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船一路向北,除了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快到大连的时候,船老大压低了声音说:“都不许说话,岸上正打仗呢!”水手们有点促狭地特意交代说:“有小孩子的妇女赶紧把奶头堵在孩子嘴上,谁要是出一点动静,咱可全都完蛋了!”
船上的人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毕竟目的地就快到了,有的小声议论着:“真顺当啊!一路上没风没浪,真得感谢海神娘娘!”传武沉不住气,问:“怎么这么静啊?娘啊,静得有点吓人哪。”船老大听了,压低声音呵斥:“谁还在说话?”
文他娘紧紧地搂着两个儿子,用一根绳子把三个人的手腕拴在一起。一阵阵海鸥叫声传进船舱,透过小小的窗口望出去,碧蓝的大海上,海鸥翻飞,再远处,陆地已经隐约可见。船舱内的众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纷纷出了舱,站在甲板上向岸边眺望。岸越来越近,一张张期盼的脸也越来越激动。
突然,海面上空掠过一声尖叫。一发炮弹在海面上炸开了花,掀起惊涛巨浪。船老大高喊着让众人回舱,又吩咐舵手掉头,却哪里还躲得及。一发发炮弹呼啸而来,本来平静的海面如沸腾了一般,荡起的浪花拍击着木船,木船起伏不止,摇摇欲坠。
朱家三口人紧挽着绳子,摔得东倒西歪,就是不肯放手。眼见着与他们一起的航船有的被炸成两半,直沉入海底,有的燃起大火,浓烟滚滚。传杰不禁大哭起来说:“娘啊,咱上不了岸了。”传武骂道:“没出息,哭啥,咱的船又没事。”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声巨响,紧跟着船身一震,船舱里的人摔滚成一团。只听得船老大骂道:“奶奶的,把舵舱给炸了。”
大船像喝多了酒的醉汉,在翻滚的海浪中绕着圈子,却全然失了方向。说来也巧,那船荡来荡去竟被炮弹激起的浪花荡出了岸边,又回到了深海区。众人劫后余生,都后怕不已。船老大叹道:“唉,这才真是海神娘娘有眼。不过掌不了舵、行不了船,往后也是身不由己了,大家生死由天吧。”
这个时候,走旱路的人却有另一种辛苦。传文和鲜儿手挽手,肩并肩,甜蜜自然是甜蜜,但漫漫长途却折磨得人没了柔情蜜意。鲜儿乖巧,看出那领路的老汉不同寻常,一路上就和传文跟紧了他,总拿话问他,渐渐地了解到,老汉有个外号叫老鹞子,他是闯了关东又回来寻亲的,但没有寻到,只好再一人折回关东。如此跟他走了大约五六天,走到黄河岸边时,冷不防却遇到了河匪抢劫,传文趁乱拽着鲜儿拼命奔逃,仓皇如惊弓之鸟,躲过了一场洗劫,却也与大部队走散了。
天色渐暗,二人躲进一座破庙。传文抱来一抱干草,铺到地上。鲜儿站在那儿抚着心口喘息。传文说:“鲜儿,歇着吧。”鲜儿坐在草堆里,柔声地说:“传文哥,你也歇着。”她见传文远远地坐下,扑哧一笑,问道:“俺咬人呀?离这么远干什么?”
传文笑着朝鲜儿靠了靠,他翻着自己的包裹,大吃一惊说:“鲜儿,俺的干粮丢了!”鲜儿嗔道:“看你粗心的,吃俺的吧。”她打开自己的包裹,翻了半天,惊恐地叫道:“传文哥,俺的干粮也丢了!”传文羞她说:“还有脸说俺呢。算了,不吃了,饿肚子吧。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
鲜儿辗转反侧:“传文哥,俺饿得睡不着。”传文说:“睡不着就起来吧,说说话儿也能垫饥。也不知道俺娘和俺弟弟到没到大连,俺这个当老大的,把娘和兄弟扔了,等见了俺爹,他饶不了俺。”鲜儿问道:“怎么,你爹还能打你啊?”传文说:“不是打不打的问题,是俺能不能活的问题。”
鲜儿问:“你爹这么厉害呀?”
传文点头说:“嗯。他那两只手有蒲扇那么大,像两只老虎爪子,他要是拍我一掌,我基本上就残废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传文打量着庙内,忽然又来了精神说:“鲜儿,你知道这是什么庙?”鲜儿摇头说:“俺不知道。”传文说:“真笨,这是娘娘庙。你没看出来?这里供着女神仙。”
鲜儿望着神龛说:“嗯,是个女的。是送子娘娘,你看她怀里抱着个娃娃,不是送子娘娘是谁?传文哥,是神仙都得敬,咱俩许个愿吧。”传文说:“成。”二人跪倒在神龛前,双手合十,默默祷告,虔诚又认真。许完后,二人又回到草垛上坐下。传文问道:“鲜儿,你许的什么愿?”鲜儿说:“你先说。”
传文嘿嘿笑道:“俺从小就有个心愿,将来能置上十亩好地,养两头犍子牛,一圈肥猪,要是再雇两个长工就好了。到那时候,俺就能站在院子里拤着腰,指东画西说这说那,支使他们干活。”鲜儿咯咯笑着说:“你是想当财主?做梦吧你。”传文道:“俺是做梦,等到了关东俺一定要实现这个梦,到那时候你就是东家少奶奶了。”鲜儿说:“那不烧死俺了?”
