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挂在树梢。院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摆满了月饼和葡萄等水果。朱家人高高兴兴地围桌而坐。
文他娘说:“今天是八月节,除了老二,咱家也算团圆了。今晚儿呀,咱们好好乐和乐和!”那文说:“当年在王府里头,这日子就得唱大戏了。”传文说:“又提你那王府!”那文说:“要乐就数唱戏乐,咱家也该唱唱。”传文撇嘴说:“得了吧你!”那文说:“咋的?兴那姓潘家的请戏班子唱戏,就不兴咱家也唱一出吗?”玉书说:“唱戏都是过去的老套路了,现在外面兴看电影了。”朱开山说:“今儿个不赶趟了,明儿个咱全家就看电影去。”那文说:“爹呀,我可等不到明儿个,现在嗓子眼儿就痒痒,想唱两句。”朱开山说:“人心里头高兴了,咋憋得住呀?大媳妇,你就唱吧。”
那文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唱了段京戏《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走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下九重……
一段唱罢,众人拍手叫好。玉书说:“嫂子,接着唱啊。”传文对玉书说:“老三媳妇,你整天在学校里净看见新东西,你就不好也给咱爹咱娘唱个新鲜的?”玉书笑道:“大哥,你是怕俺嫂子唱坏了嗓子,回到屋里给你一个人唱的时候没力气了吧?”文他娘乐了说:“老三媳妇说的是,老大,你是不是这么想的?那你唱。”传文脸憋得通红,说:“娘,玉书那张嘴啥时候饶过人,你能信她的吗?”传杰说:“玉书,你就别难为大哥了,我知道你自己一肚子的新曲儿,你就唱吧!”玉书推传杰一把,嗔白他说:“有你这么出卖自己媳妇的吗?”朱开山笑道:“这不叫出卖,叫举荐贤才!”玉书说:“叫我唱行,可是我唱完了,我点谁唱,谁就得唱啊。”文他娘指着玉书说:“三媳妇,你点谁都行,就是不准点我!”玉书笑问朱开山说:“爹,俺娘的话你答应吗?”朱开山蹙着眉头说:“那可不行,那不成了倚老卖老了吗?”玉书乐了说:“哎,这才叫公平嘛!”秀儿说:“好妹子,你可别点我啊。俺哪会唱歌啊?”玉书说:“那你就学小狗叫。”文他娘说:“行,你要是点她,我替她叫。”玉书点头说:“好,我唱一首美国民歌《草原上的家园》。”
一家人沉静下来,月色透过树影筛到桌面上,玉书起身深情唱道:
在草原上,水牛自由流浪,
我愿把草原当家园,
这儿难得听到诅咒和吵闹,
黑云消失在天外远方。
我家在草原上,
无数羚羊、小鹿在游荡,
这儿难得听到诅咒和吵闹,
黑云消失在天外远方……
玉书陶醉着唱完了,家人却没啥反应。玉书问:“怎么啦?连个说好的都没有?”传杰说:“好——好难听,差点把鬼招来。”那文说:“洋歌是不中听。”玉书说:“那是你不懂!反正我唱完了,我现在开始点人了?”朱开山说:“好啊。点吧。可说好了,点谁谁唱,别躲滑!”传杰担心道:“你是不是想点我啊?又要像小时候那样颠倒我?”玉书笑得喘了说:“想好事儿吧,就你那个嗓音,不光能招来鬼,连妖怪都能招来。”文他娘说:“老三媳妇,要点谁你就麻溜的吧。”玉书收住了笑,一脸正色,凑到朱开山面前说:“爹,你就给俺们来一段呗!”朱开山一愣:“啥?我?”全家人的巴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玉书说:“爹,话可是你说的,点谁谁唱。”朱开山说:“我不会唱啊。”文他娘说:“那你就来个武把操。当年,我还不到十八呢,他也就二十出头,他在老家的场院儿练武把操,那石头磙子贴着他的身子飞,他连大气都不喘。我就这么看上了他。”朱开山笑着站起说:“说什么呢你?这也没磙子,我就耍一套拳法吧。诸位上眼了!”
