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下了一阵,在山地变得泥泞难行前,两个人终是寻了处遮风避雨的山洞。
冷雨浇透了半厚春衫,酥饼里的药性却仿佛被这雨浇得更旺了。
跨进山洞时,赵冉冉回首望了眼天际,正是最沉最暗的浓黑,厚厚的云层堆积着,包裹着这方天地,好似要永无天日的错觉。
她面色赤白交替,本是拉着她前行的男人,此刻已经反过来靠着她借力了。
好在这是所高处向阳的洞穴,外头交错藤蔓遮去了风雨,洞壁内也还算干燥安全。
“会生火吗?”段征坐下后,从腰间摸出了个火折子,递给了她。
他的嗓音并不低沉,细辨时,算得上是那种温润和软的调子。
言语里的气弱,是两人短暂却惊心的相识以来,第一次流露出疲累来。
听他未曾觉察出自己面色的异样,赵冉冉忙稳下心神,笃定道:“我去拢些干柴枝叶来。”
黑暗中,她蹲在地上,用手摸索着在洞底寻摸了一圈。很快的,她就将一大沓带了叶子的树枝堆在了他面前。
准备停当,扫了眼一旁似在闭目养神的人,她咬牙捏起一撮木柴,吹燃了火折子,就要去点手里的木柴。
“啊!”得一声惊呼后,冒着烟的木柴散落一地。
借着半点的火星点子,她急得用脚去踏半燃的木柴,却又因了实在惧火,手忙脚乱的,没一下落到实处去。
“这是要呛死自己?”段征立刻抬脚,三两下踩熄了火星,他撑着老树桩子起身朝洞口边走,挑拣着彻底干燥的树枝,一面让她寻些石块来。
洞中石块多的很,赵冉冉一会儿就捡齐了,洞中一片漆黑的,她耳朵里只听着树枝不断折断的声响,每当折断声利落清脆时,段征就会将它们朝里头抛来。
篝火燃起的时候,眼前亮起他的脸,唇边的马血还留着,殷红的厉害,更是透出那眉目间的苍白来。
很快的,洞里头暖和起来,先前还尚能靠行路冷雨抵挡分心的药性,此刻伴随着噼啪的柴火声,疏忽间催发得四肢百骸里,俱是难言的热意。
不过火光一亮起的时候,段征就忙着烫刀取箭,头也未曾朝她那处抬一下。
这是种带了倒钩的三角头铁箭,若是用蛮力硬拔,少不得要带下块肉来。
眼看着他就要用匕首直接在伤腿处划十字,赵冉冉想着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半湿的纸包,小心地凑过去道:“含块参片吧,等天亮了我到外头寻些野果子吃。”
她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今早出府前,随手便拿了这么一包老参。
参片递到他唇边,她忽然觉着,这血迹犹在的唇线,细瞧来竟是精致流畅。
她在看他,殊不知他也在看她。
只是,段征那双桃花状的微扬眸子里,是刻骨的冷意和审视。
在良久的注视后,他执刀的手微顿。诧异过后,一丝不屑混着兴味闪过,胡渣中的薄唇张了张,卷过了那片山参。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唇角合拢前,擦过了她的指尖。
这个动作,果然使得手指的主人似被烫了般颤了下。他暗暗挑眉,在火光下追逐着她眼底浮现的慌乱。
只是下一刻,段征敛下眸子,忽的抬手一把扯去了她面上一直带着的鲛绡。
趁着赵冉冉去找面纱时,他含着参片下手利落果觉,匕首入肉寸余,来回划了道十字,深可见骨的,再用左手指节将伤处撑开到最大,‘噗’得一声轻响,连皮带肉的带钩铁箭就被顺利取了出来。
等赵冉冉寻了鲛绡再复带上时,面前人已然朝伤腿处洒了疮药,半截衣袖绕上五六圈,继而长吁了口气,朝枯叶上躺了。
火光下,冷汗爬满他苍白光洁的额头。
她看得心惊,难以想象这种刮肉疗伤的痛楚。虽然不满他无礼打落她遮面的鲛绡,可见他受了这样重的伤,也就没有计较。
望了眼外头雨幕如注,她撕开半截包参片的油纸包,快步又去了洞口。
回来时,手里的油纸上积了一汪雨水,蹲下身隔开了两步,赵冉冉伸长了手,将雨水送到他唇边。
“伤得这样重,这儿也没吃食,水还是要多喝些的。”说话声因血脉中的热气难受而明显的有些不稳起来,听着不自觉得带了三分孱弱的魅色。
地上人张嘴喝了个干净,却冷哼了声,极轻得说了句:“烂嘴吐不出好……我看你带不带那层纱都一样,带着倒怪异。”
这句话一出口,赵冉冉心里一抽,眉角立刻郁色浓重得伤痛起来。
容貌是她的软肋,即便是已经同这张脸相伴了十九年,因着久居深闺的关系,能见着的外人到底是少之又少的,每一次旁人对她的脸指指点点,她的反应永远是一如既往得剧烈。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生相丑怪,可为什么,还是经不得旁人说呢?
