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蒙蒙,哈尔滨市内那座标志性的索菲亚大教堂,在暮色的雨中,静静地伫立着。四味楼已经改装成中西合璧的店面风格,全然找不出当年山东饭店的寒酸模样,唯一不变的是,饭店内依然是宾客盈门,生意兴隆。
秀儿打着伞冒着小雨匆匆从饭店里出来,在道口张望了一下。远处一辆带篷的马车上,鲜儿挑开篷厢的帘,招呼说:“秀儿,在这儿呢!”秀儿跑过去上了马车,问:“啥事?还把我叫出来,去家里说说话多好,爹娘老想你哪。”鲜儿说:“咱从马车上慢慢说。”秀儿说:“雨腥腥的天,上这马车里干啥?有啥话不能进家说?”鲜儿说:“没觉得这两天风声挺紧?各处的官军、警察像抽了大烟,眼珠子锃亮,看谁都得多盯上两眼。我怕到家里给家里添麻烦。”秀儿点头说:“还真是,饭店里一天来好几拨警察,到底出啥事儿了?”鲜儿说:“我还要问你呢,传武这两天没回来?”秀儿说:“他还在北平呢,这两天也没来信。”鲜儿沉默片刻说:“传武要是在家,或许能知道出了什么事儿。”秀儿说:“你就为这事儿来的?”鲜儿说:“还有件事儿,下月初八是咱爹六十六岁的生日,老话说,五十五阎王来到数一数,六十六一刀肉。是说闺女在老人六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给买上一刀肉,免灾去祸。我不方便回去,你就代姐姐办了吧。”
秀儿说:“姐姐心怪细。”鲜儿一笑,递给秀儿一个包裹说:“这是八十块大洋,算我孝敬咱爹的。”秀儿说:“那我替咱爹收下了。”鲜儿又拿出一个小包来说:“这是给生子的,你给那文嫂子吧。你和传武还没有个孩子?”秀儿说:“他还是那样,回了家也不住下,看看咱爹咱娘就走。”鲜儿叹口气道:“咳,他这个驴性子什么时候能收敛收敛。”秀儿说:“就这么过吧,都那么多年了。”
鲜儿说:“妹子,等哪天见到他,姐非把事情掰扯清楚。他再不调头,姐永生永世都不见他了。”秀儿说:“姐,不用了。”鲜儿说:“妹子,这事听姐的,姐就做主了。”赶马车的车夫忽然脆响地甩了一下鞭子,鲜儿说:“有情况了,我先走,不送你回去了。”秀儿下了车,两人别过。
朱家人正在吃晚饭。文他娘一个劲儿地往小孙子生子碗里加菜,小碗里冒尖的一碗。传文说:“娘,你别撑毁他了。那天在饭店里来了个洋毛子,人家说外国人不让孩子吃太饱。”朱开山一瞪眼说:“咱是中国人,听他们胡咧咧。来,乖孙子,都吃了。”说着又给生子夹了一片大肉。文他娘问那文:“大媳妇,秀儿也没和你说一声就出去了?”那文说:“娘,伙计们说,她才刚接了个电话,啥也没说就着急把火地出去了。”文他娘说:“上哪去也没说?”那文说:“没有。”生子插嘴说:“娘,俺二婶还拿了把伞走了。”
文他娘说:“咳,这孩子去哪也不放声吗?”玉书说:“娘,俺二嫂也该出去走走了。整天在家待着也不是个事啊。”那文说:“他三婶,秀儿不是你,你是教书先生,不在外面跑动也不行。她就是个媳妇子,哪能整天上大街上抛头露面。”玉书说:“我要是二嫂,不光出去抛头露面,还得再找个人家。”传杰说:“玉书,你说些什么?”玉书说:“本来嘛,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那文说:“啥年代咱女人也得讲究个妇道。”朱开山说:“都吃饭吧,管好自个的事就行了。”
正说着,秀儿乐颠颠地进了屋。生子说:“二婶,你上哪儿了?奶奶都着急了。”那文说:“你呀,窜哪去了?叫一家人不放心。”秀儿笑着说:“大嫂,咱家的事儿你啥都知道,我问你,下月初八是个啥日子?”那文想了想说:“不是哪场赶庙会啊?”秀儿更乐了说:“还赶庙会呢!你唱大戏得了,是咱爹六十六大寿!”那文说:“是吗,爹?”朱开山点点头。文他娘说:“秀儿,你咋知道的?”秀儿坐下来说:“刚才,俺去见鲜儿了,她说的。”文他娘说:“鲜儿咋不进来啊?”秀儿说:“她说,这两天警察们查看得挺紧,进家来,怕不方便。”
