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的朱家院里,传武睡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摸了摸褥子,推醒传杰:“三儿,是不是又尿炕了?”传杰耍赖:“我可没尿,是你尿的!”传武说:“又要耍赖!看看你的裤头,湿没湿?”
传杰笑了:“二哥,看也没用,我没穿裤头,光着屁股呢。”传武:“好啊,你小子,早就有准备,看我不告诉咱娘!”传杰说:“告就告呗!我是怎么落下的尿炕毛病?还不是因为你?你和玉书灌了我八大杯,老掌柜不知情又给我喝茶,没憋死俺。还没找你算账呢!”传武:“哎,你是怎么回事?怎么总是尿炕呢?就是憋不住?”
传杰说:“唉,自从那回你和玉书作弄了我以后,晚上老做梦,梦见憋尿了,满哪儿找茅房,可就是找不到,末了总是找到了,掏出小雀就尿,哗……尿了一半就醒了,可就搂不住闸了,就索性尿个痛快,啊,真痛快!我这毛病就是你给坐下的,对不住了,只要你没讨媳妇,和我睡一个被窝就受着点吧。”传武说:“行,我就受着,可将来你找媳妇怎么办?尿了炕就赖媳妇?”传杰说:“这你就不用操没味的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传武说:“好好好,不操心,起来,晒尿褥子吧。”
一家人在院里吃晚饭。文他娘高兴地说:“俺三儿出息了,站柜台了。以后好好跟着夏掌柜的学本事,做个好买卖人,给你爹脸上增光。”传武脸勾勾着:“有什么呀,不就是站站柜台吗?多绑人呀,以后就没工夫玩喽!”
文他娘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玩,玩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就你这样的还能学出徒?猴年马月吧!将来就是个拉弯弯铁的料。”传杰问:“娘,什么是弯弯铁?”文他娘说:“就是犁杖呗。你二哥就配种地。”
传武说:“种地就种地,自由自在的也挺好,没那么多的麻烦事。哎,三儿,掌柜的知不知道你尿炕?你说你要是把人家的炕尿塌了怎么办?”传杰说:“这你就不用担心,我睡院里的仓房,单间。”
传武嘿嘿笑道:“那也危险,你说你要是尿一宿,第二天掌柜的一开门,哗的一声发大潮了,把掌柜的冲一个跟头,掌柜的好喊了:不好了,逃命吧,渤海又发大潮了,船老大,赶快扯篷呀,奔旅顺口吧……”
文他娘捋了传武一筷子:“你还有脸说,你弟弟尿炕的毛病还不是你给坐的?这笔账我还没给你算呢,我都给你攒着,等你爹回来算总账,你爹不扒了你这张皮才怪呢。”传武涎着脸:“扒呗,死猪不怕烫,我正嫌自己长得黑呢,扒了这张皮,露出细皮嫩肉更好。”
文他娘哭笑不得:“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就成了滚刀肉了呢?三儿,不稀理他,咱到了夏掌柜的那儿别的都不用想,一门儿心思学生意,将来自己开个铺子当掌柜的。”传杰一笑说:“娘,我就是这么想的。”
炎炎烈日下,鲜儿跟着戏班子边走边学,一起开始了流浪生涯。田边地头,河边林中,鲜儿是个有心人,抽出空来就用心地学习着、演练着,尤其是苦练二人转的三大绝活儿:手玉子、扇子和手绢功。
鲜儿本有唱戏的根基,又天生一副亮嗓子,王班主真是倾尽了所有去教她,大机器和大蜡花更是手把手教导、呵护着这个师妹。不觉中,鲜儿的唱功技巧已是娴熟精进,非比寻常了。
晚霞映照下的原野土路。戏班子的马车向着夕阳沉落的方向缓缓走去。一只野兔从路边掠过。大机器等人喊了一声:“抓兔子!”向兔子跑的方向追去。鲜儿手执玉子,喊道:“别追了。”说着扬手,玉子飞去,击在兔子的脑壳上,兔子立时毙命。
众人夸赞道:“鲜儿,好俊的身手哇!”鲜儿谦虚道:“这算什么,你们没见过咱师父的玉子打飞鸟?”大机器说:“我们是见过,你见过?”鲜儿笑笑:“我听说过。”
大蜡花提着兔子高兴地跑回来,冲着王老永说:“师父,好大的一只兔子,炖一炖给您补补身子吧。”王老永说:“大伙一起吃吧,打打牙祭。鲜儿,我看你的玩意儿可以了,以后有机会就登台吧。”鲜儿问:“师父,我行吗?”
