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看不出,孙向月是个狠角色。”王家内宅的淑贤馆里,苏敏眉飞色舞地跟王素素复述裴家发生的事,“许芊芊也是想不开,惹了平昭不算,还想设计利用孙向月。”
“自作聪明,以为能趁乱作些文章,不成想平昭早发觉了,当时陈二受伤,那边挤满了人,闲下来的屋子里只有需要更衣的平昭跟孙向月。平昭身边侍女多得很,知道许芊芊没那个本事把人调离干净,搞不出来什么主仆偷会关门捉奸的戏码。若要惹事,只能拿孙向月做文章,只要将那北奴关进孙向月的屋子,等孙家主仆叫嚷起来,再叫人发觉是平昭的男仆乱闯内宅,那自然什么难听话都传得出。”
王素素抱着枕头坐在床里,蹙紧了眉头道:“她为何这样恨平昭?真想不通,大家都是经常在一处玩的,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分深厚,跟亲姊妹有何两样?”
“也就是你,还一团天真孩子气,素素,上回你吃了大亏,往后该知道防备人了。咱们这样出身的女孩子,是不配沾染天真无邪这四个字的……”苏敏见她蹙眉沉默,知道她接受不了,也便不再劝她,岔开话题道,“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那北奴被带过来,趁乱推进了孙向月的屋子。当时我跟平昭、邢姑娘都在里头,已把事情跟孙向月讲了,孙向月起初是不信的,为了方便许芊芊的人操作,还特地帮她将门口守着的侍婢都清开。等了没一会儿,果然程寂被带进来。听到那丫头在外头叉门,可把孙向月气坏了,当即踹门冲出去,把那没来得及跑的丫头捉了,又悄声去把跟她接头的婢子也拿下。”
“许芊芊来到时,听说有个男人声称是她相好,差点没背过气去。孙向月找的那‘奸夫’也是个有本事的,豁得出脸皮,狠得下心肠,孙向月当着大伙儿面‘审’他,着实打了好几个板子,他这才不得拿出那些‘物证’,把许芊芊的名字招了出来。当时大伙儿的脸色精彩极了,尤其是璇儿,她一向爱跟着许芊芊学,拿她当贤淑守礼的榜样,没想到却从个男人嘴里听到那些脏污不堪的话,可真笑死我了。”
苏敏为人豪爽,事实上,她是有些欣赏孙向月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许芊芊想在别人名声上面做文章,那就把她泼来的脏水成倍泼回去。且还要把事情坐实,叫对方再也无法翻身。
王素素叹了声,低声问道:“那芊芊会怎么样?如今各府内宅定然都传遍了,她在家里本就艰难,好不容易挣得几分体面,这回……孙姑娘既无损伤,实在不必将人逼到绝处啊。”
苏敏翻了个白眼,“素素,你睁睁眼,醒醒好不好?她刚设计过你,两次害平昭,还连累陈二姑娘被狗抓伤了手,你还在可怜她,替她思量?”
王素素红了眼圈,“大家都是姐妹,我心里不落忍……”
苏敏抿抿唇,站起身来,“行吧,算我今日白跑一趟,你慢慢养病,我回去了。”
王素素知道她动气,忙起身想要挽留,“敏姐姐,算我说错了话,你别生我的气。”
苏敏回过头来,朝她咧嘴笑了笑,终是一句话都没再说。
有些人天生心怀慈悲,誓要普度众生,救人于困厄。而有些人比如她,比如赵嫣,天性凉薄,睚眦必报,兴许天生便是恶人。
可无论王素素怎么想,许芊芊都将走向她应当走向的结局。
裴家宴会后,平都城内的贵女们,再也未在任何场合遇到许芊芊。
只听闻许家后来替她另谋了一门亲事,一个多月后,便匆匆嫁去了南边。王素素站在城楼上远望送嫁的马车,悲伤地哭了一场。
七月流火,漫长的酷暑在一场雨后落下帷幕。
孙向月进了明年春天大选的名单,正式从永怀王府收回描图和庚帖,退出了平都城贵女之间这场没有硝烟的争斗。
孙向月和苏敏一前一后走入暮云公主府的紫藤园,裴家宴后,孙赵二人之间的走动渐渐多了起来。
苏敏一见到赵嫣就大吐苦水:“平昭救我,你每回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才能忍住不出手赏那货几巴掌的?”
赵嫣边斟茶递给孙向月边笑道:“他干什么恶心你了?”
