,那天,咱妈叫我给一郎送打卤面,临回来,下雨了,一郎就叫我把他这件衣服披回来了。”玉书略一琢磨,心里明白了几分,自语道:“哦,一郎的。”秀儿说:“是啊,俺可没撒谎。”玉书问:“那怎么还放你枕头边上了?”秀儿的脸更红了,转过身朝向墙角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玉书扳过秀儿的肩,瞅着她说:“转过来,你看着我。”秀儿赶紧捂上脸说:“不看,俺就不看。”玉书轻轻笑了,贴着秀儿的耳朵问:“头油也是为一郎擦的吧?是不是已经那啥了?”秀儿一把推开玉书说:“你说些什么啊?臊死人了。”玉书看秀儿的娇羞神情,却全都明白了,说:“二嫂,我还得问你一句话。”秀儿像孩子似的撒娇,嘟着嘴说:“得是好话!”玉书点点头说:“一郎爱你吗?”秀儿想了想说:“俺不知道啥叫爱,他疼俺,反正!”玉书轻轻抱住秀儿,小声地说:“二嫂,你早该如此。真为你高兴。”
四味楼后院的正房里,朱开山喝多了,倚在椅子上,合着眼。文他娘说:“喝那么多干什么?也不怕人笑话。”朱开山嘻嘻笑着说:“咱能喝多吗?那点酒算什么?”秀儿端着盆热水推门进来。文他娘说:“秀儿,你爹说他没喝醉,可是刚刚进门时,就差点扑地上去!”
秀儿说:“爹,你这是在哪喝的?”朱开山说:“一郎的分号开张,不得给一郎长个脸吗?也就多喝了两盅。”文他娘说:“一郎没喝醉呀?”朱开山说:“说我醉了,他比我还醉,还没撤桌,就吐两回了。”秀儿担心地说:“娘,咱去看看一郎?”文他娘说:“这还有一个呢!娘怎么离开?”秀儿说:“那俺去看看他?”
文他娘说:“应当哪,麻溜去吧!”秀儿转身出去了。朱开山说:“要不,也不能喝这么多呀!看着那些日本人,我心里头堵得慌。”文他娘问:“去了不少的日本人?”朱开山点点头说:“我担心哪,早晚一郎得栽进日本人的怀里呀!”文他娘说:“放心吧!一郎可不能跟咱家二心。”
到了马迭尔大酒店,秀儿想敲门,又怕吵醒了一郎;想叫服务员开门,又有些害羞。思来想去,秀儿也不顾了,叫人开了房门。一郎在床上呼呼大睡,酒气熏天。秀儿给他倒了一杯水,守在一旁,不眨眼地盯着他看,满脸的柔情。好一会子,一郎睁开了眼睛。秀儿说:“喝口水吧。”一郎点点头,秀儿转身倒了杯水,递给他问:“喝那么多酒干什么?”一郎说:“谁知道呢?不小心就醉了。”秀儿说:“咱爹回家说,你都喝吐了,还难受吗?”一郎说:“好多了。”
良久,他抓过秀儿的手说:“秀儿,过两天,我回天津去。”秀儿说:“急什么呀?”一郎说:“分号开张了,天津还有一摊子事呢!”秀儿不舍道:“什么时候还回来呀?”一郎瞅秀儿一眼,逗她说:“就不回来了。”秀儿说:“为什么?”一郎说:“这面分号也有人管着,我还回来干什么?”秀儿不吭声,低下头,泪水悄悄流下来了。一郎笑了说:“哪能啊,逗你呢!”秀儿眼泪没干,又笑了,扑到一郎怀里说:“你不回来,俺就跟你去!”一郎说:“不怕别人说?”秀儿笑着说:“有你在身边,俺谁也不怕!”
传杰和绍景正向朱开山说着去山东筹集资金的事。朱开山问他们:“黄老先生没说这笔钱的利息多大?”绍景说:“他账房的人说了,只要两年内能返回六十万本金,黄老先生一点利息不要!”朱开山叹道:“大人大量啊!”传杰说:“黄老先生是冲着咱和日本人争夺矿山,才这么干的。”
那文领着矿业厅的秦秘书进来了。传杰和绍景赶紧站起来说:“秦秘书,你怎么来了?”传杰又转过脸来向朱开山介绍说:“爹,这就是姚厅长的秘书,姓秦。”秦秘书说:“三位都在这,是这样,姚厅长病了,可是他还挂念着山河煤矿的事,叫我来问问你们,这趟去山东事情办得如何?”朱开山说:“姚厅长病了?”秦秘书说:“轻度中风。”传杰说:“那咱得去看看哪!”朱开山说:“是啊,现在就去。”
爷几个坐了秦秘书的轿车,直奔姚厅长家而去。谁知道,进了姚家客厅,只见姚厅长和夫人谈笑风生,满脸笑容,没有一点儿中风的迹象,众人都有点儿愣。姚厅长一笑,问朱开山说:“山东之行可有收获?”绍景说:“姚厅长你不是中风了吗?”姚厅长还是笑着,请他们坐下说:“还是先说说山东之行的情况。”朱开山说:“黄老先生借了六十万,一点利息不要。”传杰说:“还得感谢姚厅长您给黄老先生过了话啊!”姚厅长如释重负地说:“好啊,我姚某人悬着的这颗心总算可以着地了。”
秦秘书说:“厅长,前天我来看您,您还下不了床呢,怎么这么快就……”姚厅长哈哈大笑道:“那是在等着山河矿的人回来,演给日本人看的。”秦秘书说:“您演得也太像了,连我都相信了。”姚夫人笑道:“你们不知道,他读大学的时候,演过文明戏。”姚厅长说:“我不那么演,日本人能放过我吗?”
