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一日楚山浔终归也没回聂府,身边只带着个?福桃儿。两?个?先是在?那?客栈底下听了回《张生?卖布》的青阳戏,说的张生?戒赌,替娘子卖布,浪子回头的故事。
演戏的两?个?角功力深厚,可福桃儿看了只说赌鬼除非砍了手去,是不可能皆戒的。那?楚山浔的观点就更是离奇,只说这般草衣木食的日子,卖布才勉强吃饱,这男的何不一头撞死。
竹叶青甘甜,喝的时候不觉什么,后劲却极大。眼看自家主子一句句离奇肆意的评论就要惹怒众人,福桃儿赶忙将人拉着离开了。
那?日两?人在?贡院街一带四处游走,坐了花船,看了百戏,一直到?天黑时分,楚山浔酒醒了,精神极好,怎么也不愿回去歇着。
路过绸缎庄之时,少年?借故这是太原有名的成衣坊,要进去做两?套新式的夹袄备着。
等?老裁缝恭维着问公子要甚时,他却将福桃儿一把推了前头,说道:“给这丫头春夏秋冬,四季衣服各作三套。”
“啊?主子,这,不必为奴婢……”
还没说完,楚山浔就将人朝量身的地方推了把,将她从头到?脚又打?量了遍,自语道:“实在?是太胖了,这身量嘛,估摸着是不涨了。”
“成了,就照这身量做。颜色么,别太素就行。”
女伙计以为这是个?新宠的婢女,拿着皮尺,一边量一边胡乱恭维‘姑娘身段不错’。见福桃儿毫不掩饰地苦笑,也知自个?儿的马屁是不需的,遂又改口说‘瞧姑娘这吹弹可破的皮肤。’福桃儿又伸出手掌,给她看掌心的老茧。
到?最后,女伙计也晓得这是个?实诚人,见她丝毫没有宠婢的架子,不由?自主地便对这姑娘心生?好感。
见福桃儿非要少做两?套,且挑的都是老气?素净的颜色,便劝道:“姑娘若这样,只恐外头那?位要不高兴呢。”
想了想,她后头五年?还是得靠楚山浔吃饭的。只是挑两?套好衣裳,老太太应该也不会管到?这么细的。
从成衣坊出来,楚山浔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但觉腹内轰鸣。他中午只顾喝酒,都未曾吃些什么。
“走,本公子带你吃些好的去。”
少年?似全然忘了早上?放榜的事,兴致颇高地回首拉上?福桃儿的手腕。
此刻西天边渐染霜红,一阵晚风拂过,天气?不凉不热,正是一年?中最爽利怡人的秋日时节。
过路人偶有年?轻姑娘朝他们这处看的,俱是艳羡疑惑,还有胆大的,在?那?儿怯怯私语着。无外乎是说那?少年?郎怎样貌比潘安、秀逸贵气?,说他身边那?姑娘怎样好命……
彤云流转,洒下万寸霞光,正斜映在?少年?的脸侧鬓角。他的瞳眸染尽了霜红,眼尾处微微上?翘,显得朝气?十足。
或许容颜真的会惑人的,一刹那?间,福桃儿只是呆愣地回望过去,尽都忘了要挣脱他的随意。
入夜时分,太原府朗月高悬,人间灯火万点。楚山浔的心结叫借那?场酒,叫她说的开了,却还是决意不回聂府了。
两?个?就这样,在?外头宿了三日,玩了个?昏天黑地,除了青楼,就连赌场也都去开了眼界。
福桃儿明显得觉出主子对自个?儿的态度不同了,虽然有时还是那?样恶声?恶气?,蛮不在?乎的,却总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可是该面?对的总也要面?对,便是乡试落第,在?福桃儿看来,也决计没有不回聂府的理。可楚山浔不听,到?第四日上?,还是聂大人亲自寻来,才把人给请了回去。
原来这几日聂鹤轩也为落第之事多方打?听了,惊闻一位校吏亲口所?说,此次第32名举子本就是平城府楚山浔的,可巧32人中有26人是北方士子,发榜前礼部官员想到?国初株连颇多的科考案,又见第32名士子才得十三岁,最后慎之又慎,大笔一挥,将他换了位次些的南方考生?。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没有避着福桃儿。若是前两?日晓得这场因果,楚山浔自问恐连大闹贡院之事都能能做的出的。
此时,听了聂鹤轩的陈述,固然也是血气?翻涌,可当他眼角余光瞥到?胖丫头的灰布缎面?鞋时,念及她之前劝慰的话,他一颗愤懑燥热的心顿时如浸入冷水般,及时清醒过来。
“怨不得礼部,原是小侄于经史上?研读不精,经此挫折,未必不是个?警醒的好事。”
一句话把有志儒生?的模样饰演的滴水不漏,听得福桃儿都忍不住腹诽起来,这读书人明理起来,一张嘴真是能说出话来。
那?聂鹤轩听了,自然是满意地捻胡颔首。但科考变数过多,真才学?外也要加些时运才能一路高中。此番楚山浔落第,到?底是前路未定的。他沉吟着,只说往后年?节时多多走动?,却对女儿的婚事只字不提了。
又歇了三日,聂小霜也始终再未露过面?,倒是把福桃儿叫去,送了两?件簪环首饰。福桃儿心里着急,趁周围一个?人也无,造次地告罪问了句她家公子的事。
“女儿家的事,总全赖爷娘的。但若有缘法,纵是天南地北也得栓到?一处去。”
这聂姑娘说话,总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哪怕是说到?自己的姻缘,也是这么副表面?浅笑,骨子里淡漠至极。
不过她把自己儿时的玉锁塞进福桃儿手里的时候,能感觉的出来,又确是个?心善温良的世家小姐。可福桃儿总觉着她心思?深不可测,对主子的亲事有那?么些若即若离之感。
