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头垢面、衣衫破旧的传文背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拄着棍子,踉踉跄跄地走着,他十分消瘦,发如茅草。他看见一个老人赶着两只羊走过来,上前作了个揖说:“老人家,问个话。”老人说:“我的天哪,你这是从哪拱出来的,怎么糟蹋成这样?”传文说:“俺从山东过来的,到这找俺妹子。”
传文从怀里掏出张大户给他的那个信封,递上去说:“老人家,这是张锁镇吧,这个人是在这儿住吧?”老人看了看信封,点点头说:“是啊,走到前面那棵大柳树下,从东往西数第三家就是,你是她什么人?”传文兴奋地说:“亲戚,亲戚,俺妹子,就在这里,谢谢了!”传文揣好信封,拄着棍子,踉踉跄跄地朝大柳树奔去。
这是一处孤零零的茅草房,因为年久失修,显得有些破败。传文平整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轻轻地敲着门,却始终无人应。传文加大了力气。门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拉开门,见传文如此模样,吓了一跳,慌忙关上门,顶上门闩。
传文急道:“我说,你别害怕,俺来找俺妹子,俺妹子住在你家,你是叫张英莲吧?”里面女人问:“你是谁?”传文说:“是这么回事,我妹子叫鲜儿,她嫁给张大户的儿子粮了,前些天她跟着她婆婆和粮到这儿看奶奶来了,我是她哥,来看看她,开门呀,咱是亲戚。”女人说:“没有这么个人哪,你找错门了。”传文说:“这怎么可能哪?”
传文说着把信封从门缝里递进去,说:“这信封上写的是你家吧?”女人沉默了良久,打开门。传文说:“没错吧?俺妹子呢?”女人说:“大哥,我是叫英莲,你说的张大户是我哥哥。可自从他发家以后,再也没管过我和我妈,要不然我妈也不能死得那么早。就为这我和他早就不来往了!你妹子根本没来过,你让他给耍了!”传文一下子愣在那里。
天气已经转暖,朱开山与同住一屋的金夫们正在木屋前吃晚饭。大伙或蹲或坐,边吃边议论。牛得金说:“那马死得可真惨哪,都快打成了筛子了!多亏上面没骑着人哪!”老烟儿说:“人家是先用马来试试风声!高人哪!”小金粒说:“这人是谁呀?”大金粒说:“唉,管他是谁哪!反正这里是天罗地网,进来了就别想出去了,认命吧……”
朱开山靠墙蹲着,默默地吃着饭,心有所思。不留神大黑丫头进了屋,劈头问:“老朱大哥,想啥呢?”朱开山微微一顿,说:“你咋来了?”大黑丫头说:“我来给柜上送点酒。”
大金粒对大黑丫头说:“老板娘,那匹马的事你听说过没有?”大黑丫头回答说:“咋没听说呢,除了你们刚才说的,我还听说那匹马不是倒了吗?可打了个滚又起来了!”老烟儿好奇地问:“又起来了,没死?”
大黑丫头说:“起来以后,身上又挨了一百来发子弹,能不死吗?可惜呀,那是匹好马,有种!”朱开山面色平静地听着。老烟儿又问:“头排枪是官兵的,那第二排枪是哪来的?”大黑丫头说:“哪来的?还能哪来的,土匪的!”众人一愣。大黑丫头说:“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这金沟可是天罗地网,谁也别再拿命往外挣了,那就是挣命!”
朱开山正色道:“你说得太对了!”金把头走来,说:“嗬,这儿挺热闹。老烟儿,咋样了?没伤到筋骨吧?”老烟儿说:“没事了,叫把头挂在心上了。”
金把头说:“别往心里去,大柜也是为咱好,咱不好好干活怎么挣钱?以后干活长点眼色,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不打馋不打懒,专打不长眼。大金粒,我这儿有你一封信。”大金粒说:“我的信?赶快给我!”金把头说:“拿去。是相好的来的信吧?好好看,做个好梦。”
大金粒看着信,脸色渐渐地晦暗下来。小金粒凑过来,小声地说:“哥,是她来的信吧?”大金粒点点头。小金粒说:“又是要钱?”大金粒叹口气说:“唉,事情挺麻烦,对你说了也不懂。这可咋整呢?”