他敛气定神,出拳带威,抬腿生风。一套拳打下来,大气不喘。众人立时鼓掌叫好。朱开山还要再练,文他娘拽住他说:“行啦,行啦,老胳膊老腿的,别散架子了。还是我来吧。”朱开山说:“你来?当老婆婆的没个正形儿,你能唱个啥呀?”文他娘说:“忘了,俺做闺女的时候也是个热闹人儿。今儿个你撮撮孩子们哼小曲的哼小曲,唱洋歌的唱洋歌,连你自己都练起了武把操,还有没有个老公公的样了?你不像老公公,我也不装那个老婆婆了!”众人又是鼓掌叫好。文他娘连舞带唱,表演起山东农村过节时的歌舞:
八月十五呀闹中秋,
姑娘小伙乐悠悠。
月亮地儿里唠也唠不够,
急得爹娘喊丫头。
丫头就是不乐意走,
跟着小伙子进了荒沟……
玉书走到朱开山身边,问道:“爹,明天真去看电影?”朱开山说:“当然了,全家都去。”玉书说:“明天我去买票。”朱开山说:“你记得多买一张,我还得请潘五爷呢。”玉书听了,摸不着头脑。
电影院里,座无虚席。正在放咉的是卓别林的影片《淘金记》。朱开山和潘五爷坐在一起,前排坐着朱家人。朱开山小声道:“老哥,你淘过金没?”潘五爷说:“没。我爹淘过,说是挺苦。”朱开山说:“苦透了,比这电影上演的苦。”
电影银幕上,夏洛克和吉姆在吃皮鞋。潘五爷说:“扯呢!那皮鞋咋这么快就煮熟了?”玉书回头说:“别说话。”潘五爷说:“咋还不让说话呢?戏园子里看戏还兴喊好呢!”传杰说:“五爷,戏园子是戏园子,这是电影院!你老得懂点儿规矩。”朱开山说:“小孩子,咋这么跟长辈说话?”
潘五爷安静了一小会儿,看到银幕上一头熊闯进了小木屋,他又喊起来:“不对呀,狗熊冬天也不出来呀!”朱开山说:“那是外国狗熊。”潘五爷说:“兄弟呀,看这外国玩意儿真不如听戏,这叫啥呀?看了半天,不光不说话,连句唱都没有。”后排的观众急了,按着他的肩膀说:“哎,干啥呀你,还让人看不看了?”潘五爷站起身,冲那观众瞪圆了眼睛说:“你看你的,管我干啥?凭啥拍我肩膀头?”观众说:“你吵吵嚷嚷的,我们还咋看哪?”朱开山对那观众说:“别发火呀!我们唠嗑也没唠你呀。你拍人干啥呀?”潘王爷说:“啊,我唠嗑还不行了?那上边是一群干嘎巴嘴的哑巴,让我也学哑巴呀?”
观众说:“哪来的老赶哪?不会看电影回家待着去!”潘五爷一听,急了说:“谁老赶哪?你说谁老赶哪?”电影院内一下乱了起来,影院里的两个伙计忙过来架住潘五爷,喝道:“出去,不许搅闹公共场所!”潘五爷挣扎说:“咋的?还抓人哪?我犯啥法了?”影院伙计说:“挺大岁数,在家老实儿待着得了,上这闹什么?”朱开山故意道:“你们知道这是谁吗?这是潘五爷!”伙计说:“远点儿扇着!潘五爷能这么掉价?能啥也不明白?告诉你,再来胡闹,把你送局子里去!”撂下话,不由分说,架住潘五爷就往外拽,潘五爷气得直蹦高,影院里嘘声一片。朱开山跟到外头,劝说伙计放下潘五爷,又对他道:“这些人,太不讲理了!老哥,要不我陪你上戏园子听落子去?还是那玩意儿看着过瘾。”潘五爷满脸通红,甩开朱开山说:“我知道了,是你有意耍我!”恨恨而去。
1925年11月22日。滦州车站戒备森严,一座楼房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朱传武威严地站立在楼门口。
楼内的会议室里坐满了少校以上的军官,个个面孔严肃。郭松龄慷慨陈词道:“自民国十年以来,老帅穷兵黩武,关内关外,兵连祸接,生灵涂炭,东北军官兵,死伤甚众。此次入关,战火殃及长江下游,已引起全国公愤。我郭松龄已拿定主意,此后绝不参加国内战争!我们东北,土地辽阔,物产丰饶,三千万百姓希望安居乐业,我们为什么还要进关打仗?经营好我们的东北,岂不远胜于阋墙之战争?有弟兄说:进关进关,就是进了棺材!我们要跳出这口棺材!南方的国民军提出打倒军阀,我拥护!军阀不倒,国难不已!东北的军阀就是老帅。更有甚者,老帅竟然勾结日本人,打算以承认二十一条为条件,换取日本人的金钱和军火,去攻打国民革命军!这是干什么?这是地地道道的卖国行径!老帅必须让位于少帅。我们要用武力拥戴少帅主掌东北!现在我宣布:部队改称东北国民军,挥师入关,直取奉天!”座下士官各个踌躇满志,鼓掌叫好。