王老永说:“我看行了,你要是登了台可就给咱蹦蹦戏开了先河,头一回有女角儿了。起个艺名吧。”恰巧天上雁阵经过,王老永灵机一动说:“我看就叫小秋雁吧。”
大伙鼓掌说:“师父这个名起得好,就叫小秋雁,响亮!”鲜儿望着远去的雁阵,问王老永:“师傅,咱是接着往北走吗?”王老永说:“对,咱已经来到关外!接着往北走。”
秋天的元宝镇别有一番风致,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各种各样的店铺买卖使这个小镇显得喧嚣繁华。春和盛店铺内,传杰穿戴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稳稳沉沉地站在柜台后拨算盘,还真像那么回事,虽然脚下还踩着一只木墩子。
夏元璋和常先生坐在店铺内另一处的桌旁,悄声地说着话。
常先生说:“掌柜的真有眼力,依我看,这孩子错不了。”夏元璋点头道:“小小的孩儿,还真有那么股稳沉劲儿,难得啊。”常先生说:“是掌柜的调教有方。”夏元璋感慨道:“穷人家出身的孩子,知道珍惜机缘,不容易呀。”常先生说:“也不论这些,传武也是穷人出身,比起来差多了。”夏元璋说:“哥儿俩不是一个林子的鸟,传武的心思不在买卖上。”
玉书拿着本书,蹦跳着从门外进来,打量着站在柜台内的传杰,乐了。她走近柜台,趴在柜台上,对传杰说:“行啊,站柜台了。”传杰小心飞快地瞥了一眼夏元璋的方向,对玉书悄声地说:“掌柜的在那边,你别碍我的事,走开!”玉书哈哈大笑:“装什么大尾巴狼,就你这熊样,再戴上瓜皮帽就像个小傻财主。”传杰认真而低声地说:“我不当财主,要当就当你爹那样的掌柜的。”玉书撇嘴道:“算了吧,哪有尿裤子的掌柜的?”
传杰有点着急:“你……我就尿了那一回,都是你和传武害的。”夏元璋和常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传杰和玉书。门外传来马车声和车老板的吆喝声。常先生说:“掌柜的,送山货的来了,听动静是北山的‘油葫芦’,去看看?”
夏元璋皱着眉头说:“又是他?不是说过吗,这个人欠实诚,上回送的榛子不少有虫眼,以后少和他打交道。”常先生说:“送上门的买卖不能不做,咱把好验货关就不怕他使熊趟儿。”
夏元璋沉思了一会儿,向柜台上招手道:“传杰,柜上进货了,你过去照应一下。”传杰脆快地应道:“哎。”一溜小跑过来。夏元璋说:“传杰,今天送货的这个主儿不太地道,也不太好对付,得罪了也不妥,我和常先生不太好出面,你去应付一下。货一定要验好了,要是说得过去就收了,要是掺了假就回了,可有一条,别把人得罪了。”
传杰有点犯难:“掌柜的,我行吗?”常先生鼓励道:“掌柜的要你上你就上,他给你坐镇呢。”传杰说:“那我就试试。掌柜的,我也有一条,让我验货我就得说话,拍板,有了差池您多包涵。”夏元璋说:“行,你说了算。不过尽量别伤了和气,和为贵,这是做生意的底线。”传杰说:“这我知道。您俩就别露面了,交给我吧。”说罢整了整长衫,背着手走出货栈。玉书目光有些异样地看着传杰。
传武和店铺的一个伙计正在卸车上的山货,有皮子、蘑菇、木耳、榛子,皮子没几张,干货倒是不少,装在麻袋里。油葫芦故意大声不满地对传武和那个伙计说:“我说,你们掌柜的呢?咋还不出来?店大欺客还是咋的?”传杰从店内走出,热情而认真地说:“哎呀,由老板,是您呀?一下子没认出来,我还当是哪个府上的大人呢,穿戴得这么齐整,哪还像个生意人?”