天暖和了,酒馆里也热热闹闹。朱开山推门而入,用眼神巡视酒馆一圈,找了个小角落坐下。老果子伺候上酒菜,朱开山自饮自酌着,大黑丫头扭着腰身过来了,说:“老朱大哥,自己个儿喝闷酒呀?姊妹陪你两盅?”
朱开山笑道:“你这个老板,对我一个穷淘金的热情有点过火吧?我可没有多少钱。”大黑丫头说:“你当我光认得钱?我这双眼睛认人,你不管什么来历的人,打我眼前一晃,我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可就是对你,直到今天还没个谱。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朱开山说:“你真的想知道?”大黑丫头说:“哪个女人对你这样的爷们儿不好奇?说说。”朱开山小声地说:“实话对你说了吧,我是从山东逃到元宝镇的。”大黑丫头笑了,说:“我说嘛,杀人了?”朱开山说:“你听我说,在老家,我自小学过拳脚,也有点力气,给一个大财主看家护院。”
大黑丫头说:“你看,我的眼力还行吧?说你不是等闲之辈,果不然。”朱开山说:“谁知道财主的闺女看好我了,死活要跟我相好,嘿嘿,我也看中闺女了。”大黑丫头说:“不用说,闺女挺俊的。”朱开山说:“那就不用说了,柳叶眉,杏核眼,小腰就那么一小抱,一双小脚勾魂呢。我们俩偷偷地来往了一段,到底叫财主知道了……”大黑丫头笑着说:“肯定是把人家闺女睡了,没把肚子整大?”朱开山也笑道:“那还用说?你就是铁石人也熬不过她那一关,熬不过!”大黑丫头说:“后来呢?”朱开山说:“后来我就带着闺女偷偷跑了,一头扎到关外。”
大黑丫头嘎嘎笑着说:“我说呢,想不到你老哥还挺风流的。也别说,你呀,就是有女人缘。要是我还年轻,死活也不会放过你,倒贴也干!”朱开山说:“大黑丫头,这些事我谁都没告诉,你得给我嘴紧着点。”大黑丫头说:“没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我这个人别看成天嘻嘻哈哈的,口风紧着呢!来,喝一个!”朱开山放下酒碗,有些坏笑地说道:“我这点破事都倒给你了,你呢?”大黑丫头故作不解道:“我,咋了?”朱开山笑眯眯地说:“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说你那一腿的事。”大黑丫头也笑道:“我那一腿往哪儿插,你还没数?”朱开山连忙制止说:“打住!刚才的话就算我没说。我算服了你了!”
转眼间进场就迎来了酷热的夏天。都说关东天寒,这大热天的太阳发起威倒也不含糊,火热的太阳挂在头顶上面,像要把这天也烧着了。上百个金夫们光着膀子,阳光倾泻在一个个黝黑的脊梁上,泛着黄灿灿的光。朱开山在用金簸箕摇金。众金夫散在河套各处,挥汗如雨地忙活着。牛得金擦着汗,唉声叹气地说着:“这没死没活地干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没见着金子呢?”
大金粒说:“唉,金脉都让贺老四带走了!要是贺老四在就好了!”边说边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朱开山。背着身正在淘金的朱开山好像身后长了眼睛一样,停下手里的活转身盯着大金粒。大金粒被朱开山盯得心里有些发虚:“老朱大哥,我……”朱开山淡淡一笑说:“少说废话,干活!”
金把头手持木棒,陪着金大拿在河边巡视着金夫们。金大拿说:“真他妈邪了,这金子都长了腿了?”金把头说:“哼,就算金子长了腿,还能跑得比那匹马快吗?”金大拿说:“那怎么到现在连点金子味都没闻着呢?唉,要是贺老四还在就好了,真不该那么早就把他杀了!”金把头说:“对了,他那个合伙的也该露面了吧?咱们可钓了他有日子了!他会不会被吓住了,不敢吃这碗饭了?”金大拿说:“不会。我看他快露头了。吃这碗饭的闻着金子味还能不出来?咱的眼线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两人渐行渐远,朱开山始终面色如一,似乎专心于手中的活,他捧着金簸箕摇着摇着,突然变了脸色,他望着沙石半天没喘过气来。老烟儿、牛得金、大金粒等人不解地看着他,随后慢慢地围近过来,大家顺着朱开山的视线看去,不禁都有些发呆——沙石里分明有十几粒绿豆般大小的金粒子!朱开山把手伸进水里,他捧起一把沙石,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地淌下去,几个金粒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朱开山拿起一个金粒用牙咬了咬,他的神色激动起来,向几个伙伴点点头,几个人激动地看着朱开山。朱开山警觉地四下瞅了瞅,随即更加激动地在沙石里淘了起来。大金粒、老烟儿、牛得金等人也疯了一样扑了上去,河道里溅起一朵朵水花,一个个金簸箕在晃动着,闪射出道道金光,直射人的眼睛。
夜深了,朱开山他们的屋子里却无人入睡,几个人挤成一团。老烟儿压低了声音说:“老朱,你说话呀,咱应该怎么办?”良久,朱开山开口了说:“这是百年不遇的事,我也没了主意。要不咱们交柜?”老烟儿说:“不行!淘金人几辈子才能遇到这么多的金疙瘩,不能白白撒手!”