她把一个小包给了生子,说:“这是你姑姑特意从山上捎下来的。”又拿出个包裹来说:“这是鲜儿孝敬俺爹的八十块大洋。”朱开山说:“这两天街面上是不同往常。官军、警察像是多了不少。”传杰说:“对了,今天我听人说,张大帅在奉天叫人给炸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朱开山说:“有这等事?”传杰说:“是啊,好几个人都这么说。”朱开山叹一声说:“乱世啊,一方的封疆大吏都能叫人给炸了!”文他娘惊道:“传武没事吧?”传杰说:“娘,传武跟少帅在北平呢。”
气氛顿时有些凝重,一家人都不大说话。只有生子玩弄着鲜儿给他的东西,爱不释手。朱开山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盹儿。文他娘说:“他爹,要是困了,就上炕去吧。”朱开山睁开眼说:“没喝几口酒,这眼皮子怎么就发沉了?”文他娘说:“当你还是十八、二十三哪,六十六啦!”朱开山说:“老了,一晃咱来关东都二十好几年了。”文他娘说:“是啊,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孙子都有了,咱能不老吗?”朱开山叫那文说:“大媳妇,再烫壶酒吧。”文他娘说:“刚刚还说自己不胜酒了,怎么又要喝?”朱开山说:“心里头有点儿发慌,喝点儿酒兴许能稳一稳。”孩子们看着他,谁也没敢放声。
那文给朱开山斟上酒,朱开山咂了两口说:“文他娘啊,咱是不是回趟老家啊?”文他娘说:“咱在这过得好好的,怎么就想起回老家来了?”那文插话说:“爹,是不是潘五爷去年回了热河老家,你也要跟他学?”朱开山说:“潘五爷人家是回去养老享清福,不再回来了,爹就是想回去看看。看看咱家的老屋,看看你们爷爷奶奶的坟头,完后,还得回来呀。”传文附和着说:“应该啊,俺爷俺奶的坟怕是多少年没有人培土、压纸了。”
传杰不以为然道:“爹,那用得着你亲自去吗?叫俺们弟兄谁跑一趟就得了呗。”朱开山摆手说:“你们呀谁也代替不了。今早上我做了这么个梦。”生子问道:“爷爷,啥梦啊?”
朱开山说:“傍天亮的时候,我梦见在一条大河边上,遇见俺娘了。俺娘说,家里的房顶塌了,叫俺回去看看。俺正不相信呢,就听河对面有人喊,回头一看,那不是俺爹吗?爹招着手,要我和俺娘过去,我一看河水滚滚滔滔怎么过啊?可是俺娘扯着俺的手就下了河。你们说神奇不神奇?俺娘俩走在河底下,都能听见头上面水里的沙子,沙啦沙啦地响。猛然间,眼前有一只大脚,一抬头见正是俺爹。他一伸手把俺拉上了岸。岸边上,景色那个好啊,粉莹莹的梅花开得一片一片的。我问俺爹俺娘,咱家的房子在哪啊?爹娘指着几棵梅花树中间的空地说,那不就是吗,我走到近前,见那空地竟是一盔塌了的坟头!我这么一惊就醒了,心里头一阵一阵地慌慌。”
生子问道:“爷爷,这梦啥意思啊?”朱开山说:“是你太爷太奶想爷爷了。爷爷得回去看望看望。”那文说:“这坟的事儿可是个大事儿。历朝历代的皇帝老子不光活着的时候得给自己选一个风水好的陵寝;死了,儿孙们还得按时去祭拜。不然的话,天下就别想消停。咱倒不是皇家了,可是,祖坟的事儿也不能马虎呀,俺爷俺奶的坟要真是塌了,可要防着咱这些活着的人了。”玉书反驳她说:“大嫂,做梦的事儿没那么悬乎。中国人说,昼有所思,夜有所梦。现代外国有个人叫弗洛伊德,他说,梦是愿望的达成。也就是心里想的事儿在梦中实现了。咱爹说得对呀,就是想自己的父母啊!”朱开山说:“文他娘,我看哪,咱就回去一趟吧。”文他娘说:“行啊,你定的事儿,谁反驳也没有用。”
那文说:“你们二老也不能自个走啊,这山长水远的。”朱开山说:“那就叫老大陪着。”传文说:“爹,四味楼的事儿交给谁?”朱开山说:“不是还有三儿和那文他们吗?”传文看了看一家人没吱声。他把朱开山扶进屋,凑在跟前说:“爹,我跟你和俺娘回山东老家,把这里一大摊子交给传杰他们,你真的就放心吗?”朱开山说:“怎么不放心,传杰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传文说:“爹,我怎么看传杰做事儿就少那么点儿稳当,要是咱不在家,他闹出点闪失来,回头我给他收拾,还是小事儿,你跟俺娘不都得跟着上火吗?”朱开山点上一袋烟:“老大呀,朱家的事情早晚得交你手上,可是三儿也得插手操练操练,不然的话,将来给你当帮手都是个麻烦事儿。”传文点着头说:“也是啊,爹。”
