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我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奶奶讲述的往事忘怀这点便可看出,其实我对奶奶的依恋程度比我以前愿意承认的要来得深。我是她唯一的孙女,她给我讲的陈年旧事,比给家里男孩们讲的要多得多。
在一般人看来,奶奶在旧时代的生活堪称优裕。她未嫁时,祖上有权有势;出嫁后,夫家又数京城首富之一。但我知道,她的生活并不真像外人想象得那么潇洒,由于世事变迁,时局动荡,加上她又是女儿身,她的生活也有着道不完的艰辛。
奶奶年轻时,到过中国不少地方,那是她的韶华好时光。20世纪初叶,奶奶的父亲沾得祖上福荫,出任官职。他先在湖南一带做一小官,几年后准升为贵州的桌司,又称桌台,算是省里的第三号人物,像他的父亲一样,也主理刑法。
他的妻子儿女于是随他一起南下。开始乘的是官舟,在大运河航行,其后又换乘带蓬的马车。一路上的风土人情都让奶奶陶醉:桃花流水的沉江春色,奇特难懂的各地方言,独具特色的湘川菜肴,五光十色的异族风情,还有就是农民的辛苦劳作,特别是南方妇女的聪明能干,她们不但下田干最繁重的体力活儿,还得编席织布,养猪喂鸡,生儿育女……
奶奶在旅途见的世面使她有别于其他大家闺秀,那些小姐们一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从四德的古训让她们不敢正眼看陌生人,守身如玉。再加上一般女子从五六岁起开始缠足,更使她们身心俱伤,一如鸟儿折断了翅膀。
奶奶幸运地逃过了缠足这一关:旗人虽对汉文化推崇备至,对“三寸金莲”却一向不以为然。不少老北京都觉得旗人中女人比男人更有心计,有手段。最突出的例子是慈禧太后,她几十年玩弄整个国家于她的股掌之中。也就在她统治之下,大清帝国日薄西山。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清王朝。奶奶的父亲失了官,举家又迁回北京。他们在京城安顿下来才发现改朝换代了,大清帝国土崩瓦解,旗人的权势也尽付东流。他们统治了中国267年,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可怜的少数民族,受到四周千百万汉人的唾恨。
革命之后,清朝的贵族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他们的钱财成了无源之水,很快用干了。很多人不敢去想将来,将来是万丈深渊,等着吞噬他们。奶奶就在那些年里嫁给了我的爷爷。此后,奶奶从不向人言及她对自己婚姻的感受。她那个时代的人不作兴谈论这类事。但事实却摆在那儿:我爷爷是个商人,旧中国,商人的地位极其低下;而且他还不是旗人,祖上也没有任何贵族血统。他生于山东诸城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幼年失其估恃,在故乡存身不得,只好像别人一样闯关东,寻求发财机遇。
到了东北,幸运之神果然降临。他认了一位跟他一点儿亲戚关系都扯不上的中年穷汉子作义父,两人联手做生意,十年荏苒,父子俩居然赚了大钱,在京城购房置业。他们究竟靠的什么发迹?这在我家几十年来一直是个谜。两位老人对此缄口不言。这使得我父亲一辈人相当好奇,常在老人背后议论猜测,但直到我祖父1953年去世,也没给后人在这方面留下半点线索。
有时我忍不住任想象驰骋,想到半夜三更血淋淋的谋杀,或动刀动枪打劫了一座金矿,否则为什么两位老人对自己创业发家的故事要如此守口如瓶?但姑姑不同意我的猜测,她认为他们俩准是开了家餐馆或裁缝铺,她这么说是因为我的曾祖精通厨艺,对服装也在行。他们不提旧事也许是因为从前这都是些下九流的职业,若传出去,下人们短不了有许多闲话,而京城的达官显富则可能从此不再和他们交往。
且不管爷爷靠什么起家,他和奶奶不般配仍是显而易见的。奶奶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爷爷则一介村夫,目不识丁,脾气火爆。奶奶嫁给他若非为了钱财,断无其它道理。
辛亥革命之后,京剧曾一度火爆,曾祖和祖父就在京剧的鼎盛时期拥有京城赫赫有名的吉祥戏院,戏院的进账每月就有900块银元。此外,他们在王府井还有一家大绸缎庄和其它产业,家资何止百万银元!
而奶奶的娘家在此期间则每况愈下。革命后,她父亲断了俸禄,骄奢的积习却难摒除。他抽鸦片,抽得比过去还凶;又难舍弃珍馐佳酿、歌舞戏剧。如果生日那天没有大宴宾客,他就感到颜面扫地;如果家中少了几个佣人使唤,他也会感到老大不便……就这样不出几年,他将祖上的遗产坐吃山空,值钱的东西悉数进了当铺。最后他什么都典尽卖光了,唯一剩得一个女儿。
于是他就给奶奶说下了这门亲事,而奶奶从此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我爷爷生儿育女,一过就是几十年。她出嫁前也许根本就没见过我爷爷,仅凭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成婚。不过有一点她心里明白,在谈婚论嫁这件事上,她首先得恪守伦常孝道,其次才顾及男女私情:现在她父母和弟弟都指望她了,如果她不嫁一个有钱人,过不了多久,一家老小就得沿街乞讨。
奶奶嫁过去很是委屈,在夫家,所有人都生活在我曾祖父的淫威之下。我父亲、叔叔和姑姑都说我的曾祖父是个典型的专制家长。家中事无巨细都由他一人说了算,别人的一举一动必得经他首肯。
“因为创家立业是他,他觉得家里每个人都欠他该他!”多年后父亲对我说此话时还很动气,“家中的仆人欠他的,因为他给他们一份差事;奶奶也欠他的,因为如果不是他逢年过节以送礼的名义接济奶奶家,她家几口人都得喝西北风;连我也欠他的,因为我是长子长孙,有朝一日我得继承这份家产。他永远不相信我压根儿不想要他的钱,对他的家产毫无兴趣。我宁愿自食其力,过清贫的生活。说实在的,我可怜他,他整个儿成了金钱的奴隶,金钱毁了他的一生!”
