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微凸的深褐色胎痕爬满了右半张脸,正对着斜阳余韵,愈发照的颜色狰狞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先前看过了,段征瞧着掌下这张脸,倒没觉着那么不入眼了。
视线转到左颊,他一面制着人,一面挑眉问:“胎记生的这样倒是少见,难道一出娘胎就这么严重?可惜……”
赵冉冉被他抱着,手脚动弹不得,又听了这样明知顾问并无善意的话,泪水顷刻就落了下来。
一个兵匪都这样在意她的脸,都这样嫌弃她……
果然,这个世上除了表兄,再没旁人能接纳她这张脸了。
这么想着,泪水越发落得凶起来。
见状,少年愣了愣,他都没讲什么,是他欺负人了吗?
这大家小姐是水做的不成,闲着无事玩笑下都能哭成这样?
“其实也没多难看的,你别哭了。”
匪窝里滚爬着长起来的人,哪会安慰人,眼见着身上人声调愈哀,段征仰天翻了个白眼,“人嘛,一个鼻子两个眼,哪儿那么多差别……”
“啧,黄河决了口啦,哭得更难看了。”
“咱两个同床的情谊,我这不是怕你闷着。”
“好了好了,阿姐抱一抱我,听得我也想哭了呢……”
……
良久后,赵冉冉缓过气来,第一句话就是:“你、你先放我下去!”落了地后,她又偏着脸抽噎着朝他伸手:“还给我!”
拿回鲛绡后,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朝内院去了,没有注意到身后少年蕴藏风暴不耐的眸子。
一连五日,赵筱晴都会按时在巳时送点心来,京城的消息却是一个也没带回来。
小姑娘怕被要回镯子,可着劲地陪着她说话逗笑,有时候带了午饭来,匀一些去外院后,能盘桓到夕阳西下才回自家去。
说来也怪,这几日小姑娘一过来,段征便时常要消失一整日,神出鬼没的也不知干什么去了。而赵冉冉忧思愁困,好在有人陪着,更庆幸几日来那媚毒也再无发作的迹象了。
“姐姐,你不要总担心俞公子嘛。”一日午后和暖,小姑娘拉着她的手呀得笑道,“阿娘说姐姐学识甚渊,恰好村中有六、七户交不起束脩的人家,不如你教几个顽童,也好过日日这样盹着,可别把身子熬坏了。”
赵冉冉着实同她处的好,又觉她的话在理,也是起了精神,两个商讨了一下午,就把这开席教书的事项给定了下来。
小学堂定在了村西尾的祠堂边上,开席的第一日,尚只有童子十余人,到第三日上,乌泱泱满坐了六七十号学童,几乎大半个村子的幼童都被送了过来。
一日正午才下学,她正要去薛嬷嬷家吃饭,门外就来了个青年。
正是那日探信的年轻人,名唤张泰然,此刻是鸦青衫子的儒袍打扮,神色间显着凶象丝毫也不泰然的。
张秀才中等身量,眉目还算俊朗,只是一进学堂的门,头一句就没好话:
“前儿我还替大小姐去京中打探,想不到转头,您就与我一介穷儒抢行啊!”
四下无人,赵冉冉明白他的身份来意后,倒也不惧,只是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这人是她寻表兄的依托,她不仅应了明日将学童劝回,分别前,还犹豫着从发间拔了支碧玉簪给他。
这支碧玉簪可比那镯子还要贵重数倍,张泰然接了袖好,又多看了她两眼,嘿嘿笑了两声,打了个千还非要与她同路出去。
从村西顺道行至薛嬷嬷门前,他还刻意等赵筱晴出来亮了个相,才得意着缓步而去。
夜饭后张家热闹的紧,张秀才被上头六个姐姐围着。
“我近前瞧的真真的,大小姐脸上真是一塌糊涂!”
“什么屁个小姐,赵尚书都去了西京,那是不要这个大姑娘了。”
“可她咋个也算是反贼的女儿,要是新皇翻起旧账来……”
“饿死胆小的,你不想想,要咱七弟娶了她,咱一大家子不都能奔了江南俞家,这往后穿金戴银,那都是俗的咧!”
