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仲春,漠远斋书屋。
\\\"子楚立,以不韦为相,号曰文信侯……\\\"
近来北疆鞑靼蠢蠢欲动,平城内外也多有山匪作乱。是以王老翰林为了?合时宜,又?对两个?学?生谈起了?《战国策》。
老翰林晃着脑袋喃喃,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窗外却?传来红儿学?鸟叫的偷笑声。
“先生,恕罪恕罪。”福桃儿晓得是找她的,忙起身严肃告罪。
“真是,叫她们后宅琐事少来找你。”锦衣玉带的青年头也不抬,躬身在那儿疾书。
“快去?吧,子归,你这孩子,她又?不考状元,自然有许多琐事,作什么总要把人缠着。”老翰林挥挥手,叫福桃儿自去?。
胖丫头抬眼偷觑了?下自家主子,还是得等他示下。
但?见案前的青年玉立长身,已经全然出落得高挑健朗,如今的福桃儿抬了?头却?也只能勉强到他下颌处。
昔日秀雅倾城的面容褪去?了?稚气青涩,琼鼻挺秀,薄唇刚毅,就连那双艳丽的桃花眼眸,看人时也带上了?三分不怒自威的贵气。
楚山浔待人还是那股子高傲,只是对着胖丫头,常常是照顾包容。毕竟侍读四年,两人早已有些亦师亦友的情谊了?。
“早些回来,别想?着免了?札记。”
“晓得了?。”
福桃儿笑着应了?声,便跟着红儿快步去?了?。原先院里的几个?大丫鬟们,除了?画沉,其余的都是到了?年纪放出去?配人了?。这两年红儿伶俐的很,便成了?二院里最得力的二等丫鬟。
听了?红儿的叙述,福桃儿脸色复杂,原来是容姐姐又?有孕了?。
早在三年前,大奶奶常巧云大闹了?一场,却?是要逼着将外室迎进门来。只说是养在外头不明不白的,还害她被旁人说闲话,冠以妒妇的恶名。
也是感念发妻贤惠,楚山明生意?上又?愈发忙碌,便费了?番周折,说服容荷晚,择了?个?黄道吉日,一乘小?轿以良妾的身份迎进了?竹里馆。
竹里馆和漠远斋都在府内北侧,步行也不过是一刻就到的。自容荷晚过门后,两姐妹常来常往的,倒也算有个?照应。
福桃儿脚步加快,心口?像坠了?块石头般,莫名地焦虑。
这是容姐姐第三次有孕了?,前两次都是一二月间便见红小?产了?。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缘故,竹里馆就是人丁凋落。
连大奶奶过门七八年了?,都未曾生育一胎。楚山明年已二十五,膝下却?只一女,还是姨娘婵娟所生。
进了?竹里馆,先去?东苑给常大奶奶行过礼,便径直去?了?西苑。
西苑奇花异草,雕梁画栋,园景布置得别有意?境,桌案箱笼,哪一样都不输正头奶奶的,可见楚山明的看重。
窗台边搁着张琉璃美人靠,黄澄澄的,剔透和暖,是以整块稀有玉石雕刻而成,瞧着便价值连城。
上头正支贻斜躺着个?娇艳佳人,正是容荷晚了?。
“桃桃……”佳人撑起身子,只是笑着唤了?声,却?不知要怎么说下去?了?。
福桃儿忙上前握了?她的手,从?侍女手中接过软枕,替她垫住了?后腰的地方?。
“晓得你要来,我?特地叫人作了?牛乳藕花羹,没怎么放糖的。”容荷晚伸手,接过一个?玲珑碗盏,递到她嘴边。
前两年福桃儿刻意?乱吃,伤了?肠胃,如今油腻腥甜皆是多吃不得了?。可她还要维持身形,日常零嘴却?总是少不得的。
牛乳羹雪白香甜,最是养人却?又?不至虚胖坏了?身子。福桃儿也正好渴了?,仰头一口?便喝下半碗去?。
惹得容荷晚皱眉责道:“水牛似的,你这坏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福桃儿讪笑半下,看了?眼琉璃塌,立刻回了?句:“小?晚姐姐,还说我?来,你日常这样躺靠,不如起来走动对身子好。”
“走动什么,都恁没意?思,我?就是懒怠动弹。”她抽了?枕头,再次绵软无力地躺靠下去?。
“要不明儿我?与五爷告假,好像城南善化寺外的桃林全开了?,咱们一道去?瞧瞧!?”
福桃儿满心的憧憬,没成想?却?只换来容荷晚淡淡的一句:“明郎这两日就回来,你也忙的很,还是不去?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陪着又?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千叮万嘱地叫着多走动找些事做做。眼看着午膳时分就要到了?,知道楚山浔不喜她多往大房院里去?,也就起身先回了?。
走在春景烂漫的竹里馆中,福桃儿心中滞涩。
这两年容姐姐好似变了?个?人,她原本?是个?跳脱爽朗的性子,如今却?时常淡漠冷僻。明明是春色如许的大好宅院,怎的就将人养成了?这个?模样?
