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聂鹤轩的嫡女?,珠玉般养大的聂小霜。
福桃儿也循声望去,但见少女?似是刚睡醒,只随意挽了个童髻,脸上脂粉鹅黄一概皆无的。却是眉目端研灵动,美得?让人心?惊。这种美福桃儿形容不出?,简直可以?同观音娘娘跟前的童女?一般,当得?上宝相庄严。
她侧眸看去,但见自家主子显然是看的呆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楚山浔一下子就想到了‘李白?’的这两句诗来,实在是百年难遇的美人。
若说他院里的画沉是美人,放在这位贵女?跟前,却定会黯然失色。
“母亲有客,怎不早告诉我。”
见有生人在,聂小霜马上赶跑了瞌睡虫,只是拢了拢散发,依偎到聂夫人跟前。她毫不回避地瞧了瞧客人,心?思一转,便想明白?这二人的身份了。
三人在聂夫人的细说下,分?别见了礼也算认识了。
因是还未有婚约,聂小霜要避嫌,也就一直拉着福桃儿说话。
两人在一处,便更显得?美丑分?明。可是那聂小姐似乎毫不嫌弃福桃儿的身份,直来直去地同她说话玩笑,比聂夫人还要热络。
到底是从三品大员的爱女?,这行止谈吐全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进退有度,落落大方。别的官眷身上总有些矫揉造作的金贵之气,聂小霜却没?这毛病。她上可陪一品诰命点?香,下也能同婆子仆妇说到一处。
福桃儿见她眼里全没?一点?小姐的傲气,待自己也是亲善和气,心?生好感之下,免不了说话便又多了两分?真诚。
聂夫人这回是更满意的了,她当下褪了头上一个贵重的玉簪子,抬手便送进了福桃儿如云双髻上。
楚山浔却是越听越不快起来。少年人重貌,他今日见了聂小霜,一颗骄纵的心?顿时坠落尘埃,满心?里都已然笃定了,这妹妹就是他将来的妻子。
如此一来,那还在不停回话的丑胖丫头,便极为碍眼起来。他恨不能当即发落了出?去,以?免伤了聂小姐的心?去。
等辞别聂夫人,在聂家的厢房里安顿下来后?。
看着胖丫头忙里忙外,将一应细软书具尽数理了出?来。楚山浔愈发觉得?她头上的玉簪违和碍眼,他冷眼看她又衣柜里整理,弯着腰的样子实在是蠢笨可厌。
他实在忍不了心?底的不快,上前将人朝后?一拉,箱笼的盖子砸下来,险些砸了她的手。
“你今日这样多话,可是想让聂夫人误会什?么?。”少年按了她的肩推在墙上,脸上阴云密布,好像是要吃人。
“好端端的,主子,你怎么?了?”福桃儿忙累交加,语气便显得?有些寡淡无力。
“你就是想叫聂夫人觉着,本公子重视你吧!”见她淡漠,楚山浔气得?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哼,平日闷声不响,竟是个有心?机的。”
蓦得?明白?过来,福桃儿忍着肩上的压痛,直言安抚道:“主子不必担心?,与聂小姐的婚事不会有误,这都是老夫人交待的。”
肩上力道小了些,福桃儿认真看进他冷厉的眸子里,又有些讨好地笑笑补充说:“主子同聂姑娘,家世、品貌无一不是绝配。可不是戏文里说的,天造地设一对的金童玉女?吗。老夫人说了,公子总得?有个通房,我这般的,只管让聂家瞧个真切,对主子,有益无害。”
“你倒是有两分?自知之明。”少年语气稍缓,抬手以?两指捏着她脸颊细察。
眼前的胖丫头眉毛稀疏,本就细长的眼睛,因是在讨好地笑着,愈发眯成了一条线。
丑,可真是丑!
恶毒的话语涌了上来,可要说出?口?时,又觉着手底下这张脸,透着尴尬惶恐。他瞧着,竟觉得?有两分?可怜,遂改口?继续问:
“你是不是觉着,聂姑娘良善,往后?她进门了,绝不会撵你的?”
