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客栈已恢复了平静。张垛爷鬼鬼祟祟地来到货堆旁,他四处看看,然后招招手。客栈老板悄悄走过来。张垛爷拍拍堆在上边的两件货,轻声说:“就这两件。”暗中,两人互摸手指。客栈老板说:“这个整儿,这个零儿。”张垛爷说:“中。”客栈老板拍了两下手掌,一个伙计应声溜过来。客栈老板压低声音吩咐伙计说:“搬后院柴房去。”伙计扛起一包,夹起一包,向后走去。客栈老板对张垛爷说:“去吧,上账房取钱去。”二人离去。马槽边朱传杰和小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
客栈老板把一摞银元交给张垛爷,张垛爷把银元在手中掂了掂。客栈老板说:“你不怕东家查出来?”张垛爷说:“查出来我也不认账。一问三摇头,就是不知道。能把我咋的?”客栈老板笑道:“你这个垛爷,吃里扒外呀。”张垛爷说:“你别得便宜卖乖,你赚得比我多。我是拿命陪他们,这点儿钱,我该拿。”
一早,马帮已驮上了货物,准备上路。张垛爷冲客房喊道:“三掌柜的,走啦!”客栈老板出来说:“掌柜的,这就走啊?”传杰说:“啊,天儿不早了。掌柜的,给您添麻烦了。”老板说:“哪儿的话呢,您是我的衣食父母哇!”传杰说:“掌柜的,您要这么说的话,那我还得麻烦您。有件小事儿,想请您帮帮忙。”老板说:“您说,您说。”传杰说:“您后院柴房里的两件货,是不是还给我呀?”老板吃了一惊道:“货?啥货,我……”他还支吾着,小康子扛着两件货过来了。
传杰冲小康子一挥手说:“装垛上!”老板说:“我……”朱传杰掏出一摞银元,递给他说:“没整没零,我按我买的价给你,行吧?”又转向张垛爷说,“张垛爷,咱走吧!”张垛爷一脸尴尬。
传杰去帮小康子往垛上装那两件货。张垛爷一把拽住他说:“你羞死我了!”传杰笑了说:“张垛爷,这怪你呀,早起装垛的时候你也不数数,少两件货你都不知道。”张垛爷说:“你……把这批货送回到哈尔滨我再也不干了,连这趟的工钱,也由你三掌柜的看着给吧。”
马帮走进一片森林。雪深没膝,人马艰难前行。一赶马帮的伙计问张垛爷说:“咋钻老林子里来了?”张垛爷说:“三掌柜的说要抄近道嘛。”伙计说:“这多不好走啊!”朱传杰和小康子走在马帮的前头。小康子说:“三掌柜的,这条路不行啊!”传杰猛地回身,喊道:“张垛爷!你过来!”张垛爷急步赶了过去。传杰说:“张垛爷,这路咋这样啊?”张垛爷说:“你说抄近道嘛!”传杰说:“我说?你是垛爷,路咋走你该拿主意!”垛说爷:“你急着要回去赶行市,我能不听你的吗?我欠你的情,我还能再驳你吗?”传杰说:“你欠我啥情了?我说你啥了?你这是坑我害我!”张垛爷唉了一声说:“我他妈的啥也不是了!”传杰说:“你说,现在咋办吧?”张垛爷说:“只有返回去,还走大道。”传杰说:“你还让我睡大野地呀?”张垛爷说:“山下有人家,咱可以住一宿。”传杰想了一下说:“好吧,你们先在这等着。小康子,你跟我去探探路,看看前边还能不能走。能走就走,不能走,回!”朱传杰和小康子向树林深处走去。
张垛爷对马帮喊道:“歇了!歇了!”一伙计走到他身边问:“张垛爷,你又要熬鹰啊?”张垛爷说:“这回可是他自己熬自己。”突然传来小康子惊恐的喊声,张垛爷紧张地站起循声跑去。
原来传杰路不熟,跌进一个很深的大陷坑。陷坑里布着铁钎子,看样是猎户们猎老虎用的。传杰的腿已被钎子扎出血。张垛爷向传杰喊道:“别动!千万别动!那都是毒钎子!”又对身边的人说,“快!都解下腰带!”大家应声解下腰带。