不久,东北国民军的旗帜在硝烟中飘扬起来。一支戴着绿色臂章,上写“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的部队连克昌黎、山海关、绥中、连山、锦州、新民,势如破竹,掀起了轰动一时的倒戈反奉事件。
东北国民军司令部。电话铃急响,郭松龄拿起听筒,却听得里面传来少帅张学良的声音:“茂宸,到此为止吧,可以讲和了。”
郭松龄心内一阵汹涌,说:“箭已在弦,不得不发。我起兵的原因,想必你已清楚。我只求老帅下野,由你来主政东北。”张学良说:“我这个人你也了解,朋友之义都不能违背,怎能背叛父亲?千秋忤逆之名,实在太沉重。”郭松龄说:“我也知道,你很为难。汉卿啊,你不应该只顾自己的名声,而违了天下民意。我们讲忠,广而言之,忠于国家人民,狭而言之,亦当忠于地方乡里。你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此生难报,但为国家为民众,我只能如此。”张学良说:“你兴兵之心,我早已明了,但我不能依你。茂宸,你若能就此罢兵,还可以从长计议,凡事都不难解决。你这次举兵的一切善后,弟当誓死负责,你绝无危险。现在我已在兴隆店,你若不听我的劝告,我们只好兵戎相见了。”郭松龄慢慢放下电话,仰面长叹,自语道:“那就兵戎相见吧……”
山东菜馆的生意正火,跑堂伙计们忙碌着。窗外驰来一辆军车,跳下一群持枪的士兵,不由分说冲进屋来,顾客们顿时惊作一团。传文忙出来,抱拳笑问道:“老总,你们这是……”士兵头目问:“朱传武回来没?”传文说:“没呀,他去关里前回家一趟,打那再也没有回来过。”头目狐疑地看着传文,说:“那我们可得搜搜。”说罢,对士兵一挥手说:“搜!”士兵们向后屋奔去。
东敲西砸地寻摸了半天,士兵们空手回到了前厅。朱开山示意传文拿上酒菜来,与那头目边饮边说,他小心问道:“长官,我家老二也是当兵的,你们这是怎么个说法啊?”那头目道:“知道,我跟他还是一个铺上睡觉的弟兄呢。大爷,没法子,上边的命令。其实,也不怨他,是他摊上了。他跟郭鬼子反大帅,上边让抓他。大爷,你听说了没?这回大帅玩狠的了,郭鬼子和他老婆不但被枪毙,还暴尸好几天呢。”朱开山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暗暗担忧。头目又说:“大爷,那郭鬼子倒是很器重传武,听说他兵败后自知气数尽了,把传武他们几个副官都赶走了,就是怕他们受牵连。”朱开山说:“郭鬼子为什么要反大帅啊?”头目小声地说:“用郭鬼子的话说,张大帅投靠日本人,为争地盘祸害百姓!”朱开山说:“真是这样,我看反他也没错!”头目道:“大爷,你小点儿声,正抓这种人呢!”朱开山说:“天下人就得管天下事!”头目苦笑道:“您老豪气,本人告辞了。”
士兵们上了车,急驰而去,留下朱家人愁眉不展,秀儿更是抽泣不已。文他娘说:“你说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哇,你反什么大帅呀?那大帅是你能反得了的吗?”那文说:“可别祸灭九族哇!”玉书瞪她说:“这是民国,当是你那大清呢?”文他娘哭了说:“秀儿,你的命真苦呀!”朱开山说:“干什么哭天抹泪的呀?我打听了,老二做的是正经事儿,那张大帅投靠日本人,祸害关东百姓,就应该反他!再说了,上门来抓他,就证明这小子跑了。跑了就有活路。这小子命大着呢,准没事儿。”
二龙山几乎被大雪封了路。白茫茫的山岗子上,除了偶尔蹿出的野物,在雪野里留下一溜爪子印。
传武小心地扒开树丛,突然觉得冻得发麻的脑门给什么东西堵上了,是两杆枪管,持枪的人却是老四和一个土匪。那土匪道:“天下转,什么蔓儿(干什么的)?”传武说:“少废话,找你们大掌柜的!”老四认出了传武说:“这不是那个条子吗?”传武说:“认识就好。去告诉镇三江,就说我朱传武入伙来了!”