油葫芦上下打量传杰,说:“咦?你不是小学徒吗?咋的穿上长衫了?站柜了?你们掌柜的呢?”传杰拱手说:“巧了,掌柜的和常先生进山了,托付我料理几天柜上的事。”油葫芦笑道:“好啊,有主事的就行。我送了点山货,你看着点点数、过过秤收了吧。”
传杰说:“由老板,我这是头一回主事,哪儿做得不周到多指教、多包涵。”油葫芦说:“好说。那就过秤吧?”传杰笑说:“由老板性急了不是?老规矩不能丢了,我得先验货呀。”油葫芦说:“嗯,说得也对。先看看这些皮子,这可都是些好皮子,好些老客到我那儿出高价收,我都没出手,我说了,我跟春和盛是老主顾,给他们留着,还惹得人家不高兴呢。”
传杰说:“由老板够朋友,回头我对掌柜的说说。”他仔细验着皮子,赞道,“哎呀,皮子不错,正经的不错。”油葫芦说:“那是,我一句假话没有,就按老价钱收了?”传杰说:“别!眼下皮子涨价了,咱的收价也得涨涨,不能让您吃亏呀。”油葫芦问:“你说了算?”
传杰说:“您放心,掌柜的临走给我授权了。再说了,这是我站柜的第一宗大买卖,我能不照看吗?好,收货。”伙计们搬货。油葫芦说:“行,你这站柜的办事脆快。那这些干货过秤吧?”传杰笑道:“您看您,又性急了不是?先验货呀。”
油葫芦说:“验就验,你就上眼吧。”说着打开一包木耳,用手翻抄着,“你看这些木耳,成色多好,多整壮,多干爽,漆黑,又有油性!我给你倒出来看看?”
传杰笑了笑:“就不必了。”他拎起麻袋掂了掂分量,又拎起另一只掂了掂分量,板起了脸,“由老板,对不起,最近小号银两有些周转不开,您再到别的家看看吧。”
油葫芦急了:“这是咋说的?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咋转眼就变卦了?”传杰反问:“您说呢?”油葫芦心虚了:“信不过我?要不咱都拆包看看?”
传杰又笑了:“不必。”说着从长衫里抽出一只特制的穿子,插进麻袋,盯着油葫芦,“由老板,还用我拔出来吗?”
油葫芦的脸色变了:“不用了,不用了。”传杰笑道:“那好。由老板要是有诚意,回去另打包,把夹带的东西剔出去,分出三六九等再送来,小号可以凑足银两尽数收了,要是没意就另择高枝吧。”
油葫芦满脸羞愧:“谢谢美意。哎呀,你这个小兄弟,厉害,实在厉害。”他一招手,“伙计们,装车。”又回过头说,“小兄弟,谢了,你给足了我面子,领情了。”
油葫芦跳上马车,一抱拳:“小兄弟,有空儿到山里做客,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传杰也抱拳说:“求之不得。一路走好。”马车离去。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传武走近传杰,亲切地捅了他一下说:“兄弟,厉害!”
