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赵冉冉满心里只有表兄一人,便是没有表兄,也断不会看上这样一个聒噪贪利的落第秀才。
平心而论,她晓得自个儿相貌拙陋,原本就没有门第对等的男子相配的。可她心里的傲气从来就没比任何世家女少过,甚至的确想过,若寻不着真心实意的郎君,此生寥落独过也可圆满。
见她始终谦辞推拒,土路尽头又似有人过来了,张家姐弟才算暂且放下,走的时候脸上都十分难看,尤其是那张秀才,背过身后一连嘟囔暗骂了好几句。
“阿姐怎的拐这儿来了,我就挑个水的功夫,回来你就不见了。”
迎面走来的少年一身短打,额角沁着层薄汗,桃花眼里泛着忧色,疾步过来拉她。
掌心相扣的那一瞬,或许是被村民不善讥讽的眼神骇着了,赵冉冉心头一稳,竟是没有挣开。
远处主路上人语声渐大,段征垂头望她一眼,拉着她的手就转巷间小道往回走。
“锅里不是留了米粥,我特意温着,你都没喝就跑出来了。一会儿你先少喝些,待我炒上两碟一道吃晌午的饭罢了。”
他刻意捡人少的路走,一面走时一面还絮絮叨叨着。
似是刚挑完水的缘故,少年的掌心里很热,握的久时,甚至有些发烫。
他脚步大巷子又窄,走的快些便时不时要回过头说话。
影子打在仲春苔绿的土墙上,碎金般的日阳落在他年轻俊逸的侧脸上,偏着头眼尾上扬着,光晕下斜睨的眼角里,似流泻着潋滟春景。
听着他这突如其来的絮叨,赵冉冉虽只是敷衍着随口应两句,心事忡忡间倒也奇异般得褪去些不安。
那一声声阿姐唤着,在这树影天光里,倒让她真生出种错觉,就像他两个真个是姐弟,行在这田间阡陌,要一道归家生火造饭一般。
然而这终归是假的,他两个不过是乱世时暂且凑一处,来处去处皆不同,总是要散伙的。
“张家探得了表兄的消息,过两日我就离开。”
少年脚下微顿,撇撇嘴头也不回地问:“去哪里,想好怎么走了吗。”
“薛嬷嬷识得好几户商行,今日我便去问问,有没有南去的……”
掌心一紧,前头人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眉眼安静地看着她。
这一处巷子极窄,距离拉近后,她整个人被他盖住,一下子陷入片阴影里。
在这样如炬凝望的视线里,赵冉冉免不得便想起毒发时两人相拥的情形,垂了眸子,脸上红晕腾起,一时间气弱的有些不敢抬眼面对。
本心里,她想着尽早同他斩断牵连。
可私心里,她也怕路上不太平,赵冉冉觉着还是至少到了外祖家,才好打发了这人。
到时候,多予些金银酬谢也就罢了。
这么想着,又有种利用人的愧疚,面纱下菱唇抿了抿,低声询问道:“此去邬呈,千里之遥,你若是…”
“不是说了么,阿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耐神色一晃而过,段征垂首展眉,对着她笑了笑。
这一笑,刹那间将稀薄春色染得浓重。
不杀人的时候,有需要的时候,他惯了这样的笑。
多亏了这副皮囊,入匪窝的第一日,对着让他家破人亡的土匪头子,他也是这样笑。
“外头也太平了些,你不是要寻…军中兄弟,陪着去南边,会不会耽搁了寻人。”
她这话说的吞吐,客气的套话居多,听得段征心里头便更是不屑厌烦起来。
他平生最恨两桩事,一是背叛,二就是这帮酸儒假惺惺文绉绉的客套。
时局这么乱,就她这般娇怯无用的,怕是才出京畿就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了吧。
还在这假意推辞什么……
他在心底冷笑,面上愈发和煦颇为刻意地矮了身问:“队伍散了我还能有什么?倒是你,若是在路上药性发了,外头人可不会像我这般待你好。”
‘待你好’三个字长针一样扎人,她下意识就将手甩脱了,蹙眉闷声道:“多谢你,不会再有了。”
在看到那双素来怯懦的眸子透着坚定郁色,已然有些微微发红时,段征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固执地又去拉她的手。
遭到反抗后,他背着身子低声说了句:“再动的话,只好扛着你走了。”
被他这话唬住,四下无人,赵冉冉也就暂且放弃随他去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秀才家后来又来了一回,旁敲侧击的也都没有正是再说提亲的事,而他原本的定亲对象就已经洞察了一切。
去问薛嬷嬷打听商行南下的时候,赵筱晴在一旁绣个布绷子,往日灵气的眉眼里俱是怨愤戾气。
走的时候,当着自己母亲的面,她便不阴不阳地来了句:“姐姐品貌,委屈委屈,想想配张家小子也不是不能过嘛。”
薛嬷嬷难得狠狠瞪了女儿一眼,一团和气的脸上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毫不留情地斥责了两句后,又来好言宽慰赵冉冉。
南下的商队不好找,就这么等到了四月末,她就一直避在院子里,商队没寻来,倒是听的近来薛嬷嬷带着女儿去张家闹了通,赵筱晴本是讥讽她,对着那率先悔婚的张泰然,却是指天骂地在人门骂出些‘一家子癞□□’、‘不得好死’一类的话。
叫骂声喧天,村子里立时传遍了,风言风语的渐渐更甚了起来。
偏这两日段征总往山上跑,说是采些野山菌晒了带路上吃,她心里记挂表兄焦急寻商队,也就并不多留意。
这一日吃过午饭,赵冉冉一个人在外院老树下发呆时,院门被人敲响了。
开的门时,却是那张秀才打扮齐整,独自一个儿过来的。
这次张秀才直接带了婚书礼单来,正午人烟少,赵冉冉坚持开着院门,就这么站着,脸上究竟还是客气的:“张先生授课完了,正是该回家好生歇息,可是有要紧事?”