“别提了,原还想着,虽然他好色狂妄优点不多,但长得人模狗样的,光看着脸,再想想他能给我的荣华富贵,忍一忍也不是不行。”苏敏猛灌了一口茶,续道,“没成想还是太难了。他用刚搂过小美人,脂粉味还没散干净的那只胳膊往我身上绕,说几个人选里头我最合他心意,问我意下如何。”
她没说完,那边赵嫣和孙向月就笑成一团,苏敏揪住赵嫣的袖子,“你别笑,你赶紧教我几招,告诉我怎么能面不改色跟他说情话,我当时那句‘愿意’哽在喉咙里头,到底没说出来。他还替我找借口呢,说我腼腆羞涩。”
孙向月刚喝进去的茶水险些喷出来,赵嫣笑得更大声了。
苏敏愁容满面,饮尽了瓷盏里的茶,撒娇般倒在赵嫣腿上,“你还笑,我心里难受的不行,你在旁瞧热闹。”
赵嫣揉揉她脸蛋,喂了颗葡萄给她吃,“好啦,往后难受的时候多着呢,等你进了永怀王府的门,还得跟他生儿育女,还得替他张罗衣食,哪件不糟心?”
苏敏哀嚎着在她怀里打滚,“真讨厌,你别说了,越说我心里越乱。”
赵嫣笑道:“好在向月不必为此事恼烦了。”
“怎么不烦?”孙向月说,“我比苏敏还心烦呢。至少张珏还有张看得过去的脸,我连自己会被指给谁都还不知,万一对方是个□□脸,或是个三寸矮郎君,我能找谁哭?再万一,我若跟张榛榛嫁了同一个呢?往后的日子不就有得忙喽?”
苏敏听了这话,一骨碌爬起身来,“这你放心,我打听过了,皇上几个兄弟和儿子,倒没有样貌特别丑陋或是身材有残缺的,不管怎么说,入了玉蝶那就是皇家媳妇儿,便是在王府大院里头受委屈,也比在贫门小户里伺候公爹婆母得好啊。”
孙向月苦笑:“难道不残不缺我便一定稀罕吗?不过是生在这样的人家,没得选罢了。”
一时间,连苏敏也说不出话来。孙向月说得不错,不是她们贪恋荣华,不是她们不想找个心爱的人共度一生,是被命运裹挟,被家族所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接受那些既定的结局罢了。
台上伶人嗓音婉转,咿咿呀呀讲述着才子佳人的故事,座上静默下来,程寂站在亭廊转角,察觉到一束熟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以为自己面临的已是绝境,那些没得选的折辱与屈从。
原来她们也并非要风得风,命运早在冥冥中为每个人布下逃不掉挣不脱的牢笼。
七月半,赵嫣与苏敏相约,同去河边放水灯。
祭祀亡灵的日子,赵嫣不能光明正大的祭奠翟星澄,只能亲手点燃一盏荷花灯,送入水面瞧它逐流而去。
她罕见地褪下一身朱红,穿了素淡的白衣。
船橹划破水波,载满船思念,在无人的夜河间游荡。
程寂衣衫单薄,立在船尾衣袂飘飞,高挑清瘦的身量瞧来弱不经风。
苏敏半倚在船舷,“现在细看你这个奴儿,生得还真是俏。打算把他留到什么时候?难道就真不考虑成婚的事了?张珏不济,贺漓倒是不错的呀,明眼人都瞧得出,他对你有情。”
赵嫣靠在软垫上,抬头看阴沉的天空,“既说起贺漓,我与你说个笑话听吧。我爹跟贺大人有些交情,为了这事与我母亲提了一嘴,你猜怎么。”
“怎么,又吵了一大架?我知道殿下她一向只想你嫁给张珏,一定不会答应。”
赵嫣笑道:“我母亲挥了剑,至今我父亲手掌上的伤都未愈合。”
苏敏吃了一惊,“闹这么厉害?怪不得最近听我爹抱怨,说赵侯爷不肯去赴丹青会,原来是受了伤!”
“我母亲这样的反应,你觉得我跟贺三郎会有结果么?再说,如今这样挺好的,渐渐地我也习惯了一个人独处。”
苏敏叹了声,静默良久。
声声水浪之中,赵嫣听见身边的人问。
“和心上人亲吻是什么滋味,平昭?”
——“他吻你的时候,你会想要逃么?”
赵嫣顿了顿,“亲吻么……”
她与翟星澄之间,那些亲昵久远的仿若隔世一般。
她闭上眼睛,忆起唇瓣相贴温热的触感。
最清晰的回忆,是与程寂……那天在杏子园。
夜幕低垂,风声呜咽着送来清凉。
马车里没有点灯,一团混沌的黑暗之中,程寂的脊背被迫靠在壁上。
赵嫣微凉的唇贴在他嘴角,缓慢而轻柔地擦过。
就在他以为她会再次吻住他唇的时候,她猛然揪住他的衣襟,沮丧地垂下头。
额角抵在他胸口,耐不住这份痛楚,连揪住他衣料的指尖都在不由自主的发颤。
她怎么可以忘却。
怎么能忆不起他的温度他的温存。
这世上人人可以背叛他遗忘他,独独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