传文说:“烧不死。你没听说,光有遭不了的罪,没有享不了的福。”他躺下,头枕臂,无限向往地继续道,“到那时候,赶上那么一天早晨,天嘎嘎的冷,俺捂着耳朵,把长工们打发到场院里干活去了,又发走两挂大车。大车干什么去?轰轰隆隆地拉粪去呗。俺背着手在院子里溜达。这时候你开了窗子对俺说……”他捏着嗓子学鲜儿:“当家的,俺把菜炒好了,酒也烫热了,不上炕喝口?俺钻进暖烘烘的屋子,坐在烫腚的热炕头,你把俺的烟袋锅填满了,递过来。俺抽着关东烟,喝着老烧锅,你再给俺唱一曲《小借年》,唱着,唱着,咱俩就擎不住了,腿儿也软了骨头也酥了——你睡了吗?”鲜儿说:“没睡,听着呢……”
传文声音渐渐弱下去说:“你说这日子多美气呀,这日子……你睡了吗?”鲜儿迷迷糊糊地说:“没,听着呢……”传文笑眯眯地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船已经在海上漂了五天五夜。每天都有人支撑不住而倒下,因为饥饿或者疲劳。倒下的人只能在亲人的悲号中尸沉大海,把闯关东的沉甸甸的梦想冰封在阴冷的海底。最初的死亡带来的沉痛和惊恐,在目睹接二连三的死亡后已经变成了麻木。这让人想起老鹞子的话来,从山东到山海关沿路的坟堆都是壮志未酬的乡亲,可是海路又好到哪里呢?
连身材壮硕的船老大身子也佝偻下去,眼窝深陷。虽然所有准备去关外闯荡的人都带足了干粮,但是谁也架不住这样的蹉跎。夏元璋饿得奄奄一息,眼睛四处撒目。他无力地爬到传杰跟前,小声求道:“传杰,你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传杰问他说:“你没带干粮呀?”夏元璋说:“唉,我的行李卷到海里去了,这都几天了,牙没沾一粒粮食,水没喝一滴,不行了。”传杰说:“那可不行,俺这是留着活命的,给了你俺怎么办?”
夏元璋点点头说:“唉,你说的也是。”但到底支撑不下去,又哀求道:“传杰,你给我一半,一半儿就行,我真的抗不住了。传杰,好兄弟,你就算救我一命吧,我要是能活下去就把你带到旅顺口,我在那里开了个货栈,我雇你当伙计,拿你当儿子待,你看这样好不好?”传杰说:“俺可不给你当伙计,俺要到关外找俺爹。”
夏元璋有些绝望了,躺在夹板上静静地看着天,他真想干脆纵身一跃跳入海中死个痛快,可是他连这点力气也没了。文他娘看不过眼,叹口气,对传杰说:“三儿,你把你那张煎饼给他吧!救救他的命吧。”传杰问道:“娘,你依了?”文他娘点头说:“依了,救人要紧。”传杰说:“那好吧。”他走到夏元璋的跟前,夏元璋眨巴着眼,看着传杰从怀里掏出煎饼。
夏元璋的嘴蠕动着,深凹的眼窝顿时盈出泪水。他就着传杰的水把煎饼吞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坐起来,紧紧地握住传杰的手说:“传杰,你救了我一条命,谢谢你。”传杰说:“夏掌柜的,要谢你谢俺娘,是俺娘要俺救你的。”夏元璋来到文他娘跟前跪下说:“大嫂,谢谢你了,救命之恩日后我一定报答!”文他娘赶忙扶起他,凄然一笑说:“夏掌柜的,不敢当,你活下来就好,以后不许你再提救命这句话,这都是应当应分的,谁都应当这么做。”
又这么漂了两天,船终于靠了岸,船工们张罗着把大伙扶下船。众人回想起几天的经历,尤其是几十条帆船仅剩下这一条,其余的都不知去向,既感庆幸,又觉悲哀,那些失去亲人的不免面对苍茫的大海惨然悲泣。
下船后,夏元璋问一个船工:“伙计,这是到了哪儿?”船工说:“庄河。”夏元璋听了怔怔无语。文他娘问道:“夏掌柜的,这儿离大连还有多远?”夏元璋说:“三百来里地吧。”传武惊得吐舌头说:“那么远啊!得走好几天吧?”夏元璋说:“到了这里就好说了,我雇个车,你们跟我走就行了。”
文他娘还要让,夏元璋说:“大嫂,你们对我是救命之恩,再说,我也要回家,正好顺路,你们不是去三江口的元宝镇吗?真是巧了,我父亲正好在元宝镇做生意,说不准和你家大哥还认识呢。这样吧,你们先跟我到旅顺落落脚,等我把家安顿好了跟你们一块走,我正好想去元宝镇看看父亲。就不要客气啦。”
文他娘不再推辞。夏元璋给传武一些钱,让他去城里租了架马车,四个人乘车辗转往北。城里战事未了,马车只得拣乡间土路,颠颠簸簸约摸走了两天,这日来到旅顺城近郊山林间的一家农户院外。夏元璋辞了马车,领着朱家人进了院子。
