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道外西门脸儿上,有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旁是各种店铺,有饭庄、绸缎庄、杂货铺、扎纸铺、成衣铺、理发店、澡堂子……招牌、广告琳琅满目,客人们进进出出;还有摆摊的、开跤场的、玩杂耍的、卖唱的、卖烟卷的、拉洋片的、卖各种小吃的、要饭的……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们熙来攘往于其间。朱开山一家从齐齐哈尔一路上闯到了哈尔滨,在哈尔滨这条著名的商业街上开了饭馆。
“山东菜馆”的匾额被几个伙计举到大门上方。朱传文和媳妇那文在下面指挥,一旁还站了不少围观的人。传文说:“左手往下边点儿,再往那边靠靠……”挂匾的几个伙计随着朱传文的喊声操作。传文说:“哎,对……好!就这样!”那文说:“不行!太低了!往上!再往上!”传文说:“行啦!咱这是菜馆,又不是城门,挂那么高干啥?”那文说:“高才显眼呢!”传文说:“再高就上房顶了。”
文他娘一脸喜气地四处看着。朱开山打趣道:“心里头敲开花锣了吧?”文他娘说:“明儿个就开张了,还不兴我笑?”朱开山说:“不是在齐齐哈尔的时候了?我一说上哈尔滨,你就撇嘴,说我瞎折腾。”文他娘说:“你本来就是爱折腾嘛!”秀儿说:“娘,这哈尔滨是比齐齐哈尔热闹。”朱开山说:“这里当然热闹了,有中东铁路在这过去,人都往这聚,能不热闹吗?热闹的地方才好做生意哪。文他娘,你瞧好吧,让你乐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文他娘说:“我不图乐,就图个安生。”老三朱传杰带着一个小伙计走进屋来。经历了夏元璋的死和家庭变故,又兼这一路北行,传杰明显成熟了。他继承夏元璋的衣钵,自己经营了个货栈,找了叫小康子的伙计帮柜。
朱开山对传杰说:“三儿,你不忙活你那货栈,跑过来干啥?”传杰说:“这边不是要开张吗,我怕这边忙不过来。我把小康子也带来了,要是人手还不够,我就让货栈那边再过来几个人。”朱开山说:“不用,这边就交给你大哥了,你管好货栈就行了。哎,你那马帮的事儿张罗得怎么样了?”传杰说:“货办得差不多了,找了个姓张的垛爷,正谈价钱呢。”朱开山说:“赶早不赶晚,倒腾货就是要早,要快。”传杰说:“是。对了,爹,我刚才买了一些刀伤药。”传杰从怀里掏出一把小药包。朱开山问:“刀伤药?”传杰说:“马帮上路,备不住遇到啥事儿,以防万一的。”朱开山拿过一个药包,打开看,又用手指捻那粉末。传杰说:“这药可灵了,刀砍的口子,抹上就好,一包才两毛钱。”朱开山说:“这是白灰。”传杰愣了一下说:“这是粉色的呀。”朱开山说:“死脑瓜骨啊?他不会加色啊!”
爷俩正聊着,一个四十上下的人进了屋,对朱开山一揖道:“老掌柜的。”
朱开山说:“您是……”那人说:“您是朱开山吧?”朱开山说:“是啊……”来人又问:“您就是当年在山东老家领头闹义和团杀洋鬼子的朱开山?”朱开山打量一下来人说:“您是怎么知道的?”那人说:“我也是刚才听咱山东老乡说的。我就在街那头开杂货铺,姓刘。”朱开山抱拳说:“啊,刘掌柜的。”刘掌柜说:“不敢,不敢,小买卖,混口饭吃。”朱开山说:“往后,还请刘掌柜多指教啊。”
刘掌柜说:“哪说得上指教啊,咱都是山东老乡,我在这街面上混了十几年了,有些事儿得提醒提醒您,您心里好有个数。”朱开山说:“哎哟,那敢情好了!”
