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在我下电梯的时候跑丢了!
那天下午也真够倒霉的,我和格林出门散步,按老习惯下楼的时候格林走楼道,我坐电梯,兵分两路楼底会合,结果我坐的电梯突然出现故障卡在了八楼,我手忙脚乱地按了几次按钮,还是运行不了,我顿时慌了起来。前几天就听人说这电梯出了毛病,我也没太在意,大热天的要从十六楼跑下来可是很具体的事,偷个小懒,人之常情。进电梯之前我还心想自己不至于那么倒霉吧,没想到我的确很倒霉。
一想到格林还在楼底下等着我,我简直要抓狂了!
“格林!格林!”我对着电梯门缝大声呼喊,没有动静,刚才电梯走到十楼的时候,我还隐约听见格林脖子上细碎的铃声,这会儿格林应该早就跑下楼了。一楼肯定听不见八楼电梯里的声音!他这会儿应该急得团团转了吧?
我忙掏出手机给亦风打电话,想让他迅速赶到院子里接格林。可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手机根本没信号!这电梯居然没有网络覆盖!什么破设施!简直是个陷阱,我猛按电梯警铃,大喊大叫,像个笼中困兽。若是平时被困在电梯里,我或许还能保持淡定,可现在放出了家门的格林就在楼下,一匹狼在城市里陡然脱离了看管,会发生什么事情?!绝望、焦急和深重的担忧让我失控地上蹿下跳,拍着电梯门声嘶力竭地呼救。
好一会儿,外面有了声音:“你被困在里面啦?”
我顿时抓住救星,连声央求:“快救我出去!快!”
“你等等啊,我帮你喊物管,少安毋躁。”
“别,别走,有电话吗?先帮我打个电话!求您!”我哪里安得下来,都快急疯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先控制住格林!我掰着电梯门缝,一连串地报出亦风的电话号码。
“是谁?说啥?”对方问。
我脑袋里急速旋转着:“就说格林已经下楼,我被困在电梯里,让他赶紧去接格林。”
“格林?是小孩吗?”
“……是!”我急得直跺脚,“您快打好吗?”
对方依言拨通电话,照我的话说了一遍,然后下楼帮我找物管去了。
总算送出了消息,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等候修理人员。又按了几下警铃,发现就连警铃也是坏的,我发誓再也不坐这个破电梯了。想起每次引诱格林跟我进电梯时,他多疑警惕地徘徊在电梯口就是不进来,真是有道理的,任何封闭空间都让狼觉得不安,在格林的眼里,这可能就是一个类似捕兽陷阱的铁箱子。
记得第一次出家门,我抱着刚满月的小格林在十六楼等电梯时,电梯门一开,格林就惊惧地望着这个墙面上凭空洞开的大铁箱子,当我抱着他进了电梯,金属的气息和逼仄狭小的空间让他陡然不安起来,小爪子紧紧地扒抓着我的肩膀,把我锁骨上抓出好几道红印子。“叮当”,电梯关门的铃声一响,格林像瞬间挨了雷击,惊叫一声,猛然挣脱我的怀抱,飞身跳下地来,拖着摔疼的腿,不顾一切地往电梯门外冲,边冲边发出尖利而短促的叫声,就在电梯门合拢到只有巴掌宽的一瞬间,小格林冲出了电梯!“哐当!”电梯门关上了,“呜——”格林的小尾巴尖被沉重的电梯门夹了一下!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没想到抱在我怀里的小家伙还会出现这种状况。电梯开始下行,我才反应过来,急忙按十五楼,错过!十四楼,谢天谢地,电梯终于及时停了!我赶忙下电梯,顺着消防楼道跑回十六楼。