一个老汉迎出来,惊呼道:“夏掌柜,怎么?你一个人跑出来了?家眷呢?”夏元璋说:“别提了,我从海南回来,遇见打仗,又摊上风了,漂到庄河,这不,才赶回来。”老汉道:“哎呀,就是前儿那场风?听说翻了不少船呢,你们捡了条命。”夏元璋问道:“我听黄金山那边打炮,日俄又开战了?”老汉回说:“害苦了,听说日本人攻下旅顺了,杀人无数,我正替你担心呢。好了,你是没事了,可不知你的家眷怎么样了。”
夏元璋焦躁不安地说:“不行,我得回家看看。”老汉拦道:“不行啊,太危险了!等明天吧。”夏元璋说:“不行,我坐不住。”他指着朱家三口人交代道,“这一家是我的救命恩人,要到关东去,你先把他们安顿下来,我得赶回城里。”老汉点头说:“也好,去看看吧。”
那旅顺口三面环海,本也是个天然良港,港区分东西两澳,东澳港小水深,西澳港阔水浅。港区四周,环以重山,口门位于东南,水道狭窄。口门两侧,东有黄金山,西有老虎尾半岛,形如蟹螯。白玉山、椅子山、二龙山、鸡冠山屹立侧后,俯视港区,形势险要。虽然如此,却也迭遭横难,以至城破家败,百姓流离。这一回的日俄之战更是惨烈,旅顺城内早已是十室九空,不复往昔的繁华。
夏元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对战事虽然略知一二,但面对断壁残垣,心中自是悲戚惨怛。街巷内静得可怕,炮弹留下的硝烟还在弥散,遇难同胞的尸体四处可见,更触目惊心的是挂在墙壁或树丛上断臂残肢。夏元璋不敢再看,在一片瓦砾中,低头往家中急赶。还没进家门,只见焦黑的院墙,夏元璋暗叫一声“不好”,他颤抖着推开半掩的院门,试探地叫妻儿的名字:“淑芳、玉卿、玉书……”
堂屋里漆黑一片,无人回应。夏元璋划了根火柴,不禁大惊失色,室内一片狼藉,妻子、儿子和岳父岳母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血泊中!夏元璋抚尸恸哭,只觉得天旋地转,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过了良久,夏元璋迷迷糊糊醒转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循声望去,见女儿夏玉书顶着一个缸盖从屋角的米缸里站了起来,正惊恐万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哭出声。夏元璋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一把抱住女儿说:“玉书,你还活着!”夏玉书这才号啕大哭,边哭边捶打着父亲说:“爸,你怎么才回来?全家人都死了,日本人屠城了,城里的人都被杀光了,呜……”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撩开衣襟说:“爸,你看,这是我妈临死的时候给你留的,让我交给你。”夏元璋一看,泪水夺眶而出——夏玉书的腰上捆了一袋子钱。
传文和鲜儿一直没找到老鹞子,好在闯关东的人多,很容易能找到大队伍,倒不至于走错了方向。这一日,他们过了黄河,走到了一个大岔路口。传文指着其中一条道说:“这是条回家的道,俺还是把你送回去吧。”鲜儿问道:“那你呢?”传文说:“俺把你送回去再往前走。”鲜儿说:“你想甩掉俺呀?俺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怎么跟爹娘交代?等你还是不等?爹让俺再嫁人怎么办?”
传文为难了说:“哎,盘缠都在俺娘那儿,你还怎么跟俺往前走?”鲜儿问他说:“你能不能走吧?”传文说:“俺能走,不走也不行,俺就得要着饭走了。”鲜儿脆生生地说:“那俺也跟你要饭。”传文问道:“不反悔?”鲜儿捶他一下说:“你还没七老八十的,絮叨什么!快走,跟上大流!”
到了晌午,人流散开,各找地方休息。传文和鲜儿进了一家农户。一个大娘在收拾院子。鲜儿嘴甜甜地问道:“大娘,俺想讨碗水喝,成吗?”大娘问道:“你俩这是逃荒的吧?闯关外?”
