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相别(一、二)

(一)

繁星一动不动地镶在夜空里,白玉一动不动地坐在夜色里。

驴车行驶在崎岖的?乡野小路上,一会儿颠来簸去,一会儿风平浪静,小黄狗窝在白玉怀里,终于被一个“大浪”颠醒过来,四条小短腿上上下下地一蹬。

白玉一震,放空的?思绪收回。

旁边,驾车的?陈丑奴默然而坐,身躯安静如一座大山,白玉顺顺狗毛,向他挪了挪,往他臂膀上靠去。

陈丑奴拿竹条的手微微一动,继而也向她挪了挪,改换另一只手拿竹条。

一点一点的萤火飘浮在黑暗里,将一辆驴车带往家去。小黄狗靠着白玉,白玉靠着陈丑奴。陈丑奴沉默如大山,白玉沉默如小山。这一夜,他们的沉默再?一次互不相干,却没有互不相让。

回到小院,陈丑奴去厨房里收来茅草给小黄狗扎窝,白玉捧着一截蜡烛,和小黄狗一起坐在草地上,看他扎窝。

完工后,他一头汗,白玉抽出一只手,捏起袖口替他擦汗。

陈丑奴低头来看她,他的?眼睛被身后的黑夜映衬得很黑,又被面前的?烛火映衬得很亮,白玉笑了笑,他终于也笑了笑。

这天夜里,陈丑奴很热情,温存后,他将她抱得很紧很紧。

夜半,白玉起夜,走到院外,看到一院子皎洁的?清辉。银河横在天边,汹涌如大江,不知道牛郎和织女有没有顺利相会。白玉默默望着,忽然又转头,将这间小院一点点地看过去。屋舍,槐树,篱笆,石桌……被拴在树下、正酣然梦中的小黄狗……这些,突然间也一闪一亮起来,像变成了天上那条汹涌的?银河。

白玉想,她或许也是来赴会的?,赴完,便该要走。

只是这一场相会,一生只有一次,一走,便永是陌路。

***

七月八日,是个好天气。

白玉把买来的酥糖糕点分成三份,一份自己留下,一份给幺婆婆,一份给何素兰。

陈丑奴在老槐树下喂小黄狗喝米汤,喂完,走进堂屋里,白玉给他喂了一块绿豆糕,道:“婆婆最近怎么都没来看我们?”

陈丑奴嚼糕点的腮帮微顿,沉吟道:“昨日七夕,婆婆估计也赶集去了。”

白玉点头,道:“我们今天去看看婆婆吧。”

陈丑奴一怔,白玉道:“我给婆婆分了一些糕点。”

陈丑奴顺势往方桌上看去,昨日从五味斋买回来的一大堆糕点酥糖被齐齐整整地分成了三份,每份一样,均匀得?像是杆秤量过。白玉跟过来,道:“还?有一份是何素兰的。”

陈丑奴不作声,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把桌上的?糕点拨了拨,调成了两份小的,一份大的?。

白玉:“……”

糕点里有绿豆糕、米糕,糖里有桃酥、饴糖、米花糖,陈丑奴瞅了瞅,又把另两堆里的?酥糖都拨过来,放进那堆大的里去。

白玉盯他:“你怎么这样小气?”

陈丑奴也盯她:“用的是攒给媳妇的?钱。”

白玉:“……是你自己嘴馋吧?”

陈丑奴微一挑眉,也不否认,又拿起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吃了。

白玉啼笑皆非,拿方巾把另两堆糕点包好,再?把剩下那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神龛下,转头时,陈丑奴还一动不动地守在边上,跟个监工似的?。

“没贪污你的?。”白玉怼他。

陈丑奴笑,伸长手臂在神龛下一捞,拿住块桃酥,塞进她的小嘴里。

白玉叼着那块突如其来的糖,瞪他。

陈丑奴道:“何时去?”

白玉把酥糖吃进嘴里,想了想,道:“早上去婆婆那儿,下午去何素兰那儿?”

陈丑奴点头:“嗯。”

白玉又道:“你跟我一起去,还?是我自己去?”

