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相慰(二)

白玉一脚踢开孙氏祠堂的大门后,拾级而下,先前在门口拦截他的两个汉子忙不迭从地上爬将起来,哆哆嗦嗦地还要去拦,又给她扭头一记刀眼杀倒在地。堂内众人亦觉空气骤然冷下,仿佛一天井的月色都成了阴风窜来窜去,直刮得他们毛发倒竖,饶是孙家大郎率先镇定下来,喝道:“哪儿来的疯婆子,竟敢擅闯我孙家祠堂!”

“擅闯?”白玉一声冷笑,便要反唇相讥,余光一瞥堂下那座昏黑的铁笼子,攒在眸底的冷意霎时燃将起来,有如烈火熊熊,眨眼烛至天际。

陈丑奴是背对着白玉的,他依旧埋着头,佝着腰,抱着那个破背篓,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滩冷水里。

他沉默着,没有去看白玉。

白玉深深吸了一气,一撩眼皮,径直瞥向端坐堂上的孙老大爷,压怒而笑:“孙老大爷?”

孙老大爷端详着月照下这张冶艳得有些过分的脸,难得地皱起眉毛。

白玉勾唇道:“久闻您德隆望重,治家有方,今日一见,却很是让我失望哪。”

孙氏子孙站了大半个祠堂,哪里容得下白玉这般造次,孙大郎冲将过去,要把白玉拽走,笼子里的陈丑奴猛地一动,双手抓在铁柱上,正欲发力,那厢白玉提掌而起,尚不等孙大郎近身,便已隔空将他狠狠镇压在地上。

穷乡僻壤的村民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当即给吓得目定口呆,便连一贯秉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准则的孙老大爷都白了下脸,恼火道:“你究竟是何人?!”

白玉眉也没抬,依旧觑着在她掌力折磨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孙大郎,隔了片刻,方意兴阑珊地收回掌去。

“忘了自报家门了,”她微微一笑,挑起的双眸里却尽是森然冷意,“我姓白,单名一个玉字,是东屏村陈丑奴——陈泊如即将过门的媳妇。今日上午,我男人同东屏村的幺婆婆一道进城采办婚礼所需物资,回村时,被贵村好汉截下,听说,还没来由的吃了一顿打。”

她一面说,一面逼近,说到最后时,人已走至厅堂前的石阶下,先前气势汹汹的一众孙氏儿孙同她相距不过一丈之远,可此刻却像被拔光毛的野鸡一样,半晌一字不吭。

白玉一脚踩上石阶,负手而立,向座上的孙老大爷微一俯身,道:“我来讨一讨公道。”

堂中光线本就昏暗,她这一俯身,立刻在孙老大爷脸上投去一片暗影,那在旁奉茶的小玄孙吓得手忙脚乱,一杯茶顿时给打翻在地,眼瞅出错,“哇”一声便哭了。

孙老大爷眉头又一皱,白玉笑,站直,不动。

孙老大爷喝道:“把壑儿带下去!”

那一群被拔光毛的野鸡群里终于蹿出个尚有气在的,脚打后脑勺地跑上前来,把那嚎啕大哭的小玄孙抱走,孙老大爷也趁着档口调整过来,向白玉怒视而去:“你,当真是那陈丑奴……即将过门的媳妇?”

白玉微笑:“是。”

孙老大爷绷着脸:“你男人奸污我孙媳,犯下天理难容的禽兽之举,这事,你不知?”

白玉笑意不减:“无中生有之事,我不知。”

孙老大爷不及反诘,底下按捺不住的孙四郎破口骂道:“你这贱人!休想替那禽兽开脱!刘老汉都亲眼瞧见了,除了他,没别人!”

旁边人听孙四郎开口,好不容易得了片刻闲的舌根又开始劳作起来,周氏先前被恐惧压下的哭声亦再次拉开序幕,掏心掏肺的,哭得仿佛在呕吐。

白玉脚下一动,暂先撇开孙老大爷,走向那伏地痛哭的周氏。

所及之处,舌根劳作声顿止。

“你要干什么?!”孙四郎原本是扶着自个大哥的,眼下又忙来抱周氏,心有戚戚。

白玉笑,在两人跟前止步,直勾勾盯着那周氏梨花带雨的脸庞,道:“有几个问题,想跟嫂子请教请教。”

白玉不等两人回复,径自开问:“一,野柳村那么多女人,我家男人为何偏偏奸污你呢?”

周氏但哭不答,孙四郎骂道:“那禽兽欺我不在家中欺辱我妻子,你倒还有脸来问!”

白玉“噢”一声,语调上扬:“这么说来,兄台是也是刚刚知道这事的?”

孙四郎一愣,旋即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玉道:“不知我家男人是几时奸污的尊夫人呢?”

孙四郎本就不愿重揭伤疤,这厢又给白玉当众盘问,哪里愿答,一时只是怒目切齿,还是那勾腰驼背的刘老汉积极应道:“大前天半夜,大前天半夜!”