传文回到自己屋里,那文悄声地说:“咱爹要回老家这可不是好兆啊。”传文一愣说:“怎么讲?”那文说:“知道那句老话‘辞路’吗?多少年出门在外的老人,突然想起要回老家,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儿,恐怕是有去无回啊。”传文大惊道:“真的吗?那就别让咱爹回老家。”那文反倒又笑了说:“就那么个老话呗,不一定就会真了。不过,这趟道上,你多照看点儿爹倒是真的。”传文还想着爹如果出事儿怎么办,问道:“咱爹要是真应了那句老话,这家不就乱了吗?”那文说:“怎么能乱?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是干什么的?你是长子,你就是咱家的大臣,你就得把这个家顶起来!说不定比咱爹管得还要好呢!”传文点头说:“是啊,这个家早晚得靠我来顶啊。”
朱开山两口带着传文上了路。四味楼就由那文和传杰负责打理。传杰的心思在他的货栈,对饭店生意总不上心。
这天下午,那文数落传杰说:“老三,昨晚那一桌你怎么才收那么几个钱?请人家白吃得了!”传杰笑着说:“嫂子,那不是几个朋友嘛,和朋友怎么好认真呢?”那文说:“古往今来,哪有什么真朋友,都是狐朋狗友。驴啃痒,你啃我一口,我啃你一口,哪一口啃不相应,就翻脸了。老三,和你说,今天能看上你的朋友,他准是有事情求你,哪天用不上你了,他一脚就把你踹到那爪哇国去了!”传杰笑着说:“嫂子,你知道爪哇国在哪?”那文说:“我不管它在哪,往后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们交往,自己多长个心眼,省得吃了亏,再满天下找后悔药!”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声音。那文翻翻眼说:“不用看,这准是绍景来了。公子哥!”话音刚落,潘绍景进来。他三十仿佛的年纪,头上戴了顶飞行员的帽子,上面还套着风镜,身上穿着西式夹克衫,脚下是一双短皮靴,整个一摩登青年。他是潘五爷的亲戚,打从潘老大死后,潘五爷也无心经营生意,从热河老家找来绍景接管了店面,自己和潘五奶回了热河。
传杰笑着说:“绍景,这又上哪消遣去了?”绍景说:“试试我那辆摩托,刚换了个德国的零件。”那文说:“绍景啊,哪天把弟媳妇接来吧,一个人在这耍单,就不怕早晚耍出个二房、三房来?”绍景笑着说:“还接弟媳妇呢,连我自己都想要回去了。”那文说:“我看,你这是叫富贵给烧的!没出个什么力,就把潘五爷的家业接过来,还不满足,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点儿什么!”传杰说:“人家绍景的心气大呀,留过东洋,跑过北平、上海那样的大码头,咱小小的哈尔滨能游得开人家这样的大鱼吗?”绍景说:“大鱼咱不敢说,在这里我没法施展是真的,整天做点儿批批发发的小生意,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当初,要是知道俺五大爷的买卖就这么个规模,杀了我,我也不能来!”那文说:“绍景啊,你是守着骆驼不说牛啊,什么大说什么,哪遭你做笔大买卖给嫂子看看。”绍景笑着朝传杰说:“三哥,咱还真的做点儿大事情啊!不然,妇道人家都笑话咱了。”传杰也笑了说:“倒不是怕谁笑话,你我这个年岁,真应该干点儿有响动的事。”那文说:“你们哥俩,一个比一个能吹乎,俺可不听你们的了。”说罢扭身走了。
绍景凑近传杰,低声说:“你猜,有人想卖给我什么?”传杰说:“我哪知道?”绍景说:“手枪,一支小手枪。”传杰说:“你买它干什么啊?”绍景一笑道:“反正没什么事儿,玩儿呗。”