白玉知道他几?乎不进村子。

陈丑奴答:“我同你一起。”

一炷香后,陈丑奴把小黄狗拴在树下,而后戴上帷帽,跟白玉下山。

幺婆婆住在东屏村南边的油菜花田边上,挨着一户天天鸡飞狗跳的人家,就是她先前常挂在嘴边的?“二狗”。

二狗脾气急,是根一点就着的?油柴,心肠也跟着了火的柴一样——热乎,亮堂。幺婆婆不上陈丑奴那儿去时,多半是由他陪伴、照看。东家长、西家短地一唠起来,幺婆婆自然也把陈丑奴“喜从天降”的?事同这家人原原本本地分享过,故而陈丑奴带白玉过去时,倒也没引起多大轰动。

只是二狗一夫妻到底还?是瞪直了眼——

万万没料到陈丑奴会有这等?的?艳福。

陈丑奴和白玉的?探望对幺婆婆而言,也是“喜从天降”,不过喜完过后,又开始生忧——忧村里的?泼孩儿一窝蜂冲将过来,当众拿陈丑奴起哄。

收下糖后,幺婆婆含着泪敲拐杖,撵人,嘴里一个劲儿嚷嚷:“以后不带个孙子来给我抱,不许登我的?门。”

陈丑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也自觉在村中待着别扭,邀幺婆婆常去家里走动后,便牵上白玉去了。

许是先前大闹野柳村的?事迹已经广为人知,这一进一出,所及之处,竟是畅通无阻。

午后,两人又去野柳村找何素兰。

这一路,则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何素兰的亡夫姓刘,名?根生,跟那刘老汉本属一宗,在野柳村算十分没落的一族。刘根生自小失怙,母亲改嫁得?早,他由奶奶养大,在二十岁那年娶了三十里外——河下村的?何素兰。婚后不到两年,刘奶奶撒手人寰,紧跟着,又开始把刘根生也一径地往地底下带,折腾几年后,得?偿所愿,丢下一个面黄肌瘦的何素兰和两个哭都哭不大声的?孩子,继续在这人间胼手胝足地过。

两人去时,何素兰正坐在一截土墙底下缝补衣裳,土墙边上有两间茅屋,屋后是一大棵绿油油的柳树。蓬茸的绿条一直垂到窗边,在微风里飘飘荡荡,把何素兰纤瘦的身条也衬得格外弱不胜衣。

陈丑奴跟在白玉身后,不多话,一概寒暄,皆由白玉负责。

同幺婆婆一样,对于这对新人的?造访,何素兰亦是倍感意外,惊喜之余,又生局促、赧然。

最后还是在屋里哄完小妹的大宝登场化解了这场尴尬。

白玉将一包糖塞进大宝手里,何素兰抢过来,大宝复又去抢。

抢一下,劝一下,骂一下……这氛围也就活了。

何素兰从屋里搬来小板凳,将二人带到柳树底坐下,又忙不迭地去倒了两碗茶水。陈丑奴正巧渴,欣然接过。白玉捧着茶碗,看院子里吃糖吃得?舔手的?大宝,道:“大宝多大了?”

何素兰笑道:“月底就满六岁了,可总不长个儿,瞧着跟别人家四岁的?娃娃差不多。”

白玉宽慰:“男孩个头本就长得慢,无病无灾,便是最好。”

何素兰称是,又问起白玉年龄,得?知竟只自己小一岁,好不意外。

闲聊之中,屋内突然传来啼哭声,何素兰还不及动,大宝已熟稔地冲将进去,把那哭声哄停下来,过后跑到门边朝何素兰喊:“娘,可以喂妹妹吃一口糖不?”

何素兰道:“你将那饴糖给她舔两口。”

又强调:“最多两口啊!”

大宝答应,眨眼即没了影儿。

白玉道:“大宝真乖。”

何素兰笑,略略看一眼陈丑奴,向白玉附耳:“你也赶紧生一个吧。”

白玉脸上一红,欲言又止。

大宝在屋里喂完小妹,又捧着那包糖跑出来,先到何素兰跟前,掏出一块绿豆糕喂给她,后又到白玉面前,羞赧地掏一块桃酥给她,最后,大宝挪向沉默在旁的?陈丑奴,仰头盯着他帷帽下的?皂纱看了半晌,缓缓抽出纸包里的?最后一块饴糖,向他递去。

陈丑奴愣了愣,伸手接过。

赤金色的饴糖在日光下亮晶晶的,捏在手里,则热烘烘、黏糊糊的?,陈丑奴将它吃进嘴里,过后又学着大宝的?样子,舔了舔指头。

大宝一笑,微红着脸,喜滋滋地跑开了。

何素兰留二人吃饭,白玉以家中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小黄狗为由,婉拒了。

日暮,火烧云一片又一片,白玉走在野花灿烂的?田埂上,向陈丑奴道:“大宝很喜欢你呢。”

云低,风轻,火烧云很红,把白玉的?脸也照成一片绯红色。

陈丑奴道:“你何时也给我生一个大宝?”

