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相知(四)

回到小院,白玉将手里的一捧花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问陈丑奴讨要花瓶。

陈丑奴愣了愣,答“没有”,答完又迅速道:“买嫁衣的时候一并买给你。”

白玉坐在石桌前,忍着笑:“那我今天采的花怎么办?”

陈丑奴想了想,突然走向堆青石块的院角,拿了把镰刀,砍下一截绿葱葱的竹子。

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个小巧而精致的竹筒。

白玉扬眉。

陈丑奴用竹筒接了些水,然后默不作声把石桌上的野花拿起,放进去,碧绿的竹筒,映衬着一簇黄灿灿的小花,立在石青色桌面上,盎然生趣。

“到时候给你买新的。”陈丑奴向白玉微微一笑,折去厨房做饭了。

白玉望着那一筒小花,伸出双手把它捧住,心想:我不要新的了。

***

陈丑奴准备第二天赶早去趟县城,先把猎到的老虎卖掉,然后给白玉采办红盖头和嫁衣诸物。

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座深山了。

平日里,一应蔬果家用皆有幺婆婆代劳,刻好的石碑也有周二爷亲自登门拉走,他的生活完全不必涉足人世,可是这一回,那么重的虎不可能交给幺婆婆驮去卖,嫁衣等也得白玉亲自去挑,他在以前爷爷住的那间屋里翻出搁置了很长时日的皂纱斗笠,拿去井边洗净,晾在窗台上,想到进城,心里还是有些惶然。

白玉洗漱完后,陈丑奴拿上干净的纱布和伤药,去她房中给她换药。

她的伤口恢复得很快,眼下不过七八日,大部分的伤便已经结痂的结痂,长肉的长肉。她身上还有一些旧伤,痕迹深浅不一,想来是常年在刀尖上过活的。陈丑奴没有多问,只是细心换药,换完道:“明天我们进城。”

白玉明显一怔。

“给你买东西。”陈丑奴补充,神色温和。

白玉坐在床上,片刻一笑:“幺婆婆去吗?”

陈丑奴摇头。

白玉便道:“你同婆婆去吧。”

陈丑奴不解,抬眸看她。

白玉解释道:“今天走这一遭,太累了,明天想歇歇。”她撇了撇嘴,又道,“嫁衣什么的,你让婆婆挑便好,只要是红嫁衣,我就会喜欢。”

陈丑奴沉默,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失落,白玉看在眼里,可是她没有理。

片刻,陈丑奴点头,收拾好换下的旧纱布。

“早些休息。”陈丑奴低声说罢,起身离开。

屋里的烛火颤了颤,白玉望着被陈丑奴关上的木门,睫毛一垂,掩去了眸中神色。

***

这天夜里,天公十分作美地下起了雨。

夏季的雨是很痛快的,说下便下,一下便要酣畅淋漓。

次日天亮时,屋外还是一片瓢泼般的雨声,如注雨帘垂挂在檐下,将大地长天,苍山绿水都隔都了千里之外去,白玉起身,推门而出,看见陈丑奴正坐在堂屋里的方桌前托腮看雨。

手里,握着那筒小黄花。

听到白玉开门,他扭头看过来,与她眼神交汇。

白玉倚在门框上,笑:“你走不掉了。”

陈丑奴愣了一瞬,也笑,他的笑让白玉感觉他比她更喜欢这一场雨。

“想吃什么?”陈丑奴松开那筒小花,准备去做早饭。

白玉咬住下唇,问:“有面吗?”

陈丑奴点头。

白玉跟上他:“我跟你一起去。”

陈丑奴迈至门槛外的一条腿又收回来,去屋里取了伞来。

两人站在檐下,准备撑伞,可陈丑奴太高,他把伞撑起来,伞面足足离白玉一臂之远。雨中有风,陈丑奴烦恼地皱皱眉,把伞拿下来,单独递给白玉。

白玉不接,躲到陈丑奴里侧去,扬起脸:“走。”

陈丑奴怔了怔,随后一笑,把伞面倾倒下来,护着白玉淌过院中积水,走至东边的小庖厨。

屋外雨声阵阵,间杂一两声闷雷,白玉坐在灶台前生火,抬头瞧见锅里的水滚开后,忙招呼陈丑奴拿面条来下。

陈丑奴从令如流,下完面,又见她拿起蒲扇去煽灶里的火,小脸映在火光里,额头冒着汗珠,脸颊沾着烟灰。

陈丑奴蹲下来,拿过她手里的蒲扇。

白玉转头看他,冷不丁面前扑来一阵凉风。

陈丑奴给她扇着凉,道:“喜欢面食?”

白玉蹲在这片凉风里,身心熨帖,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嗯。”

陈丑奴瞧着她这副乖巧模样,一笑:“那为什么不吃馒头?”

白玉微微睁开一只眼睛。

好家伙,还惦记着她乱啃他馒头的事呢。

白玉重新把眼睛闭上,义正言辞:“你的馒头都不甜。”

陈丑奴意外地挑了挑眉。

都?