饭桌上已经摆上了几盘菜肴。生子嘴馋,也顾不上筷子,偷偷就下手从盘子里抓菜吃。秀儿进来,看见了说:“小心点,叫你娘撞见。”生子说:“二婶,今天怎么做这么多好吃的啊?”秀儿说:“明天你三叔要走马帮,今晚给他送行。”话音未落,那文进来了,一巴掌打掉生子手里的菜说:“就你嘴馋!这要是在你姥爷的王爷府里,非敲掉你门牙不可。”
传杰夫妇进屋来。玉书笑着说:“大嫂,这是要摆酒席啊?”那文说:“明个儿传杰不是出征吗?”传杰说:“大嫂,跑趟马帮不是家常便饭吗?”秀儿笑着说:“不光准备了菜,连酒都烫上了。”玉书也笑了说:“大嫂,真看咱爹咱娘不在家了!”那文笑着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爹在咱身边站着,连说句笑话都得先看他的脸子,今天,咱们也快活快活!”几个人笑着落座。秀儿给大家斟上酒。
几圈酒下来,秀儿已经有些醉了,那文又给她斟上一杯。玉书劝道:“二嫂已经喝大了,你别劝了。”那文说:“不是我要劝,你没看她望着酒盅满脸的笑吗?”传杰说:“大嫂,那是二嫂喝大了,才瞅着酒盅笑呢。”秀儿笑着说:“大嫂,俺真的有点儿晕了,不能再喝了。”那文说:“一年咱能有几遭这么乐和,一盅,最后这一盅。”秀儿说:“这样吧,我出个谜儿你猜,猜出来了我喝,猜不出来你自个喝。”那文笑着说:“好啊,多少年没这么做了,在王府的时候,酒席宴上,都好行个酒令,猜个谜儿什么的。”秀儿说:“你可是答应了啊,我这就出了。”那文说:“你出吧,保险你出一个,大嫂破一个,从小猜谜儿猜谜儿就最拿手!”秀儿说:“听好了:大哥天上照耀,二哥大声吼叫,三哥四处乱跑,四哥泪水滔滔。猜吧,啥?”那文想了好一阵子却猜不出来,笑着说:“别说,秀儿整天不声不响地,肚子里还真藏了些锦绣。玉书,你说她猜的是什么?”玉书说:“二嫂考的是你又没考我,是什么你自己猜呗!”那文又问传杰:“老三,咱俩是一伙的,你帮嫂子猜一猜。”传杰笑着说:“嫂子,你多机灵个人还用别人帮忙吗?”秀儿说:“大嫂,我给你提个醒吧,这四句话说的都是人世间的事情。”那文问道:“我见过吗?”秀儿说:“你不光见过,咱这里面你年数最大,见得最多。”
生子在一旁插嘴说:“娘,头一句说的是不是太阳?”那文说:“怎么见得是太阳?”生子说:“你看,不是说大哥天上照耀吗?在天上照耀的不是太阳是啥?”那文说:“你个傻小子,猜谜儿都是拐着弯说话,能直来直去吗?肯定不是太阳。”那文一拍脑门说:“对了,人世间像太阳那么照耀的只有皇上!秀儿,你说嫂子猜得对不对?”秀儿笑着说:“对不对全叫你说了,下面那三句呢?”
那文一听以为自己真猜对了,说:“下面?下面咱就往下顺呗,二哥大声吼叫,说的是大臣,对不对?三哥四处乱跑,说的是小芝麻官,对不对?”秀儿将她军说:“那四哥呢?”那文又想了想说:“比小芝麻官还小的那是什么呢?整天还泪水滔滔……那不就是最没有身份、最没脸面的草民吗?”秀儿大笑说:“嫂子,你精明了半辈子,今天看来还不如生子脑瓜子快呢!大哥天上照耀,说的就是太阳;二哥大声吼叫,说的是打雷;三哥四处乱跑,说的是刮风;四哥泪水滔滔,说的是下雨!”玉书在一旁拍着巴掌说:“对,二嫂这么解释太对了,大嫂赶快喝酒吧!”那文说:“喝就喝,不过咱有言在先,秀儿,你这个谜儿也就太土气了。王府的酒席宴上,从来没有猜这样谜儿的。”玉书笑着说:“大嫂,你老把咱家和王府比,比来比去丢人了吧?”在众人的笑声中,那文喝了一盅酒。
一辆黄包车在四味楼前停下。车夫回头对车上的客人说:“四味楼到了,哈尔滨最有名的鲁菜馆子。”客人下了车,是个清瘦的青年,神情里却有一种隐藏不住的忧郁。这个青年就是当年秀儿在放牛沟救回来的日本少年龟田一郎。一郎问车夫:“这里有打卤面吗?”车夫说:“哪家鲁菜馆子没有打卤面啊。”