这话问的福桃儿心?尖一颤,她蹙眉固执地朝旁躲开了少年的钳制,想了想,还是觉着都说出?来为好。
“有一桩大事,还请主子定夺允我。”撇开眸子盯着地上,就是不敢瞧他。
“说来听听。”少年抱臂,以?为她是要装可怜讨恩宠。
“人皆说英雄妾好,主子读书习武,家世品貌无一不是最上乘的。”孱弱的嗓音,开头便先来一段恭维,觉出?少年仔细在听,福桃儿又接着说,“可奴婢觉着,终归是相守偕老的匹夫妻好……”
“你想说什?么??”楚山浔懒得?听绕话,颇为不耐地催促。
“今儿见了聂小姐,才觉着主子就该同她这般的贵女?结角百年……”福桃儿朝旁又退了半步,终是抛出?了真话来,“奴婢立志不为人妾,还请主子知晓。”
楚山浔听了这一长段剖白?,先是咂摸不出?她的用意,等最后?一句话出?来了,他‘哦’了一声,继而终于反应过来这胖丫头在说什?么?了。
她不愿为妾?还是不愿给他楚山浔作妾?
一下子有些难以?接受,楚山浔拉开椅子,坐下细察她脸上神?色。
“呵,那你为何要进的府来,还着意讨好老太太,哄得?她给了你通房的位子?”
福桃儿抿了抿唇,一咬牙,便将家中情况,怎么?到的平城,又是如何为了30两银子签了五年身契,被?老太太挑中后?,不得?已只能先担了这名头……
“如此,愿主子允了奴婢,只担五年虚名。到时迎了主母,便将奴婢外放……”
福桃儿嗫喏着说完,只在‘虚名’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听得?楚山浔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来,才将这丫头前后?的话尽数联系起来。
她这是在划清界限?叫自个儿不要碰她?还是眼高?于顶,连他都嫌弃?
“本公子没?听错吧,你这是在同我谈条件?”
少年哼笑着去抓她的腕子,却被?福桃儿早有准备地躲过了。
“是,奴婢替主子顶了这通房的位子,叫老太太和聂家安心?。平日里,还望主子待我就同纤云画沉姐姐一般。”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楚山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胖丫头的确是在同他谈条件,按她的说法,五年后?,等和聂家结亲,他还能是个没?有妻妾通房的人。如此,应当是正合他的意。
可是,心?底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少年眉心?一蹙,稍纵即逝地晃晃头,免不得?被?她推拒得?有些噎得?慌。
“就依你。行了,别在我眼前晃了。下去吧。”
见他答应了,福桃儿欢快地行了个礼,犹豫着还是没?告诉,聂夫人让她这段日子去陪着小姐住的事。
等她告退后?,楚山浔看书渴了,朝外喊“来人”。
“楚公子,您吩咐。”进来的不是胖丫头,竟是个相貌清秀的小厮。
小厮明显是仔细挑拣过的,手脚比一般的丫鬟还要勤谨认真许多。楚山浔想透了聂家的深意,心?里泛过一丝不适,想了想聂小霜的无双颜色,也就不计较,翻开书册为乡试作起了准备。
一连数日,两人都未曾见到过面。
楚山浔拜见了聂大人,后?者指点?了几句,却未曾托关系为他延请名儒再指教一二。只说他年纪小,前途无量,但要戒骄戒躁,再多去世情变故中历练才是。
他被?说的一头雾水,只得?埋首书册。又兼无妥帖熟悉的人照顾,到底是不适应,是以?秋闱前的几日,过得?并不怎么?舒心?。
反倒是福桃儿,原本住去了聂小姐的偏院,还有些担心?,人生地不熟,要被?主人家拿了错处欺负。
没?成想,她被?单独安排了一间朝南的好屋子,也不叫服侍作活。聂夫人每日里谴了个颇慈和的老嬷嬷,来教她世家的规律和礼节。
那聂小霜也常来与她说话,那日在人前怎样,到独处时,还是一贯的洒脱温和。她们好像真的没?把福桃儿当作丫鬟通房看待。御下也是极严,原本担心?会有旁的丫鬟来欺负,却也是压根不存在的。
