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相决(二)

流云蔽日,剑上流转的寒芒刺入双目,白玉蹙紧眉头,竭力定睛去看,只见一名黑衣少年手握长剑,立于李兰泽肩后,面部被晦暗的光线及纷扬的发丝遮掩,只隐约可辨一双锐利的眼睛。

白玉凛然,一时难辨形势,沉默中,那黑衣少年眼眸微挑,审视李兰泽,道:“你?是个男人?”

李兰泽眉目不动,应道:“是。”

黑衣少年略微沉吟,又道:“也是潜入殿中的刺客?”

这一问下来,白玉和李兰泽齐齐一震,对视一眼后,立刻明?白此人身?份——所谓“也是刺客”,即,他定是刺客了。

念及先前同白玉的争执应该全数被他听去,李兰泽坦然道:“是。”

黑衣少年所握之剑微微撤开,却并不全然放松,青涩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戒备:“我乃衡山派六弟子谢令辰,你?面前拿剑的,是家?师千金贺淳,不知阁下是敌是友?”

耳闻这俩大名,白玉心头一跳,万料会在这个地方碰上匡义盟中人,更料不到的是,后背之剑竟会出自?三月前被自?己挟持于古道上的贺淳。

想到当夜贺淳对自?己那一通声泪俱下的大骂,白玉胸口翻江倒海,满脑只是四字——

冤家?路窄!

李兰泽敛眉,目光自?白玉背后的贺淳脸上略过,肃然道:“如伤我怀中人,则是敌;不伤,即是友。”

谢令辰和贺淳俱是一愣,不知李兰泽何出此言。

李兰泽也不解释,只护着白玉,默不作?声。

谢令辰不安道:“你?怀中是何人?”

李兰泽薄唇一动,不及答,白玉偷偷在他衣襟上用力一抓。

李兰泽话至嘴边,憋回去,改口道:“师妹。”

谢令辰狐疑道:“那你?又是何人?”

李兰泽道:“能与?二位戮力同心即可,何必深究身?份?”

谢令辰抿唇,沉思?片刻后,示意?贺淳撤剑。

紧张氛围随两把?长剑的撤去消散,白玉离开李兰泽怀抱,转头看去,斑驳树影里,一名黑衣少女持剑而立,虽然形容憔悴,甚至蓬头垢面,然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烁亮依旧,赫然是贺进之女。

白玉上下把?她一扫,心底唏嘘。

三个月的囹圄之苦,把?一个小家?碧玉活生?生?折腾成了叫花子。

幸而及时止住李兰泽自?报家?门,否则今日必然又得遭受一番声情并茂的控诉了。

白玉慨然,默默撤开视线,然而先前那极其短暂的一眼,已然把?贺淳看得面红耳赤,提着剑垂头走至一边。

“刚刚听二位说,有意?潜入地牢救人?”谢令辰心系正事?,顺势化解尴尬。

李兰泽道:“只我一人,我师妹有紧要之事?,须先离开无恶殿。”

白玉反驳道:“我没有紧要之事?。”

李兰泽蹙眉,白玉无视,径自?道:“二位刚从地牢里逃出来?”

谢令辰点头。

白玉道:“牢中情况如何?”

问的乃是匡义盟及六门家?眷的情况。

谢令辰会意?,恨声道:“匡义盟和六门的前辈们都中了十香软骨散,内力全无,终日被困于魔宫暗牢,受尽折辱,乐贼更企图利用六门家?眷逼迫各位掌门做魔教鹰爪,替他屠戮武林,我与?师妹在家?师谋划之下,苦熬多日,今日方有机会潜至此处。”

白玉心念疾转,不想乐迩所谋竟真跟先前李兰泽猜测的一样——并非直接给六门家?眷下勾魂草,而是先下十香软骨散,借以控制六门当家?。

也是,勾魂草千金难求,属百草司中一等一的秘药,纵使乐迩有心,恐怕也难一下子勾住近百人的“魂魄”,倒是利用俘虏过来的家?眷,逼迫那六人——噢,不,加上盟主江寻云,七人服下勾魂草更为靠谱。

白玉定神,道:“你?们有何打算?”

谢令辰道:“去百草司中夺取十香软骨散的解药,再返回地牢,助各位前辈恢复内力,冲杀出去!”

白玉笑道:“口气?倒是不小。”

谢令辰微微皱眉,白玉道:“你?二人也没什么内力吧?”