朱开山环顾四周问:“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大伙说:“老烟儿说得对,到手的金子不能白撒手,这也是咱们的血汗!”
朱开山说:“要是这么说,那从今天开始,咱们的命就和这些金疙瘩拴在一起了!那先说说,这些金疙瘩咋个分法。”大金粒说:“怎么分?这还用问吗?东西是在老朱的坑里找到的,我是咱们的头儿,当然得拿大头,剩下的按出力多少分呗。”老烟儿说:“那可不行,坑是大伙的,这么分不合理,要俺说,老朱多分点俺没意见,剩下的应该平分,人人有份儿。”大金粒说:“你打算得美!你找到了多少金疙瘩?干活不出力,分金子倒把眼睛瞪得老大,没门儿!”
顺子说:“你凭什么拿大头?这个大头到底多大?占几成?三七开还是四六开?当着大伙的面说个准数,别背后捣鬼。”牛得金说:“咱说话办事得讲良心,老朱大哥够意思了,发现金疙瘩没吃独的,要是他不放声咱知道个屁!要我说,要分咱们先和老朱大哥分,五五分成就挺合理,剩下的再均分。”大金粒说:“那我呢?”牛得金说:“你和大伙一样呗。”
大金粒忽地站起来,拔出刀子,刷地甩到桌子上说:“妈拉个巴子,要我和你们一样分?我这个头儿就白当了?这儿谁说了算?在这儿,我的话就是王法,谁不服和我的刀子说理!”
顺子不忿地说:“我操,动刀子了!这个时候谁怕谁呀?掏出大家伙吓唬小闺女呀?平时大伙让着你就是了,你当是这些人怕你呀?敢闯老金沟的哪个怕死?有财大家发,谁也别想吃独的!”牛得金说:“老朱大哥,你说说,怎么分好?”
朱开山长叹一口气说:“都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看来一点不假,为了这点金子难道还要伤了弟兄们的和气?我说个分法吧,同意,咱今天就把金子分了,不同意,我立马交柜,谁也别想得了。”大金粒说:“你打算怎么分?”朱开山说:“按人头均分,谁也不能多占,我也一样。”大伙说:“成!”大金粒无奈地说:“就这么着吧。”朱开山说:“金子可以分,可有句话我可得说在头里。”老烟儿说:“你说,大伙都听你的。”
朱开山说:“咱来了也有些天了,大伙儿也都知道,咱是被诓进来的,这金沟里咱想活着出去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现在咱有了金子,既然是出去也是死,带金子往外闯也是死,那咱不如走后一条道,带金子往外闯!金子分了以后,谁也不许单独往外运金,要走就一起走!”
牛得金说:“老朱说得对,谁也不许单独行动,大伙得抱团儿,不然金子也拿不出去。”朱开山说:“不能就这么说说算了,大伙起个誓。”他把手按在桌子上,道:“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我朱开山要是不守誓约,不得好死!”大伙纷纷把手按在朱开山的手上说:“有福共享,有难共当,不守誓约,不得好死!”
月明星稀,万籁无声。关东的夏夜是凉爽宜人的。众人在甜美地酣眠,嘴角的笑意透露了他们点石成金的美梦。朱开山独自坐在大石头上抽烟,想心事。小金粒悄悄出了木屋,给朱开山披上一件衣服。朱开山一笑,说:“还没睡呀?得了金疙瘩高兴?”小金粒说:“叔,有件事想对你说。”朱开山说:“啥事?说吧。”小金粒说:“叔,咱爷儿俩不是一天了,我看你是个好人,我是没爹的孩子,想认你做干爹,你看行不行?”朱开山说:“小金粒,你是个好孩子,懂事,仁义,我一直拿你当自己的儿子看待,认不认干爹都一样。”小金粒扑通一声跪下了,说:“那你就是认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干爹了,干爹,儿子给你磕头了!”