姚厅长坐下来,拿过茶几上山河煤矿的开采申请书,当即签了字。朱开山、传杰、绍景齐声说:“谢谢!谢谢姚厅长啊!”姚厅长说:“谈不上谢,为山河煤矿,姚某人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
一辆轿车驶到森田府邸门口,石川上前打开车门。日本关东军的尾崎大佐下来,一身关东军军服,但神情举止却有几分文雅之气。他问石川说:“森田老师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石川说:“您进去就知道了。”
二人进了会客厅,森田眯缝着眼凑近打量尾崎,说:“你怎么越来越像个读书人了?”尾崎说:“本来学生就是读书出身。”森田说:“别忘了,你也是我的学生。”尾崎说:“是,跟老师学过柔道和剑术。”森田说:“现在你还是帝国的军人。”尾崎说:“学生不敢有片刻忘记。”森田说:“那就好!甲子沟煤矿落到中国人手里了。”尾崎说:“怎么会呢?”石川说:“他们矿业厅的姚厅长骗了森田总裁,把甲子沟煤矿批给了一帮中国的小商小贩。”尾崎说:“老师,您就是为这个事找我来吗?”森田点点头说:“想听听你的见解。”石川帮腔说:“尾崎大佐,矿业厅把甲子沟煤矿批给那些根本不具备开采能力的小商小贩,是纵容不正当竞争,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根据这一条向中国政府提出抗议,他们歧视日本人!”
尾崎说:“老师,对这个姚厅长,学生也有个办法。”森田示意他说,尾崎说:“学生可以找到中国的高官,叫他们免掉姓姚的官职。”森田说:“还有呢?”尾崎说:“还有?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开采权已经批给中国人了。”森田摇摇头说:“看来,你真忘了自己是帝国的军人。”
传文丧着脸,从四味楼二楼下来,那文瞅见了问他:“你怎么下来了?”传文说:“待上面干什么?”那文说:“陪咱爹他们多喝一会儿啊,说会儿话。”传文说:“开采权批下来了,人家高兴,我算干什么的?”那文说:“你算干什么的,你是老朱家的人!”传文说:“老朱家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咱爹是山河矿的总经理,老三是副总经理,我,家里的长子,连潘绍景都不如,人家还当上个副总经理。”那文说:“那不是大伙选的吗?再说,开煤矿的事,你压根就没参与,丧什么脸子?”传文说:“我当初不参与也是听咱爹的。”那文说:“咱爹不改主意了吗?他改主意了,你就得随后跟上!老是这么往后,哪年哪月山河矿能有你的位置?”传文说:“那你说怎么办?”那文说:“明个儿是山河矿正式成立的日子,你给我好好张罗着,再嘟嘟着这么张猪头脸子,别说我当众叫你下不来台!”传文不放声了,闷着头往一边走。那文拽住他说:“听没听见你?”传文哼一声道:“耳朵没聋啊。”
第二天头午里,伙计们忙着在饭店里外布置着。传杰戴了一顶崭新的礼帽,在院子里踱步,口里念念有词。传文从屋里拿了张纸单,一迭声地喊“老三”。传杰转过身,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啊?”传文笑了笑说:“老三,想大事呢?打搅你了,今天山河矿开工,晚上是不是要摆几桌啊?我把菜单拉出来了,你看行不行?”传杰接过菜单,扫了一眼说:“你就看着办吧。”说完,又踱到一边,传文跟上去说:“我新琢磨了一道菜,所有的配料都先用酱油腌上,再过油,等出了锅上了盘,你瞅吧,红彤彤,油光铮亮,我还给它起了个名……”传杰不耐烦地说:“行啊,你忙去吧。”传文不舍说:“你猜叫什么名?满堂彩!怎么样,喜庆吧?”传杰没说话,低头想着事,上楼去了。
瞅着传杰的背影,传文一脸的不高兴。那文过来问道:“一大早上,怎么又拉脸?”传文说:“看没看见?老三刚干上个副总经理,就扣上小礼帽了!”那文说:“就为这点事?要是眼气,明天你也买一个,晚上的事你可得办好了。”传文说:“你还要嘱咐多少遍?当我没长脑子啊!”