一郎付了车钱,抬步上了四味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招呼跑堂的伙计说:“给我来碗小碗的打卤面。”伙计说:“这位爷,咱四味楼从来都是大碗面,但保证价钱公道,您要不还是来大碗的吧?”一郎却固执地只要小碗。跑堂的应承下来,一闪身进了后院,见秀儿正和几个老婆子在择菜,过去说:“二奶奶,有件事问你。”秀儿说:“啥事,说吧。”跑堂的说:“来了位客人,点了打卤面,偏要小碗的,咱四味楼从来没有上小碗的规矩。”秀儿说:“少收点儿钱就完了呗,怕啥?”跑堂的又说:“二奶奶,俺觉得这人不大地道,不光因为他要小碗面;他说自己是山东人,可是俺听那口音又不大像,俺怕他又是来刁难咱四味楼的。”秀儿笑了笑说:“多少年没有上四味楼闹事儿的了,怎么这么巧,今个儿就叫咱碰上了?给他上小碗的打卤面就是了。我一会儿叫大奶奶去看看。”
秀儿择完菜,去找那文,那文却出了门。秀儿只得自己到了前厅,只见一郎端着那小碗的打卤面,吃得正香,没等吃完回头喊道:“跑堂的,再来份大碗的。”秀儿远远地望着一郎,觉得这人好生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跑堂的将大碗的打卤面端上来,问道:“先生,这打卤面味道还好?”一郎连连点头:“地道!真是正宗的山东打卤面,有黄花菜、蘑菇,还有咸肉片,味道真美!”跑堂的说:“您是山东人?”一郎点点头说:“可以说是。”跑堂的说:“可是听您的口音,倒不大像。”一郎笑了笑,不再言语,低头吃面。
秀儿渐渐转到一郎面前,轻声道:“先生,您贵姓啊?”一郎抬眼瞅了一下秀儿,说:“免贵姓桂。”秀儿轻轻笑了说:“听着挺别扭,是哪个贵啊?”一郎说:“桂花的桂。”秀儿又问道:“和你打听个人,不知认不认识?他是个日本人。”一郎一愣,再次抬头,盯着秀儿说:“你说,他叫什么名?”秀儿嘴角带着笑意说:“龟田一郎呗。”一郎愣了,直直地瞅着秀儿,忽然一阵惊喜说:“你是不是秀儿啊?”
秀儿确认了一郎的身份,扑哧笑了说:“连我都不认得了?你那条命还是俺捡的呢!”一郎腾地起身,一把抓住秀儿的手说:“秀儿,我怎么就没认出你呢?你怎么在这?”秀儿说:“我怎么不在这儿?这四味楼就是咱家开的。”她轻轻推开一郎的手。一郎的脸红了,说:“是吗?咱爹咱娘呢?”秀儿说:“前两天,大哥陪他们回山东老家了。”一郎说:“秀儿,”他赶忙又改口说,“我应该叫你二嫂吧?”秀儿说:“对啊,俺和传武成亲的时候你不还在咱家吗?一郎,你怎么还要小碗的打卤面呢?”一郎说:“怕味道不好,要多了就剩下了。”秀儿说:“为啥单点打卤面呢?”一郎说:“那年,我过生日,咱娘给我做的就是打卤面,那是我头一次吃山东的打卤面,也是味道最好的一次打卤面。这么多年,再没吃到过那么好的打卤面,今天总算又找到了!”
秀儿把一郎领进后院。一郎说:“这么气派的院子啊!记得当年咱家在放牛沟就是那么几间茅草房。”秀儿说:“是啊!和现在比,那时不差远了!一郎,刚才你怎么说自己姓桂花的桂啊?”一郎笑笑说:“老和中国人做生意,说自己姓龟田,觉得别扭,我就改了。”秀儿说:“你爹你娘现在在哪儿啊?”一郎说:“那年从放牛沟出来,我随父母去了天津,后来他们先后去世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秀儿叹一声说:“咳,一郎,你这半辈子也挺苦啊!”一郎说:“还行吧!眼下在天津开了个商社,这回来哈尔滨一是找点儿生意做,更想的是找找咱爹咱娘。真的,这些年,老是想再见见咱家这些人。”
二人来到一扇窗前,一郎问道:“这是谁的屋子啊?怎么大白天还遮着窗帘?”秀儿说:“俺和传武的。”一郎问道:“二哥现在干什么?”秀儿说:“当兵呢。”一郎说:“你们的孩子也挺大了吧?”秀儿苦笑说:“哪有孩子啊?”一郎看了看秀儿,想说什么又改了口说:“记得小时候二哥脾气大,胆子也大,对吧?”秀儿说:“现在也还是那样,这又好几年不着家了,跟着军队今天关里,明天关外,听说现在在北平呢。”一郎听出了秀儿的话中似有无限隐情,安慰道:“当兵的规矩严,哪能随便往家跑啊!”秀儿一声细叹道:“是啊,连咱爹咱娘都勒不住他,就更别说俺了。”两人相视一笑。
山东龙口港,天上下着小雨。下船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下舷梯。传文背着大包小裹,领着朱开山和文他娘从舷梯上下来。望着飘飘洒洒的细雨,传文说:“爹,咱是不是找一个大一点儿的饭庄,歇下来吃口饭?”朱开山说:“上什么大饭庄,大饭庄闹哄,找个小店吧,清静。”