在十六楼的电梯口,小格林一瘸一拐,焦急地在紧闭的电梯门前走来走去,用小鼻子嗅着,小爪子绝望地扒着门缝,嗷嗷呜呜哀嚎着,感觉他是在喊:“嗷——我的妈妈死了,谁来救救她啊?嗷——欧——欧——”那凄惶无助的表现,完全是一个眼看着妈妈掉入了陷阱却无力挽救的狼孤儿,很无助,很凄凉,很可怜。
我心里一阵暖暖的痛,急忙轻唤了一声:“格林……”
格林浑身激震,猛然回头,惊喜地发现我“脱险”了,立刻哭爹喊娘般地扑了上来,抱紧我的腿就不放,狂亲狂咬,狂蹭狂舔,激烈地表达着他寻找我的焦急和离开我的恐慌。我心里一阵酸软,连忙把他抱了起来……
格林又一次见识电梯,是亦风带着他在电梯口等我上楼拿东西。小格林照旧不肯跟我进电梯,并发出短促尖厉的声音,我逐渐理解这种声音是感受到了恐惧和威胁的警告。我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了,格林就着急地守在我消失的地方嗅来嗅去。不一会儿电梯“哗啦”一打开,走出一大堆陌生人,格林吓得连退几步,毛骨悚然,耷拉下耳朵,连滚带爬地钻到亦风身下,只露出半个瑟瑟发抖的屁股和一根紧紧夹在屁股下面的松鼠似的尾巴。对那个会大变活人的金属箱子,格林深感困惑。
稍微长大一些以后,格林明白了电梯对我没伤害,他不再哀嚎了,但是他仍旧固执地坚持不进电梯,他绝不会把珍贵的生命交给一个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格林很快就想出了自己的方法。我一进电梯,他就沿着消防楼梯逐层跑上去,每层都跑到电梯门缝闻闻我上来了没有。每次我的楼层到了,门一开格林已经在电梯口等着我了。这恐怕是中国唯一一匹自己爬十六层楼梯回单身公寓的野狼了。格林悟性极高,日子一长,他认得回家的路,就更是驾轻就熟地走楼梯,跟我兵分两路,在楼底或者家门口会合。
今天下午,我刚一打开家门,格林就迫不及待一冲而出,顺着楼梯一层层下楼去了,哪知道格林一直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他的妈妈终究还是被“陷阱”困住了。
多数人的想法跟我一样,平时短时间的坐电梯从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反正一两分钟就出去了,很享受这种现代科技给我们带来的方便。而现在科技耍脾气了,把我关押在电梯里,上不上下不下地悬在半空中,坐不坐站不站越来越憋闷,铁门紧闭,窗户也没有,那感觉比坐单人黑牢还令人抓狂。
我等到维修人员把我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我急忙赶到楼下,迎面碰见还在焦急寻找格林的亦风。他没看见格林,我脑袋“嗡”的一声:格林终究还是走丢了!一只狼在城市里跑丢了,比违禁武器遗失还要可怕!狼一旦上街,足以引起整个社会的恐慌!在国人的心目中,“狼来了”比“狮来了”“虎来了”更令人心惊胆寒!
我和亦风急忙冲进小区庭院地毯式地搜索,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找了半天,找不到,事情严重了。格林要么出去了,要么被谁抱走了……
“报警吧!”亦风没辙了。
“报警?偷养野狼,没收!野狼上街,击毙!这娄子捅得不是一般大!”
“格林现在是最淘的时候,对谁都好奇,啥都想抢来看看,稍不注意,很容易伤人!”
“但是更有可能是格林被人伤,你容我想想。”我喘口气,沉吟片刻,拔腿就往物业管理处跑。
“去哪儿?”
“监控室!查录像!”