老四押着传武往二龙厅去。镇三江和鲜儿早得了信,已经喜出望外地迎出来。镇三江拍着传武的肩膀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传武说:“这回咱可要天天在一块儿喝酒了!”镇三江说:“好,喝酒!马上就喝!小的们,今天可要敞开喝!”众人向二龙厅走去。鲜儿悄声对传武道:“一年以前咱还生离死别的,如今就头碰头了。”
宴席摆开,传武和镇三江、鲜儿、老四等头目围坐一桌。几杯酒下肚,传武红了眼睛说:“郭司令万万想不到,小日本还真下了手。没有他小日本,奉天早就是郭司令做主了。少帅也糊涂啊!”一杯酒饮罢,又喃喃自语道:“我对不住郭司令啊!”镇三江安慰道:“兄弟,你说那些咱们不明白,我就想在这山上,天高皇帝远的,咱图的就是自在不是?我上次留你你不干,费了半天劲,绕了一大圈儿,还得走这条道。”鲜儿说:“这才叫逼上梁山呢!”镇三江点头说:“对!逼上梁山!咱都是梁山好汉哪!”老四说:“大掌柜,传武要入伙,咱照例得走一趟过堂和挂炷拜香吧?”镇三江说:“这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套就免了吧。”鲜儿低声问道:“你是一时来混几天?还是永远在这干了?”传武说:“永远在这干了!”
几个人正热络地聊着,一个土匪突然跑来报告说,东北军又围了山,而且拉着山炮,阵势浩大,已到寨前。镇三江怒道:“真是欺人太甚。”报告的土匪说:“不过,官军说这次不是来灭寨,而是为了,为了……”传武站起身道:“大掌柜的,肯定是为了我。”那土匪点头道:“是,官兵给咱们喊话,说山上的听着,我们不是来剿你们的,只要你们交出朱传武,我们马上撤兵,否则就炸平二龙山。”镇三江喝道:“奶奶的,我看谁有那个本事敢夸口炸平咱二龙山。”传武说:“大掌柜的,不可意气用事,他们有重武器,真能炸平二龙山。”鲜儿说:“二龙山平了,咱再找别的山头。”传武说:“姐姐,你这半辈子,生生死死,水里火里扒登,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安身的地方,我不能叫你再遭祸乱。”他对那报告的土匪说:“你告诉他们,我朱传武陪大掌柜的和姐姐喝了酒就下山。”
报告的土匪去了。传武面色不变,把一大碗酒一饮而尽,酒饮完,滚烫的泪珠才落下眼来,一抱拳说:“弟弟去了。”鲜儿说:“传武,你这一去可是凶多吉少啊。”传武说:“我朱传武的命大着呢,我不信就能死!”起身要走。镇三江说:“站住!”传武却不回头。镇三江追上去拽住他说:“你给我回来!我镇三江情愿给灭了绺子,也不能让兄弟去送死。”传武一甩胳膊,挣脱大掌柜的手,急步下山。镇三江拔出匣子枪,顶到自己头上,喊道:“朱传武!你不给我回来,我就死给你看,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你给的。”传武站住回过身,也拔出枪顶到自己太阳穴上,一笑道:“大掌柜的,你要是不带人回去,我为你,为我姐姐,为山上山下的朋友们,先崩了我自己!”镇三江吼道:“兄弟,你把枪放下!”传武说:“你先放下枪。”镇三江说:“你想叫我镇三江留下个不仁不义的骂名吗?”传武说:“正因为哥哥是个仁义的人,兄弟才这么做。”