九月二十,太原城下了好大一场秋雨,把城内外的主干道都淹没?了泰半。就是在这场暴雨中,福桃儿同几个随从一起送了楚山浔去孔庙边的考场。
本朝晋中第?47次秋闱,就在这一场连绵无尽的雨落中开始了。
这次乡试为特设恩科,只在一日里连考三场。因此名额也很有限,只取前32名士子为举人。
贡院檐下送考的人群逐渐散尽了,福桃儿撑一把黄油纸的大伞,安静地立在贡院的黑漆匾下。
有小厮来问:“天凉雨大,姑娘可要回府,这里由我们候着就好。”
看了看乌云压顶的天色,福桃儿沉吟了下,对明显有些冻着的随从们说:“你们也不要干等了,就去对面的酒楼叫些茶点?坐坐,茶点?钱算我的。”
风雨打湿了衣衫下摆,见众随从犹豫,她又笑着补充道:“没?事的,我特意问了,主子说总也要申正以?后?才能出?来的。”
听她这么?说,楚府的随从们才依言朝酒楼去了,心?里头都觉着这位胖胖的通房姐姐,实在是个没?架子的大善人。
酒楼里坐了许多候考的家人,福桃儿替随从们叫了瓜果茶点?。天气也不算太凉,她便为众人拣了个靠窗的位子。
台上一个胡子泛白?的老先生,正在那儿拍着醒木,慷慨激昂地说着□□开国的伟业。
众人一边赏雨,窝在一处谈天说地,有时也对说书匠爆发出?两下喝彩。这靠窗的位子又恰对着贡院的正门,随时看上两眼,也不怕贵客考完了早出?来,到时没?的错过。
福桃儿晓得?自己身份特殊,替他们点?完了吃食,也就独自一个儿同掌柜的要了间雅阁,同样也是临着大街,正对着那贡院的。
店小二问她要什?么?,她只说了句肚子很饿,麻烦多拣些油腻平价的点?心?送来。店小二虽疑惑她这般节省,却到底是见过世面,一毫儿未露的,麻溜地就上了三大盘芙蓉糕来。
雅间里,博古架、桌案、砚台、羊毫宣纸,应有尽有,连窗隔都似是松木精雕成的。窗前放了个流线型的美人塌,一头朝上仰起,人躺上去,开了窗,抬头恰对着一树高?耸茂盛的槐花。
算算银子,招待聂府随从费了1两2钱,这雅间更是要3两银子。反倒是那三碟芙蓉糕,店小二不欺她,是最便宜的点?心?,每碟只要20文。
起初福桃儿还有些心?疼银钱,可等她安睡在美人塌上,对着窗外千丝万缕的雨幕,鼻尖闻着隐隐槐花香气。她也承认,这富贵人家的日子便是惬意好过的。
当然,吃到自个儿嘴里的点?心?,她却连20文都嫌贵的,而楼下小厮一杯清茶都要50文的。可定雅间和请随从歇脚用膳的钱,那是她不能省的。
“呕…”
芙蓉糕是油酥浸满的皮子,里头包了花瓣馅的红糖心?,用来哄小娃娃最合适不过。吃一块可以?,两块腻人,三碟下去……
硬将最后?一口?泛着恶心?地塞了下去,福桃儿无奈地苦笑了下。
这点?子辛苦算什?么?,她望了望窗外的雨幕,远处贡院的楼宇,黛瓦红墙。从这个高?度看去组成了一个振翅高?飞的姿势,想必是请高?明的风水先生画的图纸吧。
如今她也算和楚山浔达成了一致,就由她顶着通房的名头……直到聂家小姐进了门子,她就带着攒下的银钱,出?府自去过活。
一只灰雀轻巧地落在窗边,它好像丝毫不怕人,只盯着福桃儿看。小脑袋歪来歪去,颇是可爱。看了两下,凑近吃掉了芙蓉糕的残屑。又低头啄理两侧微湿的羽毛,突然,凌空展翅,如一支箭羽,刷得?一声没?入雨幕后?的茫茫天地中去了。
鸟雀走?兽为生存奔忙,却只要得?两口?食,便可自有翱翔于天地。
可为人,却没?有这么?单纯无忧。
但愿阿娘的病莫再严重……
但愿容姐姐不要太相信那人……
但愿……愿主子旗开得?胜,能够金榜题名。
就这么?想着,听着雨声风声,迷迷糊糊得?,她就歪在美人榻上睡了过去。等起来时,只觉胃里墩得?难受,朝下一看,正瞧见贡院的大门开了,还不到申正呢,楚山浔一身秀雅喜气,刚好跨出?了贡院的门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