朱传杰终于被众人拽出了陷阱。他左小腿已被钎子刺伤,血染红了棉裤。小康子抱住朱传杰大哭道:“三掌柜的……”张垛爷一把推开他骂道:“去你妈的!还没到你哭丧的时候!把他腰带解下来!”小康子止住了哭声,忙解开绑在朱传杰身上的腰带。
传杰说:“张垛爷,我要是不行了,求你把货带回去……”张垛爷骂他说:“都啥时候了,还放这种没有味儿的屁!”说着,他把自己绑腿上插的匕首拔下来,麻利地割开了朱传杰染血的棉裤腿,一直割到大腿根儿。朱传杰的小腿肚上有个血洞,血还在流淌。张垛爷扯过小康子手中的一条腰带,把朱传杰的大腿勒住,把腰带两头又递给小康子和一个赶垛子的伙计,说:“拽!狠狠地拽!”小康子和那个伙计狠狠地拽住,扎紧,朱传杰的大腿被腰带紧紧勒住。张垛爷伏下身去,用嘴吮吸传杰小腿肚子上的伤口,连连吐出一口口发黑的血。他又抓把雪塞到自己嘴里,然后吐掉,又去吮他的伤口。
找到一家农舍后,众人把朱传杰抬到炕上。传杰已昏迷不醒。张垛爷对一个赶垛子的伙计说:“快去村北头,把马瞎子找来!就说我张咕咚请他!”那伙计应声出屋。
小康子守在传杰身边抹着眼泪。张垛爷说:“哭啥呀?你哭顶个屁用啊?”小康子担心地问:“张垛爷,三掌柜的他……”张垛爷叹了口气说:“唉,就看他的福分了。也算他有造化,就扎了一个眼儿,要是身上再扎两个窟窿,那神仙也没辙了,咱就得给他料理后事了。这阱啊,是专门对付老虎的。猎户怕老虎在阱里折腾,钎子上都挂了毒;为了要留张好虎皮,钎子戳得少,也细……”
这时,伙计领马瞎子走进屋来。马瞎子挟着一个包,进屋便摘下眼镜在棉袍上擦起来。张垛爷说:“瞎子,你快点儿,别磨蹭了!”马瞎子说:“急啥呀?有你张咕咚在,还能出啥事儿咋的?”马瞎子戴上眼镜,走近躺在炕上的传杰。张垛爷举着油灯给他照亮。
马瞎子看了看传杰的伤腿,又从带来的包里取出药粉,洒在伤口上。马瞎子说:“把腰带解开吧。”小康子忙解开勒在传杰大腿上的腰带。马瞎子又取出一贴膏药,在灯罩上烤了烤,贴在传杰的伤口上。马瞎子说:“好了,给他盖上被吧。”小康子问:“先生,这?这就好了?”马瞎子说:“我这三贴膏药贴完,他就是好人一个。”他从包里拿出两贴膏药,递给小康子说,“还有两贴,明、后天这个时辰再贴。”
小康子接过药说:“谢谢了,马先生。”马瞎子说:“别谢我。这一准儿是张垛爷处理过了,毒性不大了,要不,就是华佗再世也难从阎王殿里把他拉回来。”小康子说:“马先生,多少钱哪?”马瞎子说:“啥钱不钱的。看张垛爷的面子,我分文不取。”张垛爷说:“少扯!我可不欠你的情!”马瞎子诡谲地笑了笑说:“你送我到大门口,咱俩就两清了。”
张垛爷和马瞎子走到院门口。张垛爷说:“有屁快放,有话快说!”马瞎子嘿嘿一笑说:“还是那个事儿,你把你那治感冒发烧的药方子给我。”张垛爷说:“我就知道你,横草不过!还是那话:门儿都没有!”马瞎子说:“张咕咚,这可是你不讲交情了,我是为了你才救他一命。”张垛爷说:“救了吗?他还迷糊呢!”马瞎子说:“我保他子时一过,立马还阳过来。”张垛爷打马瞎子一拳说:“你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好吧,我就破了祖宗的规矩,把方子给你。我就叨咕一遍,你可要记好了。”马瞎子说:“你叨咕吧。”
太阳刚刚升起,马帮迎着太阳走去。朱传杰和张垛爷走在马帮的前头。传杰说:“张垛爷,你救了我一命,这救命之恩……”张垛爷说:“又来了!屁骚拉蛋的,说这些干啥!”传杰说:“我是真心的。”张垛爷说:“这话也得两下说,你也是我半辈子见到的最仁义的东家——两好嘎一好嘛。”传杰说:“爷们儿,这辈子,我算跟你交定了!”张垛爷说:“交吧。我这人可有个外号:张咕咚——坏着呢!”