白玉顺势瞥过去,勾起一笑:“噢?”

大前天……正是她跟陈丑奴在院中对月喝酒的那一天……白玉收敛神思,慢慢道:“既是大前天的事,却直到今日才有动静,想来嫂子也是眼见着瞒不下了,才迫不得已交代的吧?”

周氏听到这里,哭声一颤,白玉重新盯住她,道:“怎么瞒不下去的呢?噢,用嘴巴来撒谎,本是不难的,可是,用身子来撒谎的话,就有些有心无力了……对吗?”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目目相觑,那周氏却像给灯台上的热蜡烫着似的,在孙四郎怀里一个战栗,白玉了然,道:“是我男人在嫂子身下留下太多痕迹了吧?”

“你给我闭嘴!”孙四郎怒喝。

白玉马不停蹄:“那可是真个藏不住了!我男人没什么本事,就是力气大,回回跟我恩爱,都要把我掐出一身青痕来。听说嫂子是被奸污的,那想来过程很不顺利,扭扭打打,推推搡搡的,只怕身上留有的痕迹不止有红的,青的,还有紫的呢。”话锋一转,朝向周氏,“是吧,嫂子?”

周氏又是狠狠一抖,那张梨花带雨的脸,陡然间变作暴雨后的庭院,一派狼藉。

孙四郎听到这里,亦神色渐变,他恍惚记得,今日扒开周氏衣衫时,并没有瞧见什么青痕、紫痕的,倒是那旖旎的红痕遍地插旗。

白玉又道:“嫂子怎么不说话呢?难不成我说错了?”

周氏发着抖,直往孙四郎怀里钻,白玉便向孙四郎道:“这位大哥,我的话,错了吗?”

孙四郎心中震动,眼神不住闪烁,一时间竟无法答话。

白玉一笑,展眼向围堵在四周的人群瞥去:“嫂子记不清,大哥也记不清了,无妨,这身上的东西,赖不掉,来位婆婆带嫂子下去验一验身,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她说罢,正要去拉人群里一位模样精明的老妇人,那周氏突然叫道:“都过去三天了,哪儿还有什么痕!……你、你休要在这儿胡搅蛮缠,血口喷人!”

白玉挑眉,也不恼:“噢,这才三天就没痕迹了,那看来我男人对嫂子很是怜惜嘛。”

“你!”周氏气结。

白玉朗声:“可就算我男人怜惜嫂子,嫂子也不可能毫不反抗吧?我跟他两厢情愿,这身上的痕迹都要三五天才消个干净,嫂子一个被奸污的,怎么才三天身上就连个淤青也没了?!”

这一声喝完,直如平地惊雷,炸得周氏汗毛倒竖。白玉眼皮一垂,语气由重转轻:“难不成,嫂子是自愿的哪?”

原本鸦雀无声的一个祠堂哄声大作,乃是一片再也压不下去的骇浪,白玉不疾不徐,又在这片骇浪里添上惊涛:“难怪,我说我家男人怎么放着家里的不顾,非要冒着丢命的风险出去奸污良家妇人,原来,是嫂子不甘寂寞,蓄意勾引哪……”

“你——”周氏一双眼胀得通红,伸出去的手在虚空里抖如筛糠。

白玉身后,孙老大爷的目光如扣在弦上的弩*箭,瞄准周氏,蓄势待发。

周氏浑身巨震,给那箭隔空射成了筛子。

“我没有……”周氏缩手,反身抓住孙四郎衣襟,“四郎,我没有!我没有勾引她男人!”

孙四郎的脸色至此已经是铁青一片,木头一样任她抓着,动也不动。

白玉慢条斯理地在她跟前蹲下,低笑:“你没有勾引我男人,那你勾引的,是谁家的男人呢?”

话声甫毕,周氏的脸色惨白如纸,孙四郎这根木头也终于长出手来,一把将周氏撂开在地。

周氏大叫一声,魂不附体,惊惶之中瞪向白玉:“你……你这贱人!……你不得好死!”

“来人!”孙老大爷在座上一喝。

周氏心胆俱裂,匍匐过去:“大爷爷!我没有跟人通奸!我是冤枉的!……这个贱人血口喷人……她不得好死!”

孙老大爷把眼睛一闭。

周氏叫道:“你们凭什么信她?!我是清白的!你们凭什么信她的鬼话!……”

又道:“那陈丑奴鳏居多少年了?十里八乡的女人谁敢去当他的媳妇?!谁见了他不是绕着道走?!这贱人分明就是冒充的!她居心不良……她蓄意要害我!”

“她……”乌压压的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细弱却清晰的妇人声音,周氏一震,循声瞪去,众人的视线亦齐刷刷聚焦到了那人身上。

只见月色之下,那人低眉顺眼地立在一隅,沉默片刻,倏然深吸一气,上前道:“这位姑娘,的确是陈丑奴即将过门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