传杰故作平淡地说:“还行吧。”店铺内,夏老爷子、玉书、夏元璋、常先生都满意地看着传杰。传杰见到夏老爷子一愣,随即恭敬地说:“老掌柜的,您咋来了?”夏老爷子身边的玉书抢着说道:“是我把爷爷请来的。你行啊,没给咱店里丢人。”夏老爷子轻拍桌面,说:“岂止是行啊,精彩,实在精彩,你小小的孩子,从哪儿学的这些本事?”传杰说:“掌柜的和常先生没少指教。”
夏元璋拿过传杰手中的穿子:“传杰,你从哪儿捣鼓了这么件东西?没见过。”传杰说:“您说这个东西呀?我在山东老家见官家的粮仓用过,不过比这个小点,这是前些日子我画了个图样叫铁匠炉打的。”
常先生慨叹道:“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看来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夏元璋说:“好,今天传杰立了头功,我要给他摆宴庆贺。”传杰却满头大汗,站在那儿直动弹。
夏老爷子觉得奇怪,问道:“这孩子,怎么了?”传杰带着哭音儿说:“掌柜的,我憋不住了,要尿裤子了!”夏元璋说:“那就去尿呀!”传杰如同获了大赦令,咕咚咕咚跑了。大伙忍不住哈哈大笑。
玉书飞快地向传杰追去,超过传杰先进了茅房。传杰在门口团团乱转,哀求说:“玉书,小姐,求求你了,你出来吧,我又要尿裤子了!”
玉书说:“不许叫名,也不许叫小姐,叫姐姐,不叫姐姐我一辈子也不出去!”传杰说:“你没有我大,凭什么叫你姐姐?”玉书说:“那我不管,不叫就不出去,憋死你!”
传杰到底屈服了,央求道:“姐姐,求求你了,快出来吧。”突然听到茅房里玉书一声惊叫“哎呀”,随即只见玉书满面羞红地跑出茅房。她边向客厅跑去边大声地喊着:“爹——,你快来啊!”传杰看着她的背影怔住了,没出息地又尿了裤子……
堂屋里,夏元璋抚摸着玉书的头,满脸慈祥地说:“孩子,不怕,你成人了,成大姑娘了,爹也给你摆宴庆贺,和传杰一块吧。”原来玉书是来了初潮,见了红,这个从小没了妈的孩子给吓住了。玉书娇羞地说:“爸,我不和他一块摆宴,羞死人了!”夏元璋说:“不羞,不羞,这是喜事,每个女人都有这一天。唉,这些事本来应当你娘对你说,让我告诉你也是难为了。你爷爷催了我多少回了,让我给你续个后娘,可我怕闺女受委屈啊,续房的事等你出了阁再说吧。可你的女婿在哪儿呢?将来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婆家才好呢?再说吧。”
吃了掌柜的摆下的夜饭,传杰回到自己的房里呼呼大睡。睡了半宿,他猛然醒了,掀起被子,一股尿臊味儿,他看着褥子上的“地图”发了呆。清早上,传杰起床穿衣,在屋里寻摸一圈,找来麻袋片铺在尿渍上,关上门,走出屋子。一会儿,玉书推门进屋,掀起铺上的麻袋片,看着“地图”,捂着嘴乐起来。
店铺还没有开门,传杰独自一人擦拭着柜台。玉书悄然走到他的跟前,小声地说:“昨天晚上又……”传杰脸红了,头低得几乎贴到柜台上。玉书咯咯笑着说:“这回画得像英格力士。哎,下回你画个意大利呗!意大利可难画了,像只高靴子,我先给你画个图样?”说着拿一张纸画了个意大利地图,“这是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
传杰讨饶道:“姐,你就饶了我吧。”玉书说:“我没怎么地你呀!”传杰说:“姐,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臊死人了!”玉书说:“你把姐看成什么人了?姐是那种嘴快的人吗?姐……”传杰打断她:“姐,你别一口一个姐地自己称呼自己,我听着别扭。”玉书说:“我听着不别扭!以前我弟弟玉卿就一口一个姐地叫着我呢……”说着眼圈红了,说不下去了。
传杰说:“姐,你别难受了,我以后就叫你姐不行吗?咱可说好了,就是在背地里叫,当着大伙还得叫你小姐,不,叫玉书。其实呀,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妹妹呢。你是知道的,我们家没有女孩子,我真想有个妹妹呢。要不我叫你妹妹?”玉书说:“那可不行,一定得叫姐,叫姐我听着心里舒服。”传杰说:“可我不舒服呀!”玉书说:“那我可不管,谁叫你有小辫子攥在我手里呢!”