这位老太爷认为是他养活了这一大家于人,而家里谁都不对他感恩戴德,于是他就生气,喜欢谩骂别人,父亲说,除了抽鸦片,爷爷就是以骂人为乐,一肚子的恶言恶语,一有机会便劈头盖脸地甩给周围的人。只有在骂人时他才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多少年来,奶奶在他手下,或说在他那张毒舌之下,一定没少受罪。依传统观念,人了人家的门,天大委屈都得逆来顺受,她不能顶撞公公,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数落公公的不是,奶奶就这样在公公的嘲诟下默默地生活。这段时间内家里所有人都怕老太爷,恨他,躲着他,而奶奶却在不知不觉中赢得了大家的心。
奶奶不仅受到丈夫和子女的敬爱,她的慷慨和仁慈在邻居和佣人中间也是有口皆碑的。她虽是家中的女主人,却极少发表意见,总是带着耐心和同情倾听别人的想法。然而人们迟早都会明白她不是没有主见、任人摆布的傻子,她条理分明,对周围的世故人情洞若观火。她的所为正应了“大智若愚”那句中国成语,在西方的谚语里,叫“流静水深,人静心深”。
我对奶奶的好感其实不是自己悟出的,而是受了二姨的影响,而二姨对奶奶的好感又是部分来自她的姨妈,一位我爷爷家多年的老佣人,就是她在1950年把二姨推荐给奶奶来带我的,为此我对这位老阿姨永远感激不尽,虽然我根本记不得她长的什么模样了。
奶奶出嫁后7年,她的父亲去世了,母亲不久也撒手人寰。奶奶便负起了帮助弟弟的责任。奶奶的弟弟年幼时上过私塾,倒也断文识字,听说还写得一手好字,会画几笔山水花鸟。可惜以前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也须得找份职业维持生计,在他想来,只要大清还在,皇上总会赐他一官半职,就像前朝皇帝赐封给他的祖上一样。
即便没有官职,旗人当年亦毋须为衣食稍加担忧,他们每月可循例领一份钱粮,领了钱粮,就算是在编的八旗兵,不必另谋职业。北京的汉人把钱粮戏称为“铁秆庄稼”,旱涝保收。二百年来,八旗子弟在这个制度的荫庇下游手好闲,成天提宠架鸟,出入于茶馆、酒楼、剧院。古玩店,有些人出落成了艺术家,多数人则打发时日,一事无成。奶奶的弟弟以为他也会这样终此一生,谁知革命一起,一切都成了泡影,他的生计陷入了绝境。
奶奶想帮他找份工作,但这并非易事。自己家中虽有几个买卖,那些活计弟弟却是一件都拿不上手,再说了,老太爷定了规矩,若非确有专长,决不雇用亲戚。奶奶又能怎么办呢?
最后她想出了一个主意。她对我爷爷说戏院晚上要一个可信的看夜人手,她弟弟是个合适人选。他要做的便是晚上曲阑人散时睡在戏院里,白天仍可泡他的酒馆茶馆,演戏时又能大饱眼福耳福。每月能领一份薪金,当然不能说是薪金,得叫谢礼。纵是如此,她弟弟仍不堪胜任:一个晚上他睡觉时受了寒,不出数月,便赴黄泉与父母相会了。
弟弟的死使奶奶悲痛欲绝。她很钟爱这个弟弟,他们小时候乘同一驾马车长途旅行,受业于同一位私塾先生。朝朝暮暮,姐弟俩一起练字,比赛背诗。弟弟体弱多病,冷暖嬗变,若染时疾,奶奶便帮母亲悉心照顾他。多年来,姐弟俩相依为命。
奶奶的伤悼还不止于此。真正的原因是弟弟身后无子嗣,使奶奶的娘家这户曾经显赫一时的满清贵族之家断了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奶奶虽有二子,怎奈女儿的后代只能承接夫家的香烟。
奶奶的祖宗没了后人,几百年后逢年过节谁来给列祖列宗祭祀,送上美味的供品呢?清明时分谁去为他们上坟扫墓,修葺他们的安息之所呢?谁会记得为他们烧纸钱,迭寒衣,供他们在地府使用?又有谁会为他们焚香念佛祝祷,以超度他们有罪的亡灵?……
奶奶的祖先于是万劫不复了。他们像是枯枝败叶,在阴间的寒风中颤抖、号泣。他们泪流成河,却是再浇不活这棵家族的死树。此后的旭日光芒,满月清晖,春华秋实,太平盛世全都与他们无缘,这些美好年景的福分由别的家族享占了。奶奶的祖先求助无门,他们与人间的联系已一了百了。他们被人遗忘,家族昔日的辉煌刹时风流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