刘掌柜说:“老掌柜的,在这条街上做买卖可不容易啊!”朱开山说:“不容易我想到了。想活着,在哪儿都不容易,是吧?”刘掌柜说:“您不知道,这条街邪性着呢!尤其那些热河人,奸嘎咕冬坏,损着呢。”朱开山掏出烟袋,在烟荷包里着。他在体味刘掌柜的话中用意。刘掌柜说:“您知道开绸缎庄的潘五爷不?”朱开山问:“潘五爷?”
刘掌柜说:“在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山东人跟热河人,分成两帮,热河帮为首的就是潘五爷。他开了好几处买卖,有货栈、首饰店,最大的是绸缎庄。这个人交往广,地脉深,上至官府,下至三教九流,他都说得上话。有他撑着腰,热河人凡事都要压山东人一头。他家有个大事小情儿,山东人都得上份子,不上就要你的好看。每逢官府要捐要税,潘五爷都要摁着山东人的脑袋,给热河人分担些。平日里,潘五爷只许热河人到山东人的店里赊账,不许山东人到热河人的店里赊账。光赊账也就罢了,常常还要少还,有时干脆不还。霸道着呢!”朱开山说:“还有这样的事儿?”刘掌柜说:“我这可是守着灯说话,不掺半句假。”朱开山仍在烟袋。
也在西门脸开饭馆的葛掌柜和潘五爷坐在潘家的客厅里,喝着茶,潘五爷的儿子潘老大站在一旁。潘五爷是个高高大大的胖老头,六十来岁。葛掌柜刚刚向他讲完山东菜馆开张的事。潘五爷思忖着说:“山东菜馆?”葛掌柜说:“是啊,明天开张。”潘五爷说:“他叫朱开山?”葛掌柜说:“对,是个山东棒子。”潘五爷说:“朱开山?莫不是当年闹义和团的朱开山?”葛掌柜说:“你知道他?”潘五爷说:“听说过,据说还有一号呢,什么‘大刀朱开山’!”葛掌柜说:“就是他。他一直在齐齐哈尔,不知怎么就跑咱这地界来了,他们山东人又多了个铺面。”潘五爷说:“那好哇!咱热河人又多了个消遣的去处。”葛掌柜说:“五爷,他姓朱的能在这道外西门脸开铺面,听说还有个货栈,挺有道行啊。”潘五爷说:“那是。闯关东的人,都不是白给的,何况他朱开山。当年官府抓他都没抓着,如今能利利整整地有份家业,那道行还真浅不了呢!”
潘老大说:“爹,这个姓朱的根本没把咱放在眼里,他明天开业,连个请帖都没送给你。”潘五爷看看儿子一笑说:“没送就没送呗,兴许人家是忙。”潘老大说:“爹,他这是瞧不起咱!”潘五爷又一笑道:“呵呵,他今天瞧不起,兴许明天就瞧得起了呢。”开当铺的热河人于掌柜匆匆走进来说:“五爷,五爷……”潘五爷说:“瞅你那个样,火上房啦?”于掌柜说:“五爷,您知道吗,山东菜馆……”潘五爷说:“你看你,不就是新开了个馆子吗?看把你急的。坐稳当了,喝茶。老大,给于掌柜的倒茶。”于掌柜坐到椅子上,潘五爷也坐下了。潘老大给于掌柜倒上茶。于掌柜说:“五爷,刚才,我看见杂货铺的刘掌柜进了山东菜馆。”葛掌柜说:“五爷,姓刘的可不地道,他是贼心不死呀!”潘五爷不动声色,端起茶杯说:“还是喝点茶吧。”
送走了客,潘家上了饭。潘五奶走来,坐下对潘老大说:“以后,我念佛的时候,别总叫我,烦不烦哪?”潘老大说:“你天天对观音磨磨叨叨的,观音他烦不烦哪。”见潘五爷心事重重地吃着饭,潘老大说:“爹,你怎么啦?要不,咱爷俩儿喝两盅?”潘五爷说:“拿酒去!”潘五奶说:“喝酒——又有啥心事了吧?”潘老大拿来酒壶和酒盅,倒上酒。潘五爷说:“这山东菜馆儿,还是叫我心里别扭,就像有一根鱼刺卡在嗓子眼儿,上不来,又下不去。我真得好好琢磨琢磨。”潘五奶说:“人家开馆子,不招咱,不惹咱,犯不上跟人家较劲。”潘老大说:“娘,你不懂,行里有行里的规矩,他应该知道谁大谁小。我爹是谁呀?他不说孝敬孝敬,连个屁都不放,这就把馆子开了?”潘五爷说:“他开一个小馆子我倒不在意,可他是山东人哪。这条街上的山东人,别看表面上都对我点头哈腰的,骨子里却恨不得把我嚼了!啃了!他们在等机会,在等一个人,一个能把我踩在脚底下的人!哼!我绝不能让这个人出头!”
