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荒村变故

这塞东城依山背水,是黄土高原上难得的一处春城,此?时正值夏末,暑气也不是那?么厉害了,便更显得花红柳绿,山水明秀起来。

尽管福桃儿再三说自?己?病愈无事了,催着?他们快些启程。可楚山浔想着?她那?时气若游丝昏迷的煞白圆脸,又记着?顾氏的医嘱,犹豫再三,终是同祁师父合计了番。

让大伙儿在城内好生歇上三日,到时他们避开下一座大城,穿条小道,也就是经些山野小镇,到太原却比先前的路程要短上四五日呢。

客栈歇息的三日里,楚山浔除了吃饭睡觉,也就是躲在房里不停地看那?些经史子集的书?册。

因了秀才老爹的缘故,福桃儿从小读了不少书?,也是个坐的住的。主?子从那?日后,明显地待她和缓了些,他读书?,她也就陪着?,不要添墨点?香时,便也跟着?翻两页书?册。

有时他看书?乏了,也会在屋里踱个方步,顺道看两眼她的书?册。因为心系科考,有时同她对?答两句,竟也偶有收获之时。

于诗文上,福桃儿自?是一窍不通。可说到圣人的经天纬地的治国驭民之术来,福桃儿因从小在市井长大,见?惯人生百态,于民生韬略上,竟总能说出两句楚山浔想不到的话来。

他到底年少,文章再过华丽,策论?一科,考治国断案,终归是阅历太少,容易浅薄的。

这样一来,每日晚膳后,楚山浔也不叫纤云伺候,只让福桃儿跟着?,两个沿着?城中河岸堤柳,散步闲谈。常常是少年问?一句,福桃儿便款款答一句,倒真是像对?寻常夫妻般,温馨闲适。

福桃儿明显觉出他的改变,初时还有些紧张惧怕。她发现楚山浔愈发惯于自?己?的伺候,也颇爱同她说话闲聊。

再细查他神色,福桃儿想着?还是不必太拘束在意了,这小公子明显是喜欢美人的,待自?己?应当只是因为老太太的缘故吧。不管怎么说,她拿人月例,总不好故意伺候不当,叫人生厌吧。

照照镜子,这张脸怕是夜里独自?行路,也绝招不来登徒子的。确认自?己?长得安全之后,福桃儿才安下心来,只随着?主?子照旧妥帖服侍的。

三日后,众人整装上路。

因是走小道,所过之处便多经山野,远远近近的有大小村落依附于山间沟壑。瞧着?倒极富野趣的。

“若这山野中有逃税的孤儿寡妇,县官该怎么处置呢?”楚山浔看着?那?些破败的茅屋,突然想着?了一道策论?的考题。

福桃儿睁开假寐的眸子,细眼望向外头的连绵黄土,神色飘得很?远,似乎是在认真思索。

她浅笑了下,简洁明了地缓缓道:“律法是国之根本,逃税若不惩戒,灾年里恐要引发民乱。”

“哦?国之根本……”楚山浔意外地看向她,本以为已经是看透了这丫头,似她这般面软心慈的妇道人家,竟也说得出这‘惩戒’二字。

未料,胖丫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启檀口?:“可法外容情?,县官判决了,却也当对?孤寡老弱另外开恩的。民心,也是立国之本。”

“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少年接口?总结,暗叹这丫头条理清晰,不过是腹中墨浅,若是个男儿,策论?一科未必比他差的。

对?答完,福桃儿照例一句也不多说,依旧靠回轿侧假寐歇息。她却不知道少年回头,盯着?她的面容,目光灼灼地细看良久,终于还是在心里叹了句‘可惜生的不好’。

午膳时分,气候突然炎热异常,祁大年眼尖,瞅见?前头有个小村,正炊烟袅袅地生火造饭呢。当下知会了声,招呼众人往那?边歇去了。

他们从村尾进去,找了户土屋颇多的人家,给了三钱银子,那?屋主?便欢天喜地地招呼他们,又是端茶又是点?心的,虽然粗糙,比起外头的烈日,也是舒坦不少。

镖师们和双瑞纤云因在外头晒着?,早已是热的不适,当下吃了饭便去屋里躲凉歇着?了。

饱食过后,楚山浔站在门首,打量这处村落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村尾一处高地,朝下能清晰地瞧见?大半个村庄的景况。

这里生民不多,大小屋宇数着?一目了然,不过才二十多户人家。瞧着?屋子的模样,多是用草泥砌的土痞墙,有些茅草覆顶,是个十分破败凋零的村子。

中午时分,村间小路,除了偶有老农挑菜浇水的,几乎是看不到个人影。

正昏沉无趣,盘算着?秋闱日期时,忽见?家家户户依次开门,每处土屋草房里,都?走出三两个村民,以男子居多,间或有几个妇人,却没见?到一个孩童的。

他们像是说好了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地,走到大路上,也汇成了一大股人流。

“这是村里的集会吧?”福桃儿见?屋主?也换了鞋要出去的样子,从门边让开,便随口?问?了句。

“嘿嘿,是啊。”那?中年男人憨厚地笑笑,“后生,里长罚个寡妇呢,也去开开眼?”

