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三伏天,暑热一日比一日难捱。赵嫣是苦夏体质,每年到了这时节,便没了出去玩乐的兴致。

许芊芊两次写帖子来,邀她去位于东郊的石泉小筑避暑热。

石泉小筑早年原是皇家行馆,后来以泉流为界,一分为二,占地小些的部分赏给了许家做别苑,另一半则赐给了永怀王。

姑母赵苒这几年便长日住在那边。

昏昏睡了整日,傍晚才披衣在窗前就着满院花香给许芊芊写回信。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茉儿手持纨扇,一丝不苟地在旁侍候。

月婵坐在外间,靠在炕前做针线,听得外头传来几声低语,朝屋内窗前瞥了眼,快步走了出去。

廊下汇集着几名侍人,低声正在交谈。月婵撩帘出来,白玉石子做成的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几人煞白了脸,定定退至阶下不敢吭声。

“郡主在里室窗上,这一日茶饭不进,正烦闷。你们倒好,不能解忧,倒在这里聒噪扰人。”月婵年纪虽轻,在赵嫣跟前是第一心腹,底下人对她很是畏敬。

几人忙蹲身告了罪,侍人玉屏迟疑低禀道:“月婵姐,才听厨上的人说,侯爷跟殿下起了争执,要不要知会郡主,往前院劝劝去?”

不待月婵开言,给赵嫣打扇的茉儿撩帘走了来,“郡主说,叫几位姐姐进去说话。”

赵嫣坐在帐内,手里把玩着适才茉儿摇的那把扇子,指尖绕着扇尾垂吊的翠蓝流苏,垂着眼道:“说吧,那俩人这回又是为什么?”

玉屏上前叩个头,回道:“具体是为什么,嬷嬷们也没说仔细。只听说先是殿下召侯爷进内园,侯爷称病没有去。殿下便带着人闯了蕤辉阁,没说几句就争执起来,殿下一气之下拔了墙上挂着的那把飞虹剑。侯爷手臂上头当时就见了血,淋淋漓漓洒了一路。侯爷气得把殿下喜欢的那只大错金双鹤瓶推了,殿下恼得很,当即就命人锁了府门,还吩咐人不准去请何太医。”

规矩体统是皇族的体面,俩人闹成这般,真是极难看了。玉屏等垂头不敢多言,怕赵嫣这个做闺女的心里不舒坦。

却听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呵,越活越回去了。”

月婵曼声低劝:“郡主知道殿下的脾气,底下人多半不敢言语,姑姑们也不见得劝动。侯爷那头伤着,贵体要紧,若真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唯今能出面去传何太医的,只有郡主一人。”

赵嫣静默片刻,屋里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充满企盼地望着她,等她做主拿主意。

半晌,上首终于回应,“人如今在哪儿?”

月婵等明显松了口气,玉屏忙道:“人在松林苑,侯爷从蕤辉阁出来,就去了那边。”

众人服侍赵嫣更衣梳头,傍晚起身方沐浴罢,出得门来走了阵路又热得鬓发濡湿。

松林苑在府宅临街一面东南角,原是与府吏议事之所。这些年岁岁征战,朝廷供给难续,户邑一再缩水。为支撑用度,不得已变卖田产铺头。府吏们常年赋闲,轻易不召入门庭,松林苑也空了下来。

赵嫣停步在石阶外,望见石阶上点滴的血迹心下亦是骇然。月婵上前通报,半晌才听得里头传出懒懒的声音。

“嫣儿进来。”

自打得了“平昭”一号,暮云便极少呼唤赵嫣的乳名,圣上钦赐的封号远比赵嫣两字更加光耀。听得父亲熟悉亲切的声音,赵嫣冷淡的眸色缓和几分,步入内堂,见小厮苍蒲正为赵珩包扎,她走过去,挥开小厮翻了翻案上的伤药,皆是寻常的金疮药和止血散。

“我瞧瞧。”拆开胡乱包缠的纱布,露出掌心深可见骨的新伤。

“这怎么行?不及早缝合,您的手不要啦?”赵嫣说着便朝外吩咐,“月婵亲自去,就说我伤了指头,叫何太医马上过来。”

外头应了声,赵珩缩回手掌,淡淡说:“不妨事,你不该来,叫你母亲知道,难免伤心。”

赵嫣在他身边椅上坐了,轻声问:“这回又是为什么?父亲一向忍让,怎么今儿激得她动了刀剑?”

赵珩默然,抬起另一只未伤的手,想拢一拢赵嫣汗湿的鬓角,手指停在半空,顿了顿又收回了手臂。南陈不忌男女大妨,不似北凉那般腐朽,可他是儒士出身,骨子里先天刻着那些礼教规矩。女大避亲,对面坐着的,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早已过了能捧在手里疼爱的年纪。

赵珩笑了声,“爹娘的事,你莫多问,好生看顾着自个儿。你一向苦夏,暑伏天连逛园子都不愿,今儿走了这大半程路定燥着,回去不可贪凉又多吃那些冰盏。”

他虽不时常见她,可对她的事,他一向是放在心上的。赵嫣心里有些发酸,幼时,她也曾贪恋过父母双亲怀抱的温暖。可暮云忙于筹谋回京,顾她不上,父亲明明是疼爱她的,却从不主动相见。他宁愿长与那些字画奇石相伴,也不愿往她的院子里坐坐。便是她想多缠在他身边片刻,也会被温和含笑地请出来。

赵嫣不愿问为什么,她独自消化着孤单,学着不去依赖贴近任何人。

渐渐地,这些年月也走了过来。她想,也许有些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天然就是薄凉疏寡的。

“那你呢?”赵嫣笑着说,“还在夜夜饮酒作画,吃那乱人心智的五石散吗?”