听了这么句赶客的话,张泰然却毫不在意,举着大红烫金的礼单,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就说了起来。
他自恃容貌才情尚算不错,也算是这桃源村少有的读书人,上回没让人应下婚事,只觉是自家二姐嘴笨,亦或是说的不够明白。不然就这么个破落户的丑妇,他势必也得趁机拿下了。
“不才十二岁即过院试,只是这些年北方乡试卷子与我犯冲,小姐切莫忧虑计较,成婚之后,待我随你南下应天府,到时少不得两场同过,位列三甲!”
“我亦看好张先生,不过…”赵冉冉按下烫金礼单,远远地又塞回他怀里,挨不过还是直言了句:
“不过爹爹说过,南方士子毓秀者如过江之鲫,若论科考,还是北边要容易些的。”
张秀才讪笑了下,心里头已然有些不悦,遂转了话锋开始说些颇肉麻的许诺情话。
见他一面说一面靠近,催迫着一样愈发连话都不让人回一句。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终是伸手挡了道:“家父已允我与表兄结亲,婚约在身,此生此世便山海可平,断无他缘。”
如此断然明志,让他脸上顿时起了阴云。
明白自己是彻底没戏后,他哼笑着收了礼单,就这么挡在门前奚落起人来。
难听的话越说越多,她将自己遮在门檐下的阴影里,渐渐的像是伤处都被扒开一般,身子也有些发颤起来。
正在这档口,段征扛着药锄草筐跨门而入。
他只是轻轻扫了二人一眼,便径直背着筐子去了厨房。
张秀才虽被他那一眼看得浑身不自在,只是怒骂呵斥的话没说完,并不甘心就此离去。
“瞧不上我这样读书人,倒是会同他一处,不清不楚的,成日介鬼混还说甚婚约……我呸!没人要的丑妇,装甚烈女贞妇,也不看看眼下的情形,还当自个儿是尚书小姐呢,人家俞公子说不得在楚国入仕,还会要你这又丑又破落的烂.货!?”
一番话早在心里酝酿许久,本是该一气呵成地泼出来,只是院子里那少年劈柴的身形怪吓人。
张秀才边叫嚷边朝厨房门前瞅,见那少年也就是劈柴并不管自己,他一下子被一股无名怒意充斥,觉着自己不该对两个外村人露怯,遂上前两步,竟开始动起手来。
原本还只是言语官司,这一下推得赵冉冉懵了,回嘴的话都忘了词。
下一刻,却被他劈头拉住面纱,蛮力一扯时,她发间乍痛了下,不仅脸上再无遮挡,连鬓发都被扯断了几根。
“阿姐!”见状,段征也不再听闲了,提了斧子两步就走过来。
彻底看清了她脸上形容,张泰然睁圆了眼睛。
“世上何来你这般丑妇!贼老天真会戏耍我,夜里揭了面,岂不是得被你活活吓死了。”赶忙又啐了句,在少年近前时,他恰好退到了院门外头,嘴里说着晦气又朝门槛上吐了两口便跑开了。
等他走后,赵冉冉先还是怔楞着出神,继而瞧见地上被踩脏的鲛绡时,眉梢苦涩皱了,眼泪顷刻间就落了下来。
段征吊着双冷眼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张秀才疾走的背影,回过头时,心下微微一堵。
没了鲛绡遮蔽,胎痕杂乱遍布着,那右半张脸着实让人心惊。
只是再看她红着眼睛,眉梢鼻尖皱着,泪珠坠如江河,声息却一丝儿也无。
“不带了也好。”
暮色里,他忽然觉着听她这么哭比看着那张脸还要不适,遂丢了斧子在地上,皱眉捧了她脸。
“那厮浑说的,这才没几次,我不就瞧惯了么,再丑再难看,其实也不耽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