白玉的?脸很红,把火烧云也照成一片绯红色。

陈丑奴走在绿葱葱的田埂上,笑。

白玉转身,向前大步走去,过了会儿,又停下,回头来问他:“你觉得?何素兰怎么样?”

暮风把田埂两侧的?禾苗拔得?高高的?,白玉站在一片绿海里,陈丑奴也站在一片绿海里。

“不错。”片刻,陈丑奴答。

白玉微笑,笑完,向绿海深处走去。

她今日穿的?是红衣,她行走在绿海里的?背影,像从天上流下来的一片云。

(二)

这两天,白玉特别忙,又是学女红,又是帮忙洒扫庭除、洗菜做饭。

陈丑奴时而看到她坐在水井边淘米,时而看到她跑去院中浇花,时而看到她把新买的?布匹摊开在堂屋桌上,用剪刀小心翼翼地裁,时而又看到她去厨房里偷来刚蒸熟的?甜玉米,跟小黄狗一道屋前屋后地蹿……

时而,也看到她突然面向寥廓的?云天站住,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云蒸四野。

陈丑奴把小黄狗抱过去,在院外、云下和她并肩而立,他抓了抓小黄狗敞开的?肚皮,向白玉道:“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白玉敛神,看向在他侍弄下舒服得?眯眼的小黄狗,道:“不是……叫阿黄吗?”

正巧他以前也养过一只小黄狗,用这只来替代,再?适合不过。

陈丑奴道:“阿黄只有一个,它也只有一个。”

白玉一震,撞上他深邃的?眼神,蓦然沉默。

陈丑奴定定?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叫‘百年’,好吗?”

他补充:“‘百年佳偶共天长’的?‘百年’。”

有风吹过,携卷着阵阵青草香气,小黄狗在陈丑奴怀里翻了个身,朝白玉咧着嘴笑。

白玉也一笑,上前摸摸它的?小脑袋,垂睫掩去眸里神色:“好。”

这是白玉来到陈丑奴家后,黑得?最早的一个夜晚。

繁星如水,明月如水,风也温柔如水,把夜下的?小院填充得?雾蒙蒙的?,像个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梦。白玉坐在院里的?草地上抱狗,向从水井边走来的陈丑奴道:“再?给我喝一坛爷爷的千日醉呗。”

陈丑奴手上端着个盆,盆里是刚刚洗干净的?碗筷,闻言道:“七夕那日都不曾喝。”

白玉想骂“小气”,转念又忍住,改道:“所以今日补上嘛。”

陈丑奴不动,似在犹豫。

白玉不给他犹豫的?时间,一下子从草地上起来,将小黄狗塞给他,而后端过一盆碗筷,大摇大摆往厨房里去。

陈丑奴抱着狗,依旧不动。

白玉用后背抵住厨房的门,脸埋在昏黑的?光线里。逼仄的?厨房里还?残留有晚餐的?味道,炝炒的?土豆丝的?又酸又辣,丝瓜汤清甜可口,苦瓜肉片鲜美多汁……酸,甜,苦,辣,一样也不缺,一样也不散场。这是她和他的?饯别。

厨房外,是小黄狗欢快的?叫声,白玉走到橱柜前,把一盆碗筷放下,踮脚拿下柜上的?两坛陈酿。

陈酿密封多年,酒坛的?封口蜡上都积了尘,白玉一点点地擦拭干净,然后将坛盖揭开,掏出怀里的?忘忧水。

忘忧忘忧,至此以后,愿你无忧。

开始是我的?事,结束是我的?事。幸是我的?事,不幸也是我的?事。

只有无忧,我希望是你的?事。

陈丑奴在院里遛狗,白玉抱着酒坛从厨房里走出来,两坛。

明月照在她白皙的?脸庞上,也照在她怀里熟褐色的酒坛子上,她笑,唇红齿白,眉眼粲然,一下子攫住陈丑奴的目光。

“陪我。”她大喇喇走过来,径自在草地上坐下。

陈丑奴也席地而坐,这一次,他们挨得很近,即使酒香飘溢,也不会彻底吞没彼此的气息。

白玉替陈丑奴揭开坛盖,递给他,扬眉:“你酒量好不好?”