鲜儿答应着,过去接过大娘手里的笤帚,打扫起院子来。大娘笑笑,去舀了一瓢水,却往瓢里撒了一把草屑。传文愣了说:“大娘,你这是干什么?这还怎么喝呀?”鲜儿踢了传文一脚说:“不明白别乱说话。大娘,谢谢你。”她见传文还是吹着草屑直发愣,解释道:“哥,大娘是怕咱走道走得心里有火,喝凉水激着肺管子,故意叫你慢慢喝呢。”
传文恍然大悟道:“大娘,俺不懂事儿,你多包涵。”大娘说:“没事儿。以后记住了,走渴了千万别大口灌凉水,容易落下病。”鲜儿接过传文的瓢,喝着水说:“大娘,俺们是想闯关外,水路走不通了才走旱路。”
大娘叹道:“唉,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今晚是不是没地方住了?俺家厢屋空着,不嫌弃就凑合一晚上吧。”鲜儿忙道:“谢谢大娘!”
关东的初冬已经很冷了。小火车站外接站的、准备上火车的以及刚刚下车的旅客来来往往,不少人已经披上了棉袄,戴上了狗皮帽子。火车站外天桥出口处,一个十几岁的卖报少年大声地吆喝着:“号外,号外,日俄战争惨烈,日本军攻陷旅顺屠城三日,血流成河……看报了!”
夏元璋带着女儿和朱家人沿出口处的台阶走出了车站。打从下了车,传杰就一直捂着耳朵说:“嗬,是挺冷的,冻耳朵。”传武见夏元璋还是面容愁苦,有意打岔道:“夏掌柜的,哪里有金子?这一路上怎么看不见淘金的呀?”夏元璋说:“关东也不是哪儿都有金子,淘金要到有金脉的深山里去。”传武又问道:“棒槌呢?哪儿有棒槌?棒打狍子瓢舀鱼,我们怎么看不见呢?”夏元璋耐心地道:“关东地方大着呢,棒槌都是长在深山老林里,很难找的,要不然会那么值钱?棒打狍子瓢舀鱼都是以前的事了……”
说着话,他们走到卖报人跟前,夏元璋买了一份报纸,边看边禁不住流下热泪,哭道:“泱泱大清国完了,眼看着这样叫人家欺负,奇耻大辱呀!”文他娘有心去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犹豫间,一位老人老远地疾步过来,玉书见了,拉拉父亲的衣角说:“爹,爷爷来了。”
夏元璋听了忙抬起头,见父亲夏老爷子已快走到跟前,父子俩四目相对,夏老爷子一把抱住儿子说:“元璋,可不敢哭!你的信我收到了,什么都别说了,回家。”夏元璋泪流满面地说:“小日本太歹毒了,两国交兵,在咱们家门口打仗本来就没道理,攻陷了旅顺,屠城三日,把整个旅顺人杀绝了!还有人性吗?纯粹是些畜牲,从今以后,小日本就是咱老夏家,不,咱大清的仇人了,这笔账一定得记住,世世代代地记住!”
夏老爷子抚着儿子说:“唉,是些畜牲,这个仇早晚得报!不说他们了,说说你吧。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老了,干不动了,咱们的春和盛你就顶起来吧。”一边的玉书乖巧地叫道:“爷爷!”夏老爷子点头说:“哎,好孙女,都这么大了。上车吧。”夏元璋想起来,指着朱家三口说:“爹,我还有几个伴儿,是咱元宝镇放牛沟的。”
夏老爷子说:“那就一块上车吧。”正巧,一个戴大狗皮帽子的壮汉过来说:“老爷子,我正好去放牛沟,顺道捎个脚吧。就不麻烦你们了。哎,你们娘们儿,上车吧。”传杰嘴巧,忙说:“谢谢大叔!娘,咱们上车吧。”文他娘有点不放心,但看看传武兄弟俩,还是上了车。
壮汉一甩小鞭,赶着小马车飞奔起来,沿途两侧都是苍茫广袤的旷野。传杰、传武的眼好像不够使,文他娘还是紧张地盯着赶车的汉子看。
那汉子一口关东话,问道:“大嫂子,到放牛沟那旮旯找谁呀?”文他娘说:“朱开山,你认得?”汉子说:“找那熊儿干啥?亲戚呀?”文他娘说:“那是俺当家的。”那汉子仿佛一愣,高声道:“朱开山还有媳妇啊?没听说呀!熊玩意儿,不着调,还值得你跨江过海来找啊?”文他娘听出了话味儿,问道:“大哥,朱开山怎么了?”汉子不说话了。文他娘催问:“大哥,你说话呀,他怎么不着调了?”汉子道:“咳,朱开山,提不得了,听我一句话,你们还是打道回府吧。”文他娘又问道:“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呀!”