风和日丽,绿草如茵。玉书坐在大石头上,把脚丫子放在水里浸着玩。水上的浮光晃着她的眼睛,她把眼睛闭上,仰面朝天。草地上,传杰的尿褥子摊开着,斑驳的尿渍一圈套一圈。玉书解开自己的发辫,弯下腰。一团乌云在水中飘散,引得鱼儿围过来啃啄。
传杰拖着疲惫了一天的身子走进屋,洗涮完走到床铺前,一愣——只见床铺得熨熨帖帖。传杰伸手插进被子下,暖和和的,仿佛还有阳光的味道,传杰脸上露出了笑容。
玉书端着个碗小心翼翼地进了屋,传杰感激地一笑:“姐,谢谢你。”玉书说:“谁要你谢了?我是还债的,你坐下尿炕的病我有份儿。”她把碗递给传杰,“喝了吧。”传杰问:“什么呀?不是砒霜吧?”
玉书娇嗔道:“去你的!这是我给你烧的刀螂籽,治尿炕的偏方。”
常先生陪着两位客商在店铺内看着货。夏元璋坐在店铺内的桌旁,对站在对面的传杰说道:“传杰,孙子兵法看没看过?”传杰笑了:“我也不带兵打仗,看兵书干什么?”夏元璋说:“非也,这经商嘛,和打仗是一个道理,也要讲究谋略……”
两人正说着,玉书急匆匆地跑进店铺,喊着:“爸,不好了,传武不知怎么了,鼻口蹿血,你快去看看吧!”夏元璋、传杰等人闻听无不惊慌,匆匆跑出去。
传武坐在客厅门前的台阶上,满脸是血,都是打鼻子里滴出来的。传杰惊慌地问:“二哥,你怎么了?”传武哭着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血就是止不住了,我要死了。”夏元璋说:“传杰,你腿快,赶快去请大夫!”
众人慌乱间,夏老爷子满脸怒气地从院内另一处走来,说:“不必了!这孩子,偷吃了我的山参。给他熬碗绿豆汤解一解吧。”
传杰恨恨地道:“二哥,你怎么又惹祸了!这山参是大补,怎么能随便乱吃呢!”夏元璋叹了口气:“传武,不是我不想留你,你也是太不争气了。你呀,天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留着也是误了你的前程。收拾收拾,我送你回去吧。”
传杰还想说情:“掌柜的,您饶了他这一回吧,再给他一次机会。”玉书附和着说:“爹——”夏元璋打断玉书的话,说:“别说了,不是我不给他机会,他的心不在生意上,这孩子的心太野了。”
夏元璋坐在朱家炕沿上无语。传武垂首立站,沮丧极了。文他娘也站在地上,满脸愧疚地说:“夏掌柜的,叫俺说什么好呢?都是俺孩子管教得不好,这孩子,柜上应该辞了,留着也是个祸害。你看,老爷子的那块参,拿着当宝贝似的,他怎么就敢去吃呢?你说谁给他的胆儿?”