陈丑奴单手抓住坛沿,也扬眉:“不好。”

白玉莞尔,双手抱起酒坛跟他一碰:“今晚喝垮你!”

陈丑奴啼笑皆非,举坛饮了一口,转头时,白玉正喝得?咕噜咕噜的?,像个小小的汉子。

“到底是喝垮我,还?是喝垮你自己?”陈丑奴转开头,望向深深的?夜。

白玉饮罢,长出一气,水润的?眸子里泛起红来,像是喝得?很痛快,她用力眨眨眼睛,突然用胳膊肘撞了身边人一下,板脸:“你太斯文了,不作数,重来。”

陈丑奴笑,笑完,双手捧起酒坛,仰头一顿豪饮。

白玉盯着他上下跳动的喉结,一时惊了。

小黄狗嗅到醇香,绕着两人东转来,西转去,尾巴摇得?跟个风车一样,陈丑奴顾自喝着,酣畅淋漓,豪气冲天,爽快得?仿佛不顾一切,不惜一切。

白玉定?定?看着,泪掉下来,突然用力把他的?酒坛子夺过。

陈丑奴震了震,看向她。

大概是因为流泪,白玉竟恍惚间觉得?,他的?眼中,也是有泪的。

“哭什么?”

在雾蒙蒙、也泪濛濛的?视野里,白玉听到陈丑奴这样问。她胸口一酸,眼泪流得?更长,也更烫。

“我没哭。”她瞪大眼睛,故意这样说。

陈丑奴看着她,不再?有话,他没有去擦她的?泪,他拿回属于自己的?酒,再?一次扬起头。

夜风骤至,吹乱他鬓边的发,吹灭他眼里的?光华,够不着琼酿的小黄狗在两人身边发出不满的控诉,他吞咽酒液的声音也毫不示弱——咕咚,咕咚……像一只愤怒而绝望的?拳头……

白玉怔怔坐着,不再?去拦。

她的泪没有流完,他的?酒喝完了。

他醉倒在水一样的、想来是很冷的草地上,侧过身,把她抱住。

她抱着自己的?那一大坛酒,后背抵在他滚烫的胸膛上,她听到风在树上游弋,她听到蝉在树下低语,她听到自己开口:“你还?记得……那天在客栈里听到的‘许攸同’吗?”

陈丑奴的气息喷在她颈窝里,很均匀,也仿佛很平静,白玉听到自己说:“许攸同就是我。”

说完这一句,她突然沉默,然后深吸一气,摸索着,把陈丑奴的手抓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放上。

她把她的心脏交给他,睁大眼睛,泪水唰唰地往下砸。

她说:“这就是我的?疤。”

月色那样浓,星光那样灿烂,白玉流着泪,却又低低笑起来,道:“不过,我不叫许攸同,‘许攸同’是我顶替的别人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叫赵彤,闺名叫彤彤。我是山东章丘人,爹娘开了个镖局,会耍红缨枪,可是我想学剑,他们不让,我就从家里逃出来了。”

十二岁那年,她挎上一个包袱,逃出章丘老家,一径南下。入剑宗,登大堂。

她春风得?意,趾高气扬。

她不再?做赵彤,她做许攸同,做别人,做自己最向往的?、最珍爱的梦。

她立誓要学有所成,后来又更进一步,立誓要功成名?就,立誓回乡、回家时,一定?能光宗耀祖,让爹娘对自己刮目。

她确乎很上进,并且有对得起这份上进的?天赋,很快便在剑宗一众新弟子里崭露头角,得?掌教青眼,得?顾竞青眼,往后更是顺风顺水,扶摇而上。

唯一遗憾的也不过就是——人缘不怎么好。

“我太争强好胜了……什么都想赢,什么都要争第一,什么时候都急着去证明自己。他们大多不喜欢我,有些面上同我笑笑,背后则颇多不齿;有些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我多讲一句;还?有一些,隔三差五就来找我的?茬,他们在剑术上赢不了我,就竭尽所能地在其他方面欺凌我。其实,在剑宗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快乐,除了……”