“朱开山吧,这老小子在这儿发了点财,得瑟得不轻,娶了个关东娘们儿,家伙,真能干,才几年?一年一窝,生了三个大胖小子。”文他娘如五雷轰顶,怔了半天,喊道:“大哥,你把车站住。”汉子勒住缰绳,问道:“还去找朱开山吗?”
文他娘想了想,一咬牙说:“找!见了面俺杀了他!”汉子嘿嘿笑道:“要我说算了吧,我看你长得不赖,高矮、胖瘦、腰条、脸盘都交代得过去,再找个主儿,实在不好找我帮你寻摸,我们这旮旯老娘们儿可缺货了。”文他娘咬着牙说:“找!”说着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喊了声,“驾!”马车又欢跑起来。
走了大约半个钟头,马车在一个院落前停住了,院子不大,有三间泥屋,各种农具一应俱全。传杰叫道:“咦,娘,怎么跟咱老家一个样呢。”文他娘也看着眼熟,想着那汉子的话,泪流满面。她领着孩子下了车,心情复杂地走进院子。良久,她又带着孩子惶惑地走出来,见那戴狗皮帽子的汉子还没走,上前问道:“大哥,朱开山家里没人哪?”
那汉子大笑着慢慢地摘下那硕大的狗皮帽子,双目有神地注视着文他娘。文他娘一下子愣住了,这汉子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男人朱开山!朱开山满脸胡须满脸泪。两个孩子望着父亲不敢相认。文他娘上前打了男人一拳,骂了声:“你这个没良心的,还有心思取笑,俺娘们差点见不着你了!”说完倒在他怀里号啕大哭,哭了几声,又忙抓着两个儿子的手,说:“赶紧叫爹,这就是你们天天想的爹!你看你爹这个倒霉样!像不像个老马猴子!”
两个孩子嘿嘿地乐了,跟着爹娘进了屋,在炕上坐下。朱开山端来大笸箩,倒了一炕山货,说:“吃吧,边吃边说。老大呢?”文他娘说:“说来话长,俺们娘们儿本来是一块走的,到了龙口走散了。本来俺们都上了风船,谁知道鲜儿又撵上来了……”
朱开山说:“你先打住!鲜儿是怎么回事?他和传文成亲了?”文他娘说:“还没有,听说咱家全都到关东,偷着跟来了,俺上了船才看见她在岸上召唤传文。传文一急就跳下海找他媳妇去了,就这么分散了。”
朱开山一听火了,说:“这畜牲!”众人惊虚虚地望着朱开山,文他娘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朱开山说:“你说怎么了?他是老大,一家人的老小性命都扛在他肩上,他竟敢为个没过门的媳妇抛下老娘不管了,奔媳妇去了!”传杰却哧哧地笑。朱开山问道:“你笑个啥?”传杰说:“你问俺二哥。”朱开山问传武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传武嘿嘿道:“我大哥哪有那个胆跳海!是我一脚把我大哥踹下去的!”朱开山一愣,继而大笑!
文他娘环视四周,若在梦中,问道:“这房子是咱家的?”朱开山说:“那能是谁家的?你看这铺炕多大?有没有咱那儿的场院大?一会儿咱一家人吃饱了喝足了,上炕打滚吧!”文他娘挪着腚下炕说:“那我得好好看看。”朱开山说:“有的是工夫看,先做饭吃吧。”
一会儿工夫,热炕头上摆了小饭桌,饭桌上四个热菜,木耳炒鸡蛋、大酱蒸豆腐、蘑菇炖小鸡、白菜熬粉条,还有一壶高粱烧酒。传武饿了,作势就要吃,冷不防叫娘捋了一筷子,娘朝灶间指了指,哥俩朝外间看去,只见朱开山正手脚麻利地切面条,拉风匣。文他娘久久地端详着丈夫的背影,一下子把两个儿子搂在怀里,轻声道:“可到家了,俺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吃过了饭,传武和传杰哥俩在屋里大炕上闹腾着翻跟头,拿大顶,兴奋得好像浑身的劲没处使。东屋里,朱开山和文他娘坐在炕上四目相对,一时无语。屋墙上挂着老土炮、蓑衣、开裂了的靰鞡鞋、兽皮……文他娘看着又觉新鲜又觉心酸,她知道她家男人这些年的艰辛都凝聚在这些物件里了,她忍不住扑到丈夫的怀里哭道:“他爹,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老了。”
朱开山笑道:“哭什么,我叫你跨江过海来是看你哭的?笑笑!”文他娘勉强笑着:“该笑,你这些年受苦置办了这么大的家业,够我乐的了。”朱开山又笑了笑,下了炕,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在文他娘跟前晃了晃,问:“他娘,知道这是啥?”文他娘拿过来,在灯下打开仔细看着说:“怎么像沙子?”朱开山道:“唉,这是我四年的心血啊,就这点东西,能置两垧地!”文他娘明白了,惊喜地说:“是沙金?”朱开山点点头道:“在咱关东,你只要敢卖命,河套里就有取不尽的沙金,这点东西你看紧了,不要让孩子们知道。”