朱开山忙扶起他,说:“你这孩子,我还没答应呢!好吧,我就认下你这个干儿子了。哎,你哥知道吗?”小金粒说:“我自己的事他管不着。”朱开山说:“今天的事给我来了个措手不及,干爹也没有什么礼物送你,这咋好呢?”
小金粒说:“干爹,我不要你的东西,倒是想送你件礼物。”朱开山说:“送我礼物?你有啥?算了吧。”小金粒说:“干爹,我想把今天分的金疙瘩送给你。”朱开山一惊说:“送给我?为啥?”小金粒说:“干爹,我知道,金子是好东西,可在咱老金沟,金子是杀身的根苗,我不想为它死,家里的老娘还等着我回去呢,我害怕……”
朱开山抚摸着小金粒的头说:“孩子,别怕,有干爹在你什么也别怕!我能让你哥俩好好地回家,回家置几亩地好好养活你老娘!”小金粒说:“干爹,真的不用怕?”朱开山说:“只要你听我的就不用怕,把金子好好藏起来吧。好了,回去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大金粒和小金粒就嘀咕着吵了起来。大金粒吼着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才多大的年纪,懂个屁!死活我愿意!”小金粒哭着说:“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哥哥,我不管谁管?我不让你走那条道!”
大金粒说:“你说别的没用,我有一定之规。”朱开山站起来说:“哥儿俩吵什么?不怕人家笑话?”大金粒说:“没事儿,干你的活。熊玩意儿,想当我的家。”朱开山说:“亲兄弟有事好好商量,别犯急。”哥儿俩出去了。朱开山看着大金粒的背影,脸上现出一丝忧虑,他快走几步跟了出去。
大金粒正坐在一个木墩上,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比量自己的腿肚子。他一抬头,见朱开山就在身前。
大金粒有些慌乱地说:“哎,你看我这把刀怎样?”朱开山走近大金粒接过刀,试着锋刃说:“刀是好刀,可要看干啥用,要是用它干傻事就是惹祸的根苗。”大金粒说:“你放心,我不会干傻事。”
朱开山一笑:“再聪明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我劝你还是沉下心来,不要轻举妄动。”大金粒:“老朱,你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明白。”朱开山:“老大,按辈分你应当叫我一声叔,我是把你当孩子看的,你想干啥瞒不过我的眼睛,是不是想运金?”大金粒不语。
朱开山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听叔一句吧,大伙都在动这份心思,别看现在一个个都没啥动静,那是池子里的鸭子,水下都紧着划拉呢。为啥不动?还不是时候。”大金粒不屑地说:“你拿我和他们比?小看我了吧?我在金沟混不是一年两年了,进进出出也有五六个来回了,人熟地也熟,没有金刚钻也不会揽这瓷器活,你就不用为我担心了。”
朱开山正色道:“别忘了,咱们一块儿起过誓,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要我看你是大难当头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听叔的吧,到时候咱们一起行动,单枪匹马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大金粒说:“好了,你别说了,大路通天,小道也许更近便,前边就是地狱我也要去闯一闯,没有退路了。”朱开山说:“年轻轻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有什么难处对叔讲,也许我会帮上你的忙。”大金粒呵呵一笑:“老朱叔,你有一身好力气我服,可要说起胆识差远了,等我把金运出去你们可别后悔。”说着,伸伸懒腰回屋去了,突然又回过头,狞笑道,“这件事你知我知还有我弟弟知,你要是给我抖搂出去,就别想竖着走出金沟!”
朱开山看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别忘了,老金沟可是吃人的!”大金粒说:“我有办法,你用不着操心。”
深夜的荒野中,大金粒眼含热泪端详着手中的匕首,哭泣着说:“杏儿,哥这就有钱了,等着哥,哥回去娶你,你千万别变心啊,哥豁出命办这事都是为了你呀!”随后他挽起裤腿,将一截木条咬在口中,举起匕首,狠狠地将匕首插入腿肚子处,然后用力地豁开一道口子。剧痛难忍的大金粒禁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那惨叫声在荒野里回荡。
木屋里金夫们在休憩,抽烟的,玩牌的,洗涮的,屋里乱糟糟的。大金粒步履蹒跚地走来。小金粒有些害怕地问:“哥,你怎么了?”
