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相爱(二)

幺婆婆走进小院时,白玉正跟陈丑奴在门口贴对联。那对联是陈丑奴亲手写的,字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像是恨不得把那每一颗字刻在门楣上去。白玉取笑他刻碑刻魔怔了,提笔时都没个轻重,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字写得确乎是难得一见的雄健,一如他这个人。

“你的字也是爷爷教的?”白玉在门边给他捧着浆糊,问。

陈丑奴点头,拿木棍裹上浆糊,将手里的红对联贴上门去,白玉凑近,低声道:“你爷爷到底是个什么人哪……”

陈丑奴一怔,低头看她,她眼神烁亮,亮得他无处躲藏。

“是个好人。”他企图搪塞。

白玉眼神一冷,朝他腰上戳去,陈丑奴猝不及防,对联贴歪,忙抽出一只手把她作怪的小手抓住。

白玉扬起脸庞,目光逼人,陈丑奴败下阵来,想了想道:“是个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的老头子。”

白玉噘嘴:“是个隐士高人吧?”

陈丑奴轻笑,松开她,继续捣鼓对联:“算是罢。”

白玉不肯罢休:“可否请教尊名?”

陈丑奴正要答,小院门口响起阵熟悉的笑声,两人掉头看去,日影下,一个小小的、佝佝的鹤发老妇拄着拐杖走将进来,边走边道:“我还说来探病哩,没承想你这样生龙活虎的,野柳村那帮男人也忒没能耐了些!”

走近后,突然停下,耸耸鼻尖:“这是糊什么呢?”

陈丑奴掌着门上的对联,一时走不开,白玉过去把幺婆婆搀到石桌前坐下,莞尔道:“婆婆,我跟泊如贴对联呢。”

幺婆婆一听,笑意愈深:“这还有三天呢。”点到为止。

白玉了然,脸上略染薄红,附耳道:“他心急。”

幺婆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白玉:“劝不住……”

陈丑奴:“……”

微风卷过小院,陈丑奴将贴稳的对联松开,大步走到石桌前坐下,打断了两人的私语。幺婆婆眉开眼笑,朝他问:“写的什么呀?”

陈丑奴佯装淡然,一面倒水,一面回答:“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

幺婆婆“噗嗤”一笑,点着头:“一定地久天长!”

陈丑奴挑起唇角,脸上带上一抹微微自得的笑意,白玉直勾勾看他,也不拆穿,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不住唠嗑的幺婆婆,四眼相对地,一个挑眉,一个蹙眉,一个转眼珠子,一个瞪眼珠子。

幺婆婆一拍向陈丑奴:“丑奴呀,你听到没?”

陈丑奴一愣:“什么?”

幺婆婆“啧”一声,捧着水杯:“我说,野柳村那周氏招了,前前后后,都跟你没关系!”

两人听到这里,皆正了神色,幺婆婆继续道:“是她自个趁男人不在家,大半夜跑去村口秸秆地那儿同情人厮混,结果呢,先给你撞见,后给那刘老汉撞见,再后来,又在孙四郎面前漏了陷……这妇人淫佚,那是浸猪笼的大罪,她哪里敢认呀?情知搪塞不过,便昧着良心把脏水往你身上泼……”

白玉冷然:“那她怎么不泼给那刘老汉去。”

幺婆婆张口结舌,旋即一声长叹:“世人心盲……”

白玉望向陈丑奴,欲言又止,改问道:“那奸夫是谁?”

幺婆婆咋舌:“没说。”

又道:“那周氏,昨个半夜便投了井,今早上给人发现的。孙四郎打了她大半夜,就为问出那人是谁,可这周氏,除了承认自个污蔑丑奴外,别的什么也不肯说……唉,给男人打,不一定死;浸猪笼,也不一定死;可投井,是很难不死的,那么窄,那么深的井,一跳就多半跳死了……她这是宁死,也要护着那没心肝的奸人啊!”

唉声叹气:“瞎了眼了,瞎了眼了!”

小院里一时寂然,微风将屋檐上的败叶卷落,陈丑奴埋着头,拨弄着手指上粘粘的浆糊,一直没作声。白玉分辨着他的神色,向幺婆婆低声回应了几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知不觉,话题又扯回到三天后的婚礼上。

不多时,日影渐渐西斜,陈丑奴留幺婆婆在家吃晚饭再走,进厨房做了三菜一汤。等送人下山时,又一再嘱咐三日后务必前来证婚、观礼,幺婆婆喜笑颜开,自是连口答应,这方去了。

幺婆婆走后,白玉推陈丑奴去院角继续刻碑,自己端了锅碗瓢盆去水井边清洗。这是她头一回在陈丑奴家里做家务,也是这些年来头一回用手沾这些阳春水。

水井边有一大块青石板,是专门砌来摆放东西的,白玉将一盆碗筷搁在上面,去井边提水,甫一低头,整个人突然定住。

夜幕低垂,一片枝桠倒映在幽光粼粼的水井里,晕开一条又一条诡谲的黑影,像从无底深渊里伸上来的手。

白玉定定看着。

——给男人打,不一定死;浸猪笼,也不一定死;可投井,是很难不死的……

——那么窄,那么深的井,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山风吹响井边的老树,一片片树叶从枝桠上坠入井里,一条条黑影在眼底里伸展,勾扯……一声声刺耳的裂帛、鞭响在耳畔喧嚣,震响……

白玉迈开双脚,踩上井台。

陈丑奴自后冲来,一把将人拽入怀中。

白玉撞在那坚硬的胸膛上,一震。

陈丑奴把人紧拥在怀,飞快撤离水井,浑身不住颤抖。

白玉渐渐醒过神来,轻轻一笑,仰头去看他,解释道:“我不是跳井,我是去打水的。”