文他娘问道:“往后的日子你有什么打算?”朱开山说:“我打算让传武和传杰到春和盛学点生意,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学徒。”文他娘说:“春和盛就是夏掌柜他爹的买卖?俺估摸能行,就凭咱救过夏掌柜的一命,他家也能开这个面儿。行,他俩学徒,那咱就种地。”
朱开山摇头道:“我还不打算把自己拴在地里。离咱元宝镇五百里有个老金沟,我打算过了年去那儿淘金,再赌一把!拼了命我也要置上五垧好地,到那时候咱全家就安安稳稳地种地活命。”
文他娘一把拽住他,好像不抓紧他他就要走一样,说:“俺可不让你再去淘金了,听说淘金就是淘命。”朱开山说:“这事可由不得你做主,我有一定之规。”文他娘还是不松手,说:“你就舍得俺?”朱开山轻抚着妻子的手,说:“说心里话不舍,可你来的前儿我和贺老四有个约会,他在那儿占了几个金坑,忙活不过来,要我过去,我应承了。应承了的事就不能变卦。”文他娘问道:“贺老四是谁?”朱开山低声道:“和我闹义和团的,一起逃到这儿的生死弟兄。”
进了腊月,随着几场大风刮过,天也一天冷似一天。传武哥俩却不顾风寒,冻得龇牙咧嘴,腮帮子发红,还是愿意往外头田野跑。是呀,那深埋过膝的雪哪里是故乡那细碎的雪粉所能比的呢?朱开山也乐意享受这日思夜想的天伦之乐,他带着儿子骑马、叉鱼、打狍子……好不快活!
转眼到了除夕夜,刚下了一场瑞雪,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愈发显得厚实,不时响起的鞭炮声烘托着一片祥和之气。朱家的小院里,灯光透过厚纸窗投在院子里,影影绰绰的,在雪地上映了一层金黄。堂屋里挂着老朱家的宗谱,一个小案子上摆着几样供品。朱开山恭敬地立在宗谱前上香,叩头,嘴里念叨:“爹,娘,开山给二老磕头了。文他娘把二老从海南搬过来了,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认识道了,年年回这儿过年吧。”
文他娘跟着跪下,嘴里也念叨着:“爹,娘,保佑传文和鲜儿平平安安吧,让孩子们早回家。”传武哥俩撅着屁股也忙跪下给祖先磕头,说:“老祖宗,给你们磕头了,保佑俺一家平平安安过好日子,爹娘康健。”
朱开山笑眯眯地等家人都拜完,一挥手道:“好了,上炕吃饺子。”一家人来到东屋内,坐上炕。传杰心急,也不顾脏净,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文他娘拦住他,说:“你慢着点,小心噎住了。再说了,咱还有一个包钱的,你不小心吃肚里怎么办?”传武嘿嘿道:“吃肚里才好,那财跑不到别人手里了,我肯定发了。”传杰说:“你想得美,谁吃到还不一定哩。”
四口人边说边吃,但大钱谁也没吃出来。眼看只剩最后一盘了,大伙都有点紧张。七个,五个,两个……还是没有!碗里就剩一个饺子了。传杰眼巴巴地看着想伸筷子又不敢。文他娘说:“他爹,就这一个了,钱就在这里,你吃吧。”朱开山也不客气,张嘴咬了饺子。大家屏住气,准备欢呼。可朱开山瘪瘪嘴把饺子咽进了肚,却还是没有吃出大钱!朱开山放下筷子道:“岁岁平安,看看锅里吧。”
娘仨涌向灶间,一看锅底,愣住了——原来包了大钱的饺子碎了,大钱静静地躺在锅底。朱开山背着手出来了说:“关东山的学问大着呢。这里的白面不比家里的,筋骨不行。”
千里之外,传文和鲜儿两人在一个大磨坊里相对而坐。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进了腊月之后赶路更是辛苦。眼瞅着鲜儿人瘦了一圈,水灵灵的大眼睛也没了神,传文心疼,建议找个地方先呆住,两个人就在河北地界里找了个大户,给人家磨面打短工,预备赚下点干粮,过了春节再上路。鲜儿人乖巧,又有眼色,传文人木一点,但干活实在,两人倒是很得主人的信任。除夕夜里,还给他们送来一碗荞麦面的饺子,虽然黑乎乎的,但也是个年节的意思。
