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褚吟朝王幽面前凑拢了脑袋,眨巴两下眼睛,唇齿间吹着热气:“什么账本?”
王幽沉声道:“阿姐虽在颖都行商,但毕竟做的是丝绸布匹生意,跟淮南产地的商人往来密切。上好的绢丝税赋高昂,淮南一整年光是丝绸税一项,就占了当年国库收入的半壁江山。前些年为了绑上太子这艘大船,阿姐当了中间人,联通淮南地方官员和当地望族,将其中本该流入国库的一部分,转送到了东宫账上。”
褚吟嗤笑一声,道:“人心不足。”
王幽后退一步,乏力地瘫坐在椅子上:“阿姐担心东宫事成后兔死狗烹,每一笔账都在暗地里记得清清楚楚。但她出事之后我把府里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找到账本。后来我百般思索,才回忆起她平日里一些反常的行为。”
“如何反常?”解慎问。
“阿姐向来憎恶王家长辈,某一天却突然说要给我爷爷迁坟,我早该发觉其中有问题......后来,她不仅在清明等日子前往祭拜,就连平日无事的时候,也多番前往。”王幽自嘲般笑道:“好像真有多孝顺似的。”
“但你没有在坟里找到账本?”解慎说,“还是说,已经销毁了?”
“没有!”王幽双臂乱舞,生怕被解慎误解:“我甚至把骨灰盒都撬开了,连账本的影子都没看到。”
褚吟把玩着自己的头发丝,悠悠道:“那这样看来,刚才来坟地的那伙人,背后多半是东宫。”
王幽的语气中不知是愤恨还是遗憾:“连我都能发现她形迹可疑......更何况太子呢。阿姐这些年,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那这账本,就凭空消失了?”解慎走近他两步,低声道:“王大人,要不再想想。”
王幽的指尖抠在椅缝里,每一丝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阿姐每次去了王家祖坟,还会去光裕寺喝碗素粥......王家在光裕寺供奉了佛像,阿姐与主持的关系很好,或许......”他缓缓抬头,“要不我带侯爷去找找?”
“荣青!”解慎大喝一声,王幽脸都吓白了,“带王大人,连夜前往光裕寺。”
王幽走后,褚吟也站起来,准备回府。
“等等。”解慎拦住她,“跟我过来。”
褚吟莫名其妙跟着他进了卧房,解慎打开嵌在墙面上的木柜,里头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药瓶子。他从左往右数到第三个,拿了出来,在褚吟面前坐下。
瓶子褚吟眼熟,是乌哩那日留在桌面上的药膏。
“侯爷待人都这么贴心?”褚吟笑着说。右手转瞬就被解慎抓了过去,有些粗鲁,她立刻想把刚才说出的话收回。
解慎把她手上的纱布层层揭开:“只是有些渗血,没迸裂,否则乌哩得念叨死你。”
他将血痂清理干净,在伤口上薄薄抹上一层药膏,指尖的硬茧磨得褚吟生疼,心间却蓦地蒸腾起一股暖意。
解慎替她将伤口处理完毕,褚吟朝着他摊开了手。
解慎问:“怎么?”
“药膏给我。”褚吟道。
解慎仔细地把药瓶盖上盖子,却反手一揣,放入了怀里。
“这又是何意?”褚吟侧着头问。
“带走多麻烦,”解慎说,“街坊四邻的,每日过来就好。”
“?”到底哪个更麻烦?
褚吟觉得莫名其妙,怨解慎故意为难自己:“不必了。”蹭地一下站起来。
“还是有必要的。”解慎大剌剌地靠在椅上,唇角带笑,“否则留疤之后嫁不出去又找不到我负责该如何是好。”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用我的话臭我的嘴?”褚吟斜睨他一眼:“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夜没喝酒吧,色令智昏了?”