陈丑奴盯着她的眼睛,一颗心仍旧在喉头里狂跳不休,他先前在院角刻碑,好奇白玉会怎么洗碗,便掉头去看,哪想一看就看到她定在井边走神,继而一脚迈开……

陈丑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手上力道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把白玉抱得愈紧了。

白玉脸上的笑意僵滞住,缓缓抽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

陈丑奴深吸一气,一把将人横抱而起,走到树角坐下。

金乌西坠,余晖从密密匝匝的树层漏下,白玉靠在陈丑奴怀里,看着他被暮色笼罩的脸,低低道:“对不起。”

陈丑奴抱着人,突然低头,将脸埋入白玉的颈窝里。

白玉震了震,抱住他的头,温柔地抚摸着。

陈丑奴哑声道:“不可再吓我。”

白玉难得温顺地道:“嗯。”

陈丑奴抱着她,气息渐渐平复,白玉便动了动,戳他:“热啊……”

陈丑奴无法,只得把人松开,看到青石板上搁着的一盆碗筷,立马过去。白玉知他想跟自己抢活,忙要去拦,陈丑奴却扭头命令道:“不准动。”

白玉坐回树下。

陈丑奴盯着她,三心二意地把水打上来,又指指水井,向她强调:“以后不准一个人到这儿来。”

白玉啼笑皆非。

飞鸟归林,夜幕沉沉如水,白玉坐在树下,看陈丑奴洗完碗筷,出声道:“我们去后山散散步吧。”

陈丑奴甩掉手上的水,抬胳膊揩去额上的汗,略一思忖,点头。

凉风习习,点点萤火在山坳里飞来飞去,白玉走在月下,伸手一捞,抓住虚空里的一点萤火,而后又放开,看那一点绿光慢慢升上树梢,最后隐匿于层层绿叶深处。白玉道:“陈泊如,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丑奴突然被她点大名,心神一振,低头去看她。她用指尖隔空描摹着那一点点浮沉的萤火,侧脸映在月色里,带着似有又无的笑。陈丑奴的心微微一沉,他伸手,将她伸在虚空里的手握住,低声:“问吧。”

白玉看着他宽大的手掌,垂睫一笑,道:“你为什么而活?”

陈丑奴一震,五指不自觉收拢,白玉道:“很辛苦的,不是吗?”

她没有看他,可是她包围着他,洞悉着他。二十八年的疤痕,二十八年的偏见、歧视,二十八年的寥落、孤独……他是为什么而挨着,为什么而存在着?白玉也收拢五指,去回应他的沉默。漫天萤火飞在他们的世界里,都是微不足道的命。白玉等待着,揣度着,直至陈丑奴停下脚步。

“我不苦。”他回答道。

白玉一愣。

陈丑奴望向她,一双眼睛是沉静的、寥廓的海,他伸手,拂开她发髻上的树叶,倏尔笑了一下,反问道:“你也觉得我苦?”

白玉张口结舌,彻底被他问住。

陈丑奴的手落下来,抚过她耳鬓,又顺势揉住她柔软的耳垂,抚弄完,他轻轻道:“并非所有的喜乐,都需从人世中获得。”

他道:“爷爷说的。”

白玉眼睫微动。

陈丑奴摸住她的头:“我喜欢我做的饭,喜欢我刻的字,喜欢在树下看云,在山上听风,喜欢松涛,喜欢大雪,喜欢……”

他忽然一顿,大手握成拳,伸到白玉眼前。

白玉茫然。

他一笑,慢慢打开拳头,一点萤火从他掌心里飘飘忽忽地飞开去。

“喜欢你。”

他笑着,这样说。

遍野的风悄然停滞,白玉睁大双眸,望着他静谧如海、深邃如海的眼睛,内心深处倏然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陈丑奴道:“我为我见过的世界而活,也……为我不曾见过的世界而活。”

夜风融化,吹动遍野的萤火,遍空的星光,白玉望着面前这个坚毅而温柔的男人,一笑。

“我,是你不曾见过的世界?”

陈丑奴点头。

白玉哑然,伸手在他胸膛上用力戳了一下。

她口是心非地骂他:“你的嘴,太甜了。”

陈丑奴握住她的手腕,笑而不答,牵着她继续向前走,两人穿过一片绿光,走过微香幽幽的山径,走下细草纤纤的山坡,白玉望着山下的大湖,道:“你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我一点儿也不怕你吗?”

陈丑奴被她问住,心想:不是因为世人心盲,她不盲吗?

白玉扬头,眼梢带上一丝狡黠的笑:“因为夜色太深了,我看不清。”

陈丑奴当头一棒。

白玉大笑,戏弄完,忙又来安抚他:“逗你的。是因为……你的眼睛太好看了。”

陈丑奴眉头微拧,似信非信。

白玉强调:“真的!”

她大声地说:“你的眼睛,是我所见之中最干净、最明亮的!”

她笑得恣意,对上他此刻的眼神,放低声儿:“也是最炙热的。”

陈丑奴眼波一动,拧巴的眉头终于松开,却只轻哼一声,不复多言。白玉低笑,同他并肩走到湖畔,双双驻足。

白玉收敛笑容,探手从衣襟里取出一物,陈丑奴低头看去,看到她手里的那块用红绳所系的莲纹玉珏,一怔。

白玉扭头看他:“往之不谏,来者可追。”

说罢,她看回波光粼粼的大湖,将那块玉珏扔入了水雾氤氲的湖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