潘五爷喝了一口酒。潘老大说:“对,要让他们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潘五奶说:“你们爷俩呀,干啥总来横的呀?老大,你也三十好几了,处事儿就不能稳当点儿?喷火冒烟的好哇?”潘老大要反驳,潘五爷说:“你娘说得也对,事是得稳稳当当地做。”
朱家一家人也在吃饭。文他娘说:“他爹,照刘掌柜的话说,咱这买卖还不好干呢。”朱开山说:“是啊,这个潘五爷,可不是一般人啊。按说,咱应该先跟他打个招呼。”那文不忿说:“都什么年头了,民国了,这个潘五爷还摆什么前清王爷的臭谱?要摆,我比他还能摆呢!”传文说:“咱初来乍到的,就别和人家较真了,低下头做好咱自己的生意才是正理儿。”传杰说:“那也不能让人家骑在脖子上拉屎呀!”
朱开山说:“我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才琢磨出点儿为人处事的道理:能屈能伸才是真英雄,才称得上大丈夫。老大,老三,你们把我这句话都记牢实了。想龇牙,都给我把嘴闭上;想伸爪,都给我把手褪袖子里去。明个儿,咱山东菜馆就开张了,爹不图希一开张生意就多么红火;要紧的,是把街坊邻居们给我都处好了!”文他娘说:“这话对,和气才能生财嘛。”朱开山说:“三儿,吃完饭,你去给潘五爷送份请帖,跟人家客气点儿!”
吃完晚饭,传杰来到了潘五爷门外。开门的是潘老大。潘老大说:“啥事儿?”传杰说:“我找潘五爷。”潘老大说:“有啥事儿跟我说吧。”传杰说:“您是……”潘老大说:“我是他儿子。”
朱传杰赔着笑脸说:“啊,是潘大哥呀。小店明天开张,敬请……”潘老大说:“是山东菜馆吧?”传杰说:“是,是。”潘老大说:“这么晚才来请啊?”传杰说:“这两天不是准备开张嘛,实在太忙……”他递上大红请帖,潘老大接过,看了看说:“知道了。”回身进院,傲慢地把门关上了。传杰愣愣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呸”地吐了口吐沫。
潘五爷看完请帖,将帖放到桌上。潘老大问:“去吗,爹?”潘五爷说:“当然得去了,不下河咋知道河深浅哪?”潘老大说:“要我说就不去——给他个下马威。”潘五爷说:“你不去,人家咋知道你威不威呀?”
一回来,传杰向朱开山和传文讲完了送请帖的经过。传杰说:“真牛啊,他连大门儿都没让我进。”传文说:“也行啊,只要他收了请帖就行。”传杰说:“他还嫌咱送请帖送晚了呢。”朱开山并不言语,点了袋烟,闷着头抽。传杰说:“爹,明天不能出事儿吧?要不要做点儿准备?”朱开山说:“准备啥呀?大不了摔个凳子,砸扇门,天塌不了。干别的不会,咱们装孙子还不会吗?明天都给我老老实实的!”