这话明显僭越,再是民风开放,也从不允晚辈对长辈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来。

赵珩没有动怒,他平静地端起面前的茶水,浅啜,“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似乎为了缓和气氛,他顿了顿又道:“听说,贺宁大人的侄儿与你年岁相当,一表人才,你们年轻人,可凑在一处说过话?见过不曾?”

赵嫣叹了声,“我的事,您也不要操心了。”

她站起身来,朝苍蒲招招手,“去催一下,看看何太医怎么还没过来。”

立在门前回身,瞥赵珩一眼,生硬地道:“瞧您还有心思试探人,可见伤势不打紧,我回了,不必送。”

她提裙跨出朱门,忍着满腔的涩意没有再回头去。

行至外墙转角,才扶着青石停下步子,低声说:“着人在此候着,待何太医来过后,仔细问问伤情,速来回我。”

玉屏搀住她的手,触到掌心一片濡湿的冰凉,“郡主……”

“替我写封回信,告诉许姑娘,便说去石泉小筑避暑的事,我答应了。”这庭院如牢笼,桎梏着人一刻不得喘息,她厌极了,出去避上几日也好。

五月十八,赵嫣苏敏一行启程前往东郊。

许家为赵嫣安排了一座三面环水的阁楼,穿堂风悠然而过,携几缕水意融融的清凉。

上午的太阳不甚毒,苏敏和许芊芊等几个相好的闺秀坐在小楼外的纱帷里等赵嫣起床。

她慢条斯理地挽发簪花,穿一身霞紫色薄纱罩裙,仪态万千地扶着侍人的手步下楼来。

苏敏上前打趣:“又是新裁的衣裳?月华楼可没见这样轻薄软和的纱料。”

月婵笑着解释:“宫里上个月赏的几匹新料子,这几天才进平都,殿下知道郡主怕热,自个儿一匹没留,给郡主做了十来套夏裳。”

众女自是艳羡不已,许芊芊立在池边栏杆前,矜持地没有说话,等赵嫣落座饮了一回茶,方凑耳低声说:“隔院今儿也来了人,郡主猜猜是谁?”

泉流对岸一墙之隔便是永怀王府地盘,多是女眷在内,张珏轻易不来东郊。许芊芊如此有问,那来的必然就是张榛榛了。

赵嫣有些扫兴,“她怎么也来了?”明年春天就是大选,算一算不过还剩半年多时间,张榛榛应是在王府紧张地学宫规做绣品才是。王府占地颇大,花园别苑少说也有三五处,东郊偏僻少人,张榛榛那样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又岂会为着避暑特地来此?

许芊芊道:“怕只怕,又是冲着你来的。”

“说什么悄悄话呢?我也要听!”苏敏挤到二人中间,终止了这个话题。

许芊芊笑道:“正说咱们苏大姑娘上回独得了一对玉如意的事。”

苏敏脸上腾地涨得通红,“平昭,素素,你们快管管,瞧许姐姐瞎说什么呢!”

被点了名的王素素也笑着挤了过来,“叫我也听听,什么玉如意,何时得的?怎么得的?”

三人笑闹成一团,赵嫣抬眼,正瞥见侧旁两个闺秀蹙眉对视了一眼。

点茶听戏,玩闹到午后才歇,赵嫣回房小憩片刻,未时许家侍人递了名帖进来,“隔院襄爰郡主也来了,听说郡主跟姑娘们在此,特下帖子相邀聚宴。另有赵夫人的私笺,烦郡主亲启。”

赵嫣接过瞧了一遍,姑母赵苒说想见一见她,问问家里的人事,烦她空闲时过去叙旧。

两封信同时送来,她大可不理会张榛榛,却不能不理姑母。不论对面设的是什么局,她自然都是不惧的。

张榛榛的夜宴设在朗月阁前,彩色的锦绣灯笼一盏接一盏,在院中连成两条绚烂的火线。

众女来时,发觉内里已聚了不少宾客,听侍人唱声“平昭郡主”,好几个少年公子同时回头张望。

张榛榛下首坐着的几名闺秀,面上露出鄙夷嫉妒之色。正中作为主人家的襄爰郡主难得挤出一脸温笑,招呼侍人伺候众女落座。

赵嫣的位置被安排在西边次座,凭她的身份,原应仅次于主座的张榛榛。明知对方有意为难,赵嫣只不动声色。环顾四周,来的都是熟面孔,张珏果然未至,令她不由松了口气。

比起没脑子的张榛榛,她哥要难对付得多。

歌舞不停,觥筹交错。酒罢三巡,气氛尚算和乐。张榛榛叫人引出几名力奴,着他们拼杀摔角供众人消遣。

座上有人出了彩头,“我这家奴矫健不输旁人,不若一并下场,瞧谁的奴儿胜了,便得我手中这一千两票。”

众人欢呼起来,一人笑道:“王公子真阔绰!既如此,我亦使一家奴下场。彩头么,便是我头上这顶金冠,何如?”

众人你言我语,很快定下规则。

“平昭,你带来的家奴不参与么?”喧闹间,上首的张榛榛忽然问道。

赵嫣回身,一张瘦而清俊的脸赫然跃入视线。

她眸色冷下来,——今夜之宴,她原本并未带他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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