刚刚两招剑出得煞有介事?,可是细细一察,便知外强中干。

谢令辰和贺淳面色紧绷。

白玉道:“地牢距此至多三里,步行约莫半刻钟,加上避开眼、伺机而动的时间?,我算你?们离开地牢至今一共半个时辰。不过区区半个时辰,就开始被全殿通缉,你?们真觉得,自?己能望到百草司大门?”

贺淳忿然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玉微笑,道:“我想说,二位碰上我,算是跌跟头捡金条——走运了。”

贺淳将信将疑,白玉用胳膊肘一撞李兰泽,洋洋道:“我和师兄刚从百草司过来,眼下所穿,便是司中侍女服饰,进入百草司拿药,一点儿不成问题,二位如想救牢中前辈,不妨与?我们做个互利共赢的交易。”

贺淳闻言激动,又有些忐忑,同谢令辰对视一眼后,紧张道:“什么交易?”

白玉垂眸,道:“我们有个消息,需尽快传给镜花水月外小崖上的一位朋友,二位如能办到,我和我师兄必当赴汤蹈火,助牢中前辈恢复内力。”

贺淳惊喜交集,便欲应下,谢令辰却怀疑道:“你?们连姓名都不肯透露,我们怎知能否信得过?”

白玉扯唇,道:“我都愿把?你?送出去了,还能害你??”

谢令辰张口结舌。

白玉不给对方深思?熟虑的机会,掉头而去:“罢了,何必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三哥,走。”

“等等!”

两人方一转身?,贺淳突然在后急喊,李兰泽便欲停留,却被白玉拉着阔步而去,贺淳眼看追不上,慌忙之中,竟“噗通”一声跪下地来。

白玉回头,神色一变。

“淳儿!”谢令辰目定口呆,过去拉贺淳,却被她挣开。

白玉肃然道:“贺姑娘,你?师兄说得对,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贸然一跪,恐会成终生?之恨。”

贺淳握拳跪在青石地上,垂着头道:“姓甚名谁,有何干系……地牢所困,除我父兄之外,更有数十近百的江湖肱骨,无辜妇孺,但凡是有心施救之人,便当得起?我贺淳一拜!二位今日如真能救他们于水火,别说是跑腿送信,便是刀山剑树,龙潭虎穴,我贺淳也在所不辞!”

干燥的青石砖被两滴眼泪溅湿,贺淳倔强地抬起?胳膊,极快把?眼里的泪水抹去。白玉望着她始终低垂的头、又始终挺直的背脊,胸中一梗,撤开眼,道:“起?来。”

贺淳不动。

白玉皱紧眉,沉默一瞬,上前把?她一拽而起?。

贺淳被迫抬头,撞上白玉双眸时,心底一惊。

“百草司在西南方,跟我走。”白玉垂落眼帘,掩去目中惘然之色,踅身?走出深巷。

***

警钟长鸣之后,全殿戒严,巡逻一拨紧跟一拨,七大分堂至少有三堂都在带着人满殿地跑。

贺淳和谢令辰内力尽失,无法施展轻功,一遇险情,十分被动,白玉和李兰泽相机而动,弄晕两名开阳堂教徒后,让贺淳、谢令辰把?教徒的衣衫换上,乔装成殿中人尾随在后。四人且躲且战,尽可能避开大动静的正面冲突,耗时近一个时辰,方抵达百草司墙外的一座小院。

此时余晖脉脉,金乌已坠至西山,古木蔽日的百草司矗立在暮帐里,肃然无声,仿佛空城。

白玉不敢妄动,示意?三人藏于墙角树影里,悄声探至墙头,拨开密密匝匝的树叶朝外窥去,面色一变。

偌大的百草司前庭,各等级的侍女在檐下分列而站,脸上面纱俱被扯落,数十张面孔在夕阳里一览无遗。

成群的侍女前方,是正与?天权对话的百草司司主金枝,其人年逾三十,素来不喜在人前暴露真容,是以定下百草司中人白纱蒙面的规矩,然而此刻在天权面前,她竟也除去面纱,大大方方地露着一张清丽而冷淡的脸。

两人面对而立,并不交流,气?氛隐约显得冷凝,这时一名天权堂弟子自?偏门后疾步赶来,抱拳道:“回禀堂主,百草司后院一间?厢房内有两名昏厥的侍女,服饰已被换过,想来正是贼人所为!”

天权点头,一瞥金枝,语气?意?味深长:“天权早向?尊主进言,金司主这处太过偏僻,平日又少有教徒巡视,极易被贼人盯上,不想,竟一语成谶了。”

金枝眼皮微垂,依旧漠然不应,天权也不废话,上下把?庭院扫视一眼,开口:“为防贼人故技重施,即刻起?,百草司交由我天权堂护卫,来人——”

“且慢——”金枝不紧不慢,淡声截断,天权眉头一拧。

金枝道:“什么时候区区一堂之主,都有资格逾越尊主,统辖我百草司了?”