三口人下了大街,拐进小巷,进了家小酒馆。朱开山推开门,酒馆里冷冷清清。跑堂的迎上前,请朱家三口人坐下,问道:“三位要点儿什么?”朱开山说:“烫壶老酒吧!”跑堂的说:“对呀,这样的天气喝点儿老酒驱寒,解乏,菜来点儿什么?”朱开山说:“就要点儿家常的,你看着捣鼓吧!”跑堂的答应着进了后厨。
什么地方传来吱吱呀呀的二胡声,当着朦胧的夜雨,声调有些悲泣。传文说:“这小店还有卖唱的吗?”朱开山说:“卖唱哪有拉这个动静的,这是悲调《苏武牧羊》。”跑堂的端上酒菜。朱开山问道:“爷们,这是什么人在拉呀?”跑堂的说:“是俺家老掌柜,他没事好拽巴两下子。”正说着二胡声断了,后厨的门帘撩起来,摸摸索索走出一位老人。还没等朱开山开口,那老人先搭了腔说:“是从关东回来的吧?”朱开山一愣问道:“老人家,您怎么知道?”那老人说:“闯关东的人,回来的时候脚底下都带股子风啊,急卡卡往家奔的风,和走的时候不一样。”文他娘问:“走的时候是什么脚步啊?”老人摸摸索索坐下来说:“什么脚步?那是迟迟疑疑拿不动腿,不愿离开故土呀。”
文他娘仔细打量老人一下,想起来了,高声问道:“老人家,你是不是隆福祥的老掌柜啊?”老人点了点头。文他娘告诉朱开山:“他就是当年有名的周大善人,我带着孩子们往关东去的时候,人家可是帮了大忙啊!”文他娘又转脸问那老人说:“老人家,还认得俺们吗?”老人轻轻地叹了一声说:“老妹子,上哪去认得啊,这两只眼早都看不见了。”传文说:“爹,当年俺跟娘往关东去,正赶上不是顺风天,等了好几天船也发不了,是周大善人登上高台,耍着宝剑,做法场,求天求地,还念叨着,快点儿起风啊,送这些苦难的人逃命去吧!”朱开山为老人斟上一杯酒,举起杯来说:“老人家,谢谢你了!没有你当年善事,就没有俺一家人的今天啊!”
老人端起杯抿了一小口说:“大兄弟,那些事情提不得了,如今别说登上高台做法场,连还能活几天自个儿都说不清了。”朱开山说:“老人家,你这眼睛没找个郎中看一看?”那老人说:“看也没有用,是想俺家老二想的。那年他听说关东那面生意好做,就揣上钱,登上了风船,可是一去就没了音讯啊。我就盼他,盼哪,盼得自个儿手上的生意扔了,眼睛也搭上了……”
雨中,小酒馆门前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摆摆。
暮色苍茫,淡淡的烟气笼罩了朱家峪村。朱家三口人伫立在老房子门口。老屋的门楼已经倾圮,院墙也已坍塌了,满院子的荒草在风中摇摆,仿佛在诉说三十年的时光。传文说:“咱家的房子好像矮了。”朱开山说:“那是因为你长大了。”文他娘唏嘘着几乎要哭出来,说:“多少回夜里头梦见咱这老屋啊!”朱开山一声轻叹道:“三十年了,总算又回来了!”传文说:“爹,房子都破成这个样了,还能修吗?”朱开山说:“修,再破也得修!这是咱老朱家的根哪!”
过了两日,传文置备好材料,从村里请了工匠,开始着手房上房下地修葺老屋。院子里放了一张小桌,朱开山和几个老汉坐在桌边,喝着茶,唠着嗑。朱开山慨叹道:“外头再好,也不如自己的家乡啊!今早上,我出了家门,闻一口咱这儿的风,那个香啊,一路上的劳顿顿时没了,比喝上几大碗老酒都灵验。”一老汉问道:“老哥哥,这趟回来还走吗?”朱开山说:“哪能不走?一大家子人都在关外呢!不过早晚得回来呀。六十六的人了,说不准哪一天一口气就拔不上来了,这把老骨头可不能扔关外啊!还是那句话,叶落归根。”
文他娘炕上炕下忙着把从关东带来的各种山货分给老老少少的女人和孩子们。一中年妇女说:“老婶子,俺怎么看你富态了?”文他娘说:“你可真会说话,闯关东的人还能富态?到了冬天,想吃口萝卜白菜比上天摘星星都难!今个儿土豆倭瓜,明个儿倭瓜土豆,把你吃得腻腻歪歪。”一老太太说:“俺怎么听说关东山还有把孩子吊起来养的风俗,当真吗?”文他娘笑着说:“怎么还当真,就是真的!那关东山人口少,走多老远看不见个屯落,野兽还多呢!大白天那个熊瞎子都能溜达到屯子里来,不把小孩子装筐里吊房梁上行吗?还不都喂了野物了?”