小区的监控室里,我计算着我和格林下楼的时间,先让保安帮我调出我们单元门口的监控:下楼十多分钟以后,格林出来了,站在单元门口一脸迷茫,东张西望,他没有等到我,在单元门口跑进跑出踌躇了好一会儿,嗅着地面,消失在庭院中。再寻找下一段庭院的监控录像:格林在庭院里焦急地跑来跑去寻找着我,只要有一个人经过,他就立刻追上几步看,然后再失望地转身走开。他继续东张西望,偶尔抬起头似乎在呼叫,像街上走丢的孩子。第三段监控录像:格林低头到处认真地闻着,可是这庭院里,到处是纷乱陌生的人味,况且,我根本就没有来到庭院里,他能闻到的大约也是我昨天留下的味道。然后他走到我们经常休息的凉亭,坐在那里发呆,肩背微微耸动。看着凉亭里孤孤单单一只小狼的背影,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少时,格林很迷茫地抬头张望,判断我可能去的路,他一定以为我和他走散了。他当然不会明白电梯故障是什么意思,更不会猜到我还被挂在半空“坐黑牢”呢。跟踪第四段监控镜头:格林跑出了小区的大门,向右跑去,消失在镜头外,我的心脏咚咚狂跳起来,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镜头——繁华都市里,一匹野狼上街了!
我给监控室的保安留下我的电话,如果格林又出现在监控镜头里,让他立刻给我打电话。
我拉着亦风飞奔出了小区大门,向右沿着格林跑去的方向,边喊边找,沿路遇到小卖部,特别是卖肉食的商铺,就上前询问有没有看见一只半大的“灰狗”,每到一个小区的大门口,我们就会好说歹说地拜托那些小区的物业帮我们调出大门口的监控录像来看。
在一个小区大门的监控录像里,我终于发现了格林的身影,他和另一只体型差不多大的麻灰色流浪狗相互嗅着味道,表示友好,继而双双向西面跑去。
“是他,就是他!”我激动地抓着亦风的手,终于看到希望了,说明我们的路线没错。
我们转向西面寻找,穿过两个街口,这条路上没有小区,也没有商铺,天已黄昏,我们开始有些茫然了,真希望自己长一个狼鼻子,嗅着味道就能追踪到格林。
我们徒劳地张望,叫喊着格林。恍惚间,我看到一排熟悉的柳树,淙淙溪流声就在不远处,脑袋里灵光一闪,前面不是绕回了我们常带格林散步的浣花溪吗?平时我们散步的路线总是从浣花溪这边走过去,又过桥,然后从对岸绕回家。狼喜欢走老路,而且格林还小,对我的依赖性很强,他这次跑出来是以为自己走丢了,他一定会沿着老路线找我的。
我立刻和亦风兵分两路,在浣花溪的两岸沿路寻找。浣花溪的这一段河流并不宽,我和亦风能遥遥相望,他在对岸冲我挥挥手,表示暂时还没发现,我们继续往下沿路寻找。
走了很长一段路,亦风突然在对岸大叫起来:“格林!”
我扭头一看,格林正和先前在监控录像里看见过的那只灰色流浪狗一前一后在路边追逐,俨然一对好伙伴。格林听见呼唤,立刻扭头寻找声音来源,流浪狗也跟前跟后地陪着他。
找到格林了!我心里一阵狂喜,如释重负,五个多小时了,终于找到你了!
“格林!快回来!”亦风又召唤。格林发现了亦风。
突然,我远远看见一辆奔驰飞速驶来,心里一沉,不祥的预感当头袭来,连忙隔着河大叫:“不能喊他,有车!”
晚了!远远看着格林小小的身影飞快地横穿马路,紧接着那辆奔驰呼啸而过!
“啊!”我捂着脸惊叫起来!刹那间,尖利的刹车声过,车轮下一个小身体无助地翻滚着,伴随着一声凄厉的狺叫,在亦风的狂吼阻止中,格林已经血肉模糊地躺在了车后。
真是飞来横祸!我失声痛哭,沿岸狂奔找桥过河。
那边,奔驰一见闯了祸,反正不是人命,司机反应极快,猛踩油门,一溜烟跑了,亦风大骂叫喊着在车后追赶,哪里追得上?