到了晚上,包间里摆了几张大餐桌,桌边坐满了热河帮和山东帮的掌柜们,都是山河煤矿的股东。传文来到朱开山身边说:“爹,菜已经齐了,可以开始了吧?”朱开山说:“行啊,开始吧!”
传文清了清嗓子,对着众人说:“今天是山河煤矿正式成立的日子,在这里我想代表俺爹说那么两句话。”朱开山转头招呼他说:“老大,今天是山河煤矿的事,你讲什么?一边去。”又朝绍景说:“绍景,这个场合,还是你来讲。”绍景说:“总经理,你说吧!”朱开山说:“你新鲜词多,你说。”不容绍景再推辞,传杰站起来说:“大伙是不是赶快鼓掌啊?欢迎咱们山河煤矿的副总经理潘绍景讲话!”众人鼓掌。传文只好撤到一边,看潘绍景讲话。绍景说:“诸位嘉宾,诸位同仁,今天,是中华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欣逢山河煤矿正式成立,鄙人代表山河煤矿的总经理朱开山,对诸位的光临,深表谢忱!”
致词完毕,酒宴开张,一番觥筹交错,众人皆有了酒意。传文和刘掌柜喝得脸红耳热。刘掌柜拍着传文的肩膀说:“按道理说,你应该当个山河煤矿的副总经理。”传文问:“为什么?”刘掌柜说:“你是朱家长子。应当应分的。”传文苦笑,摇头说:“咱不行啊!咱哪有老三那个能事,你看,人家人缘还好!”
传文说完,晃悠着转到传杰跟前,举着酒杯说:“老三,大哥也敬你一杯。大家伙都说你有胆量,有见识,大哥不及你呀!朱家的将来就看你了!”传杰说:“哥,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大能事!”传文说:“有,怎么能没有?你看看,满屋子这些人哪个人不夸奖你,喝了吧!”哥俩饮下。
传文又晃晃悠悠来到朱开山跟前说:“爹,俺祝你长寿,祝山河矿兴旺,也祝咱朱家兴旺。”朱开山见传文眼里转悠着眼泪,劝他说:“老大,别喝了,我看你像是多了。”传文说:“多什么多,不多这一杯呀!”不等朱开山举杯,自己一饮而尽,一步三摇地朝外面走去。
他回到自己屋,对着那文的梳妆镜,看见镜子里的人已有了白发,骂着说:“你是谁呀,你叫什么名啊?俺叫朱传文,俺是朱家的老大。老大是干什么的呀?那文告诉俺,家里的老大就是朝廷里的大臣、宰相,呸!朱传文啊,你还大臣呢,你还宰相呢,现如今你赶上人家朱传杰差远了,人家是副总经理,人家是爹的红人,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他越说声越高,那文跑了进来说:“你叫喊什么呢?小点声。”传文说:“俺能叫喊什么?俺一个废物,也就配给人家老三提提倒了的鞋跟,掸掸长衫上的灰,俺还能叫喊什么?”那文说:“哎呀,你的出息,喝点酒,跑这来骂大街了!”传文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头栽在床上,号啕道:“俺哪还有个老大的模样啊!”那文说:“你是不是疯了?闭上嘴!”可那文越劝,传文哭得越厉害,干脆一把推开那文,冲了出去。
传文借着一股酒劲,愣愣地就往酒楼的前厅闯,任谁也拉不住,边走边嘟囔:“他们在山东老家都怎么说的,叫俺端起老大的架子来,还说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俺,可是今天呢?”那文死死地拽住他。传文就是不肯停下来,说:“不行,今天俺就想要个公道,俺憋了多少年了!什么都不要,俺也得要这个公道!”
前厅里,庆祝的股东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一张主桌边,朱开山等还陪着姚厅长说话。传文一头拱进来。朱开山问他:“有事啊,老大?”传文愣怔了,刚才的疯劲面对他爹怎么也使不出来。那文从后头挤进来,笑着说:“爹,传文是想来问问,用不用上点主食?”传文忙哈腰说:“是啊,爹,你看是下面条,还是捞干饭?”朱开山说:“那就下碗面吧!”那文忙拉着传文往外走,刚一出了门,传文又要来劲,说:“不对,我不是来问这的。”那文气得直扭他的胳膊,吆喝了几个伙计,连抬带架把他弄回屋。
朱开山送走了姚厅长,回屋问文他娘:“晚上老大在院子里嚷嚷什么?”文他娘说:“我也是后来听伙计们说的,说老大嫌咱们对他不公了!”朱开山说:“怎么不公了?”文他娘说:“说是叫三儿当上了山河矿的头头,他什么也没捞着当。”朱开山说:“这个糊涂蛋,我和他说去!”文他娘拦住说:“都什么时候了?人家还不早睡下了?再说老大那也是酒话呀!”朱开山叹一声道:“咳!这个老大,还指望着他将来顶起家里的这摊子事呢。”文他娘说:“咱就别计较了!你还不知道他,品行倒是厚道,就是心眼小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