“色令智昏......”解慎一笑:“昭昭,我还当真有些好奇,王爷究竟是如何教导你的。”
“好奇啊,简单得很,侯爷自己去问啊。”褚吟温然道:“路在外头,马也在外头,若是昏得骑不了马,我大可让阮俞送你过去。”
“侯爷,汤好了。”阿绾在屋外踌躇了许久,等到屋内陷入寂静,才轻轻敲了敲门。
解慎站起来,右手搭在褚吟肩膀上:“今夜在山上受了寒,喝碗甜汤再走吧。”
褚吟回到郡主府,分明身心俱疲,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侧过身去,看窗外满天繁星斗转星移,正如这人间事物变化无常。平日里见这蓝黑色的天总是绝情的,今日在月色笼罩下,朦胧得有些温柔。
但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眼睛一睁一闭,再一睁再一闭,解慎的影子持续在脑海中纠缠不休。
她干脆扯过被子蒙住脑袋,掩耳盗铃式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额角都汗湿了发丝,却依然内心澄明,毫无困意。
她钻出被子透口气,盯着自己的掌心出了神。
她活到现在,见过很多人。
世家大族也好,寒门新贵也好,舞枪弄棒飞檐走壁的也好,咬文嚼字玩弄笔墨的亦好,说是满城芳草万花迷人,在她眼里都不过一团杂毛。
王公贵族们喜欢借这些由头装点门面,听自己名字随春日百花飞扬颖都大街巷弄间;开合在娇俏娘子双唇间;出现在弯酸诗人笔触下。
在褚吟看来,这些人的确就跟那飞花一样,是漂浮着的。
风往哪儿吹,他们就往哪儿飘。
可解慎不同。
虽然她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天然地觉得,他好像那种螭蟠虬结的大树,没人能将之动摇,是狂风也不能够。
......
她茫茫然盯着天空,不知不觉地,一颗剔透的眼泪温柔地划过眼角,蒸发在黑夜里。
翌日,清晨。
睡得不好,褚吟一早就起来梳妆,横跨一条街,没走几步就来到定安侯府门口。
此前来过好几回,褚吟已对侯府结构了如指掌,她大步迈入门槛,却被荣青的身躯拦住去路。
褚吟后撤一步:“荣校尉此举何意?”
荣青说:“侯爷有要事在忙,烦请郡主止步于此。”
“有事在忙?”褚吟环顾庭中,问:“何事?”
荣青抱拳鞠躬:“末将不便告知。”
“有朝中大人来了?”褚吟问。
荣青不擅撒谎:“没有。但郡主——”
褚吟一听,绕开他就往里走。
荣青不敢跟她有肢体接触,一步一退,拦得十分辛苦,基本算得上是被褚吟倒逼着走的。
褚吟正要绕到西侧院子,蓦地听到后方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叫。
......?
褚吟看向荣青,荣青无可奈何地转过了头。
解慎手持尖嘴钳,脚边是刚刚被截下的断指,面前是绑在梁柱上的大个子,脸色惨白如纸,指尖血流如泉,身体正在痉挛。
褚吟推门而入,荣青脸色复杂地站在一旁。
解慎看向门口,面色平静:“郡主来了。”
褚吟刚跨进屋一步,就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大个子身前的地面上,血水和呕吐物混在一起,他眼神混沌,微张着口,下颌骨错位,根本闭合不上。
大个子含含糊糊地臭骂了一通,褚吟只听清一句:“解慎......你这是刑讯逼供!”
解慎把尖嘴钳一抛:“逼的就是你的供。”
荣青自觉让褚吟看到这种场面实为不妥,恭敬道:“郡主,劳烦您先随末将出去等候......”
“来都来了,”解慎翻出几把柳叶飞刀,“坐会儿吧。”话音刚落,霎时反手掷出飞刀,连看都不看一眼。
只听砰的一声,柳叶飞刀直接插在了大个子脑门上方的梁柱上。
同一时刻,大个子两腿之间被一股暖流浸湿,尿骚味在屋内逐渐漫开。
解慎拿着一把柳叶刀走到褚吟面前,递给她:“郡主既然来了,要不要试试?”
褚吟接过刀,在手中握了握,推诿道:“我不敢。”她抬起头说:“要是一刀戳死了你的人,侯爷不得追我到天涯海角?”
“他才不是我的人。”解慎饶有兴致地看着褚吟,走到她背后,双手环绕着她,“昭昭试过左手吗?”
解慎温热的气息打在耳垂上,有些发痒,褚吟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不自然地仰了仰头。
“没试过......?那为师教你。”解慎低沉的声音摩挲着她的耳膜,让人脑子一懵,跟下蛊似的,握住她的左手,抬起来,伸长手,对准大个子虚着比划了两下,“刀上一寸如何?”
若只是解慎一人,大个子还觉得心中有底,如今带来个娇俏小娘,玩乐调情一般对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却是真真儿的利刃,呼吸间,他心中已然浮现出自己眼睛被捅穿的画面......
大个子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乞求的声音。
解慎来了兴致,哪还能听见他的惨叫。
“指尖放松。”解慎低声道,同时抓着褚吟的手一撤一抛
——柳叶飞刀精准卡在了前一把刀一寸以上的位置。
大个子的哭喊声响彻整个房间。褚吟在淮南见过屠户杀猪,今日大个子的呼喊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她回头看解慎,眼睛里的东西有些复杂。
“怎么了?”解慎问:“不敢玩儿?”
褚吟唇角一弯,从他手中抽出第三把刀,轻声道:“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