我哭喊着向格林跑去,血已经淌了出来,被车拖出的长长一道血痕在路中间触目惊心。好不容易找到了格林,却是这么个结局,我哭得眼前发黑,肝肠寸断,万念俱灰……捧起地上的血尸。
“等等,不是格林!”亦风翻过了被车压变形的狗脑袋,“是那只流浪狗,一样的灰色……”
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擦擦眼睛,确认尸体不是格林以后,立即四处寻找。只见路边一处供行人休息的长椅下面,格林缩着脑袋,身上溅满泥浆草屑,邋遢得像个叫花子,满脸尘垢,浑身湿漉漉的,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恐怖与惊慌,双腿颤抖,瘦瘦的身子哆嗦得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他的胸口溅上了一片血迹,估计刚才他和那只死去的流浪狗相距不远。或许是狼神奇的敏捷让他逃过了一劫,但那只可怜的流浪狗就没那么幸运了。格林眼睁睁看着同伴惨死在自己面前,甚至还被溅射上了同伴的鲜血,幼小的狼胆哪能盛下如此的恐惧?我既为眼前惨死的狗狗伤心,又为格林吓成这样而难过。
“格林不怕,妈妈来了,妈妈找到你了。”我蹲下身来,慢慢靠近椅子,轻声劝慰格林。格林惶恐不安地望着我们,一声都叫不出来,似乎连我和亦风都不认识了,可怜的孩子已经吓傻了。
浣花溪边的这条路作为景观路段,本来车辆是限速二十码的,但是总有那么一些开名车拉风的人无视这些规定,看见这条路车少、人少、路况好,就在路上飙车。被撞死碾死的猫狗屡见不鲜,车主肇事后扬长而去,没人拦得住,纵使被人记下车牌号也没有法律能约束他们。
亦风把流浪狗的尸体挪到路边,扒了些草叶把他掩埋在格林看不到的地方。我缓缓伸出手去,想抱格林,格林下意识地往椅子下面退缩,他空洞的眼神前所未有地陌生。他惊吓过度,他连我都害怕。
我心里一阵刺痛,再次呼唤:“格林,是我啊。格林……格林……”
反复呼唤中,格林的情绪才渐渐平稳了一点。我退后一步,让椅子下面的格林能把我看清楚,我尽量引起他注意,把他散乱的目光慢慢聚集起来,摸着他的头引导他从椅子下面爬出来。格林眼神迷离惶惑,动作呆滞如行尸走肉一般。
“格林不怕,没事了……”我正在安慰他,突然,又一辆拖着怪叫的改装赛车,从我背后飞驰而过,车身卷起的风把格林背上的狼毛都吹立起来,发动机的咆哮声震得狼耳猛烈一抖,格林像遭了雷击一样浑身巨震,快要收拢的魂魄顿时又惊散开来!他的瞳孔瞬间放大,狼眼圆睁,狼鬃根根挺立,突然间,他撒开四腿狂奔起来。
我措手不及,大喊着格林,和亦风飞奔追赶,可是哪里追得上,小狼早已跑得比人快了。
一个急转弯,格林冲入了二环路主干道!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公路上全是车,刺耳的声音直冲云霄,浓烈的人味、金属味、汽油味刺激着格林敏感的鼻子,满街都是杀死同伴的钢铁巨兽。格林在车流中惊慌失措,左躲右闪,狂奔不止,一会儿跃过隔离带,一会儿跳上安全岛,在路灯柱、电线杆和绿化灌木里乱撞乱窜,险象环生。
“格林,不要跑,危险!”
“格林!快回来!”我和亦风的喊声毫无作用,嘈杂的喇叭声早已把我们的声音淹没,我们不顾一切地冲破车流寻找着,呼喊着。
格林疯了,不受控制地狂跑。他跳过绿化带,向左飞奔,一辆车在他面前急刹住,尖利的刹车声把他惊得跳了起来,他慌不择路地往十字路口逃窜!迎面而来的公交车一脚猛刹,跟着是一连串的刹车声,和随之而来的喇叭声。一时间,这个路口的交通陷入瘫痪,城市的秩序被一只荒野小狼扰乱。
一些人摇下车窗叫骂:“烂狗!撞死算了!”“影响交通!耽误大家时间!”
一些人干脆下车看热闹:“是狗还是狼哦?”
“咋可能呢?城里头哪儿来的狼?”