鲜儿把饺子推给传文说:“传文哥,你吃,俺吃不惯荞麦面的饺子。”传文又把饺子推给鲜儿道:“你吃,俺的胃口不好,吃荞麦面烧心。”鲜儿扑哧笑了。传文愣了说:“你笑什么?”鲜儿说:“俺笑咱俩都是小姐身子丫环命。行了,都别装大尾巴蛆了,一家一半儿。”两个人吃起来。吃着吃着,传文突然眼圈红了。鲜儿看了他一眼。传文哽咽着吃不下去了,说:“我想俺娘……”鲜儿也哭着说:“我也想俺爹……”传文说:“我给俺娘磕个头吧!给她老人家拜个年。”鲜儿说:“我也给俺爹俺娘拜个年。”
两个人各自端着一碗饺子,一个朝北方跪下了,一个朝南跪下了。两人各自念叨着说:“爹,娘,过年了,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俺给你们拜年了!祝家里平平安安,爹娘康康健健,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到关东……”两人跪拜着,屁股碰到一起。鲜儿警惕地望着传文说:“你想干什么?”传文说:“我说嘛,我以为谁的腚呢,这么暄乎。”
正月十五是个大晴天,夏元璋差人把朱开山叫到了元宝镇,叫了牛得金、金把头等几个陪客请他喝酒。夏元璋说:“朱大哥,自从到了元宝镇一直想请你喝杯酒,答谢你们一家的救命之恩,可是没倒出工夫,今天正月十五,小弟奉上一杯薄酒,聊表谢意,我先干了。”
朱开山笑道:“你这个人,咋的老是把救命之恩这句话挂在嘴边呢?不就是张煎饼吗?有啥?以后不许提了,听见没有?再提我可要翻脸了!喝酒!”在座的牛得金站起来说:“夏掌柜的,咱这旮旯酒可不是你这么个喝法,换大碗。”他往外一招手,说,“伙计,把酒坛子搬过来,换大碗。”
伙计搬过酒坛子,换了大碗。朱开山一边喝酒一边赞叹说:“嗬,哪旮旯的酒也没有咱们镇唐家大烧锅的高粱烧好喝,力气头儿足,还挺柔和,进到嗓子眼儿里就像流进一股油,真美气儿!”牛得金点头道:“那是,咱元宝镇‘四大美’嘛,远近闻名。”夏元璋听了问:“哪‘四大美’?”牛得金说:“这你都不知道?我给你说说:唐家的烧锅,烟袋的嘴儿,烫人的被窝,大姑娘的腿儿。”
朱开山问牛得金:“你光知道‘四大美’,还有‘四大金贵’你知道不?”牛得金道:“没听说过,你说说,哪‘四大金贵’?”朱开山说:“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光棍的行李,大姑娘的腰。”
一边的金把头微微冷笑,牛得金问道:“你这个外乡人,笑啥?”金把头道:“我笑你们是井底的蛤蟆没见过天儿。”牛得金火了,忽地站起来说:“你是哪旮旯来的?有啥资格笑话我们!”金把头依旧微笑说:“老哥别发火呀,听我说不好吗?我们那儿也有几个‘四大’,不想听听?”
朱开山拉开牛得金说:“老牛兄弟,让他说,说不好别想出咱元宝镇。”金把头喝了口酒说:“那我就先说说我们那旮旯的‘四大黄’:秋后的林子,老虎的身,大姐的肚皮,狗头金。”朱开山拍掌说:“好,果然是‘四大黄’!还有吗?”金把头继续道:“有哇,多的是!‘四大香’:狍蹄筋,飞龙鸟,猴头蘑菇,冻水饺。还有‘四大欢’:大烟泡,金沟的旗,炕上的娘们儿,小叫驴。‘四大白’:入冬的雪,羊皮袄,大姑娘屁股,经霜的草。‘四大红’:枫树林,杀猪的盆,新媳妇的盖头,老爷府的门……”
朱开山哈哈大笑说:“好了,好了,够劲儿。听口气你是老金沟来的?”金把头一听抬头道:“这位大哥好眼力,正是从老金沟来的,那可是个宝地。”朱开山问道:“到元宝镇干啥?招淘金的?”金把头说:“正是。跟我走吧,老金沟别的没有,金子有的是,你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坐那儿别动,用手抠地,一不小心就抠出个金疙瘩!”
牛得金撇撇嘴说:“你说的来玄。”金把头笑道:“不来玄,这都是早年间的事了。不过现在我们老金沟的金子还是不少,在那儿淘金的都发大财了。”朱开山问:“你们啥时候走?”金把头说:“说走就走,化了冻就过不了草甸子了,现在就有点晚了。”朱开山又问:“那为啥?”金把头说:“甸子一化冻就是大酱缸,要过大酱缸可不是闹着玩的。老弟有去的意思?要去早做准备。先给你号上?”朱开山说:“行,你给我号上。”牛得金也跟着嚷嚷说:“给我也号上。”
朱开山又问道:“你从老金沟来,打听个人,那儿有个领流的贺老四你认得?”金把头一愣说:“认得呀。你也认得?”朱开山忙摇头:“不认得。不过听说他可是个淘金的高人,他懂金脉,到了河套里用手一指,哪里有金,八九不离十!”
