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托盘里的两个白?瓷酒壶安放至窗边的长桌上,又翻出个小酒杯。福桃儿看着?他坐了?,纤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酒杯,似是在犹疑。
她心下叹息,伸手上前按住酒壶:“要不,主子还是吃些晚膳,楼下说要来个唱‘青阳戏’的,奴婢陪您去听听?”
“把手拿开。到了?外乡,你的胆子倒是愈发?大了?,还敢管起本公子来了?。”
说的话虽然严厉,可语气仍是颓丧的很,那双漂亮的眸子失了?颜色,只?木然地反复逡巡在酒壶上。
“这两壶是什么?”祁师父说的对,男儿在世,哪儿有醉里乾坤也不知的。
“竹叶青、米胚子。”福桃儿点给他瞧,晓得主子从不沾酒,只?怕他喝不惯,才挑了?两种一并带上来的。
米胚子楚山浔见过,就是哄小孩儿的甜米酒,这丫头竟也傻乎乎地给他拿了?上来。
他脸上划过浅笑,带着?稚嫩的沉重哀凉,纤长右手执壶,淡青色的酒液一线入注地倒满了?一整个酒盏。
“咳咳……”
怎么如此?辣?喉咙就像火烧似的,一路烫到肚腹。楚山浔孤高自傲,不喜酒徒,从开蒙起,见大哥三哥家常饮酒,便十分排斥。
而竹叶青是以汾酒为底,数十味中药材配以黄糖泡上数月才成。此?酒虽不是最烈,却也对初饮者极不友好。
第一口喝的急了?,便是这样。
“慢些,喝不惯,奴婢再去换一壶。”被他吓了?一跳,福桃儿忙上前拍背顺气。
“咳咳……不必……咳”也是他不懂喝酒,像喝水一样急了?些,是自然要呛到的。
等?平复了?呼吸,只?觉五脏六腑升腾起一股暖意,缠缠绵绵地在四肢百骸里游走,最后?升到面?颊上,通体舒畅。
再饮第二口,这次楚山浔先是轻啄,待适应了?酒味才慢慢将其饮尽。竹叶青的味道细品起来十分不错。入口先是辛辣,一阵劲过了?,便是甘甜怡人的酒香。
一旦适应了?酒的辛辣,便会彻底沉入它带来的放达和快意。
头三杯还是慢饮的,斟了?第四杯,楚山浔仰头一饮而尽。愤懑肃然的面?孔上渐渐卸尽防备负累,转而升腾起一分执迷,二分忧虑,三分悲凉。
他安静地瞧着?窗外河道上往来的商船,倾城绝色的眉眼中竟浮现出怯懦娇柔。只?是一瞬间,福桃儿晃了?晃眼,便见他收回?了?那种目光,抬手又去饮第五杯。
一双白?皙却布满厚茧的肉手挡住了?酒盏,少年侧首,桃花眼中又浮上两分薄怒。
“这样喝酒伤身,且等?等?,待奴婢下去叫两碟小菜来。”
当年阿爹也是这样,落第后?作了?行?商,每次遇事便是痛饮,以至于后?来不惑刚过便辞世而去。
她的面?容还是那样丑胖,可那种发?自内心的忧虑神色不似作伪,看得楚山浔熄了?怒火,心口一暖。
少年垂首想了?想,薄唇一勾,挑眉命令:“你陪我一道喝。”
福桃儿想了?想,点头应了?。怕他反悔,赶忙把两壶酒都端了?下去。她找掌柜的又重打了?两壶,一壶仍是竹叶青,一壶则是清水。又要了?一碟花生?米,两个素菜,三两牛羊肉杂拌。
“不必站着?了?,你也坐。”
两个便在窗前的琴台上相对坐了?。
楚山浔仍是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酒,偶尔勉为其难地吃两口肉菜。福桃儿则是装模作样地喝那清水,很快将一盘花生?米吃了?干净。
“自从母亲走了?,若非有祖母,我在那府里就是个外人。”
少年的酒量竟出奇得好,又是半壶过了?,才有三两分绯色爬上他秀雅如瓷的脸。他目光悠长,对着?个丫鬟也就拉开了?话匣子。
原来他母亲是继室,虽也是官宦贵女,家中世代?书香清贵,却是人丁凋落。
从4岁上母亲病逝,楚山浔备受冷落压制,甚至被一个不相熟的胖奶母责骂欺负。那时候连衣食用度都缩减的不够了?,云夫人刚从姨娘特?赦了?诰命,难免也是扬眉吐气得意忘形,对个奶娃娃的困境那才懒怠去管呢。
若非他庶二姐玉娴看不过心软,把那些刁奴欺主的事都告诉了?病中的老太太,才把年幼的楚山浔从噩梦中捞了?出来。
“主子年少英才,如今可是都过来了?,往后?的路,还长着?呢。”福桃儿听罢这一段,也是唏嘘,她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世家的嫡次子,幼时竟过得比自个儿还不好。
“往后??都名落孙山了?,呵,还谈什么往后?。”一提起科考落榜,他眸中又染上更深的忧虑和伤痛。
“三千名士子,皆是各省最好的那茬才俊。您瞧瞧那些人,最年轻的也多?是加冠了?,更有那4、50的,孙儿都比您大了?,不还在考吗?”
“你拿那些庸才同本公子比!?”