“就是有点像狼!”
种种谩骂和议论钻入我的耳朵,我脸红筋涨,心里一阵一阵地紧张。
一辆一辆的车亮起了车大灯,如同黑夜中的巨兽陡然睁开了凶猛的眼睛,格林更加失魂落魄地逃窜。
刹车!喇叭!叫骂!强光!车轮带起的飞石打在格林身上,尘土飞入他眼中,金属的碰撞就在他耳边,废气向他喷过来!他弓着腰,夹着尾巴,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舌头,大口吸入令他窒息的空气。
我和亦风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躲闪着车,不停地呼唤,不停地追向格林……眼看格林就在前方车边,我和亦风包抄过去。谁知格林连我都不认了,一埋头从一辆车肚子下钻了过去,失之交臂!格林钻出车底,又跑,一辆大车就从格林几秒钟前还站立的地方飞驰而过!
格林急速闪躲着,一辆车紧急刹车!又一辆车!又一辆!……无数辆车!磅礴的车河!空气中充满了燃烧爆炸的汽油味。交通阻断,无数汽车瞪大了眼睛。终于,格林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四周全是纷乱纵横的汽车,他在十字路口的中间无路可逃。摇下车窗嬉笑怒骂的人,或者下车看热闹的,都向他围拢过来。车辆发动机不断发出猛兽般的咆哮——这是城市猛兽和荒野猛兽的对峙,城市猛兽在保卫他们的领地,他们要入侵者滚出去!
交警手忙脚乱地指挥交通,一面阻止十字路口的车辆,一面大喊:“哪家的狗?快牵走!”
满城钢铁猛兽,一匹孤独小狼。格林环顾四周,眼睛反射着微不足道的荧光,他龇起了獠牙,咆哮起来,极力想摆出迎战的状态。
终于,格林昂起头来,绝望地长声哀嚎:“莫嗷——欧——嗷——欧——”
天啊!你生怕别人认不出你啊!我终于抓住机会冲上前去,一把握住格林的嘴,迅速抱起他,耳听亦风在后面不住跟警察和司机们道歉,我冲破人潮车流,就像抱走自己闯了祸的孩子一样,迅速逃离现场……
夜晚,窗户透着橘红微光,在家等了一天的狐狸吃饱狗粮,蜷在角落里,对白天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而饱受惊吓和疲累的格林已经入睡,我关上了窗户,不让一点车声再惊扰格林的梦,他的小爪子已磨破流血,这在草原上奔跑的爪子本来就不是为城市的水泥地而生的。
“城市不是他待的地方。”亦风抽着烟,看着熟睡的格林叹了口气,“以后再不能带他上街了,我们随时都会有疏忽,随着格林长大,难免有看不住他的时候,再走丢怎么办?伤人怎么办?我们都负不起这个责任。更重要的是,如果他长大了跑出去,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是狼,职能部门出来给毙了,怎么办?为了格林好,趁着还没闹出事儿,还是送去动物园吧。至少他在那儿是安全的。”
我闭上眼睛,流下泪来。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动物园。”亦风决定了,打开网页查询动物园的电话……
第二天,格林一觉睡醒又恢复了以往的活泼天真,只是感觉他目光中多了一些东西。他和狐狸碰了碰鼻子,相互嗅闻一番,这对从小掐大的朋友,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我把格林梳洗干净,给了他一大块肉,让他吃饱,细心地擦掉他嘴角和胸口上的每一粒肉渣,心里酸酸的,像第一次送孩子上幼儿园一样,一边劝慰着,一边抱着他上了车。上车以前格林明显对车有些畏惧,死死地抱住我的胳膊。我宽慰地抚摸着他上了车,我以为他会在车里狂烈挣扎,谁知道车门一关,他像婴儿一样无助、害怕,缩成一团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皱着眉头,想到分离在即,很舍不得。
