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远在漠远斋的福桃儿,她自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番惊心动魄的变故。
申正刚过,鹊影帮着她梳洗干净。捡了身素净的对襟广袖衫子,又配了支寻常的镂花银簪,便是尽妥了。
端坐铜镜前,福桃儿微低了头,还是有些不惯这样体面的打扮。
\"这衣袖做起活来,可是拖累。\"她比了比能钻人的广袖,抿嘴朝后玩笑。
镜中人脸盘小而圆,一颗尖尖的虎牙不经意露出唇畔。
“你还是穿鲜亮的好看。”鹊影对着镜子端详了番,“素净的倒像个姑子似的,老气。”
鹊影说话简练实在,尾音却总是同那双柔顺的眼眸一般,低低的,软软得朝下垂去,纵是说着责判的话,听着却也是绵绵密密得暖人。
是以在她面前,福桃儿觉出了和善真心,也就短短半月,便是毫无芥蒂的相处了。
“便是穿了王母娘娘的仙裙,也比不得姐姐好看。”福桃儿的虎牙彻底露了出来,藏了股揶揄人的俏皮。
正要再还口时,外头便传来纤云的唤声:“好了没,爷说要早些过去。”
“哎,就来了。”
打开房门,工工整整的福桃儿对着少年行了个礼,这穿戴打扮,实在通俗的很,就差没在脑门上写个‘通房’二字了。
果然是佛要金装,人靠衣装。打扮了一番,远看去,这丫头也就是个不出彩,好像不那么丑胖的扎眼了。
楚山浔状似无意地上下又打量她一圈,暗道祖母眼光的厉害。这模样若是养个几年,便是再苗条许多,精心打扮了,也最多是个貌平不丑。外人瞧了,也只会说他‘好德而不好色’,往后也绝不会成那扰乱家宅的宠妾。
本朝权贵男子,纵然是驸马爷,听说也免不得纳几房妾侍。楚山浔年少,却也已经渐渐懂得女儿美丑。他正眼盯着打扮得体的胖丫头,思绪已经是飘到了多年之后。
到时他尽可以纳看得上的女子为妾,而福桃儿本分木讷,倒正好可以上敬主母,下压仆妾。
见楚山浔只是这么盯着自己,福桃儿搞不清状况,只是低了头稳立。一旁的鹊影却是欣慰,只以为五爷是悟了,这就看出了傻丫头的好来。
“去西屋里再借根好簪来。”他随口朝纤云道。
纤云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抱了个妆奁,里头躺着簪环首饰。楚山浔瞧了瞧,一眼就看中了根盈透无暇的碧玉莲花簪。
手伸到一半,思量了会儿。金玉金玉,还是玉尊贵,倒不贴合身份。遂转了向,随手挑了根颇细巧别致的蓬莱双梳簪。
锦衣秀美的少年两步走到她身前,先抬手拔去了她髻上简朴的银簪,将那双梳金簪斜斜一插,一朵蓬莱六瓣花便在福桃儿的鬓边盛开,同她今日这装扮也极是相称。
“赶明儿去如意馆自挑几个式样,让师傅替你打两根。金簪子挑花样繁杂好些的,玉的、银的也备两些,素些便好。”
“奴婢谢过主子。”
这一次再去,福桃儿是跟着主子穿廊过巷慢慢走过去的。她穿着的衣料轻软透气,背后的伤也结了痂,这两日也未曾派活,日日只在二院同鹊影闲度养伤,是以整个人精神便显得好的多
到了藕生苑,却见门口已经停了数顶小轿。楚山浔脚步一顿,嘱了她一句进去只管跟着自己,便朝内院进去了。
“呦,瞧咱曾姨娘这小嘴甜的……”快到堂屋了,里头便传来个陌生好听的女子声音,“听说五弟也新收了个通房,这倒是好,到后日家宴,叫我也见见。”
门外的两人同时脚步一顿,楚山浔还是觉着自己唯一这个通房太鄙陋丢脸了些,福桃儿则是晓得了这宅院里女人的厉害,此刻纯粹是要见生人的紧张。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浔儿,快叫这小丫头上前,给大奶奶瞧瞧。”
“给大奶奶请安。”
面前的妇人生得极是高挑瘦削,眉眼五官说不上太好,下巴削尖,福桃儿只瞄了一眼便觉得同嫂嫂梁氏有那么几分神似之处。
“呦,快快起来。”常巧云竟是亲自作势要去扶她,大丫鬟东萍便马上接过,将福桃儿搀了起来,“这丫头好姓氏,又是至阳的八字,这相貌嘛,倒真如老祖宗说的好福气。”
大奶奶常巧云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粗听叫人亲近,利落之姿同梁氏却又是全然不同的。
“大嫂也来挖苦我。”楚山浔年幼,不用避忌,直接就朝封氏边上的空座坐了。他虽厌烦大哥时常摆谱教训自己,对着府台家小姐出身的大嫂,却总算还算谦恭有礼。