大金粒掩饰道:“没事,腿让树枝戳了,没事。”小金粒关切地问:“真的没事?让我看看。”大金粒有些不耐烦:“我说没事就没事,看什么看!”
朱开山扔给大金粒一个纸包:“给,这是金疮药,敷上吧,好使着呢。”大金粒说:“谢了。”他瞅了朱开山一眼,“这药嘴烂了也管用吧?”朱开山冷笑:“管用,你就放心吧。”大金粒说:“那就好。”小金粒怔怔地看着两人,不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
金夫们都睡着了。大金粒挽起裤腿,在刀伤里藏好沙金。大金粒站在小金粒的跟前,看着弟弟熟睡的脸,他流泪了,摇着小金粒,轻声地说:“醒醒……”小金粒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哥,天亮了吗?”大金粒悄声地说:“弟,哥要走了,哥不在以后就跟着你干爹吧,他是个好人。”小金粒哭道:“哥,你铁了心了?你会死的,别走了!”大金粒说:“别说丧气话,哥没事。走了。”说罢,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大金粒走到门口,回头看看朱开山,朱开山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怪鸟叫声磔磔。大金粒拨着草丛疾行,蓦地站住了——朱开山伫立在他的眼前!大金粒惊慌地问:“你?你要干什么?”顺手拔出匕首。朱开山笑了:“把刀子放下!我是来救你的。”大金粒说:“救我?笑话!让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朱开山苦口婆心:“孩子,前边到处是陷阱,死路一条,跟我回去吧,咱们慢慢来,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啊!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想运金,你这办法也想过,想来想去还是不妥,以前有人这么干过,败多成少,你这是去送命呀!”
大金粒恨恨地说:“送命也是我去送,不关你的事!”朱开山叹口气:“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你就是执迷不悟我也没有办法。我可以告诉你一句,不管你出了啥事,你弟弟我会照顾好的。好了,你走吧。”大金粒抱拳说:“谢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朱开山看着大金粒的背影长叹一声。
金夫们在紧张地劳作。小金粒眼泡红肿,凑到朱开山的跟前,小声地问:“干爹,我哥不会有事吧?”朱开山忧心忡忡:“求老天保佑吧。”
突然,小金粒指着远处喊:“干爹,你看,土匪又来了!”远处,马队疾驰而来,扬起一团尘雾。朱开山的脸猛然抽搐,脱口而出:“毁了!”土匪飙至,一匹马拖着一个已经看不出模样的人到了河套。金夫们惊恐地看着土匪,不敢出声。土匪头目勒马,扬着鞭子吼叫:“都给我看好了,这回可是你们的人吧?”
大伙蜂拥而至,围观被拖来的人。小金粒惊恐地喊了一声:“哥!”抱住大金粒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嚎哭,又猛地跃身而起,扑向土匪,“你们这些鳖犊子,王八蛋!”朱开山紧紧地抱住小金粒,吼着:“你疯了!伙计们,把他送回窝子!”几个金夫不管小金粒如何挣扎,抱着他回了木屋。土匪头目狞笑着:“都给我听着,这儿方圆几百里,你们就是插上翅膀也休想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要金子不要命的你就来,来一个死一个,这儿的乱葬岗子够你们埋的,不信就试试!”打了个呼哨,带着马队驰去。
朱开山深夜在酒馆买醉。大黑丫头、老果子站在柜台后默默地看着朱开山。稍顷,大黑丫头走过来,拿过朱开山的酒杯灌了一大口。朱开山说:“你想喝酒?老果子,再烫一壶,我和老板娘好好喝一场。”老果子笑了笑,送酒过来。
大黑丫头说:“老朱大哥,你都看见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就这么踢蹬了,真是叫人寒心呀,都是金子惹的祸啊。”朱开山说:“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一点儿也不假。看开了吧,还是活命要紧呀。”大黑丫头叹息道:“唉,话是这么说,到时候就由不得人了。我先放个屁撂到这儿,以后还会有人走这条道儿,但愿不是你朱大哥!我听说原来贺老四在这儿做的时候,也经常出这样的事。”