亦风拍拍格林的脑袋,开车了……
到了动物园,望着人来人往的动物园大门,我更加恋恋不舍,一个劲儿地冲亦风摇头,抱紧了格林缩在车里就是不下来,这个时候我才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幼儿园,一旦送进去就别想出来了”。
格林的鼻子耸了两下,突然极度不安起来,两只前爪死死抱住了我的脖子,狭窄的狼脸紧紧挨在我的脸颊边上,在我耳边呜呜哀叫起来,像个不愿离开妈妈的孩子一样,害怕、排斥,他紧紧抓住唯一可以保护他的亲人。我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一股浓烈的狮虎豹味道冲鼻而来,别说格林了,我闻着都难受,格林虽然从来没见过狮虎之类的大型猛兽,可对巨兽的惧怕却是深深镌刻在他灵魂当中的。
看着格林恐惧紧张的可怜样子,我心里对这一决定更加排斥。我抱紧了格林,坚决不下车,就这样跟亦风僵持着。
亦风大大地叹口气,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转回来,拿着两张动物园的门票:“要不这样吧,我们不通知园方,也不带格林进去,我们就当是家长考察幼儿园,先进去看看,如果条件好,狼同伴多,我们再来接他好吗?不然我们来都来了,光守在门口不进去也不是个事儿。”
亦风说得的确有道理,我们找了个味道相对小一些的隐蔽地方停了车,让格林留在车里等着。下车后我又担心地望望车里的格林,发现他很安静地缩在座位上,也就转身和亦风急匆匆地向动物园跑去,直奔狼区。
几经打听来到了狼区附近,我和亦风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这里确切地说应该称作“猛兽区”,因为狮虎豹等所有的食肉猛兽都安排在一个仅仅几百平米的区域里,各种猛兽的味道混合,腥风扑鼻,恶臭难当。为避免游人投食逗弄和猛兽伤人,每个关押猛兽的牢笼用的都是厚重的玻璃幕墙。一个玻璃牢挨着一个玻璃牢,每个牢房大的不足十平米,小的不足五平米,豺、狼、虎、豹、狐狸等食肉兽的距离近得可以数清楚彼此的胡须。
玻璃牢房之外,喧闹的人流熙攘而过,一些低素质的人肆意敲拍着玻璃,逗弄着这些曾经称霸自然的兽中之王。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对受困的强者肆意侮辱是弱者的嗜好。
猛兽区几十米外就是游乐场。嘈杂的音乐与游乐器材的尖声嘶叫,昼夜不停地折磨着野兽们敏感的耳朵。也许这些娱乐项目留住了孩子玩耍的心,也为园方创造了经济效益,却丧失了人们来动物园的真正意义——这些动物牺牲一生的自由困在这里,让人们去认识了解他们,然而他们却成为了蜗居城市少见多怪唯我独尊的人类轻侮和逗弄的玩物。
等到终于站在我们设想中的狼区前,我和亦风都傻眼了,所谓“狼区”竟然只是一个不足五平米的肮脏玻璃牢,牢里关着唯一的一匹毛鬃稀疏的老狼……
这里被囚禁的猛兽各自表现不同,金钱豹漠不关心地踱来踱去,老虎舔爪子梳理毛发,把头上的王字整理得清晰威武,狐狸干脆找个避开人的角落,缩成一团,卷起蓬松的尾巴遮住耳朵和眼睛呼呼大睡,百事不问。他们或许对这种牢狱展览生活已经认命了,横竖也是不愁吃喝,得过且过。
所有猛兽牢狱的玻璃墙上都干干净净,唯独狼牢不同,那只老狼一刻不停地在狼牢中跑着狼圈,厚重的玻璃上全是他的抓痕,以至于玻璃花得都无法让人用相机拍到老狼清晰的模样。我不知道这只老狼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来的,但他即使老了,仍旧没有放弃对自由的向往。老狼每一次无望的扑抓都是对这看似光明却毫无出路之牢笼的无声控诉。狼身可囚,狼心难困!安全而结实的玻璃,这也许符合了人道,却绝不符合狼道——生命最起码的是一份择地生存的自由!死亡对狼而言并不可怕,但在圈养中死去却是莫大的悲哀!