外头朱开山说:“关东山是大清朝的龙兴之地,大清朝一入关的时候是不让关里的人去关外的,怕搅断了他们的龙脉。”一老汉问道:“那后来怎么开了禁呢?”朱开山说:“大清朝上百万的兵马入了关,关东这面人烟就稀少了,北面的老毛子,也就是俄国人乘虚而入,强占了咱中国黑龙江东的六十四个屯子,杀了无数的中国人。听说中国人的血把黑龙江都染红了。大清朝这才想起来从关内向关外输送人口。”一老汉说:“这么说来,闯关东也是好几百年了?”朱开山说:“对呀,大清朝二百六十来年,三十年算一代人吧,闯关东的也有八九代人了。”老汉又问道:“现如今,那面有多少人是闯关东去的?”朱开山说:“准确的人数我说不清,反正那面七八成的人口都是闯关东去的。我说的还没算上那些去了关东又回来的人,要是加上他们,这二三百年间闯关东的人数可就大到天上去了!”
文他娘打听身边的一位老太太说:“老嫂子啊,怎么没见到老谭家的人?”老太太说:“你说哪个老谭家?”文他娘说:“就是当年把他闺女鲜儿许配给俺家老大的那个谭家啊!”老太太说:“哦,那家人啊,搬走了,搬走好几年了,随他儿子搬济南府去了。”文他娘有些失望,想起鲜儿这些年的流离漂泊又有些惆怅。
院子里,朱开山正讲得神采飞扬,忽然砰的一声,吓了老头们一跳。原来一个修房顶的伙计脚下失了根,一个趔趄从房顶上滚了下来。朱开山赶忙起身,奔过去说:“小子,你这是怎么了?”那年轻人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咧嘴笑着说:“没事儿,脚底滑了一下。”朱开山说:“猫大个年龄,登个高,眼珠子就晕了?”年轻人不服说:“老爷子,别笑话俺,有能耐你上去站站。”朱开山说:“小子,不用和我较真,上去算什么?我还得拎上点儿东西给你看看!”他站起来,一手提起一桶泥巴,一手抓起几大片瓦,上了梯子。传文在上面喊道:“爹,你可小心啊!”朱开山说:“用小心吗?倒退二十年,把袍子往腰里一别,脚底下一使劲,我就……”他话还没说完,身子一晃悠,从梯子上歪下来了。
房上房下的人大笑,传文赶忙从房上下来。朱开山已经站起来了,只是泥巴溅了他半边身子。传文将朱开山扶到桌边坐下,又沏上茶水说:“爹,没事儿吧?你把俺吓死了,往后可别逞这个能了。”朱开山笑着和桌边的老汉们说:“不服老不行啊!现世报,现世报!你说自个儿不老,老天爷立马扇你个小巴掌!”
一老汉笑着说:“老哥哥,和你打听个人,你认得吗?”朱开山说:“说来听听,谁呀?”老汉说:“龙口的黄老爷子。”朱开山说:“黄老爷子?不认得。”那老汉说:“听说黄家就是在关东山淘金发了财回来的。”朱开山说:“黄家现在做什么?”那老汉说:“黄家如今可了不得了,开了当铺,在全国各处都有他们的分号,听说呀,连民国政府都和黄家借过钱呢!你想这是多大的势力!”朱开山说:“哦,闯关东能闯到黄家这个份上的不多呀!我也淘过金,把头克扣,官府欺压,胡子抢劫,最后能进自个儿兜的钱那是少之又少啊!咱没闯到黄家那个份上,可是也知足啊!有多少乡亲把命都扔在金场子了……”想起当年那些事,又不禁神情黯然。
传武一身戎装,急匆匆走进少帅办公室。
张学良见他进来,简短道:“是这样,朱副官,大帅过世的消息,我想过几天就公之于世,在公布之前为稳定局势,我想把咱们东北军内部的人事动一动。”传武说:“这事听说了。”张学良说:“现在,我委任你为东北军驻哈尔滨陆军步兵第十八旅七十六团团长。”传武一怔,没有马上回答。张学良说:“怎么,不答应?”传武说:“少帅,你知道我没有带过那么多人。”张学良笑了笑,说:“凡事总得有个第一次。过去你没有带过一个团,从今天起你就带吧。有什么难办的事尽管和我说,咱们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传武点着头说:“那好吧,谢少帅栽培。什么时候出发?”张学良说:“明天早上。更多的事我就不叮嘱了。眼下,我最担心的是日本人趁机作乱,你到任之后一旦和日本人打交道,务必小心,不要感情用事,不要轻举妄动。”传武说:“是,遵命。少帅,有件事我始终想问,咱们东北为什么允许日本人驻军?”张学良说:“南满铁路早叫日本人占了,当初有条约规定,允许他们在铁路附近驻少量军队。”传武说:“那为什么在北满还有日本人的驻军?”张学良说:“那是大帅在的时候,日本人打着协助抵御苏联的名义开过去的。这些历史旧账早晚解决,但不是今天要办的事。今天,首要的事情,就是要把东北的局势控制住,稳定下来。”传武点头向张学良敬了个礼,转身出去。