传武辩解道:“我当是什么好东西,一点儿也不好吃。”文他娘一听拿起笤帚疙瘩就去抽打传武,训斥道:“俺叫你嘴馋,打死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夏元璋起身拦挡道:“老朱嫂子,你当着我的面打孩子,这不和打我脸一样吗?事情已经过去就过去了。”文他娘说:“夏掌柜的,俺知道那东西金贵,也不知道值多少钱,你说个数,俺赔你钱。”夏元璋一笑道:“这世上的东西不是什么都可以论价的。不错,这块老山参眼下的确值些银两,就是卖了你的家当恐怕也赔不起,可在传武眼里就是一块味道不好的草根子。”夏元璋起身拿起饭桌上的一张煎饼,“就说这张煎饼吧,现在论起来不值一文,可有时候它值一条命,这价怎么论?我不是来要你赔钱的。按说我留下这孩子也没什么,不就是饭桌上多双筷子吗?可不是那么回事,这孩子的的确确不是生意坯子,留在我那儿也是委屈了,还是让他学点别的什么吧,让他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文他娘说:“夏掌柜的要是这么说,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这笔账俺记着,等他爹回来一起算。”夏元璋忙摆手说:“不要记了,咱两家没有账,你实在要说有,那我还是欠你的,怎么说也是你们家救了我一条命。好了,我走了,你就别难为孩子了。”
文他娘送走夏元璋,回过头来对传武一声怒喝:“传武,给俺跪下!”传武撅着嘴:“跪下就跪下。”文他娘抡起笤帚疙瘩,骂道:“你个孽障,打死你也不解恨,你这个惹祸的根苗,你要活活气死你娘呀!”传武梗着脖子,并不讨饶,却笑嘻嘻地看着娘,嘴里不闲:“娘,别使那么大的劲儿,看闪了手脖子。”文他娘越打越来气:“你说你像谁了?越打越喜相,打死你这个滚刀肉,我叫你笑,叫你笑!”
传武还是咯咯笑个不停,满地打滚儿,喊道:“哎呀娘呀,你碰着我的痒痒肉了,痒死我了!不行了,我得出去遛遛风,喘口气儿。”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院子里,牵出小红马,翻身上了马,一溜烟儿跑了。文他娘站在院子里,跺着脚喊:“小祖宗,还没吃饭呢,你给我死回来!”
秋天的山林景色宜人,小红马拴在树上低头吃草。传武嘴里叼着草棍儿,头枕胳膊望着蓝天。就近的树上,一只小松鼠在偷窥传武。传武笑了,一个松树篓儿打去,小松鼠溜到树洞里去了。传武笑着自语:“小东西,看我的笑话吗?没什么了不起的,关东山这么大,只要有个好身板儿,干什么都能吃口饭。什么破东西,顶得人家鼻子出血,还拿着当宝了,还不要我了,气死我了!”
常先生在考传杰的算盘,嘴里念一串数字,快如炒豆:“456,145,125,478,589,254,267……一共是多少?”传杰噼里啪啦一顿演算,报出数。常先生微笑着说:“对了。”传杰问:“哎,常先生,你说人家西洋人没有算盘,这账怎么算?”常先生说:“那也得算,无非是慢点呗。”
传杰说:“我听说人家靠笔算,加减乘除都有算式,也挺便捷。”常先生说:“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哎,我听说你自从搬过来住,那间小仓房谁也不让进了,怎么回事?”传杰支吾道:“没那回事。”常先生笑了:“传杰,就别瞒了,大伙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年轻人贪睡,成了亲就好了。”
夏元璋背着手进了货栈,问:“爷儿俩嘀咕什么呢?”
常先生说:“没说什么,我给他说算盘呢。”夏元璋递过一张欠条:“传杰,趁现在店里不忙,你去对过儿福兴祥讨笔账。”传杰答应下:“哎。怎么说?掌柜的教教我?”夏元璋一笑:“不用教,看着说吧。”传杰接过欠条走了。常先生满脸的疑惑:“掌柜的,福兴祥……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夏元璋附着常先生的耳朵密语几句。常先生哈哈大笑:“你真是用心良苦呀,这孩子心太慈,这方面还真的让他下点工夫。”
福兴祥是间小杂货铺。八仙桌上放着欠条,吴老板哭丧着脸对传杰道:“爷们儿,把条儿收起来吧,账我都认,不是不想还,眼下的确没能力还。”传杰道:“吴掌柜的,不是我逼账,我们店手头也实在紧,昨儿山里的老由送来一车山货,我们没现钱,硬是没收,把主顾都得罪了,你说你要是不还钱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个理儿做生意的都知道呀。”
吴老板的老婆流了泪:“小兄弟,这笔钱实在是没法还。本来呢,我们是准备好了还账的钱,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娘‘嘣’的一声伸了腿,棺材本儿没预备下,拿去应了急。老娘苦了一辈子,我当闺女的真的眼看着让黄土块子砸她老人家的脸?呜……当儿女能不尽点孝吗?小兄弟,你也是有父母的人,能不体谅人吗?”
