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解慎作出一个请的手势,悠然自得站在一旁。
褚吟却蓦地收回飞刀,朝他笑:“ 你倒是好说了,”下巴指向大个子,“他可不见得。”
大个子扯着脖子竭力哭喊,含含糊糊的,似乎在道:“我说,我说......”
解慎走过去,抬手一拍,将他的下颌骨复了位,随便在他的衣衫上擦了手,居高临下的眼神中透着麻木和冰冷:“说吧。”
大个子一张嘴仍然还是带着钻心的痛,他强忍痛楚道:“城南远郊......康河往西十里,有个村子,叫明月村,往东五里,有个孟阳村......两个、两个村子里都是我、我这样的人。”
“人数有多少?”解慎问。
“四千......”大个子有气无力道:“还有一部分在淮南......”
“淮南有多少?”
“约莫两千......”大个子被恐惧浸没的眼睛突然亮起了:“将军可否不要动淮南的人!”
解慎停顿少顷:“为何?”
“除了那两千人,我们的家人也在淮南......”大个子声音很小。
“怎么说,”解慎双手抱臂,“听口音你是颖都人。”
“这些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没饭吃啊,”大个子咳嗽两声,“把命抵给太子,就能换家人安稳生活......这等好事,还是我挤破了头才争上的。您是贵人,自是不理解这些,但我只求您,不要祸及家人。”
解慎安排荣青将大个子和陈靳都送回大理寺。阿绾给他打了盆温水净手,褚吟暗戳戳地挨过去,小声问:“账本呢?找到了吗?”
解慎甩了甩手,水渍都溅到褚吟脸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找到了。”
褚吟忍住不满试探道:“不给我看看?”
解慎不说话,用丝帕给她擦脸,被褚吟一把夺了过去:“侯爷莫要刚刚干完舔腥嗜血的活儿,就到我面前表演温情。”
“温情?”解慎深深看她一眼,“昭昭,这可不叫温情。”
“不叫温情......”褚吟上前一步凑近他,眼底都是挑衅,“难道还是私情?”
解慎失笑着推开她:“你的脑袋里,除了这点东西,就装不下其他了?”
“那总算不得是亲情吧。”褚吟说。
“我看亲情也是极好的,”解慎笑道:“我若再长几岁,运气好些,说不定......跟你一般大。”
褚吟嗤笑一声,看向庭中:“怎么这下又上赶着要当爹了。”她回过头,直接朝解慎伸出手:“侯爷不要试图转移视线,账本呢,给我看看。”
解慎带褚吟去了书房,从进门左侧的黄花梨雕花柜中拿出账本,褚吟余光瞥见里头雪案堆积,必然有不少了不得的东西。
她接过账本,随便翻了几页,都是一些意料之内的名字,且十分熟悉。
入账几乎来自淮南,出账当然都在颖都权贵头上,她又唰唰翻了几页,手上动作一滞,缓缓抬头看向解慎:“周仓?”
解慎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对,周仓。”
“你的亲叔父。” 褚吟合上账本说。
“如果郡主这个‘亲’指的是血缘,那此话没错。”解慎说,“我跟他的脏血,一脉相承。”
褚吟思忖片刻,问:“你说......宁国公知道此事吗?”
解慎的语气慢慢冷下来:“我从不揣摩周万山的想法。”
褚吟知道他心中不悦,却偏偏就想揪住不放:“要我猜,宁国公不知。”
“怎么讲?”
“直觉。”褚吟说,“侯爷准备将账本交给谁?大理寺?皇上?”
解慎走过来,从她手中拿起账本,翻看一眼,冷淡地瞥了眼周仓的名字:“谁说我要交出去。”
褚吟陡然拍手大笑:“侯爷嘴上讲得难听,实际上,还是很在意身上流淌的‘脏血’嘛。”
解慎也冲她笑:“此事可只有郡主一人知道,若是传了出去,我恐怕真得追你到天涯海角。”
“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你对我多执着,”褚吟说:“果然天下没有白听的秘密,在这等着给我下套呢。”
“哪能这般理解,”解慎沉声道:“是因为信任你啊,昭昭。”
褚吟一回府,就听如月说袁夕来了。她稍作休整,安排如月带他来了书房。
袁夕恭敬行礼:“郡主。”一阵子不见,气色也好了,白白净净的,还真像个世家子模样。褚吟心头暗自想到:生了这幅模样,怪不得草球儿关心得紧。
“在白玉楼可还习惯?”褚吟问。
袁夕温声道:“习惯。多谢郡主庇佑,楼里的人都待我很好。”
“那就行,”褚吟等如月进屋上完茶,问:“今日找我何事?”
袁夕微微顷身,拱手道:“天字一号房的客人,昨日来了。”
褚吟一愣,停下了翻动典籍的手:“一个人?”