他的笑容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猥琐,让福桃儿打心眼里不舒服,她朝门外多让了步,再看楚山浔带了些好奇的神色,便觉许是自?个儿想的多了吧。

“里长令俺们都?要去,我得赶紧的。”屋主?指了个方向,便火烧屁股似地跑远了。

见?楚山浔也想去凑热闹,福桃儿还是本能地觉着?不会有甚好事,上前劝道:“主?子,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歇歇别去了。”

瞧了她这瑟缩的模样,少年反倒起了更大的兴致:“这许多人,本公子倒要看看是甚大事。走索性睡不着?。”

随着?人群,也就过了几处衰败破落的人家,又跨过一座苔痕湿绿的古桥,不过盏茶功夫,便到的村口?一处牌坊下。

这里是村民日常集会,宣布朝廷律令赋税的地方。

一座深漆高耸的牌坊矗立在村口?的石碑前,上书?四个大字“贞廉流芳”,已经斑驳脱落,那?流芳二字皆少了撇那?二点?。

石碑上写些“景泰七年…”褒奖两位守寡卅年的贞女,由山西道承宣布政使特授金田村。

牌坊石碑皆是古意悠远,不难想象它们在百年前树立起来时的荣耀。

古牌坊下搭了个简陋的台子,此?刻台前人头攒动,百余人里大多都?是青壮年男子,少数几个中年妇人夹杂其中。

人群中议论?的嗤笑的,显出种不寻常的热闹和兴奋。最前头有个带了金簪的年轻妇人,在一众粗衣麻裤的村民里十分显眼。

她身边站了个同样穿戴不错的年轻男人,妇人似乎正对?着?台下的什么人破口?大骂,而那?个男人如丧考妣,却是一句话都?没的。

“走,近前看看去。”楚山浔不放过任何?一个体察市井民生的机会,也不管福桃儿脸上的惧意,捏着?她的腕子就从台边挤过去。

“哎,主?子……”福桃儿本能地觉着?不会有甚好事,少年力气还是大她许多,还不待她推脱,只听台上一声锣鼓,敲静了一地的私语喧哗。

“诸位父老!”一个鹤发苍颜的高瘦老头叫人扶着?站上了高台,他瞧着?已至耄耋,喊起话来,嗓音老迈却声如洪钟,“肃静!”

老者威严地扫视一圈,等着?台下止熄最后一线议论?,才缓缓地沉声说道:

“寡妇金余氏,夫死三年,今不顾名洁,勾引乡人;不知廉耻,盗人钱财。上不孝公婆,下不恤叔侄,其罪累积如山,经乡人合议,处木驴之刑。”

老者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底下人泰半都?听不甚懂,却有好几个听着?那?刑罚止不住窃笑的。

楚山浔倒是听懂,却不明白何?为‘木驴之刑’,他侧头同胖丫头对?视一眼。福桃儿也是疑惑地摇了摇头,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家,江阴又是个民富物丰的开化之乡,故而对?这种阴毒刁钻的刑罚也是未有所闻。

“吊起来!”

随着?老者一声令下,一个年轻女子衣衫不整得被吊在了半空中。

福桃儿惊得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得朝后退了半步,还踩了那?衣衫精良的男人一脚。

她却连抱歉没心思说,那?男人也只是低垂着?头,魂灵都?飘去了九霄云外似的。

被吊起的年轻女子看不清表情?,一双眼睛闭得死死的。她上身的外衫没了,只余半件打着?补丁的粗布小衣,细嫩雪白的肩颈胳膊尽数暴露在日阳下。

这倒还不打紧,真正骇人的却是,她下身全然不着?片缕,光裸修长的两条腿无力地垂荡在半空中,就连那?最隐秘的地方,也丝毫没有遮挡,就这么裸/露在众人眼前。

人群中比初来时静了许多,到底一些乡民还是有些怜悯和人性的。瞧着?眼前这惑人的玉体,以这般屈辱的姿势呈现,许多人都?只是扫了两眼,便扭开了头去。

碍于里长的命令,众人要在这儿观刑,不得随意离开。

“姥爷的!”楚山浔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低头就说了句脏话,他扯住身边的丫头,掉头就要离去,“这都?甚妖魔鬼怪的,真是晦气,回去了。”

意料之外的,身边人却是纹丝不动得站着?。

他又蹙眉扯了一下……

还是不动。

胖丫头这是在同他较劲?

回头就见?福桃儿双拳紧握,正抬了头,毫无顾忌地盯着?那?老者和台上几个正在绑绳的男人。

她那?双平日里细弱无神的眸子透出怒色,瞧得楚山浔也是一怔,这还是那?个平日里对?他卑躬屈膝的胖丫头吗?

那?老者柱杖捻须,老神在在地扫视下方,他自?然同福桃儿的视线碰在了一起,却只是停留片刻,也不去理这外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