他自小丧母,凭借的就是过目不忘的斐然才气,十一岁那年院试及第,轰动了?整个平城。从那以后?,便是常来嘲讽欺负他的三哥都偃旗息鼓,父亲楚安和更是对他青眼相加,开始重视这个没太多?印象的幼子来。
这次来之前,他也觉着?未必中的。可答卷后?,那下笔有神一气呵成的痛快,楚山浔鲜少有这种时候。他的文章造诣的确还常显浅薄,可分辨好坏还是有本事的。作完策论的那一刻,他就笃定了?自个儿一定能高中,才会有凉亭那番夸口的话。
福桃儿看他气鼓鼓的,却因落第透着?股受伤的模样。不知为何,便又是一句冲撞的话出了?口:
“可人家寒窗几十年,凭什么就非要被你个小孩子比了?过去。”
这话一说,她下意识地掩口,缩了?脖子偷觑他。果见少年深深地凝视自己,他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的,眼尾处微微上翘。此?刻眉角眼梢染了?些殷红,真正是好看到了?极处。
被他这么看着?,她惊慌中又带了?些紧张,到底是败下阵来,先移开了?视线。
本以为斥责的话却没有等?来,楚山浔想到放榜的那幕,好像不断轮回?般,在狠刺他的心。
若他十三岁便中举,再借聂世叔的人脉,延请名儒拼上半年。到年后?直接上京去参加会试,到时候金榜题名,哪怕是三甲末流,也是光宗耀祖。到时风头无两,离家时还是秀才,回?去却成了?进士,不知祖母会喜成什么样呢……
“怎的就没我的名字呢。祁大年那武夫!说什么‘壶中日月长,醉里乾坤大。’本公子怎么觉着?针扎似的,怎么就没我的……”
说罢,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漫上水汽,他的嗓子顿时哑了?,把半句话都哽咽着?吞进肚里去。
主子这是要哭了?!?这下福桃儿可是手足无措起来,比听他训斥还觉着?惊骇。
人前那样高傲肆意的楚山浔,竟然也会为了?科考落第,躲在小客栈里借酒浇愁。
泪珠如线,合着?断续哭音坠落入杯碟酒盏。美人一旦落泪,不分男女,那模样都是凄楚可怜的。
被他感染心绪,福桃儿转念一想,人嘛,生?来便是如此?。纵你是皇亲贵胄,也难免有失意伤怀的。生?老病死?,变故苦厄,也不会因为你哭,就不来找你。
原来主子看着?样样皆有,也是会哭的。
“奴婢小时刚被阿爹捡来时,那才是三五日一哭,真真是个哭包呢。”
她语气低柔地试探,见他侧了?脸却竖起耳朵在听,福桃儿伸手将那酒盏移开,目光悠远,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中。
“十二年前,宁王谋反引瓦剌入京,天子率百官死?战守城。那时奴婢的阿爹在河边木盆里捡着?了?我。他说见着?京城直如炼狱,多?少富商子弟流离失所,权贵人家一夜凋零……”
她的口才很好,把这一段过往描述的真切,尸山血海扑面?袭来,不比楼下那说书先生?的差。楚山浔停了?杯盏,一言不发?,却是在细听。
“人生?一世,本就是苦有时,乐有时,起起伏伏,得意失意。主子既要走仕途,将来入朝入阁,难道会比后?宅里的阴私要容易?如今的困顿怕到时候都会不值一提呢。”
楚山浔漂亮的眸子渐渐恢复了?神采,他蹙眉凝神,酒劲上来了?,只?是盯着?福桃儿开开合合的嘴。听得最末一句,更是直如醍醐灌顶般,将方才的颓丧绝望尽数扫空。
他的视线全?集中在那张藕粉色的檀口上,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要触碰它,只?觉得胖丫头竟还有这生?得不错的地方。
这么想着?,少年也就依照自个儿的心意,瞧着?她的粉唇,轻道:“过来些。”
这明显是神智迷离的一句话,福桃儿虽奇怪,却还是依言将圆凳搬得近了?些。
还未坐定,他骨节纤长的食指就捏上了?她脸颊,正歪着?头用拇指朝她粉唇上抹去。
福桃儿骇了?一跳,本能地朝后?仰头躲了?过去。
惊觉自己的怪异行?为,楚山浔颇为尴尬,愤愤地随口道:“贫贱黔首倒是能言会道,本公子才不用你来开解!若是生?成你这般穷苦无盐,不如寻块豆腐撞死?去。”
莫名被刺了?句,任谁也是招架不住的。可福桃儿只?是叹了?口气,起身恭敬道:“主子喝够了?,奴婢替您换壶茶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起来,楚山浔看她再不同自己多?说,也是有些后?悔的。等?见她端了?茶盏上来,只?是一声不吭地侍立在旁,垂着?头,目不斜视。落榜的惨淡又萦绕上少年的心头,他忽然遍想多?听这胖丫头说两句,遂开口道:
“你过来些,再陪我吃两盏茶,要吃什么点心,今儿只?管点了?。”语调沉闷不再清冽,听着?似乎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
福桃儿心下好笑,上前在他一尺外站定:“主子醒醒酒,还是该回?府找聂姑娘说话。”
“不回?!”夸下海口却名落孙山,叫他如何有颜面?去见她。
“时辰恁早,那咱们下楼听戏去?”听他口气又不好了?,福桃儿犹豫着?小心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