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庄子是赵尚书送给女儿五岁的生辰礼,当年让赵冉冉自个儿定的田租,那时候她见农户们大雪□□衫单薄的,怯生生地就问了父亲一句:“阿爹,收田租作甚?先给他们都买身袄子吧。”
那时候庶妹月仪还未出世,赵尚书听了朗声大笑,敲着她的脑袋就放了话:“我儿观音心肠,也罢就免了这处田租,算不得什么。”
及至后来,她十二岁那年害了场大病,听说庄子里的人通通斋戒了一月,一同为她祈福呢。
因此上,那老汉一嗓子喊完了,不仅是他的老婆子,连带着远近几户人家,十来个人忙不迭就奔了过来。
几个妇人上前,争抢着扶了她起来。
“真是大小姐!”
“哎呀,小姐怎的成这样了?”
“瞎嚷嚷啥你们,还不快先请了进去。”
两个汉子则去抬地上的段征,起先的老汉吆喝了声,就跑着去请村里的大夫。
待众人将他二人带至村北僻静的一所独门二进院落后,薛嬷嬷也正好得了消息,急忙忙地就赶了过来。
薛嬷嬷四十上下,原是她生母从江南带来的陪嫁丫头,一张圆脸慈眉善目的,人也胖胖的亲切却又不笨拙。她是个能管事的,便被派到了这处庄子里。
虽说是生母陪嫁,可两个人也并不熟悉。薛嬷嬷一进院子,先是塞了碗姜汤到她手里,继而就指着外院东厢问道:“大小姐,可怜见的,那是谁家的公子啊?”
见他们似对外界毫不知情的模样,当着众人的面,赵冉冉放了姜汤,长叹了口气,将叛军入京之事悉数说了,只略去了被爹娘抛下庶母暗害的那一段。
“我险些为歹人害死,就是这位…额段公子…冒死相救。”对于两人一路的经历以及他参将的身份,她也都一并瞒了。
好在众村民听了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乱纷纷炸开了锅似得奔走相谈起来,也根本无人去细究昏迷者身上的软甲佩刀。
这时候薛嬷嬷的丈夫村长赵吉,抱着一大包衣衫日用拎着铜锣过来。他先是恭敬地朝赵冉冉颔首,快步放了日用进屋,铜锣一敲,喊道:
“乡亲们!都到村口的戏台子去,要派人打听,安排逃命,咱都莫慌,咱先商量个法子出来!”
赵吉看着其貌不扬的,瘦鸡一样,一张脸晒得黝黑通红,说起话来却是掷地有声,铜锣再一敲,里外乱哄哄的村民们即刻就静了下来,呼应着一同朝村口赶去。
村民走后,薛嬷嬷也迎了村医过来,她一边同两个妇人收拾寝屋厢房,一面细细打量东厢里的两人。
无意间便瞧见了床板上外露的刀柄,再一看自家小姐忧色深重的神情,白胖的圆脸上眉头一挑,自顾自盘算起来。
一切料理停当,赵冉冉接过墨黑苦涩的汤药,朝几个妇人笑笑说:“外头还不晓得怎么样呢,众位嫂子姐姐辛苦,夜里我一人就行。”
若是平时,几个妇人是断不会走的。只是如今这朝不保夕时局大乱的境况下,她们也是慌了神,预备着回家清点粮食财物,以备明日消息来了好及时应对,遂各自分散归家去了。
等人都走了干净,赵冉冉端着汤碗,就着昏黄油灯一口一口地与他喂药喝。
油灯昏黄,也不知是何人顺手擦净了他脸上尘泽血污,静谧中,她第一次得以近距离地端详起他来。
先前在河边他露了真容时,赵冉冉就知道,这个杀人嗜血的兵匪是难得的好相貌。如今他昏睡着,褪去了醒着时的肃杀锋芒,那眉目轮廓就这么安然着,端详时,竟是有些倾国的意味……
承泽哥哥的相貌已是少见的俊朗,这人这么躺着,不提刀不说话时,倒是比他还要再好看三分。
慌神间,一串墨色汤药倏得从嘴角溢出,眼看着就要朝人耳朵里淌去,她忙放了瓷勺伸手在他脸上一按。
稍触即逝的,她皱着眉缩回手加快了喂药的速度。喂完了药,又不放心地看了眼大夫换好药的伤腿,绞了凉帕朝他额间放了,又将两层被褥掖好了,才走到桌前自个儿趴了下来。
这一夜,桃源村人心惶惶,多数人都睡得不安稳。赵冉冉趴在桌前,原本想着不停去换凉帕的,结果实在太困倦,趴在桌上竟是一下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耳边听着水声阵阵,她睡眼朦胧地睁开眼,对着屋顶愣了会儿,“啊”得一声从床上就翻坐起来。
“醒了?”昨夜还昏迷的人,似是刚打水擦了汗,正望着窗外一面给自己束发,回过头一脸凝重地问她,“有吃的吗?”