难怪要一个一个地啃过去,很是不甘心呢。

陈丑奴哑然,片刻道:“以后给你蒸甜的。”

这场雨一直下到午后方停。

夏日气温偏高,猎杀的老虎不能存放太久,陈丑奴眼瞅县城进不成,索性自个在井边把那只老虎剖了,虎皮存好,预备下回进城卖,虎肉则留下些许,剩余的等明日送去村口同屠夫刘二交易。

忙活完,一下午的时光悄然而逝,白玉在屋里,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陈丑奴拾掇干净,正打算进屋去寻她,突然瞧见院外的山径口立着一道纤瘦的人影,定睛看去,微微一怔。

来人正是何素兰。

她依旧背着那八*九个月大的小女儿,垂首默立在一棵樟树下,满脸犹豫的神情。她的大儿子不在,想来跟上回相亲时一样,被她留在了家中。她手里捧着一样用荷叶包裹的什物,隔得远,暂且看不出是什么。

陈丑奴定在原地,脸上也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她怎会在这里?

雨后的青山空气清爽,风里掖着沁人心脾的泥土香气,何素兰捧着那包荷叶,抬头一瞧天边霞云蒸腾,自知时候不早,心一横,终于鼓足勇气向小院正门走去。

一转身,却跟立在院中那人目光交汇,彼此都是一悸。

饶是陈丑奴迅速偏开脸,鬓边的乱发挡去脸上的疤,也挡去了脸上的表情。

何素兰一颗心咚咚地跳,半晌方平复些微,低下头走向院门。

陈丑奴听到脚步声,微一蹙眉,上前把门打开。

何素兰立在门外,没有进门。陈丑奴垂着头,视线里,瞥见何素兰沾满泥垢的鞋面和裙角。她应该是雨停之后即从野柳村走来的。野柳村距这儿有七八里。

何素兰也低着头,她把捧在手心里的那包荷叶递到陈丑奴面前。

她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陈丑奴不由愣住。

她踩了八里地的泥巴赶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给他送这个?

陈丑奴的心跳突然有些乱乱的,垂在腿边的手像给什么东西绑住了一样,愣是没伸出去。

何素兰急得都有些手抖了,头也垂得更低:“昨日……多谢你。”

空中的树叶在山风里飘飘荡荡,从两人身周落下去,陈丑奴觉得眼前的何素兰也跟其中一片叶子似的,他的心软下来,伸手把那荷叶包接过。

何素兰见他收下,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青黄的脸上现出些微笑意:“是昨日在山上采的野果子,还新鲜的,本想着一早就给你送过来,可惜……不赶巧,碰着场大雨。”

说到后头,她声音越来越细,陈丑奴道:“无妨。”

又道:“谢谢。”

他的声音很低沉,却很有温度,像冬天被炭火烤过的酒。何素兰听完,心里竟然热了热,仿佛给那酒烫过了似的。

“那野兔子……炒起来着实是香,大宝昨日不过就吃了两块,便乐得晚上做梦都在笑,说什么,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她轻笑起来,“大宝”便是昨日在山上帮她提篮子的那小男孩。

陈丑奴闷闷答:“嗯……”

何素兰:“……”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明显尴尬下来,何素兰却尚无要走的意思。

过了会儿,她突然道:“昨日你身边的那位姑娘……”

陈丑奴眉梢微动。

何素兰欲言而止,想去分辨他的神色,却又迟迟没能将头抬起来。

不过陈丑奴已经会意,他道:“我的心上人,再过两日便过门了。”

何素兰瘦弱的身子明显一震。

陈丑奴不动声色后退半步,扭头望了眼堂屋内,白玉似乎还没察觉何素兰登门,屋中静悄悄的,无甚动静。

倒是何素兰这边翻江倒海般的,强力按捺良久,方平复住。

“什……什么时候的事?”他们分明不久前刚相过亲的,何素兰难以接受,再者,那姑娘瞧着乃是个年纪轻轻,肤白貌美的,怎么可能同意跟他……

何素兰的心一时七上八下,意外,难堪,乃至不甘,羞耻……齐齐涌上心头。

陈丑奴想起跟她相亲的那一茬,心里多少也有些愧怍,坦白道:“便是与你相见那日,当时,婆婆尚不知我屋中有人。”

他隐去了自己的部分,只道:“抱歉。”

何素兰深深呼吸,双手攥在身前,声如蚊呐:“没事……是我、没这个福分。”

陈丑奴无言。

何素兰强笑着,又道:“那姑娘,是哪个村的人?”

陈丑奴张口结舌,索性道:“江湖中人。”

“江湖人?”何素兰猛然抬头,撞上陈丑奴的眼神,本能地一震。不过这次,她没再闪避,她望着那双大海一样的眼睛,一震之下,竟忘了自个后面想问的话。

陈丑奴被她这样盯着,反而不习惯,扭开头。

何素兰抽回神来,赧然道:“叨、叨扰了,恭喜你们。”

陈丑奴努了下嘴角,挤出两个很有礼貌的酒窝:“谢谢。”

何素兰也努了下嘴,她没有酒窝,倒有两道不浅的泪沟,她笑完,终于预备离开:“走了。”

陈丑奴:“嗯。”

何素兰垂落眼睫,转身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