朱开山也叹息着说:“原来的事咱不知道,我就知道人活到我这个岁数,只要干一件傻事,小命没准就没了。”正说着,小金粒来了。朱开山问:“孩子,这么晚了,你来干啥?”小金粒说:“干爹,你在这儿喝酒我不放心,怕你醉了找不回去,接你呢。”大黑丫头说:“老朱大哥,你好福气呀,认了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干儿子。”
朱开山一个劲地点头:“福气,福气。别看孩子小,懂事!真得谢谢这孩子的爹娘。儿子,回去,干爹真有点醉了,扶着我。”小金粒答应着,扶起朱开山走出酒馆。
回去的路上,夜色清凉,让白日的暑气消退了不少。爷俩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小金粒说:“干爹,你知道我哥为什么不要命运金出山吗?”朱开山摇头:“不知道。”小金粒说:“我哥在外边有个相好的,叫杏儿。”朱开山问:“哦?啥人家?”小金粒说:“听说是个窑子娘们儿,挺浪的,说要跟着哥哥从良,老鸨子放出话了,要我哥拿金子换人。”朱开山问:“这门亲事你娘点头了?”小金粒说:“我娘死活不同意,娘叫他好好淘金,他不听娘的话。他这回就是想把金疙瘩带出去,打算娶杏儿,我劝他也不听。”朱开山说:“那也不用急呀,我都告诉他了,现在不是时候。”小金粒:“你是不知道,前几天杏儿托人捎信了,说有个老客要给她从良,哥急眼了,非要出山,这才惹了杀身大祸。”朱开山长叹道:“孩子,要记住了,为人一生,要是叫女人牵挂住了,就像掉进大酱缸,再想爬出来就难了!”
夏元璋正在巡看着货架上的物品。传杰走上楼来,问:“掌柜的,您喊我?”夏元璋笑眯眯地说:“传杰,今天我闲着有空,给你说说做生意的事。”传杰高兴地说:“听掌柜的教诲。”
夏元璋说:“做咱们货栈的生意一定要多听、多看、多学,不断地积累知识技艺,所谓要活到老学到老,怕的就是不学,学了总不会嫌多。学过的东西可能一时半会儿用不上,那不要紧,艺不压身,要到用时再学就来不及了。有些当学徒的,耐不了学艺三年之苦,学不到一半就不干了,以为做生意不过尔尔,错了,大错而特错。就说咱们收皮货吧,看来挺简单的,看看皮板毛色,试试手感,看似没有什么,这里的学问可大了。皮子有春夏秋冬之分,当然以冬皮最好,可冬皮又可以细分,怎么分?怎么验?我现在也没那眼力,这方面你要多跟账房常先生学,多请教,他可是个老行家。”传杰说:“是,掌柜的。”
夏元璋又道:“传杰,今天我给你说点别的。要想学会做生意,首先要学会算账,算账有好多算法,今天就教你我从黄县学的一个口诀,非常好用。”传杰脸上一亮,说:“那您就快教吧,我一定好好学。”
夏元璋说:“这个口诀挺难背,你记住了,至于怎么用我以后教你,听好了: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三一二五,六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九五六二五,十六二五,十一六八七五,十二七五,十三八一二五,十四八七五,十五九三七五,十六一。”传杰说:“掌柜的,我记不住,您慢点说,我记下来。”
夏元璋厉声道:“不行!这个口诀历来都是口传心授,背不下来你就没吃这碗饭的天分。我再说一遍。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三一二五,六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传杰努力地背着:“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
第二日,玉书正在客厅的里间练习着写毛笔字。客厅外间,夏元璋又对传杰说起生意经:“今天给你说说‘褒贬是买卖’这句话。知道什么是褒、什么是贬吗?”传杰说:“掌柜的,褒就是夸奖,贬就是贬斥,您说对不?”练习毛笔字的玉书略感意外地看了一眼传杰。
夏元璋一笑:“对了。这句话就是说,客人进了你的店,对你的货吹毛求疵横加贬斥,你千万不要生气,这时候更要和气待客。为什么?嫌货的人才是买货的人。为什么这么说?你说说,他对你的货横挑鼻子竖挑眼,说明了什么?”传杰说:“说明对货感兴趣了。”
夏元璋一拍大腿:“对呀!他感兴趣了就是想买,想买必然要和你拉价,要拉价就必然说你的货不好。要是他看着你的货沉默如金那就没戏了。你要是遇见褒贬的主儿怎么对付?”传杰琢磨着,一时无语。
玉书见此,有些不满地说:“刚才还觉得你挺聪明的,这会儿成猪脑子了?要真是遇见褒贬的主,你就对他说咱的货如何如何好,不就行了!”传杰琢磨着说:“这样说……那不就和客人顶牛了吗?”