赶垛子的伙计们唱起走垛子人的歌:
赶垛子人哎,走四方,
苦啊乐啊两脚趟。
小崽子等着吃饱饭哪,
媳妇儿等着花衣裳,
老爹老娘跷脚望,
等俺给他盖间大瓦房……
潘五爷和潘老大走进堆积着货物的潘家货栈库房。潘五爷说:“这货咋还没倒腾出去呀?”潘老大说:“糟透了!卖不动啊!”潘五爷说:“咋回事儿?”潘老大说:“妈的!被老朱家抢了先!他家老三,前十天倒回一批货,全出手了!”潘五爷眉头紧蹙说:“姓朱的还真挡我的道了!”潘老大说:“爹,这货咋整?”潘五爷说:“咋整?咋也不能烂在手里,压价出去!”潘老大说:“那咱不赔了吗?”潘五爷说:“赔?这得算在他朱家的账上!”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狱放人。镇三江蹲了几天大狱,人又回到了二龙山,土匪们大摆筵宴给镇三江接风洗尘。
镇三江和鲜儿挨桌敬酒。老四举杯说:“大掌柜的,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镇三江大笑道:“那是!咱都有福!都有福!来,都干了!”一土匪一边为镇三江倒酒,一边说:“大掌柜的,你被抓起来,可把咱二掌柜的急坏了,差点儿起绺子劫大牢。”
镇三江问鲜儿说:“你这么干,那不把我多年的家当踢蹬了?”一土匪说:“她都去哈尔滨拉线踩盘子啦!”鲜儿说:“我听说,你在大牢里还挺受用。”大掌柜说:“那可不,天天好酒好菜地供着。”鲜儿说:“真邪了门儿了,按说,你那是死罪呀!”
镇三江说:“是邪门儿,开头说要砍我的脑袋,那砍就砍呗,我等着;可没几天,又没动静了,好吃好喝地就侍候上了;这不,牢门一开,说放又放了,屁事儿没有了。到现在我还闹不明白呢。”一土匪举起酒碗说:“大掌柜的,你这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来,干了!”
鲜儿说:“你不是说去给我买点生日礼物吗?怎么抢老毛子去了?”镇三江说:“不抢他们抢谁?谁叫他们抢咱中国呢?再说,别人有那些洋玩意儿吗?金勺银碗,还有镶着宝石翡翠的首饰,给你当寿礼再好不过了!”鲜儿说:“都叫老毛子搜回去了?”镇三江说:“哪能呢,到手的东西还能还给他们?他们追我的时候,我抽空把宝贝都埋在关帝庙的老槐树底下了。”一土匪说:“哪天,咱起回来。”
镇三江说:“还起啥呀,我送给了一家饭馆子,那个老掌柜的挺仁义,他管了我一顿好饭。”鲜儿说:“你这是积德行善。老天爷盯着你呢,你能全身出来,还真应了那句老话:行好得好。”镇三江说:“对!行好得好!”
军营围墙边,刘掌柜的儿子刘大宝从墙上跳了下来,还没站稳,就被赶过来的几个士兵按住了。刘大宝挣扎着说:“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找你们长官!”传武走过来问:“咋回事儿?”一士兵立正说:“报告连长,抓了个探子!”刘大宝说:“我不是探子!我要当兵!”传武上下打量一下刘大宝,示意士兵松开他。刘大宝对传武说:“长官,收下我吧!”