除了——

一片片的?碎梦在雾蒙蒙、冷冰冰的视野里拼合,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唇齿,那人的?剑和白衣……

白玉紧紧闭上眼睛,尽可能不让那个形象恢复得?太鲜明,这些年,她害怕做梦,怕梦回七星柱下的?耻辱、伤痛,也害怕梦回年少时憧憬的、挚爱的那一抹白影。可是此刻,她还是要说,她必须要说,她要把这个人从她的?伤疤里挖出来,彻彻底底,原原本本。

“除了李兰泽——我的?三师哥。”

李兰泽是在一个冬天走进她世界里的?,他属于第二种人——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她多说一句。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冬天走来,在她的?世界里种下了春天。

他撞破她的?女儿身份,在她软硬兼施之下,破天荒地替她一瞒再?瞒。她先对他动情,在十五岁及笄的?那个夜晚对他坦白心意,他严辞回绝,却又在一次醉后将她抵在树下,生涩而莽撞地向她索吻……

他严格,正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唯独在她这里失去了规矩,失去了脾气,到最后,也失去了初心。

“十月初三,他对我说,要娶我。”

那是她进入剑宗的?第五年,太清剑法还?差最后一层即可突破。她所求不多,不想什么名?扬天下,只想博个光宗耀祖。另外,还?想跟这个人举案齐眉,相守白头。

她答应他的?求婚,告诉他,等?再?过差不多一年,她就离开剑宗,回到章丘老家去,等?他上门来提亲。

他说,好。

“十月二十,他下山历练,去前跟我说,会回来跟我看洞庭的第一场雪。”

腊月初一,她被人告发,遭掌教提鞭审讯。

她魂飞胆落,却在掌教的?逼视和逼问下咬紧牙根,坚决不认。

她那时害怕被顾竞废去武功,害怕被扔下山去,害怕从此功亏一篑,声名狼藉。

她那时还不知道,等?待着她的结果,远比她所害怕的?还?要可怕得?多。

腊月初三的?七星柱下,冷风砭骨,顾竞雷霆大发,命人扒光她的衣服,她震惊地瞪向那一个个向自己走来的男人——她的同门,她的师兄……

她怒吼,她大哭,她泣不成声,苦苦哀求……

天那样冷,她穿得?那样厚,叫得那样惨,挣扎得那样激烈,却还是逃不开那一双双坚决得近乎于野蛮的大手。

她知道自己人缘不好。

可是,人缘不够好又怎样呢?

我不犯人,人应当也不该犯我。

她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些她不曾犯过,也不该犯她的?人,会一点一点地把她推向粉身碎骨的深渊。

洞庭的第一场雪,是下在她遍体鳞伤的、赤*裸裸的?躯体上的?。

路边冻死之骨尚有草席裹尸,而她一*丝*不挂,被扔在大雪纷飞的?荒坡下,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一无所有。

梦想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家……

呵,家,也不会再?有,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我是靠什么活下去的吗?”

月色和泪水混杂在一起,风声和喘息声混杂在一起,白玉抓紧陈丑奴温热的手掌,感受着他平和的?呼吸,一字字道:“屈辱。”

永无尽头的?,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无法洗刷的屈辱。

她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习惯,来消化,来筹谋。

她用一种坚决得也近乎野蛮的方式来回馈那些阴鸷也好、懦弱也好的眼和手。

她以为只要雪净前耻,她就可以从那些噩梦中解脱。

可是当她踩过血泊,燃尽怒火,一身是血地从剑宗走出来的时候,她无比悲哀地发现,她并不感觉解脱,甚至也并不能感觉到哪怕是一丝的?快乐。

她感觉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她还?是一无所有。

受苦没有意义,报仇没有意义,这一生,都是没有意义的?。

从剑宗离开后,她四处漫游,最后在翠云峰一跃而下。

悲风如啸。

她惊觉生命真美,也惊觉这命真丑恶。

她知道自己活够了,也知道自己从不曾活……

月华如泄,流尽了,白玉的?泪也流尽了。

陈丑奴的气息依然喷洒在她耳廓,平静,温热,带着唯一浓烈的?酒香,侵占着她的感官和心房。

白玉知道,他已经醉了。

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坐直,仰头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新把自己放进他的?怀抱里。

她抱紧他,和他一起沉醉,沉醉于这片不为人知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