传杰听着,陪着流泪:“唉,你这一说我想起姥爷姥娘了,他们过世也是没棺材本儿,我娘硬是把自己家院里的老杨树杀了给他们做了棺材。”吴老板说:“唉,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吧。回去对你们掌柜的说说,再宽限几天,我手里有了钱立马就还账。”
传杰抹着眼泪说:“好吧,我回去说说。”传杰回了夏先生,夏先生听了头也不抬,只说不能缓,让传杰再去。传杰无奈又折了回去。如是者三,吴老板撂了狠话,就是不还账。传杰只好耷拉着头又回了铺子。
夏元璋烫着脚,目光炯炯地盯着站在对面垂手而立的传杰,语重心长道:“传杰,我告诉你,这做生意就是两个字,一个买,一个卖。买要付钱,卖要收钱,联系买家卖家的纽带是什么?就是一个钱。收钱这里的学问大了。你今天三番讨账铩羽而归,犯了讨账的三大忌。第一忌就是一个‘慈’字。讨账不能有慈悲心,凡是欠账的,除非耍无赖,哪个不让人可怜?有慈悲心就永远要不回账。第二忌就是一个‘昏’字。你二番讨账,吴掌柜的说的那些话全是些歪理,应当据理力争。可你呢?让他唬住了。第三忌就是一个‘懦’字,他一说要死要活你就怕了?要账逼死人的有没有?有,如果要得合理,逼死人也不犯王法!”
传杰听到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掌柜的,我于心不忍。”夏元璋叹气道:“孩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这很好,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可进了商海善良就是多余的,所谓生意场上无父子就是这个意思。”听到这,传杰的笑脸冷了下来。
夏元璋说:“好了,今天不说这些了,说多了你心里承受不了,日后我教你三番讨账都应当怎么说。总而言之,讨账不是凭拳头,全凭一张嘴。我给你说说黄县的买卖人是怎么凭着一张嘴卖皮袄的。你是山东人,没听说过?黄县的嘴子,掖县的腿子。黄县买卖人卖皮袄,卖的就是一张嘴,一件烂皮袄也能卖得有声有色,把烂皮袄擎得老高,口吐莲花:你看这皮袄,这毛,哦,毛掉了;你看这板儿——手指头一戳,把皮板戳了个窟窿。自己笑了,你看这茬口……”
夏元璋有声有色地讲着,传杰木木地听着。夏元璋长叹一口气道:“唉,你听不懂。把我洗脚水端出去泼了吧。”传杰端着洗脚水走到门口,突然蹲在地上笑个不停。夏元璋问:“你笑什么?”传杰笑着说:“黄县人还应该说,你看这指头!”夏元璋一愣,继而大笑,笑过了说:“你有日子没回家了,今晚回去看看你娘吧,我这儿预备了一包点心,回去孝敬你娘。”
街面正下着雨,淅淅沥沥,似烟又似雾。夏元璋滔滔不绝地为传杰说诚信:“要论起做生意,第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两个字,诚信,诚信是什么?是树的根,一棵大树,看去枝繁叶茂,凭的是什么?有根呗,没有根的树能活吗?俗话说得好:人心是杆秤,斤两称得明,要想生意好,信誉是个宝……”
传杰听得直点头。福兴祥吴老板打着伞跑进店内,一脸平静,拱手道:“夏掌柜的,好雅兴呀,给小学徒的说生意呢?”传杰一愣,解不透二人关系。夏元璋笑道:“下雨天闲着没事,和徒弟磨磨牙。你来得正好,我新近进了些鹿胎膏,成色一时还拿不准,你在这方面是行家,给我看看?”