几个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问候话,听着也还算温馨。福桃儿虽是通房,到底还是个下人,无人问她,便安静地在边上站了。
似乎有道灼热的视线,她微微抬头,正巧同一双盛气凌人的眸子对上了——是碧树。
“瞧我这记性,听说三弟新得的曾姨娘同福丫头认识。”常巧云同婆母云姨娘说了句,“两个年轻姑娘家家,倒不如叫她们偏房叙旧去吧。”
碧树笑着领了命,上前故作亲热地挽起福桃儿的胳膊,就要朝外走。
老太太也发了话,叫她们自去玩儿,福桃儿便只得硬着头皮任碧树挽着出去了。
到了偏殿,碧树啪得一声嫌恶至极得将她的手打开,冷笑着从头到脚打量着她。
“瞧你这穿戴,倒是愈发上台面了。”楚山铮风流随性,通房众多,做丫鬟的自然还是巴望着留在漠远斋里。碧树如今虽已经抬了姨娘,却还是咽不下这口含酸泛妒的气去。
“姐姐谬赞,不过是按规矩随意穿的。”福桃儿蹙眉,想着说两句便找个由头离了这处,免得要生枝节。
“乱喊什么。”碧树冷哼一声,“三爷是嫡子,五爷是继嫡子。你方才也听得了,大奶奶都喊我声曾姨娘呢,你不过是个通房。说白了,我是主,你的身份可还是仆。”
因着这层身份上绝对的压制,碧树说话的口气比从前收敛含蓄了许多,可那话里头的意思却仍是不善。
“曾姨娘教训的是。”福桃儿懒得去同她对嘴,敷衍接了句便想退出门去。
碧树见她全然不往心里去,反倒又糊涂泛起怒意来。她扬手拉住了福桃儿胳膊,放重了语气,为难道:“我既已抬了姨娘是主,为何见了我不行大礼。”
名分上通房的确还算是丫鬟谱牒,可宅院里头没有生养的,还从没见哪个姨娘有这般体面的。福桃儿也不全是个随人乱捏的软柿子,如今她也算看明白了,只要自己无错,凭着楚山浔要讨好老太太的心思,也是不必太过如履薄冰的。
她当即轻声反驳道:“奴婢劝姨娘一句,您往后莫再嫡子庶子的挂嘴边上。这宅院里是谁当家您忘了吗,听说阖府上下的开销月例也全是大爷担负的。说句重的,方才的话若被正牌主子听了去……”
她一口气絮絮叨叨,平铺直叙了一长段。粗听碧树还愣了一下,待细细回过味来,才反应过来,这胖丫头话里话外,没一处不是在挑刺暗讽。
“你个小贱蹄子!看我不……”碧树脾气上来了,又恨得想去厮打,想到雪歌的下场,她还是停了手,只将毫不掩藏的恶毒嫉恨都敛进了眸子里,“呵,五爷从小不喜丑胖之人,要他对你留情,做梦!你就等着被主母赶出府去吧。”
听了这话,福桃儿暗自苦笑,她要的可不就是五年到期,毫发无损得被逐吗。
此间的情仇得失同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嘛,思及此,福桃儿竟朝着碧树和善地笑了笑。颇有些语重心长地望着她的眼睛说道:
“权为了阿娘的一点药钱,我才入的府,姐姐缘何要这般恨我。如今您被三爷抬了姨娘,往后很该用心在三爷身上,最好的同云夫人一般生长子,抬了妾。要走的路还很长,奴婢这种都不该您费心思的。”
一番话说得恳切又在理,配着福桃儿那张粗陋无害的圆脸盘子,碧树倒如开悟了一般,有些茫然地立在当场。一时都不知怎么答了。
她只得冷哼一声,甩下她便去开偏殿的门。不成想,殿外却静静得立了个人,像鬼魅一样,不言不语地就这么瞧着她,似是听了许久壁角了。
“五、五爷,这,三爷嘱我早些回去呢。”碧树对着他有些打怵,忙胡诌了句就想离开。
楚山浔干咳一声,他冷厉的桃花眼先是扫了下碧树。方才跟来,原以为这胖丫头定然要被欺负的,却是见了她意外的口才。
“不必了。”他看着碧树颤了下身子,才接口道:\\\"父亲回来了,正同大哥三哥在堂屋陪着祖母。\\\"
说完,他朝福桃儿点点头,便示意两人跟上,索性一并将家里人口拜见了,也算是过了明路了。
绕过荷风阵阵的藕花池,才踏进主院门边,就听两个男子对话的声音。
“明哥这个法子好,待为父南下与你疏通些。”
“只是还需些精通当地风土的可靠伙计,开分号事关重大,儿子也还在筹划中……”
后一个年轻些的声音一开口,福桃儿就觉得十分耳熟,等着走近了,她突然觉着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心口,几乎要迈不动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