夏元璋满意之极,道:“说得好!传杰呀,真碰见这样的主,你得对客人指出货的瑕疵做出解释,说价钱的合理,把他拖住,消除他的疑虑,尽量和他化解歧见达成共识,让他高高兴兴地把货买走。这就看你的本事了,这本事可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练出来的。玉书啊,对刚才这个问题的理解,你比传杰差大了。”传杰小有得意地看着玉书,玉书回给传杰一个佯装不满的怪样。
传武匆匆走进,说:“掌柜的,来了个送山货的。”夏元璋问:“生人还是老客?”传武回说:“是个生人。”夏元璋说:“传杰,这笔生意你去谈。”传杰有些怯:“掌柜的……我怕给你谈砸了。”夏元璋说:“不要怕,我给你坐镇,大胆地谈。”
传杰硬着头皮出了门,见了客人,踏着板凳站在柜台后,仔细地验着几张皮货,一个劲地摇头,旁边的常先生暗暗地观察着传杰。送山货的问:“咋了?”传杰说:“你的价要高了。”送山货的说:“要高了?你懂不懂皮货?这可是冬皮子。”
传杰一笑说:“冬皮子不假,这可是老冬的皮子,毛上的油性差了,不够柔和了,可惜呀。”夏元璋坐在距柜台较远的桌旁,听着传杰砍价,高兴地对传武和玉书悄声说:“你们听听,传杰的价砍得多好啊!说得多有道理!”
送山货的惊呼:“哪来的这么个小神仙?我算服了!你看该给个什么价?”传杰笑说:“褒贬是买卖,我也不想占您的便宜,按质论价,按您说的八折可以吧?这可是我能出的最高价了。”送山货的说:“再长长,我整这些货也不容易。”传杰说:“先生,买卖是东家的,我就是个伙计,我收您的货是一手托两家,既不能让您吃亏,也不能让东家没赚头,要不然我们点灯熬油图的是什么?这么大个店面使费从哪儿出?您说呢?”送山货的点头:“好,你这小兄弟说话实诚,成交,你就收货吧。”传杰喊道:“狐皮两件,貉皮三件,买卖成交,账房付款。”账房常先生笑眯眯地付了款,说:“先生拿好了,有货还请多关照小号,谢谢。”送山货的赞道:“柜上有这样的小伙计真是难得,后生可畏呀。”
夏元璋拍着掌叫好:“好啊传杰,这笔买卖做得不错,验皮子的活是什么时候学的?”传杰说:“多亏常先生指教,我也是现学现卖。”夏元璋说:“不错,不过还有点不足,买卖成交以后话要跟上,常先生的几句话就很得体,不要觉得买卖成了就完事了,一定要想办法拉下主顾,让人家觉得你的热情始终如一,来了还想来。不要骄傲,还得历练啊。”传杰点头道:“明白了。”
传武有些不太服气,但又有些喜爱地看着传杰,喃喃自语道:“这小子!”
这是个暖和天,文他娘、传武、传杰正在院里吃饭。传武端着碗粥,喝得山响,越喝动静越大。传杰放下碗看了传武一眼。传武瞥了他一眼,喝得更响了。传杰把碗一放,嘟囔道:“这饭没法吃了!”传武问:“怎么了?三儿,怎么不吃饭了?”说完故意用筷子翻弄着碗里的菜。
传杰说:“二哥,你吃饭能不能不出动静,你听嘴里呱唧呱唧的,像不像老母猪吃食,再说了,你吃菜在自己门前吃,别翻弄别人的地盘,人家夏掌柜的吃饭,那才叫文明、斯文……”传武撂下筷子,一扬眉毛:“怎么了?我一直这么吃饭!你今天才看见呀?我看你身上添了毛病了!怎么着,找收拾啊!”