“是,一个人。”袁夕说。
褚吟站起来,走到窗边,远方乌云压顶,是要下雨的天气。
见褚吟半晌没说话,袁夕主动喊了一声:“郡主?”
褚吟倏地回过头,笑了笑,眼中出神的呆滞蓦然散去:“春天快到了。”
袁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褚吟绕过他,走到书房屏风内侧,拿出一个木匣,递到他手里,打开盖子,发现是茶:“这茶叫碧连天,产自淮南芦烟湖,下回天字一号房的客人来了,就给他喝这个。”
袁夕小心翼翼地捧着木匣:“是,郡主。”
袁夕走后,褚吟闲来无事,在书房练字。
她鬼使神差地写了个“慎”字,盯着宣纸上潦草的字迹,恶趣味地画了个大乌龟,将“慎”字包围起来,左看右看满意得很。
“郡主!”如月突然急慌慌地跑到书房,上气不接下气道:“妙妙来府上了!说徐夫人出事了!”
褚吟抬头,皱眉道:“何事?”
“二夫人在正厢后院的槐树下挖出了扎满银针的桐木人,此刻正拉着徐夫人对峙呢!”
“桐木人?扎的谁?”褚吟问。
“是冯曦这个贱人!”没等如月回答,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女喊叫直冲进来,扑通一跪,带着哭腔哀求道:“求郡主赶紧回去帮帮夫人吧!老爷不在府上,那泼妇肆无忌惮,直接伙同几个丫鬟家丁把夫人强行拉去灵犀阁了!她、她一个后来的,怎么敢呐!”
冯曦是前几年以平妻之名嫁给褚良安的,出身西北望族,性格强势,有位亲姐姐贵为平阳王妃。
当初她不顾家族反对,毅然嫁到褚家。来了才发现,褚良安娶她只为家族利益,并无多余感情。
每每看到褚良安与徐爱菱浓情蜜意,冯曦都感妒火中烧。外加膝下无子,她抬眼一望,只觉孤寂凄苦岁月望不到头。
眼下看来,是忍无可忍了。
褚吟自生母李桃去世后,被放在徐夫人膝下抚养过一段时间,虽说从未改口叫她母亲,但褚吟打心眼儿里尊敬这位夫人。
褚吟替妙妙整理好乱开的领口,朝如月道:“让阮俞备马。”
没有多余人跟随,她快马加鞭朝褚府赶。
临到门口,管家吴伯接下她的马鞭,却全无让她进门的意思,苦口婆心道:“我就知妙妙那丫头定是搬救兵去了!郡主你听老奴一句劝,千万别去淌这混水。冯夫人铁证如山,你去了也于事无补啊!”
褚吟置若罔闻道:“吴伯,让开。”
吴伯见她不听劝,急得眉毛都飞起来,吹胡子瞪眼地拉住她的衣袖连声道:“冯夫人正在气头上,你让她多说几句消消气,这事儿就能过了。不会真拿徐夫人怎样的!你这一去就是火烧浇油,引火烧身啊!”
褚吟甩开手,直勾勾看向吴伯眼睛,淡淡道:“让开。”
吴伯被这锐利冷静的目光激得一愣,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等他反应过来,褚吟早已扬长而去。
他忧心忡忡看着褚吟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
褚吟走到灵犀阁门口就听到一阵嘈杂。
她片刻不停迈步而上,只见徐夫人低着头坐在雕花红椅上,眼睫微闪,亮晶晶的,好似带泪。
冯曦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手握一个扎满银针的桐木小人,小人儿身上写着她的名字。
她居高临下站在徐夫人面前,尖锐的声音刺入耳膜:“铁证如山,你还要如何抵赖!”
徐夫人用丝帕揩干眼角泪花儿,抬起头来,声音虽小却恳切:“此乃奸人构陷。子虚乌有的罪名,让我如何认?”
“奸人构陷?”冯曦扯着嘴角冷笑一声,道:“看来我方才都是白费口舌。不认罪是吧,是想等着老爷回来救你吗?既然好好讲话不听,就休要怪我不讲姐妹情分!”
冯曦直接将桐木人扔到丫鬟手里,眼里噙着装模作样的怒火,一把薅过徐夫人衣领,将她拉扯起来,高举右手,作势要打。
褚吟见状,直行而上,凌空截下冯曦右掌。
冯曦一惊,睁大眼睛瞧着眼前这个不该出现的人,眼里的惊讶还未消散,褚吟反手一个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在场众人始料未及,灵犀阁霎时陷入沉寂。
“夫人——!”丫鬟们静止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声叫喊。
褚吟抬眼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眼里的芒刺好似要将人戳穿,丫鬟家丁们想要扶人的手僵在原地,分毫都不敢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