刘大宝跟传武走进军营,朱传武坐下,刘大宝也在他对面坐下了。传武一拍桌子说:“站起来!”刘大宝忙站了起来。传武说:“连点儿规矩都不懂!记着,长官没让你坐,你就不能坐。”刘大宝喜形于色:“长官,你留下我了?”传武说:“你要当兵?咋不到招兵站去呀?”刘大宝说:“他们不要我。”传武说:“为啥?”刘大宝说:“他们说我岁数小。”传武问:“你多大了?”刘大宝说:“十八!”传武说:“十八?不对吧?我看你顶多十六。”刘大宝说:“就是十八嘛!”传武说:“家是哪的?”刘大宝说:“那可远了。”传武说:“远是哪儿呀?”刘大宝说:“双鸭山。”传武说:“双鸭山?家里都啥人哪?”刘大宝说:“啥人也没有了。”
传武又问:“你叫啥?”刘大宝说:“我,我叫刘根儿。”传武说:“你认字不?”刘大宝说:“当然。”朱传武指着墙上贴的条例说:“唔?你念念。”刘大宝顺顺当当念下来。
朱传武说:“行啊,小子!好,我收下你了。你先到班里磕打磕打,你要是块料,半年后你刘根儿就跟着我!”刘大宝一挺胸脯说:“是!”打这以后,刘大宝就成了刘根儿。
一家人正吃饭,朱传文端来一盘酱牛肉放桌上,说:“咱家的酱牛肉卖不动,都说没啥味儿。咱吃了吧,再放两天该坏了。”传杰夹一块嚼了嚼说:“是不好吃。”朱开山说:“我看你是吃洋性了,肉还不好吃?”那文夹一块放嘴里说:“就是嘛,是肉就比青菜香!”
传杰说:“大嫂,你那是没吃过真正的酱牛肉。有一回,小康子领我到他三姨夫家,他三姨夫做的那酱牛肉真绝了,那才香呢。这么说吧,我长这么大,还从来就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酱牛肉呢!”那文说:“真那么好吃?”夏玉书说:“对,他也跟我说过,弄得我还直馋呢。”传文问:“小康子的三姨夫住哪儿?”传杰说:“城北呼兰。”
文他娘对秀儿使了个眼色说:“秀儿,你尝尝这酱牛肉。”秀儿会意,放下筷子,捂着嘴跑出屋去。朱开山问:“秀儿咋的啦?”文他娘说:“你个当老公公的,别啥都打听。”夏玉书会意说:“啊,二嫂她有了!”那文说:“有了?她?不会吧?”文他娘说:“她咋不会?就你会?”对朱开山说,“哎,上回老二回来,有两个月了吧?”朱开山说:“嗯,差不离儿。”文他娘说:“该是害喜的时候了。”
秀儿正在铺被褥。夏玉书笑眯眯地进来了,说:“二嫂,恭喜呀!”秀儿说:“啥喜不喜的。”玉书说:“我真为你高兴。如今你有了二哥的孩子,二哥就是铁石心肠,对你的态度也该变一变了。他要是再冷淡你,不仅家里人不让他,街坊邻居们也不能让他。”秀儿说:“好妹子,但愿是这么回事儿啊。”玉书说:“当然是这么回事了!你要是生个大胖小子,二哥准能把你打板儿供起来。”秀儿脸上掠过一丝难言的表情。玉书说:“哎,二嫂,那你咋跟大嫂说,二哥回来,你们俩连碰都没碰?”秀儿说:“那,那咋说呀?”玉书说:“就是呀,谁还能把被窝里的事儿都照实说出来呀?这个大嫂!”
玉书从秀儿的房间出来,那文从黑影里闪出来。玉书问:“大嫂哇?你怎么鬼鬼祟祟的。”那文问:“秀儿她真的有了身孕?”玉书说:“这事儿还能假呀?”那文说:“不对呀,这么多年传武都没对秀儿动心思,怎么偏偏他回来一趟就有了?”玉书说:“大嫂,你可真是的!人家有就有了呗,你瞎琢磨啥呀?”那文说:“她可跟我说过,老二上回回来,连碰都没碰她。”玉书说:“人家两口子的事儿,还能跟你实说呀?瞎操心!”