吴老板说:“我正忙着呢,改日吧。山里给我送来点货,现金一时不凑手,你欠我的那笔款子先还了吧。”夏元璋说:“好说,常先生,给吴掌柜的打款。”常先生道:“好的。吴掌柜的,过来吧。”
吴老板冲着传杰一笑。传杰一头雾水呆在那儿,嘴张得大大的。
夏元璋笑眯眯地看着传杰,问:“传杰呀,心里难受了?”传杰说话带了哭腔:“掌柜的,我一直拿您当圣贤看待,您成天给我讲诚信,可您骗了我,吴掌柜的不欠咱们的账,是咱们欠了人家的,您要我去讨账是把我当猴耍,我心里过不来!”
夏元璋哈哈大笑道:“孩子,我给你讲诚信不假,讲的是大诚大信。对生意人来说,诚是指什么?信又是指什么?就是对顾客不欺不诈,买卖公平,货要地道,价码要合理,足斤足两,童叟无欺。可生意人毕竟有自己的秘密,不能所有的话都是实话。比方说吧,你把货卖给顾客,顾客问:‘老板,这批货你赚了我多少?’你怎么回答?讲诚实?如实相告?不能吧?你是不是得说:‘咳,赚什么赚?我给您的是最低价,赔本赚吆喝呢!’你讲诚实呀!啊,你说:‘我呀,做买卖能不赚钱吗?就这一笔买卖,我赚了个盆满钵溢,您再精也精不过我们这些买卖鬼儿。’能这么说话吗?再比如,有位同行来打听:‘您这批货的进价是多少啊?’你能说实话吗?能交实底儿吗?啊?所以说生意人的诚信是大诚大信。我让你去讨账不是说谎,是使了一计,三十六计上有,叫做瞒天过海,是锤炼你呢。”
传杰笑了:“掌柜的这么说我心里透亮了,还当是您耍我呢。”
秋日的金场已有些凉意。
空旷的酒馆内,小金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朱开山和大黑丫头带着醉意边喝边说。朱开山指着小金粒道:“听说你想收他做干儿子?”大黑丫头笑道:“嗯,这孩子挺招人喜欢的。”
朱开山点点头:“是啊,是个好孩子。不过,也够可怜的了。小小年纪就在这儿拿着命混,你说他家大人咋这么狠心呢?哎,也就是你吧,隔三差五地惦念着他。光听说你男人没有了,有孩子吗?”
大黑丫头微微一顿:“咳!我没孩子。”刚说完,突然放声大哭,“呜……我命苦呀,死鬼光种地不下种,抛下我一个寡妇守空房,没儿没女的,我将来依靠谁呀!”朱开山问:“那你轻身离带的,咋就不再找个主儿?”大黑丫头说:“残花败柳,谁稀要啊?”
朱开山一笑:“谁说你是残花败柳?黑点儿不假,一双眼睛弯弯着勾男人魂呢。”大黑丫头柔情上眉,抬眼看着朱开山问:“勾着谁了?”朱开山笑而不答,自顾喝酒。
大黑丫头嫣然一笑,软绵绵地说:“哥,实话对你说了吧,没少男人对我动心思,可我都没看上眼,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要是有你这样的男人对我动心思,我一百个愿意。哥,你困了?被窝都给你铺好了,咱屋里睡吧,你这也是靠了大半年了,妹子给你松松筋骨?”朱开山装醉不语,倒在桌上,片刻便鼾声大起。大黑丫头叹了口气,走进里屋。
朱开山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敏捷跃起,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地靠近里屋门口,只见里屋的炕上,大黑丫头手捧一件色彩艳丽的小女孩上衣,低声地哭泣着。
而这一切,却又被一个黑衣蒙面人透过窗纸上的一个小洞,尽收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