丫鬟仆妇或许只觉着她是温良恭谦了?,可福桃儿能觉出不好,每次见她,就觉着雍容富贵皆是幻象,底下藏着的魂魄干枯了?似的,叫她不忍深想?。
无能为力,现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隔三差五来看看,陪着说些话罢了?。
这么忧心忡忡地闷头走着,便在一处回廊尽头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鹊影姐姐和她的男人桂七。
男人乍看上去?仪表齐整,此刻却?在那儿与鹊影争执,两个?手牢牢握在一处,应是在抢什么物?件。他们压低了?声音,你来我?往的,互不相让。
看鹊影的模样,好像都要急哭了?。
福桃儿心尖一颤,重出了?口?气,便疾步朝两人走去?。容姐姐那儿的事她无能为力,这个?桂七她总能说上两句的。
“这是桂姨奶奶送的,不能给你了?。”
“臭婆娘,都是我?本?家姨给的,那自然是我?的!”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在抢一个?赤金坠子。见了?来人,桂七心虚一时松了?手,坠子就叫鹊影夺了?回去?。
“我?说是谁啊,怎么,又?来帮衬你鹊影姐姐了??”桂七嬉笑着盯视着来人,大手一伸,是在问她要钱呢。
“抢妻儿的陪嫁,岂是男儿所为。这般好赌,不怕老太太发落吗!”福桃儿嗓音偏细弱,发起怒来,也不过稍稍声高了?些。
那桂七见要不到钱,嗤笑一声,只拿两只眼睛上下打量她,看得福桃儿连连皱眉,却?还是毫不示弱地回看了?过去?。
冷不防的,他瞪起一脚,踹在鹊影身上,将人踢在了?地上。后头正巧是个?廊柱子,鹊影摔下去?,恰在柱基上磕了?下额角。
额角处顿时红肿一片,那桂七也有些意?外,矮了?身子作了?个?要拉扯的动作,却?停在了?半空:“叫你非护着这坠子。”
等福桃儿将人搀了?起来,哪里还有桂七的身影,早不知又?去?了?哪个?赌坊。
“姐姐莫哭,这事可要告诉桂嫂子?”
对着低声啜泣的鹊影,福桃儿捏紧了?拳头。那桂七太过混账,说是连家里娃娃的束脩都拿去?赌没了?。
“没用的,早先去?说,还能训上两句。”鹊影温和的眉眼中满是哀戚,她捂着嘴将泪水忍了?回去?,“说的多了?,姨奶奶还要怪我?管不住男人呢。”
同鹊影边说边走,没一会儿就到了?漠远斋门前。福桃儿朝她手里硬塞了?个?红纸包,里面是她这个?月的月钱,鹊影推拒了?两次无果,也就氖然收下了?。
看着她梳着妇人发髻,转身走远的清瘦背影,福桃儿怔楞在原地出神。如今她夫妇两个?在南院当差管花木,平日里都鲜少能碰着的。
“发什么呆啊。先生都歇中觉去?了?,你才晓得回来。”
冷不防的,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楚山浔一脸不满地朝她眼前挥了?挥手。
“题目留了?吧,奴婢马上去?做便是。”
是不是嫁了?人,女儿家就都过得不好了??如今对着楚山浔,她已经全没了?多少忌惮小?心,也就没收了?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抿着嘴,浅淡的眉宇间是深重的思虑。
“怎么了?这是。”胖丫头脸嫩,这般小?大人样的叹气,瞧得楚山浔只是觉着好笑,“莫不是为了?免作文章,又?要说身子不适?”
暗自翻了?个?白眼,他怎么就非要盯紧了?她的功课。福桃儿腹诽着,倒遮去?了?三分沉重,她仰首微扬淡眉,说了?句实话:
“难道主子记性变差了??奴婢哪次功课比您慢多少的。上回论‘赏善刑恶’那题,先生好像叫您好生研读我?那篇的。”
说到读书科考,福桃儿一改向来的谦卑,眉角眼梢的便洒脱活泼起来。她今年19了?,身量相貌却?还是同四年前没多大变化。倒是这两年日子好过些,面色气韵更雪白柔嫩许多。
虽然还是那淡眉细目和略为圆润的鼻头,却?愈发凸显出娃娃脸的好处来。她比楚山浔要大两岁,此刻站在他边上,因为还梳着丫鬟的发式,倒是看不出年纪。
“不许再提那次!少啰嗦,这回本?公子作了?篇千载难寻的好文章,你快进去?也写了?,明日拿给先生品评。”
俊秀的青年被她看的有些恼火,昂起下巴伸手便要将人朝里推去?。瞧着他双髻上晃动的玉簪坠片儿,楚山浔心里掠过些异样。
四年前着她侍读,原只是看上她言谈间对世理的透彻。绝不会料到,这么个?出声微贱的市井丫头,于读书文章上竟是极有天分。
若非他过目不忘又?开蒙的早,恐怕还真的要时常被她比下去?呢。
这偌大的平城府,楚山浔也没遇着个?学?识相当的。
到了?书屋,喝碗茶的时间,福桃儿便赶趟似的把文章作好了?。楚山浔看过,不由暗叹。
可惜她不是个?男子,否则便可与他引为知交好友。
“今儿真是有事?怎么没精打采的?”见胖丫头作了?好文章,还只是望着窗外春景出神,他免不得便多问了?句。
等的就是他这话,福桃儿当即把方?才桂七如何?欺辱鹊影的事说了?,说到气愤时,淡眉皱得都出了?个?‘川’字。
可是楚山浔听罢,哼笑了?声,斥道:“那是她命不好,你可管不着。”
言下之意?,便是绝懒得出手相助。
这一下便叫福桃儿泄了?气,再听他叫着去?找祁师父,她也就带了?些气地推拒了?:
“月末了?,奴婢该去?趟朝食铺算账去?了?。”
她一向不善骑射,去?了?也不过是丢丑垫底。说罢,再不瞧他一眼,径自就朝外走去?了?。
出府的时候,远远的在北门边见到楚安和一身戎装,后头跟着十数个?带着长刀的精壮皂吏,有两个?眼熟的都是他平日手下得力干将。
老太太带着桂参家的竟也在那儿,福桃儿的朝食铺是大爷帮着开的,不便宣扬,故而她也就朝一侧躲了?。
只听楚安和说了?些‘月余便归,母亲放心’,老太太瞧着又?极忧心的样子。福桃儿听不真切,只想?着等避过她们再出去?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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