文他娘说:“怎么都还不睡呀?”朱开山说:“正合计明儿个开业的事儿呢。”文他娘说:“这有啥可合计的,敲锣打鼓地就开呗!”传杰说:“爹,娘,我二哥看来是赶不上明天的开业了。”朱开山说:“你在信上不是都和他说明白了吗?”传杰说:“说得明明白白,咱家山东菜馆开业的日子,还有咱家新搬到的这个地方,都说明白了。”
朱开山说:“你二哥赶不上开业也好啊,刚开业少不了乱糟糟人来人往的,他那个脾气一上来,说不定又添什么乱子呢。”文他娘说:“提起老二,我就又想起了鲜儿,也不知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呢!”朱开山也叹了一声说:“是啊,有朝一日咱回了山东老家可怎么和人家老谭家说啊……”
山东菜馆的匾额一侧挂着四个火红的幌子,随风摇荡。锣鼓齐鸣,鞭炮炸响。这条街上山东帮的买卖人纷纷上门道贺。朱开山带着传文和传杰站在门口,恭迎前来道贺的人。刘掌柜和几个人走过来,刘掌柜向朱开山抱拳说:“老掌柜的,恭喜发财呀!”朱开山抱拳还礼:“大家发财!大家发财!”
刘掌柜向同来的人介绍朱开山说:“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的,咱山东的大英雄,朱开山!”朱开山说:“什么英雄啊,都是毛头小子莽撞气盛时的事儿。快请进,快请进。”人们都进了屋里。
刘掌柜兴致勃勃地向同桌的人讲朱开山当年的英武,说:“朱开山,义和团的大师兄,了不得,手下有一千多人马呢,洋鬼子都惧他。他带领弟兄们一直杀到济南府。他浑身是血,可一点儿也没伤着,都是洋鬼子崩的血呀!那才叫英雄呢!哎,还有人编了鼓词儿唱他呢。”有人问:“咋唱的?”刘掌柜说:“我记得几句。”
有人鼓动:“你唱唱,唱唱。”
刘掌柜清了清嗓子,用筷子敲碗,唱起来:
洋鬼子洋枪洋炮响不断,
朱开山手舞大刀冲在前。
刀光闪处,洋鬼子呼啦啦倒一片,
刀花翻飞,洋鬼子个个心胆寒。
直杀得日月无光天地暗,
直杀得山崩地裂大海起波澜……
刘掌柜突然收了声。众人顺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潘老大带几个人进来了。传杰迎了上去说:“来了,潘大哥。”潘老大扫视一下屋里的人。朱开山和传文也走过来。传杰向朱开山介绍说:“爹,这位就是潘五爷的大公子。”朱开山笑着,一抱拳说:“啊,潘大公子,失迎,失迎。请上坐。”潘老大招呼随来的人说:“来,都坐下,都坐下。”潘老大坐下来偏偏头,望着门外的幌子,说:“老掌柜的,咱这店面不大,幌子可是没少挂啊。这挂几个幌子可是有讲究的,对吧?”传文接过话说:“那是,那是,一个幌子是小店,两个幌子能做地面上的各道炒菜,三个幌子就得南北大菜都拿得出手了。”潘老大问道:“那挂四个幌子呢?”传文赔着笑说:“那就得客人点什么咱就上什么了。”潘老大脖子一梗说:“山东菜馆有这么大的本事?”传文说:“请潘大哥多指教。”潘老大说:“那好,就给我们几个弟兄来一道爆炒活鸡好了。”传文愣了说:“爆炒活鸡?”店里的人也都蒙了,面面相觑。
刘掌柜旁边的一个人小声说:“这是找茬儿来了。”他又斜着潘老大悄声说,“这个傻瓜跑这来耍横,有他好看的。朱开山是什么人啊?砍洋人的脑袋就像切西瓜似的。”传文半天接不上潘老大的话茬。朱开山问传文说:“咱到底是能做不能做这道菜啊?”传文苦笑着摇头说:“做不了……”朱开山一笑道:“那还愣这儿干啥呀?摘幌子去啊。”传文愣了,看着朱开山。