文他娘用筷子抽了传武一下:“闭死你的嘴!三儿说得不对吗?以后吃饭不许出动静,筷子夹菜的时候在自己跟前,你看你吃饭的架势,像不像长枪大马似的要打架?你看三儿吃饭,多规矩,多斯文!”传武说:“我可学不了他,他在夏掌柜家吃饭,经常吃不饱,背地里跟我要窝头,娘,三儿现在可是越来越假,越来越操蛋!”文他娘喝道:“闭死你的嘴!”
正说着,玉书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婶,朱大叔来信了!”文他娘惊喜地说:“来信了?信是怎么打来的?”玉书说:“是大叔托人捎到了春和盛。”文他娘留她说:“在这一块儿吃吧。”玉书笑笑:“不了,俺爹还等着俺吃饭呢。”
文他娘:“三儿,快念念你爹的信!我这心都快蹦出来了!”传杰拆开信,看着看着,哭了。文他娘催道:“你倒是念呀!”传杰念道:“孩儿他娘,见字如面。今春一别已是大半载了,家里的一切擎在心上。你的身子骨还好吗?两个儿子在春和盛学生意还好吗?你要多嘱咐他们,好好学徒,也要学着做人。两匹儿马一定要给我喂好了,将来咱们的地多了,春种秋收就全靠它们了。我冬天打猎叉鱼的家什要保管好了……”文他娘听着掉了眼泪。
传杰继续念:“传文有消息了吗?有了消息一定想办法捎信告诉我。在家的两个孩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传武,这孩子浑身野性,有点像我小时候,不怕事,好惹个乱子,调教好了是个汉子,调教不好就不好说了,你对他一定要多拘管着,什么事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念到这儿他住嘴了。
文他娘问:“没有了?”传杰说:“就写了这些,剩下的就是落款儿。”传武有点不忿:“爹真是的!我怎么了?比三儿差哪儿了?”文他娘给了他一巴掌:“你爹说错了吗?你还给俺少惹事了?”
传武气得在院里转着,他操起一把斧头,使劲地劈着柈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传杰凑近母亲小声地说:“娘,他又骂人!”文他娘一听火了,站起来揪住传武的耳朵,骂:“你这个畜牲!你嘴里骂谁?说,你骂的是谁?”
传武被揪得眼泪都出来了,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传杰。传杰说:“二哥,你别犟了,你说出来骂谁,娘就不揪你的耳朵了。”传武说:“骂你!你娘的!”传杰问:“我娘是谁?”文他娘说:“那不是我吗?”文他娘又使劲地揪着传武的耳朵,传武赌气地跑了。文他娘追出院子:“传武,又发什么疯?给俺回来!”
夏元璋扇着扇子和传杰谈话:“传杰呀,今天再对你说说做生意的道儿。做生意当然是为了发财,生意人无利不起早嘛。可生意起了头不要急着求钱,手里的本钱能流淌起来就算不错了。做生意的命根子就是一个字:诚,这我说多少回了,就不絮叨了。采货的时候,看货眼要像两把刀,卖货的时候,对顾客要胜过三春暖,什么时候你卖货把顾客像父母一般对待,那时候你就该发财了,今后你做生意,记住这一条就行了。”传杰一个劲地点头。
夏元璋又道:“将来你还要学着站柜台,站了柜台,嘴上的话儿得勤点儿,两眼要长精神,除了天文地理七行八作要有个大概齐,遇见老客要看人说话,比方来了个老爷子,你得这样说:‘爷,几天没见,您精神,老远我就瞅见您了,过道进店面您用了八步,一般人可得用十几步,我惦着您老人家呢。您老人家身子骨好,咱们小号就能发财啊!为什么这么说?您是老主顾了,您不光从小号带走了货,还带来了不少新主顾,您就是小号的财神爷!您看好了货架子上的什么随便点吧,老主顾了,别客气,点好了就把单子撂这儿甩手走人,我给您包好了送去,不必劳驾,咱小人儿腿勤快……您喝茶呀,爷……’遇着生客呢?你得端量,哪来的?像干什么的?有钱没钱?十分买卖三分在嘴上,三分在眼上,三分在心上,一分在手上……”
传杰用心记着,若有所思。
传完了生意经,夏元璋最后说:“前天咱柜台上有个伙计辞了工,我打算让你站柜。虽然你还没出徒,但我也是打你这个年纪就干上柜台了。还有一样,站柜就得住店,你回去问问你妈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