赵冉冉立刻从床上起身,有些尴尬地轻声回了句:“昨夜村民拿了许多来,你略等等。”说着就出了东厢,朝西侧的小厨房去了。
想着病人该吃些热的,她便找来火折子又卷好了稻草捆,正比划着想要生火时,一身短打窄袖的段征柱着老树根就跟了进来。
“我去外头探探路。”从灶上拿过块脸大的黄米馍,他一口咬下冷硬馍子,一面就柱杖朝外行去。
赵冉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着他昨夜里的状况,她还是跟了上去。
段征伤着却还是步子颇快,等她赶上去的时候,他已经柱杖出了小院,环顾了下四处,径直就朝村东头行去。
“大夫说你要静养月余,温病也得三五日才能好透的。”赶到他身侧,她犹豫着还是没有去扶,眼见得那块馍子已然只剩了点边,也是在心里腹诽这人的好胃口。
冷不防的,腕子被人拉高了,掌心一下贴到了他额头上,触手温凉哪里还有半点高热。
倒是她心弦一跳,忙抽回了手去。
用实际行动解释完后,段征很快来到了村口戏台,只见他反复蹲身查看戏台柱子和村口石基,像是在寻什么东西。
遍寻不见后,赵冉冉又一路跟着他在村子的边缘逛了两圈。一路上,偶尔遇着两个早起等消息的村民,都是极和善地同她招呼,还说若是叛军真的打过来了,拼死也会护着大小姐逃出去的。
觉察到身侧人脸色愈发凝重,赵冉冉温声开口道:“等探路的人回来,你不如跟他们一道去南边吧。南边应是不会乱,到时候你带着信去找我外祖家……欸!我还不知你的家世名讳呢。”
段征反应了下,听懂了她是在问自己叫啥,也就随口报了自己的姓名年岁,又胡诌了个普通农户的出生挡了过去。
编完后,他也终于认清了这地方确是兄弟们未探过的一处庄子,遂在心底懊恼着叹了口气,望着四周苍茫大山,状似不经意地问她:“这些人都叫你大小姐?”
赵冉冉觉着这人也算是屡次救她了,便将自己的身份家世也略交代了。
才说完话,村口的铜锣声就‘镗镗镗’得没命似得响了起来,各家的村民们纷纷唬得从门里跑了出来,有的携家带口的甚至连毛驴牲口都一并拉上了。
“乡、乡亲们!”传信的人跑得岔了气,坐在戏台边没个囫囵话,底下的已经有胆小的妇人搂着孩子哭了出声。
“完了完了!我大齐这回是真完了呦!”
“诶!探着没有,还有南逃的路没有啊?”
“我不跑,地里的庄稼可怎么办,兴许叛军不乱杀人呢?现下不是好好的嘛?”
……
就在众人你一嘴我一语的吵嚷不休时,传信的小伙子终于喘匀了气,朝台子底下煞有介事地喊道:
“急什么急,告诉你们,大家伙可不必逃了。”压了口粗茶,他又将语速放慢,“真真是皇天护佑,你们能猜着如今是个什么局面?”
眼见的这人竟还卖起了关子,村长赵吉拽起驴车上冬天剩的半颗烂白菜,朝着台上就是一掷。
那人当即嬉笑着躲了,忙一五一十地将探听的实情说了明白。
原来叛军破城先帝殉国后,勤王的兵马就来了,两处大军在皇城下对峙了一日,上头竟是和谈了,叛军西撤说是去西京立都,而南边应天府的勋贵们也拥了个王,若无变故,就是个三分天下的局面了。
“噫!我还听人说啊,京畿一带最大的那个匪帮被连根端了呢!那大当家的站错了队,昨儿就在正阳门被凌迟了呀。”
村民们与世隔绝,其实并没几个听过匪帮的事,只是不停得打听着外头的乱象。
然而这消息说完时,赵冉冉明显得感觉到周身气息一窒,等她回头看时,却见段征晃着身子朝回走,走路的背影瞧着都有些不稳。
她正待跟上,就被两个妇人拦了。她们颇焦急地指着赵冉冉问那年轻人:“让你也打听大小姐家中,可打听着了?”
小伙子眉飞色舞正说的起劲,这档口就直接闭了口,沉默良久后,嘿嘿笑了笑:“投诚的那些大官…说是都被带了西京去了。”
一时间,村民们七嘴八舌,倒出奇得团结,没一个说闲话的,反而都说让大小姐千万别出去,待时局安定了还是投奔南边去稳妥。
真心谢过这些淳朴农户的好意后,赵冉冉便被几个妇人拉着,有说有笑得指挥着自家汉子朝村北的小院里拉粮食吃穿。倒是薛嬷嬷,一反常态得自朝家走,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探信的那个小伙子竟也一并朝她家去了。
村北的二进小院里,段征坐在外院的石阶前,出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村民,他一身短打粗衫,多少年来,头一次解下长刀。
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一句话也不答,望着院中枯败的古木。
有好事的年轻妇人偷觑着说话,先是可惜这么俊秀的郎君是个哑的,后来见他总望着无芽的老树,神色苍白淡漠,便更是叹息着揣度,对他的脑子也产生了疑问。
而赵冉冉对着三大瓮小米,两大岗面粉,十几打颜色各异的粗布衫子,还有几大盒重复的首饰、脂粉……
这些可尽够她吃到明年了吧,她一面有些哭笑不得,一面又觉着心下触动,折腾得口干了也终是没能推拒半分。
等人都走远了,她才暗吁了口气,走到阶前坐下。
“你、可是在担心军中兄弟还是…家人?”
段征回头直直看进她眼里,凝望良久后,他开口回道:“我没家人,没爹没娘亦没兄弟姊妹,老和尚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数。”
见自己这一句说懵了她,想着毁于一旦的数年功业,悲极奈何,脸上却忽灿然扬眉:“没有家人很可怜吗?你长我两岁,不如就做我阿姐吧?”
春风拂过庭院,这一笑混着田间垄头吹来的草香,让赵冉冉的脑子里下意识得就冒出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错觉来。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完犊子,老子用命拼来的功业全没了!慌乱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