文他娘也出来数落那文说:“老大家的,你真是操心不经老。秀儿怀了孩子,看你忙的,这打听那打听的,你想干啥呀?”那文说:“娘,不是,我是担心……”文他娘问:“担心啥?”那文说:“娘,上回老二回来,跟秀儿好像没那啥呀。”文他娘说:“你听谁说的?”那文说:“我,我品出来的。”
文他娘说:“啧啧,人家两口子被窝里的事儿,你咋就品出来了?”那文脸红了说:“我……”文他娘说:“我说老大家的,你是不是怀疑秀儿不正经啊?跟谁搞破鞋了?”那文连连摆手说:“不!不是!”文他娘板着脸说:“老大媳妇儿,三个妯娌你老大,可别把你王府里的毛病弄咱家来,里挑外撅地搅家不和。秀儿的事儿我全知道,你就别说用不着的了,也别乱琢磨!”
文他娘进了秀儿屋。秀儿说:“娘,不能再装下去了。”文他娘说:“咋不能装了?”秀儿说:“大嫂老问我,我也不知道咋说。”文他娘说:“别理她。刚才我把她呲了,她再也不会缠磨你了。娘这回可为你出气了!”秀儿说:“娘,总有一天会露馅儿的。”文他娘说:“不会,下一步娘都为你想好了。”
传文在切酱牛肉,那文和秀儿在装盘。自打上回传杰说小康子三姨夫的手艺好,传文就留了心,让小康子领着自己登门学了艺,回来便在山东饭馆里打出一道新招牌菜——酱牛肉。那文随手拿起一片塞到嘴里。秀儿说:“你都吃多少了?还吃!”那文说:“真香。”又拿起一片递给秀儿说,“你也吃一块。”秀儿刚一张口,猛地想起自己要假装怀孕,便作势恶心起来,推开那文,跑出屋去。那文喃喃自语:“莫非真怀上了……”
跑堂伙计进来说:“掌柜的,又有人要酱牛肉。”那文拿起一盘递给伙计。伙计说:“两盘。”那文又递给他一盘。那文说:“先生,这牛肉你是怎么做的?味道可是真美!”传文说:“你当我是一般的人吗?”那文说:“你又要吹乎,不就是跟小康子的三姨夫学了点本事吗?”
传文说:“你呀,也就说对了一半。我把小康子他三姨夫的手艺又改造了,又加上了咱鲁菜的咸口儿和鲜口儿!”那文说:“我给它起个名儿吧,就叫‘朱记酱牛肉’!”传文说:“好,就叫这个名了!”
菜馆里顾客盈门。潘老大溜进屋来。
传文笑着迎上去说:“潘大哥,今儿咋这么闲着?来,坐,坐。”潘老大坐下,传文为他倒了茶。潘老大说:“生意挺红火呀!”传杰说:“托您的福,还凑合。大哥,您想吃点儿啥?我请客。”潘老大说:“听说你家的酱牛肉挺地道,给我来二斤,我要拿回去孝敬孝敬老爷子。”
传文说:“啥二斤三斤的。”他交代跑堂伙计说,“去包一大块酱牛肉来。”潘老大说:“这账我可得先赊着。”传文说:“大哥,你这是打我的脸呢!还赊什么呀?算我孝敬你家老爷子了。”
传文送潘老大到店门口,看他哼着小曲走远,心里憋得难受,暗骂不已。正要回店,见两个人推着两辆独轮车走来,车上放着大肉块。许是瞅见饭店铺门上的招牌,两人蹲在门口喊起来:“牛肉!新宰的牛肉!”“贱卖啦!十个大子儿一斤!”传文走到车前细细看着,问:“你这是牛肉吗?”