“大小姐,你莫这样跑出去吓着人。”
“呀!这是赵尚书的千金,许是上辈子作恶这辈子还债吧。”
……
她性子和软敦厚,偏生记性又好,经年累月里,那些伤人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掩下眸底的水雾,赵冉冉收好油纸包,忙忙后退两步,刻意将话题引开道:
“你好生休息,火我会看好的,夜里若是要饮水就唤我。”
说罢,她寻了处离火堆最远的角落,是一个火光几乎照不着的坳口里,蜷着身子也躺了下去。
身体里的异动燥热愈发难受起来,赵冉冉知道,现下要紧的是挨到天亮,先将那股子邪诡的药性压制了才好。
凄惶酸涩中,眼前浮现起俞九尘那青衫儒冠的俊逸身姿。
难耐得挪了下身子,十指紧紧得绞在一处。
往事历历,好像着了魔一般,那张温雅含笑的面庞似近在咫尺,她仿佛又陷在那一日江南大雪,顽童扯去她的面纱嬉笑叫嚣,而俞九尘赶走那些孩童后,抚上她粗糙丑陋的右颊。
“承泽哥哥……”唇间无声呓语,连呼吸声都乱了,在静谧的洞穴里显得有些急促可怜。
汗水顺着额角鼻尖,一半堕入尘土,一半顺着颈项没入本就半湿的衣领。
指尖已在胳膊上挖出了血痕,可那股子劲头已渐成燎原,这样的痛,反倒起了快意,让下一波来时更难抵挡。
原以为忍一忍也就过了,可赵冉冉哪里知道,今夜里为了暗刺主将,酥饼里添的,是教坊里都不大会轻用的一味奇药。
不仅是必要得了欢愉才能解,且毒性要漫藏于体内三月,发作起来也是没个定数。
清泪落下的一瞬,她听得背后枯枝碎裂的脚步声。
尤如惊弓之鸟般,她翻起身来下意识得就要朝洞壁里躲。只是才刚挪了半寸,胳膊就被人牢牢制住了。
火光下的男人面色不佳,胡子拉碴轮廓不辨的一张脸上,困倦的眉眼死死地盯着身前的女子:“趁我还有力气,你要是……”
“不必!”赵冉冉猛地打断了他,“你、你自去歇着,我无事的。”
说罢,尤避洪水猛兽般朝后退着,奈何胳膊受制,一时间任凭她如何使力也抽逃不出。
见她这样躲避,段征支起右腿,索性将人按在长满青苔的石壁上,眸子微眯着,神情冷漠得似一只危险的兽。
噼啪作响的柴火声里,两个人越离越近。赵冉冉无力又坚持得挣动着,双手被高举着牢牢制住,广袖滑落,露出两截雪藕一般的玉臂来,四点指印红痕映得纤弱腕子不堪一握。
她面色绸红,晚霞一样斑驳散落着,半边没有胎痕的面容如玉,笼烟眉下,薄薄的眼皮,一对雾眸似盛满哀愁天真。
平心而论,倘若没有那粗糙奇诡的胎痕,赵冉冉的眉目五官里,自带了三分江南女儿的柔婉轻愁。尤其是左眼尾那一点朱砂一般色泽的红痣,情动时便活了一般,似在辗转低诉。
耳边是力竭的低喘,掌下温热的腕子,肤质柔腻到玉脂似的。
然而段征皱着眉,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眼尾的那点朱砂,像是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里。
他是天煞孤星一样的命数,十二岁入匪帮,十五岁他就剥了匪首的皮取而代之,十六岁带着兄弟造饭,只用了一年就做到了参将的位置……
十二岁以前的记忆,早就是灰白枯败的,人世烟火,化作心坟是永不再回首的脆弱。
只要一只手,他就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她的双腕,桃花眼底闪过凉薄迷惘,他用带着重茧的指腹抚上她左眉。
这个动作让赵冉冉一阵惊悸,不过是寸毫的肌肤相贴,就引得她魂魄震颤。周身上下好似没一处,都叫嚣着想要同人相拥。
可是她到底还是清醒的,扭过头不住得让他离开。
这副模样让他瞧得口干,生死门里几度横亘,大凡无益兵粮权势的,段征从来都懒得用心,男女之事他甚至有时候会觉着脏。
今夜也不知是何处魔怔了,都已经伤了腿了,却会主动来为这么个貌丑无盐的女子解毒。
凑近鲛绡下那张胎痕杂乱的脸时,段征觉着,今夜自己一定是疯魔了,也或许那箭伤里也带了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