天权冷笑,道:“金司主慎言,天权方才所言,乃是‘护卫’,而非‘统辖’。”

金枝眼波冷冷:“有区别吗?”

天权双眸一虚,耐性渐失,道:“金司主,眼下贼寇入侵,全殿戒严,可不是你?居功自?傲,恣意?妄为的时候。”

金枝全然不为所动,反诘道:“亦非天权堂主越俎代庖的时候。”

“你?!”天权怒目。

金枝把?摘落的面纱重新戴上,曼声道:“该查的,您都查了;该看的,您也都看了。我百草司安危,自?有我金枝护卫,天权堂主如想襄助,还请先奏明?尊主,如无尊主旨意?,任何人不得长留园中,此乃死令。”

百草司自?创立以来,仅听命于尊主一人,数十年来,从无例外。天权碰壁,绷紧双腮,怒目横眉,自?知金枝傲慢,难以攻破,可又不肯就此作?罢。

气?氛再度冷凝。

便在庭中二人对峙之时,白玉福至心灵,悄然下得墙来,对藏匿在树影底的三人比着手势,沿墙朝百草司后院行去。

司中侍女俱汇于前庭,入后查探的天权堂弟子也已尽数返回,四人这一去,竟是顺风顺水如入无人之境,不消片刻,即抵达司中三丹阁。

百草司位置幽僻,三丹阁更坐落于假山小湖后的松影深处,云窗月户,阒静无人。白玉老马识途,领着后面三人探至阁前,视线落至门前的广锁上,眉心一蹙。

此时去前庭偷钥匙,已然不可取,白玉抓起?广锁,抡刀一砸,竟然砸不破。

“锁给我。”正烦躁,耳畔落下李兰泽平静的声音。

白玉侧目,把?广锁交给李兰泽,李兰泽垂落眼睫,自?髻上取来一支发簪,灵巧地在那身?残志坚的锁孔里拨弄片刻,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锁竟真开了。

白玉扬眉:“你?什么学会这玩意?儿的?”

李兰泽把?发簪插回髻上,开门:“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

时间?紧迫,四人不敢耽搁,入阁后,分头去寻十香软骨散解药。

阁内壁柜林立,抽屉成千上万,屉中瓷瓶更多如牛毛。四人翻找一阵,所获不是美容养颜的驻颜丹,便是强身?健体的固元丹,贺淳偶然拿起?一瓶,瓶身?大写着“壮阳”二字,令她似懂非懂,一时举着细看。

“不是这个。”白玉忙给她弄回去。

前三排壁柜已经翻完,全是些无关痛痒的补品,谢令辰心急如焚,骤然拉开第?四排的一个抽屉,安静的阁内突然阴风乍起?,一片黑针自?四面墙缝里迸射而出。

白玉眼疾手快,抱住贺淳伏地一滚,那厢,李兰泽亦护住谢令辰,险险避至柜后。

暗黄地板、朱红橱柜上,排排黑针密如野草,谢令辰魂飞魄散,贺淳被白玉护在胸前,亦是色变震恐。

然而更糟糕的是,机关被触动,警报又响,三丹阁外,铃声震天。

白玉面色骤变,把?怀里贺淳拉至一边,令她藏于柜后,交代道:“别乱动。”

贺淳看她要走,慌道:“你?小心哪!”

白玉心道,你?俩老实些,我比谁都好。然而一瞥这少女大眼中正儿八经的担忧之色,又心下一软,闷声答:“知道!”

既然第?四排橱柜开始触动机关,那他们所需的十香软骨散解药十有八*九便盛放于其中,白玉小心翼翼避开地上黑针,目光自?层层抽屉上的标签巡过,果然在左起?第?六层抽屉上看到了“十香软骨散”五字。

照谢令辰拉开抽屉后的结果,恐怕每开一个抽屉,都会触发一道机关。白玉聚精会神,探手勾住拉环,深吸一气?后,率然拉开。

与?此同时,抽屉中赫然贯出一把?利刃,有如劲敌冲杀至前,奋然一击,白玉偏头闪避,扬起?的面纱被刀锋贯穿,自?脸上撕落。

“铿”一声,利刃勾着面纱插在一面壁橱之上,白玉回头,清晰、明?艳的五官落入贺淳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有一点点肥(小声)

今天我荷包也有一点点肥(大声)

——

快把你们的金爪爪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