两个人僵持不下,方才报告的土匪又急匆匆地奔上来,气喘吁吁道:“大掌柜的,山下官兵说了,抓传武大哥不是为了要他命,是少帅点名要他。”镇三江骂道:“你个蠢货,那还不是要他命。”传武听了,倒觉错愕,说:“大掌柜的,少帅跟郭司令情同兄弟,虽然这次郭司令倒戈让少帅为难,但我知道少帅心里是痛惜司令的,也许他真是要问我什么事情吧。如果真是要我性命,他们只管用炮轰山就是了。”镇三江收起枪来说:“那我送兄弟下山,只要他们敢对兄弟不恭,我镇三江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传武和镇三江、鲜儿以及老四等一干人下得山来,果然见山下山炮林立,官兵众多,一副拿不到人决不罢休的阵势。传武远远地看见领头的是郑团长,招呼道:“郑团长,就因为抓我,害得弟兄大雪天的走这么远的路,值得吗?要知道是你来抓我,打个招呼我就下山了。”郑团长说:“传武啊,我怕二龙山扣人不放啊。他们要是真敢,我就平了他二龙山。今天看你的面子,饶他们一回。传武啊,我都替你可惜,当初郭鬼子要是不把你领走,跟我多好,兴许是营长了。不过,现在也不错,少帅指名要见你,还让我们保护你不得受任何伤害,得把你当客看着!”
传武对二龙山众人道:“不要送了,少帅的为人我知道,请几位放心。少帅问完话,俺还回来。”镇三江等人点点头。传武又拉过鲜儿,嘱咐道:“姐姐,你多保重。我要是耽搁的日子久了,家里那边你和大掌柜的多照应。”鲜儿含泪答应。传武辞别众人,大跨几步来到官军阵前,早有人牵过一匹马来。传武跨上马,回身往山上一抱拳,说:“传武谢谢收留,我走了。”
朱传武一身戎装,笔直地站在张学良面前。张学良微笑道:“行啊,听说当土匪去了?”传武说:“没办法,我知道我犯了死罪。”张学良说:“你何罪之有啊?卫队长就得忠于长官!”传武说:“谢少帅!”
张学良叹道:“茂宸也没罪呀!他就是太着急了。可惜呀,我再难找这样的良师益友了。我本想把他押回奉天,再想办法救他。可是,杨宇霆下了命令,就地枪决。不说这些了。传武,茂宸时常跟我提起你,说你忠义勇武。怎么样,给我做警卫副官吧?”传武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张学良见他面色犹疑,问道:“难道我不如郭松龄?”传武说:“传武不是此意,实在觉得担当不起如此重任。”张学良一摆手,说:“不用说这些废话,你肯定可以。”传武立正敬礼,说:“谢少帅再生之恩!”