来的时候,是祁师父带镖师一路护卫,也走了些弯路。回去时,由?聂府二十余名精壮家丁开道,全走官道,却是一帆风顺,十月下旬便回了平城。
经过这两?个?半月的朝夕相处,楚山浔不仅全然接受了福桃儿的妥帖服侍,且路途愁闷,他发现自己习惯了同这胖丫头谈天说地,还能时不时地得些新奇的见解。
回府之后,他索性将纤云常调去二院里,把福桃儿顶替进来。卞妈妈和鹊影不明所?以,都私下问她是不是和主子有了什么,皆被福桃儿红着脸当即否认了。
怎么可能,主子的确是待她好了许多,可瞧她那?眼神做不得假,对她的样貌仍是充满嫌恶的。
老太太对孙儿的落榜倒是毫不在?意,只是对聂鹤轩的态度有些不明白。暗自嘀咕着,他这也不说早早去下定,却又替浔哥儿请了位同进士出身的老先生?,说是还聂经司的人情,特来平城教这一个?学?生?。
“诶?福丫头,我见你往常鲜少穿艳丽的,这是浔哥儿替你挑的吧。”老太太说话慢悠悠的,口气?却有些冷淡。
“回老太太,是奴婢讨了聂家高兴,主子才赏的。”福桃儿忙拿出在?太原得的玉锁,恭敬道:“也是聂小姐看重,还赏了我这个?。”
老太太脸上?才由?阴转晴,还没再问,就听宝贝孙儿在?拱手道:
“一个?人读书做文章太过狭隘,孙儿想讨祖母一个?恩德。”楚山浔顿了顿,又看看身边的胖丫头,“叫王老先生?多带一个?学?生?。”
福桃儿顿时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她缩了脖子恨不能将自己隐没。
“这丫头见识论断深得我心,孙儿想请王老先生?许她侍读。”
屋内数道目光顿时全集中到?了正中的福桃儿身上?,让一个?丫鬟作侍读?!
福桃儿当即紧张了起来,主子怎的从未说过,才想出言解释推拒,就收到?桂参家的制止的目光。
“原来倒是我低看了这丫头。”封氏低头吹吹茶盏,看到?福桃儿明显瑟缩的模样,才笑着把满腔猜忌散了去,“也没什么,这事你该自个?儿问先生?的,他若应下,旁人也不会说话。”
等?出了藕生?苑,楚山浔见她一脸不安,只是颇不在?意地说了句:“本公子如此看得起你,叫你陪着读几年?书,难道不是好事吗?你不是一直说要外放……”
他说话毫不遮掩,声?音颇大,急得福桃儿就想去掩他的口:“主子莫胡说……”
“怕什么。”他一把挥开她的手,揶揄道,“怕被祖母知晓,你还瞧不上?她的宝贝嫡孙了?”
这一趟回来,主子多了个?毛病,便是总喜欢开玩笑逗弄她。不过福桃儿心里晓得,少年?对她已经没了恶意。她心里是暖的,对着宅院里艳羡嫉妒的目光,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惧怕,多了两?分笃定,只是不再去管。
回平城后,一一拜见过楚府众人,王老先生?还没来,福桃儿便有许多闲暇。这头一档子事,便是去城南找容姐姐。
去同主子告假的时候,借的是替鹊影置办嫁仪的名头。楚山浔好像是知道了什么,吞吐了两?声?,却只挥手叫她快去。
等?到?了城南,见了容荷晚一身妇人打?扮,她才晓得木已成舟,是难再悔改的了。
“小晚姐姐,你那?时怎的不来找我?”不敢多问事情经过,她圆圆的小脸皱成一团。
倒是容荷晚,精神还算好,衣饰是坊间难寻的精良贵重,人也瞧着更娇俏艳丽了。待晓得福桃儿如今的身份,她还浅笑着说了句:“桃桃,那?咱们也算姐妹相称。往好了想,也能有个?照应。”
两?人聚着说了一整个?下午,到?最后依依惜别。
“好了,三步两?回头的,别触姐姐霉头,往后多来便是。”
“小晚姐姐,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薄暮斜照在?她暖黄色的妆缎褙子上?,容荷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迟疑地咽了回去。觉察到?夜风凉冷,秋色萧索,她突兀地笑笑,嗔怪道:“傻丫头,再不回天该黑了。”
“那?姐姐若有事,只管去府里北门递个?信。”见她笑得和暖俏丽,福桃儿终迫着自个?儿回头,没入夜色中去。
等?再看不见一丝儿人影,容荷晚倚着梨花院门,一只手垂了下去。她脸上?似悲还喜,柳叶眉弯弯微蹙,唇边却是在?笑着。
夜风乍起,她裹紧了领子自语道:“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历经千百劫。”
两?日后,王老翰林便一身道袍地入了府。楚山浔原本还算着各种说辞,盼他能收了福桃儿侍读。可意外的是,老翰林听了这要求,不过略问了她两?句,便点点头将这事允了。
从那?以后,福桃儿不仅要作贴身丫鬟的事务,还得同主子一道听讲作文章。许是为了精进学?问,楚山浔还总爱指点她文章,到?先生?处品评篇目的错漏。
日子如流水似的,虽然过得十分忙碌,因着主子的愈发重视,也就鲜少有人会来正面?欺负她了。对福桃儿来说,这般日子充实静好,多过两?年?也是无妨。
无数次跨过漠远斋的门槛,四年?的日子就这么眨眼间便过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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