传杰说:“爹……”朱开山说:“怎么,还非得我老胳膊老腿的上梯子爬高吗?”门外传来几声大笑。随着笑声,潘五爷和葛掌柜、于掌柜走了进来。潘五爷说:“咱都是一大把年岁的人了,怎么能劳驾兄弟你啊?”席间有人忙站起来,恭敬地招呼说:“潘五爷来了。”朱开山上前,抱拳施礼说:“哎哟,是潘五爷呀?五爷好,谢谢光临。在下朱开山。”潘五爷打量朱开山,笑了笑说:“朱开山?这名字好啊。开山,含着开天辟地的意思。”朱开山也笑道:“哪有那么大的心气,爹娘胡乱起的。”潘五爷指着潘老大说:“去,搭个手,带咱的人帮人家个忙,把幌子摘了。”潘老大说:“好咧!”潘老大和他带来的人向外走去。朱开山微微皱了一下眉。
潘五爷又喊道:“就摘一个幌子,不许摘多了。”朱开山暗松一口气,招呼朱传杰说:“老三,去搬梯子!”传杰不情愿。朱开山说:“去呀!”传杰只好走出去。
潘五爷向朱开山介绍葛掌柜和于掌柜说:“这位是开当铺的于掌柜,这位跟你一样,开馆子,葛掌柜。”朱开山向二人抱拳说:“于掌柜,葛掌柜,以后还请二位掌柜的多照应。”于掌柜说:“好说,好说,你要变卖东西啥的,尽管找我。”葛掌柜说:“我就照应不了你了,我把客人都照应你了,我那儿不黄铺了吗?”朱开山说:“葛掌柜,您真会开玩笑。”潘五爷向各桌看去说:“客人不少啊!哈,都是山东老乡吧?”有人悄悄站起来,向外溜,刘掌柜也起身要走,潘五爷按住他的双肩,把他按在座位上。
潘五爷说:“刘掌柜的,你别急着走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也该跟朱掌柜的唠唠体己嗑儿呀!”刘掌柜气得起身离席。潘五爷说:“等等!山东菜馆开张,我知道信儿太晚了,今天来得又急了点儿,也没备什么礼品。刘掌柜,从你铺子里搬两坛子好酒来,算在我潘某人的账上。”
朱开山笑着说:“怎么能叫潘五爷破费呢。”他叫传文说,“老大,你揣上钱,跟刘掌柜的搬酒去。”传文答应着跟刘掌柜走出屋去。潘老大踩在梯子上,摘下一个幌子,扔下来。刘掌柜和传文出来,幌子正好落在刘掌柜的头上。刘掌柜从头上拿下幌子,向上看了看,狠狠将幌子扔在地上,唾了一口道:“呸!狗屁英雄!囊囊膪!”
潘五爷、于掌柜、葛掌柜,以及潘老大和他带来的人围坐一桌,朱开山为他们斟了酒,说:“今儿个咱敞开了喝,谁也别藏奸!”传文又端上来一盘鱼说:“五爷,尝尝这浇汁大鲤鱼——这鱼就是咱松花江的。”潘五爷夹一口鱼说:“嗯,挺地道。葛掌柜,比你家的味道还好呢!”朱开山说:“五爷过奖了。五爷,你还喜欢吃啥,叫他再给你做几个,看看他的手艺。”
潘五爷说:“行了,这就行了,以后我会常来的。”朱开山说:“那敢情好。”又对其他人说,“你们也常来呀!”于掌柜说:“来,一定来。”葛掌柜说:“到时候别烦我们就行。”朱开山说:“五爷,要我说……”潘五爷说:“哎,别五爷、五爷的,他们叫行,你可不行,你叫会折我的寿。”
朱开山说:“那我咋和你说话呀?”潘五爷说:“你还没到六十吧?”朱开山说:“快了。”潘五爷说:“我可六十出头了。”朱开山说:“那——那我就叫你老哥?”潘五爷说:“哎,这听着多近乎。”朱开山说:“老哥,我初来乍到,开这个小馆子就为了养家糊口,往后什么地方做得不周,还望老哥多指点些。”
潘五爷把大手一摆说:“客套了!客套了!你是带过千军万马的人,谁指点谁呀?还借义和团两个字,往后咱兄弟就处个‘义’字,处个‘和’字,好不好啊?”朱开山说:“好!这话说得好!老哥,就冲您这句话,兄弟敬你一杯。”两人举杯,欣然饮下。
回到潘家,潘五爷脸色阴冷,潘老大却是喜笑颜开。潘五奶问:“回来了?没出啥事儿吧?”潘五爷冷冷地说:“喝酒能出啥事儿?”潘五奶说:“我一直担心哪,你们爷俩去拿捏人家,人家要是不服,还不得动家什见血啊!”潘五爷说:“我倒真想闹出点动静来,就怕他姓朱的兜不起!”潘老大说:“娘,你没看见哪,那姓朱的就是个窝囊废,对我爹是服服帖帖的,我摘了他家的幌子他都没敢奓翅儿!”