卖肉的一个说:“看您说的,我家的大黄牛,腿折了,干不了活了,没法子,我只好把它杀了。”传文笑笑,低声道:“你唬老赶吧?这是马肉!”另一个忙道:“掌柜的,好眼力。实话说,这真是马肉。怎么样?包了,五个大子儿给你。”朱传文寻思了一下,又看看四周,悄声说:“好吧,抬后厨去。”
第二天大中午,山东菜馆里,葛掌柜、于掌柜和几个人围坐一桌,桌上摆了几盘酱牛肉。葛掌柜使了个眼色,于掌柜把肉一口吐在地上,冲跑堂伙计喊道:“小二儿!你过来!”跑堂伙计急忙过来说:“掌柜的,有啥吩咐?”于掌柜说:“这是啥肉?”伙计说:“牛肉哇!”于掌柜说:“你他妈的眼睛瞎呀!”
于掌柜把一盘肉摔到跑堂伙计的脸上。饭店其他食客都往这看。传文从后厨跑过来,说:“几位,消消火,消消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葛掌柜说:“你拿马肉当牛肉卖,太缺德了吧!”朱传文赔着笑脸说:“马肉?哪能呢?”于掌柜说:“你糊弄鬼呢?老子还分不出马肉牛肉?”两个人从后厨拎来几块还没有加工好的生马肉,摔在一张桌子上,冲饭店里的食客嚷嚷道:“看,真是马肉!”
葛掌柜说:“姓朱的,这回你还说啥?用不用找人把这肉验验哪?”朱传文讷讷说:“这……也许是上货时看走了眼,请海涵。”于掌柜说:“海涵个屁!你开馆子还分不清牛肉马肉?你就是良心没放正,根本就不是正经的生意人!”同桌一人说:“你他妈的挂羊头卖狗肉!”一脚踢了凳子。接着仿佛约好了放炮仗似的,噼里啪啦,朱家饭店的大堂被砸了个稀烂。
砸完之后,于掌柜率人扬长而去,别的食客也趁乱溜之大吉,只余店里一片狼藉。传文抱头蹲在地上呜呜直哭。朱开山四下看了看,走到朱传文跟前,问:“你真的连马肉和牛肉都看不真吗?”传文吭哧了半天,说:“我……我是图希价钱便宜,才买下了。”朱开山长叹一声说:“你个糊涂虫,开买卖做生意,是价钱紧要,还是声誉紧要?没有了声誉,你就是投进去金山银山也没有人和你做生意了!实诚,实诚才是做生意的根本啊。这回好,满大街都在说咱家骗人!说咱山东人骗人!”
传文哽咽道:“爹,全怪我,是我把咱家菜馆的牌子砸了……”朱开山说:“人家找地方下蛆呢,你就给人家留缝儿!哭啥呀?明天你跟着我,挨家挨户去赔礼道歉,向全大街的街坊邻居认错。”
杂货店的刘掌柜走进来,说:“老掌柜的,还为马肉的事儿发火哪?”朱开山说:“唉,这小子他不争气呀!”刘掌柜说:“老掌柜的,其实这事儿也不全怨你家少爷。今天不出这马肉的事儿,明天也得出驴肉、狗肉的事儿。有潘五爷那个霸王在,啥好事儿都能给你搅了。”朱开山说:“你是说,这又是姓潘的使的扣儿?”刘掌柜说:“除了他还有谁?当年,我家买卖做得也是很大呀,可如今我只能开个杂货铺糊口。为啥呀?就因为姓潘的使坏,俺家全栽在他手里了。”朱开山说:“你慢点儿说,把它说详细了。”
刘掌柜说:“这话说起来,那是十年前了。那时,在这条街上,俺老刘家也算有一号了,开着客栈、饭庄,还有一家金店,就在那边十字路口,现在是潘侉子的绸缎庄了——那可是个好地界呀!姓潘的看俺家生意好,他眼红啊,就勾结胡子,砸了俺家的客栈、饭庄,抢了金店,洗劫一空啊!这还不算,他又串通官府,把我爹送进了大牢。俺家就这么败下去了。我爹从牢狱出来,大病了一场,死的时候都没闭上眼睛……”
朱开山咬着牙骨,强抑着火气说:“都是闯关东来了,做那么绝干啥?”刘掌柜已是鼻涕一把泪一把,握了朱开山的手说:“老掌柜的,不说别的,就看在你我都是山东人的份上,你也要拿出点当年的威风给山东人出气呀……”