“喝!赵吉家那死丫头悔婚,咱到时叫她狗眼看看。”
被几个姐姐捧得飘飘然,张秀才压下口茶,砸砸嘴时眉头一皱,眼前俱是一张胎痕遍布的女子脸面。
外头授课几日,赵冉冉忙累下精神却是好了许多,连带着胃口也好了些。
四月上的春色熏人,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这一日正午下学堂归来,赵冉冉出了一身汗,便没去寻赵筱晴而是径直回了自家内院。
擦过汗又新换了身浅灰色的对襟薄裙,她去厨房添水时,迎面碰上了段征。
自从那日晚饭过后,她就连客气话都懒得给了,也不管他外头作什么,见了面就是点个头了事。
少年瞧上去一脸疲态,下巴上一圈青色胡渣。他沉默着看着对面而过的女子,觉着腹中饥饿,忽然伸手一把钳在她腕上:
“阿姐,你教我识字吧。我与你熬个甜羹吃,你教我识字。”
原来匪寨被端了后,上下三千号弟兄四散。他留着暗号四处打探了月余,终是在昨儿半夜里,见着了阎越山的面。
当年段征十五岁就能坐上匪首的位置,除了凭着自个儿报仇雪恨的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靠的就是那十余个心腹。
可昨儿半夜,野人一样的阎越山找来,对他了说那些兄弟被算计惨死的模样。
倘或他能多认些字,或许就能从先前军中截获的纸条里分辨出暗语,也就不至毫无防备被人端了老窝,叫那些心腹也白白丧命。
匪窝三千号都死光了,段征都不心疼,唯独也就是心疼那几个兄弟。
清俊的面容憔悴无神,赵冉冉本是不愿理他,可抬头见了他眼底的颓败后,她有些不忍起来。
两个人一同进了小厨房,她瞧着少年翻出各色杂豆,混着大红枣子淘洗干净,又从罐子里舀出一大勺黑褐色的糖块,生了火就熬起了甜羹。
他既要认字,也算是好事。
远远得倚在门边,赵冉冉循例发问:“四书里头《大学》、《论语》容易些,你小时候听过哪本吗?”
少年从灶台后探出头,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表示一本都未听过。
厨间有些闷热,她随手捋平鬓角继续察问:“那千字文、百家姓总有念过些?”
灶上水滚了,段征扬个大勺颠了四五下:“《百家姓》都能写成书?要我娘那会儿,冬日里见了书,当柴烧了倒还暖和。”
“嗯,那大字你总写过吧,现写两个我看看。”说罢,她远远地扔了根沾水的筷子到桌上。
少年一摊手,竟是歪了歪头,有些消沉地斜眼撇嘴看了眼窗外。
这敢情实打实,还真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主儿!
赵冉冉有些无语,很快又调整好心态:“一二三总会写吧,先写来看看。”
杂豆甜粥咕嘟嘟翻着泡,他闷好锅盖,提筷刷刷扫出三个狗爬一般的横线。
似乎是意识到这实在是上不了台面的,少年仰首望她:“瞧着我像是豺狼虎豹?阿姐离我那么远,怎么教我习字呢?”
粥香水汽里,那双桀骜的桃眸里似是浸满了失落。水雾渐多,弥漫在窄小的厨间,赵冉冉头面生汗,只以为是此处闷热。
又鲜少听他这样颓丧说话,她心下一顿,也有些心虚起近来刻意的疏远冷淡。莫名的就想,倘若自己是个男子,岂不像那话本里骗了小丫头,又始乱终弃的世家子?
“你家中祖籍何处,又缘何年纪恁轻,就入了匪窝。这么久了,我都还未问过呢。”
少年眸色一黯,眼皮微敛着握着菜勺静了晌。两片薄唇轻启,便将一段离奇凄凉的身世缓述。
……
“像咱这样几辈子的赤贫贱民……”高大的身影隐藏在袅袅粥雾后,嗓音落寞,“似阿姐这样出身,打心眼里瞧不上吧。”
听了他这一番胡诌,赵冉冉感同身受似的心下悲酸,以至于全然忽略了周身的异样。
难怪他日常家事熟稔利落,竟是从小就无人照顾,于生存缝隙里被迫练就的本事。
她三两步上前,站到他身侧:“我母家祖上也只是商贾出身,空占个嫡女的名分,如今也是全化了虚空,说起来,读书写字也当不得什么,哪里比得上你从小就能养活自己……”
灶上的粥咕嘟嘟得滚着,赵冉冉放下了介怀,两个人离着不远,头一回把各自的经历过往都交了个底。
少年侧脸俊逸精致,五官线条好看得恍若天人。
也不知怎的,她看得头面生热,一颗心扑通扑通愈跳愈快起来。
慌神间,两边腰侧被人夹了,竟是一下被抬抱上了泥胚砌就的灶岸上。
灶岸离着那口大锅仅有一臂之遥,屁股底下微烫着,倒也不至于伤了人。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少年一只手托着她后背,另一只则轻抚在她发顶,桃花眼里带着笑,又因了少见的肃然,不至于显得轻浮。
几乎是同时赵冉冉手脚一软,耳边却听他诚恳道:
“这么久了,都没再发作。瞧阿姐这样,可是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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