我和亦风步履沉重地离开那匹可悲的老狼,出了动物园的大门。
“这不是幼儿园,这是牢房!是集中营!”亦风愤言。两人默然无语,各自想着心事。
回到车前,格林在车里早就等得焦躁难安,他用小爪掌把四面的车窗玻璃都抓得一片模糊,在车里上蹿下跳,一瞬间又让我想起了老狼的抓痕和跑圈,无论老狼小狼,对自由的向往都是一脉相承的。格林一看见我们回来,他立刻趴在车窗上,伸长脖子,小爪子一阵猛抓,呜呜叫着,泪花盈盈,比孤儿院里的孤儿盼望亲人的眼神更令人揪心。
我打开车门,抱起小狼:“格林,咱们回家……”
吃晚饭的时候,亦风依旧忧心忡忡:“亚洲动物保护组织有回信吗?”
亦风说的亚洲动物保护组织是致力于拯救亚洲黑熊的慈善组织,我和亦风最早认识的地点就是黑熊中心。我前段时间也联系过亚洲动物保护组织,希望他们能够帮助小狼。他们很热心也很重视,还专门开会研究这事儿,但是中国没有专门的野生狼救助和保护区,通过他们的打听,只有英国有一个狼保护区,他们回信告诉了我这个情况,甚至愿意义务帮小狼筹集资金作出国检疫之类的费用。说实话我还真没想过要这么大费周章送格林出国,但是动物保护组织的这种对每个生命个体的重视和真诚确实让我很感动,也实在为中国野生动物保护事业惭愧。
我把这情况跟亦风一说,亦风连连摇头:“格林是中国狼,中国人自己都没能力保护自己的物种吗?”
亦风低头看看身后,已经吃饱肉的格林意犹未尽地抱着一块大牛腿骨正呼呼大睡。亦风冲我指了指格林的睡相,用筷子夹了一根肉丝凑到格林鼻子跟前引诱他。格林耸耸鼻子,眼睛也懒得睁,他扭过头去,一只小爪子往鼻子上一搭,很瞧不上这点肉似的,继续睡觉,还把牛腿骨又往自己胸前挪了挪。
我和亦风相视一笑,眼里掠过一丝温馨。这家伙也只有吃饱以后最老实,所以我们每次都是先让他吃饱,我们才能安心吃饭,否则他早就跳上饭桌抢吃的了。
“至少格林现在在家还是快乐的,”亦风轻轻一笑,把肉丝扔给了狐狸,又端起碗来猛扒了一口饭,想到这小家伙的未来,又叹口气说,“要不,明天换个动物园看看?”
我摇摇头,看得比较透了:“城市里的动物园都是营利性质的,只知道狂收门票甚至增加娱乐设施吸引大量游客,从来不会为动物着想,只要动物活着就行,是摆在那里给人们找乐子寻开心的玩意儿,是他们挣钱的工具,办园机构自己都不尊重动物,怎么可能要求游客尊重动物呢?”
亦风默然点头,白天的场景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要不再去看看重庆野生动物园,或者租个农家院子……”
我苦笑一声,绕来绕去又回到了老话题上。我开始收拾饭桌。
亦风回到沙发上,点上一支烟重重地喷出一口烟雾:“说到底,城市就不是狼待的地方。”
我心里一动,不失时机地抓住话头:“如果把格林送回草原呢?”其实这话埋在我心里一直就想说了。
“送回草原?怎么送?两个月大的小狼,根本没有生存能力,送回去死定了!”
“肯定要先野化啊。”
“我们都是城市公寓里生活的人,哪儿有地方给他野化?一只狼生活在城市里,只能狗化,没法野化。”
“如果我陪格林去草原,教他生存,一直到长大呢?”
亦风第一次听到我这个想法,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不是说梦话吧?一个人去草原,你自己生存都是个问题,还想带活一匹狼?”
我哑口无言,这小小的梦想刚冒出头来就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格林,迷失在人类城市的小狼……你将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