金把头反问道:“听说前两年贺老四和一个拜把兄弟一直在老金沟五道河子合伙淘沙金,这个人你认得吗?”朱开山心里一惊,摇头道:“不认得。这个人也有本事?”
金把头点头道:“有本事,他和贺老四都会看金脉。”朱开山说:“有贺老四就行了,贺老四不在老金沟?”金把头说:“在。出事了!”朱开山心里又一紧,说:“怎么回事?”金把头却笑了笑,不再说话。朱开山心急如焚,慢慢地喝着酒,却不便再问……
朱开山微醺着回到家,点上火,抽着烟,默默地看着远处——冬末初春的关东田野,已经有了些许的绿色。文他娘若有所思地走近朱开山,小心地说:“打回来你总共没说几句话,到底怎么了?”朱开山说:“贺老四出事了。他肯定死了!”文他娘说:“那你就别去了!贺老四要是真的死了,你再跳进去,那不是跟贺老四一样的下场吗?”
朱开山轻声道:“贺老四要是真的死了,那也肯定是为我死的!”文他娘一愣说:“贺老四怎么会为你死呢?”朱开山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走,我得上老金沟去!”文他娘说:“你去干啥呀?”朱开山说:“我要去问个明白!要是贺老四真的死了,我要替他报仇!”文他娘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朱开山说:“他是我兄弟!义和团的时候,他用身子替我挡过洋鬼子的子弹,我刚到关东没处落脚,是他在老金沟收留了我,教我淘金,教我看金脉,他之所以死,就是把金脉吞到了肚子里,为我留着。我不为这样的人报仇,我还有什么人味吗?”文他娘说:“你这血性,多少年也不改呀!”朱开山大吼一声说:“改了就不是我朱开山了!准备吧!”
朱开山在炕上忙活着捆绑行李,传武、传杰有些忙乱地帮着忙。文他娘坐在炕沿,眼里含泪说:“他爹,你真的要走?”朱开山说:“你这个人,咋就婆婆妈妈的了?当年闹义和团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啊!”文他娘说:“俺就觉得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还没过够你又要走,心里不舍。”传武说:“爹,你也领俺去呗?让俺也见识见识。”朱开山说:“算了吧,那也不是好玩的地方。你记住了,凡是能发财的地方一定缺不了风险,我这也是赌一把。”
行李收拾利落,朱开山拎着出了屋门,打量着院内,对文他娘说:“这家业虽说不大,挣来也不容易,你给我看紧了。传文要是找到了家,你务必叫传杰打封信给我。”文他娘轻声答应着。朱开山说:“马要按时喂,地要按时种,别误了节气,这儿的节气比咱那儿晚多了。传武和传杰嘛,我和夏掌柜的打过招呼,到他那儿学生意吧。你俩过来!”朱开山拖过来哥儿俩说:“我再嘱咐你们两句,夏掌柜的要是收了你们,要勤奋,早起早睡。咱不管咋说也是外来户,要是和屯子里的人有了疙瘩,要一忍再忍。记住了吗?”哥儿俩点头说:“爹,记住了,你就放心。”传杰说:“爹,俺娘你就放心,俺俩会照看好她老人家的。”朱开山笑了,摩挲着传杰的头说:“三儿就是会说话,还不知道谁照看谁呢。”
文他娘小声地说:“他爹……”“走了!”朱开山抬头望她一眼,却像没听见,转身蹽开大步朝前走去。一家人目送着他远去。他的身影渐渐地变成了苍茫大地中的小黑点……
冬日初春的北国,白山黑水线条粗犷,天高地阔。马铃儿丁当响,在丘陵起伏的原野路上,三辆拉金夫的马车逶迤前行。有两辆马车从后面驶来。车上的人有开酒馆、烟馆的,缝穷的,还有妓女,都是些依附淘金人流徙四处的苦命人、挣命人。一个健壮女人挑逗着金夫们说:“你们是淘金的吧?媳妇放你们走吗?”牛得金说:“成天搂着娘们儿有啥意思?”健壮女人说:“意思大了,看样你是没搂过,滋味美呢。”金把头说:“拉倒吧,哪回不是忙活一腚沟子汗?哪回不后悔?”
又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对朱开山嚷道:“老哥,冷不?前边有个屯子,给你热热被窝儿?”朱开山笑骂:“算了吧,让你一贴身准能沾去一层皮,不敢。”女人笑道:“看样你是老轱辘棒子,没尝过女人滋味儿,童子鸡吧?咱身上溜滑着呢,不沾人。”朱开山哈哈大笑说:“透过羊皮袄都看见里边裹的是些啥,一只老家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