森田宅邸里,日本商人森田物产的总裁森田正在写书法。他矮矮胖胖,一身和服,六十开外的样子,戴了副黑框眼镜。副总裁石川领着一郎进来说:“总裁,这位先生要见你。他是天津来的,有咱们天津分号的引荐信。”森田放下毛笔,转过身来,费劲地望着一郎说:“靠前点儿。”龟田一郎向前走了两步,鞠躬敬礼说:“在下龟田一郎,初次相见,请老前辈多多关照。”森田说:“再靠前点儿。”一郎又上前几步,森田眯缝着眼打量他说:“孩子,你是天照大神的子孙吗?”一郎说:“我是真正的日本人,老家是九州福冈。”森田说:“哦,咱们还是同乡呢!来哈尔滨干什么?”一郎说:“考察市场,想来做点儿生意。”森田说:“什么时候来到中国的?”一郎说:“很小随父母来的,已经二十几年了。”森田说:“我说嘛,眼睛里已经缺少了天照大神子孙的光彩,倒是有几分中国人的样子了,不好,知道吗?”一郎低头不语。
森田回身指着书案上的那幅字问一郎说:“认识这几个字吗?”一郎上前,轻轻读那几个字说:“圣人南面天下,向明而治。”森田问道:“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一郎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说:“一下子说不好。”森田说:“这是中国古书《易经》上的一句话,意思就是,有作为的人,要向着光明的地方治理好自己的国家。”
石川说:“龟田君,明治天皇的年号,就是从这句话上来的。”一郎说:“知道了。”森田说:“孩子,我们日本人,种地的也罢,做工的也罢,经商的也罢,其实都是为了一件事情。”一郎说:“哪件事情?”森田走到一郎面前,长久地看着他,一郎有些害怕,半天森田才慢慢地说:“孝忠天皇。”一郎不敢接森田的目光,又低下头说:“晚辈明白。”森田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烟斗,装上烟点燃。那烟斗像是金属做的,通体闪着金色的光,比普通的烟斗大。他抽了口烟,转过脸问石川说:“见到那个姚厅长了吗?”石川说:“东省矿业厅的人说,姚厅长这几天正忙着开会。”森田说:“滑头,中国人比泥鳅都滑,尽快找到姓姚的,叫他批复开采报告。”石川点着头说:“是。我一定抓紧办。”森田对一郎挥了一下手说:“去吧,小同乡,有什么事和石川说。”一郎答应着,随石川出去。
院子里草木葱茏。石川送一郎出来。一郎说:“石川君,森田总裁好像眼神不好。”石川说:“知道1894年的日清战争吗?”一郎说:“知道。那年日本和中国先是在黄海打了一仗,而后又占领了中国的旅顺和大连。”石川说:“森田总裁的眼睛就是在攻占旅顺口时受的伤。”
关东山林,浓云若墨,大雨倾盆。山路上,朱家的马帮正冒雨赶路。一伙计说:“刚才吓死人了,半边的山坡,轰隆一声就塌下来了!要不是掌柜的早有嘱咐叫靠一边走,人马准得伤着!”另一伙计四下望着说:“我说,咱掌柜的怎么不见了?”一人道:“刚刚他跟我要了把铁锹,往后面去了。”另一伙计说:“这大雨的天,他拿铁锹去干什么?赶紧找找去!”伙计们转身向来路奔去。
坍塌的山坡上。传杰正冒雨用铁锹挖着什么。伙计们喊道:“掌柜的快下来吧!山坡刚塌!”传杰全当没听见,继续挖着。伙计们喊道:“挖什么呢?不要命了?”传杰高兴地喊道:“宝贝,挖宝贝呢!这可是大宝贝!”伙计们愣了,相互看看。一个接一个地往山坡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