潘五爷训斥儿子说:“你懂什么!”潘五奶端上茶水,给潘五爷倒上。潘五爷品着茶水,似有心事。潘五奶看出丈夫情绪不对劲,问儿子说:“老大,真的没出啥事儿?”潘老大说:“没呀,朱开山像个软瓜似的。”潘五奶说:“当家的,人家服软了,你咋还不高兴啊?”潘五爷长叹一声道:“当年的大英雄,能忍下今天的气,这我真没想到啊。可我也看出了他眉宇间有股子狮虎之气。这小子,不是凡人!说不定,他真的就是咱热河人的灾星……”
奉军营房宿舍里,多日没人住的宿舍,四下落满了尘灰。房门突然打开了,涌进一群士兵。传武也在其中。几年戎马生涯收敛了他的野气,彰显出一股英气来。士兵们一脸的疲惫,扔下枪支和行李骂骂咧咧地发着牢骚:“奶奶的,总算回来了!”“妈了个巴子,爷爷在关里卖命,家里连个清扫的人都没有吗?”“能把脑袋囫囵个儿扛回来,就谢天谢地吧!”“当兵的就是这么个命,骂也没有用!”
郑团长进来,士兵们马上鸦雀无声,挺直了腰板立正站好。郑团长沉着脸说:“怎么,活着回来还不高兴吗?”朱传武向前敬礼说:“报告团长,弟兄们不过说了点劳累的话。有什么事请吩咐。”郑团长说:“你怎么也住这屋来了?”传武说:“我的床位就在这儿。”
郑团长说:“从今天起,你搬到连部去。”传武说:“我只是个临时的代理连长啊。”郑团长说:“郭松龄旅长因为你带一个排掩护了咱们团安全撤退,作战有功,已经正式提升你为上尉连长!”士兵们一听,闹哄起来,恭喜声一片。传武又给郑团长敬了个礼说:“谢谢郑团长,也谢谢郭旅长。”郑团长一笑说:“别光拿嘴谢啊,晚上咱们摸两圈麻将?”传武说:“不行啊,团长,晚上我得回家看看。”郑团长一拍脑门说:“忘了,你家就在哈尔滨嘛!”
传文呆坐着望着房顶,满腹心事。那文走进来说:“想啥呢?还不回屋睡觉?”传文说:“爆炒活鸡。”那文问:“啥?”朱传文说:“爆炒活鸡。哎,你在王府里听没听过这道菜?”那文说:“扯呢?活鸡咋爆炒啊?”传文说:“就是呢,活鸡咋爆炒啊?”那文拽着他说:“走吧,回屋睡觉去,我要爆炒你这只活鸡。”忽然传来一阵敲大门的声音。传文警觉地站起来说:“有人来了!”