潘五爷和葛掌柜在下象棋,旁边坐着于掌柜。于掌柜说:“昨天砸得真是痛快!解气!这回,姓朱的该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了!”葛掌柜说:“五爷这步棋高哇,在这条街上,山东菜馆算是臭名远扬了。”潘五爷一笑说:“我这只是小试牛刀。”
潘五奶说:“你们哪,成天就琢磨这儿挖个坑,那儿下个套儿,消停过日子不行啊?”葛掌柜说:“老嫂子,这做生意就跟打仗一样,消停不了!”于掌柜说:“是啊,你想消停就得受欺负。”潘老大走进屋来,坏笑着说:“爹,姓朱的挨家挨户磕头作揖整了一上午,马上要到咱家了。”葛掌柜说:“哈!他这回也瘪茄子了!”潘五爷说:“他这是想挽回名声啊!”潘老大说:“我去把大门关上。”潘五爷站起身说:“不,我去大门口恭候。”
潘五爷和潘老大站在台阶上,朱开山和传文走进来。朱开山抱拳说:“老哥!兄弟赔罪来了。”潘五爷说:“兄弟,哪的话呀!孩子年轻,经事少,牛肉马肉的,就兴弄差了。请——”笑着把朱家父子请进门。
进了屋,朱开山见于掌柜和葛掌柜也在,冲二人抱拳说:“于掌柜、葛掌柜,我正想到府上答谢二位呢。多谢你们教训犬子。”潘五爷说:“你们俩也是,有事儿说事儿,干吗砸人家的馆子?”朱开山说:“砸得对!砸得好!不砸他不长记性!下回出这种事儿,你们还去砸,连房子一块儿砸!”又训斥传文道,“做生意哪能见利忘义呀!这叫啥?叫缺德,缺八辈子德!”
潘五爷说:“兄弟,跟孩子发什么火呀!坐,喝茶!”朱开山坐下,潘五爷为他倒了茶。朱开山说:“你说这小子,错了他还不认头,说啥,中了人家的圈套。啥圈套哇?你要是不贪心,心眼儿放正,啥圈套能套上你呀?就好比这下象棋,你贪吃子儿,肯定人家会将死你!”
潘五爷说:“兄弟,你会下棋?”朱开山说:“凑合能走两步。”潘五爷说:“来,老哥我陪你下两盘,消消火气。”说着摆了棋子。
于掌柜和葛掌柜在旁边看着。潘五爷说:“兄弟,你该告诉你那少的,做生意就好比这下象棋,不懂得马走日、相走田的规矩,那谁还再稀和他下?那是臭棋篓子一个,就像个浑身沾满了牛粪的主儿,顶风能臭出去五里地。”
朱开山说:“我跟他说了。他还不服呢,跟我梗梗脖子。我说,你别像个娘们儿似的,错就认,就改。为人处事要正大光明。老哥,你说我这话对吧?”潘五爷说:“那是,那是。”
朱开山说:“老哥,你说,跟你下棋的人,动不动就偷棋摸子,你心里烦不烦?我就烦。暗地里头下绊子,不是大老爷们儿的作为。这种老爷们儿头上该扎上女人的簪,脚下该穿上女人的绣花鞋。”潘五爷说:“下棋就是动心劲儿,你心劲儿不行,那就得认输。”朱开山说:“老哥这话对。我心劲儿就不行。”朱开山走了一步马。
于掌柜说:“哎,别马腿儿!”朱开山一笑说:“你看看,坏了规矩了。这棋里头,我最不会走马,说不定哪步就别了腿儿了。我最喜欢车,直来直去。”潘五爷说:“十六个子都用得好,才是高手。”朱开山说:“所以呀,有时我就想,千万别跟生人下棋,坐到棋盘前的人,手里都有十六个子,你知道他是哪路高人?谁也别把谁看成烂地瓜,任你踩,任你踹。他剩一个卒子,就兴把你拱死了!这就叫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潘五爷听罢,哈哈大笑道:“好!兄弟,你把棋道中的事情说得真是好听,像是说书唱戏的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