山东饭店的前厅里坐满了客人,跑堂的忙来忙去。那文若有所思,见秀儿从后厨出来,眼珠一转,亲热地走过去说:“秀儿,歇会儿吧。”秀儿说:“不累。”那文上前挽住她说:“走,上我屋去。”秀儿说:“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呗。”那文说:“走吧。”
进了屋,那文也不说话,只是瞅着秀儿笑。秀儿给她笑得莫名其妙,说:“嫂子,你笑啥呀?”那文说:“我笑你傻——你真傻!”秀儿说:“不是说傻人有傻福吗?”那文说:“你福在哪呀?——豆‘腐’吧!”秀儿说:“这日子过得不挺好吗?”那文说:“你说你一天天多累呀,得啥啦?”秀儿说:“吃不愁,穿不愁,每月还有零花钱……”那文说:“那点儿小钱还是钱哪?馆子这边进项不少,老三货栈那边也挺能挣的,你得多少了?”秀儿说:“我要钱干啥呀?”那文说:“说你傻,你还真傻透腔了!钱还咬手哇?咱家两个买卖,要是分开,老三干老三的,我和你大哥开这个馆子,你跟我干,我保证让你腰包鼓溜儿鼓溜儿的。”秀儿这才明白了,说:“嫂子,你是要分家呀?那爹和娘咋整?”那文说:“爹娘就享清福呗,咱还能亏待二老哇?都那么大岁数了,也该歇歇了。分了家,他们就省心了。”秀儿说:“那你就去跟爹说呗。”那文说:“我说?我说多不好哇,大媳妇张罗分家,好像我要撂挑子似的。你去说,先跟娘说。娘最疼你,也最听你的。”
过了头午,找了个空闲。秀儿把那文的话对文她娘说了。文他娘听了,笑道:“是她让你跟我说的?”秀儿说:“啊。”文他娘说:“你这丫头,一点儿心眼儿也没有,她让你说你就说?”秀儿说:“她是好心,让你和爹省心,享清福。”文他娘说:“你嫂子那小心眼儿呀,好心,她咋不说呢?她不敢说,让你来探我的口风。你让人当枪使了。这事儿你别跟旁人说,就当不知道。你去把你大哥叫来,我跟他说句话。”秀儿去了,一会儿传文颠颠地来了,边走边说:“娘,啥事啊,前头忙得乱转,你不知道啊?”文她娘阴下脸来说:“老大,你媳妇张罗要分家,可是你的主意?”传文一愣说:“我不知道哇。我哪想分家,我光琢磨着把咱山东饭店扩大的事了,名都想好了。山东饭店不能叫了,咱叫‘四味楼’……”文他娘说:“别扯没用的,我问你分家的事呢。”传文说:“准是那文闲得慌!没事儿找事儿。”文他娘说:“不是你的主意就好。你也别破马张飞地跟你媳妇儿吵吵,要是让你爹知道了,非把你们两口子打出去不可!”
传文心里嘀咕着回到前厅,也打不起精神来忙活。寻思了一会儿,他装作劳累不堪的样子回了自家屋,一进门,就喊道:“唉呀,累死我了……”那文迎上去扶着,说:“咋累成这样啊?”传文往炕上一倒说:“这一天天硬挺啊!回到家腿疼胳膊酸,骨头都要散了。这个家,不全靠我出力呀,我得啥好了……”那文心里暗喜,说:“可不,当家的,咱出这个力真是不值当的,不如早分了另过。”传文坐起来说:“你是说分家?”那文说:“对,分开过,咱要这个馆子,挣了都是咱的,你也就不白挨累了!”传文说:“对呀!我咋就没想过呢?哎,这么的,你明天先出去找个房子,分了家咱也好有个去处呀。”那文喜出望外道:“好哇。”
过了两天,那文兴奋地领着传文进了一个小院。院子不大,朝南有三间大屋。那文说:“这院儿不错吧?离咱饭馆也不远,屋里也挺宽敞的。”传文说:“是不孬,进去看看。”那文用钥匙开了锁,打开门。传文顺手接过锁来,见那文进了屋,反锁了门。那文有点蒙,在里头喊:“干啥呀你?”传文气呼呼地说:“干啥?你不是想分家吗?你自己住这儿吧!”自己说完,拍拍巴掌走了,任凭那文在屋里头大呼小叫。
传文回到饭店,哼着小曲忙活。小半个钟头,只见那文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文他娘看见了,忙过去问:“你这是咋的啦?”那文说:“没啥,就崴了一下。”文他娘喊传文过来,让他扶他媳妇回屋。传文颠颠过来,搀住那文,低声笑道:“你本事怪大呀,长翅膀飞出来的啊?”那文带了哭腔,说:“你还说,你不锁我,我也不翻窗户,不翻窗户我也崴不了脚。”传文听了嘿嘿直笑,那文翻他一眼说:“死鬼,你还觍脸笑。”传文说:“该!你还想分家吗?”那文说:“缺大德的,你要是不想分就不分呗,也用不着这么折腾自己的媳妇呀。”传文说:“不折腾你,你不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