朱开山披着外衣走出屋,文他娘也随他出来,站在屋门口看丈夫走向院门。朱开山问:“谁呀?”朱传武的声音说:“是我,爹!”朱开山惊喜道:“是老二!”他忙拽开门插,拉开门,一身戎装的传武走了进来。
全家人都迎了出来,传武一一招呼了。传文说:“快进屋。没吃饭吧?我给你做去。”传武说:“哥,我在营房吃了。”传杰看着传武的肩牌问:“二哥,你这是啥军衔啊?”传武说:“上尉,连长。”传杰说:“哈!二哥当官儿啦!”
进屋坐下,文他娘数落传武说:“打从去年开春,你进关里前回来一趟,这就一年多了,硬是没着家!”传武说:“娘,成天行军打仗,哪有空回来啊?”文他娘说:“是没空吗?娘看你是没心!”朱开山说:“得了,能好好回来就中啦。老二呀,听说奉军这回在关里吃了不少亏?”传武说:“可不!这仗打得窝囊,全线崩溃呀!要不是郭旅长指挥三旅、八旅在临榆、抚宁一线抵抗,吴佩孚就能打出山海关来,把整个关东全占了,他老张家的天下就得改姓了。”朱开山说:“不是议和了吗?这回不打了吧?”传武说:“难说。张大帅已经宣布东北独立,跟北京政府断绝了关系,眼下又建兵工厂又扩兵的,还要往大里整呢。”朱开山说:“他这是不服哇!”文他娘说:“老打,打到啥时候是个头儿啊?”传武没回答,他看见秀儿进了屋站在门口。其实秀儿比谁都心急,可又不好意思,要不是那文和玉书去叫,还憋着不肯出来。秀儿含羞低头,扫了传武一眼,说:“回来了?”
传武也很不自然,站起来说:“啊,回来了。”那文贴着秀儿的耳边说:“看他一身军装,多打人儿啊!”秀儿用胳膊肘推了一下那文说:“去!”文他娘看着秀儿笑了笑,站起身对大家说:“好了,时辰不早了,都睡去吧,明儿个再唠。”
传武跟着秀儿进了屋,脱下军装。秀儿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到炕边说:“来,烫烫脚吧。”传武答应着坐到炕边,要脱鞋。秀儿却蹲下身子,帮他脱了。传武说:“我自己来。”秀儿说:“我来嘛。我给你做媳妇,没给你做过饭,没给你洗过衣裳,给你洗洗脚还不行吗?”传武不再坚持,静静看着秀儿的黑发。秀儿仰起脸来,娇羞一笑说:“瞅啥?”传武拽起她说:“秀儿,还是我自己洗吧,你洗,我这脚痒痒,受不了。”
洗完脚,传武穿着衬衣就上了炕。秀儿说:“你衣裳咋也不脱呀?”传武犹豫一下,脱去衬衣,露出了胳膊和胸脯上的伤疤来。秀儿看见了,大惊失色道:“哎呀!咋整的呀?”传武说:“枪子儿打的,炮弹崩的。”秀儿心疼欲哭:“这不是要命吗?”传武说:“当兵吃粮,什么命不命的。”秀儿说:“那咱就别当兵了。咱家也不缺吃、不缺穿的,回家得了。”传武说:“你也该知道,我是能在家呆住的人吗?”
传武躺下,盖上被。秀儿说:“这被窝是我刚才捂的,热乎吧?”说着,秀儿也钻进被窝,要解上衣。传武忙说:“一个人睡习惯了,身边冷不丁多个人,还真有点儿别扭呢。”秀儿脸色变了,瞅着丈夫。传武打了个哈欠说:“好几天没睡好觉了,真有些乏了。你也睡吧。”他侧过身去,一会儿便有了鼾声。秀儿呆坐着,黯然神伤。
天刚蒙蒙亮,秀儿急切地拍着朱开山屋的窗户,说:“娘,娘,传武这就要走了!”文他娘从屋里出来,迎住儿子。文他娘说:“咋?像阵风似的,说走就走啊?”传武说:“娘,我还要赶回去出操呢。”朱开山走过来说:“这家也不是家了,赶上旅店了。”传武说:“爹,你也知道,当兵的不是老百姓,我能抽空回来看看,这就不错了。”朱开山说:“啊,你回来一趟,一家人还得给你烧高香啊?”
传文也出来说:“二弟,怎么也得吃了早饭再走啊。我叫你嫂子这就去做。”传武说:“哥,别忙活了,我回营房去吃。”传杰跑过来说:“二哥,我去送你!”文他娘说:“你送个啥,有你二嫂呢。”传武说:“谁也不用送,抽空我还回来。”转身走出院门。秀儿犹豫着,文他娘推她一把说:“你去呀!”
晨雾渺渺。因为太早,街上几乎没人。传武阔步向前走着,秀儿在后面跟着。传武停住说:“回去吧。”秀儿说:“俺再送送。”传武说:“不用送了。一大早,天挺凉的。”秀儿说:“俺没觉着凉。”传武低声道:“秀儿,我不回来吧,也挺想家的,想爹,想娘;可一回来,就又觉得对不住你,也想好好疼疼你,可是没那个心情……”
秀儿又红了眼圈:“我就那么招人烦?”传武说:“不是。秀儿,你挺好的,这些年仗打得我心里头都木了。”秀儿叹了口气说:“唉,这么些年我还是没钻进你心里啊。”传武也叹了口气说:“你回去吧!”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秀儿望着传武离去的背影,眼里噙满了泪水。
秀儿回了家闷闷呆坐在屋里。那文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突然“咳”了一声。秀儿打了个激灵,回头说:“看你,吓人家一跳!”那文笑道:“妹子,想啥呢?”秀儿说:“我能想啥?想南朝,想北国。”那文坐到秀儿的身边,一脸的神秘说:“哎,昨晚咋样啊?”秀儿说:“啥咋样?”那文说:“小别胜新婚,你们两口子离开一年多了,还不可劲那啥呀!一宿没消停吧?”秀儿说:“去你的!”
那文说:“哎,跟我你有啥抹不开的?跟嫂子说说呗。”秀儿索性放开了说:“是,一宿没消停,他搂着我,我抱着他,我们还做嘴儿了呢。他还跟我讲他怎么想我,怎么惦记我,怎么舍不得离开我……”说着,秀儿两行眼泪流了出来。那文愣了说:“你这是咋的了?”秀儿哽咽起来。
那文明白了,说:“啊,老二那小子又没理你?”秀儿哭出了声。那文说:“唉,你也是完蛋货,你跟他闹啊!咋的?你不是他媳妇儿呀?他就是纳妾,你也是大奶奶呀!要我看哪,还是你不行。当兵一年,老母猪赛貂蝉,一个丘八你都没让他动心?你也真是的!女人没勾引男人的本事,那还算女人吗?”
秀儿捂脸跑出屋去,文他娘正在纳鞋底,麻绳拽得“吱吱”响。秀儿一头闯进来,哭喊一声说:“娘——”文他娘忙放下手中的活儿,问:“秀儿,咋的啦?”秀儿扑到娘的怀里失声痛哭。文他娘问:“秀儿,是不是传武欺负你了?”秀儿摇头。文他娘说:“那是为啥呀?”秀儿说:“娘,实话跟你说吧,昨晚,传武连碰都没碰我。”文他娘说:“这个犊子!秀儿,等他再回来,我……我让他……”她也不知说啥好了,喃喃道,“你说这个犊子啊,他真不是个物。”秀儿说:“嫂子刚才还把我一顿贬斥,那话真让我受不了。”文他娘说:“她说你啥了?”秀儿说:“她说我没用,不算个女人……”
文他娘说:“你嫂子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有嘴无心的。秀儿,你放心,娘一定为你撑腰。”她突然小声地说,“秀儿,咱也怀上把孩子,叫你那嫂子看看。”秀儿说:“我怀孩子?”文他娘对秀儿耳语。听罢婆婆的主意,秀儿不禁破涕为笑道:“娘,俺可不能那么做。”文他娘笑着说:“你这个木头呀,这回你就听娘的吧,娘要给你长长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