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昶不解道:“那可是灰鹬营最荣耀的一战。”
“荣耀!?好一个荣耀!”陈靳笑得更加猖狂,沙哑道:“婆锡人向来与我瀛国和睦,你可知他们为何突然进犯?”
顾昶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陈靳眼神如炬,瞳孔中的恨意似乎能将整个暗牢点燃:“因为我们毒杀了他们的女人和孩子。”
顾昶眼皮一跳:“你说什么!?”
“婆锡人历代生活的常犀山下有一座铁矿,皇帝得来消息,说那里的铁石是全天下最为坚硬的。这世上的东西但凡沾上个‘最’字,还能逃脱天子掌心?”
顾昶神色凝重地看着他。
“尉陵军统领吴将军刚正不阿名声在外,于是皇帝派来内侍李林,绕过他,直接与灰鹬营主将程将军交涉。希望灰鹬营能立马挥兵北上,直取常犀山。程将军百般思索之后,认为此战师出无名、实为不妥,请李林劝皇上三思。”
“谁料三日后,他的尸身在逐英山脚下被路过的樵夫发现,死因至今成谜。”陈靳恨得咬牙切齿:“我们几个知情的人在那一瞬就明白了,这是皇帝和李林的手笔。只因拒绝出兵侵略,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就这样简单地殒命山脚!”
“当天下午,李林又来到灰鹬营中,猫哭耗子假慈悲。随后让我召集十一名精锐,说有旨要宣。我才明白了,程将军的死,就是为了杀鸡儆猴的。我们不能拒绝,我们不敢拒绝。”
“我等十二人跪在帐里接旨,圣旨要我们暗访常犀山。”
顾昶问:“何为暗访?”
陈靳的脸上露出自嘲的苦笑:“婆锡人靠山吃山,平日里饮用的都是山顶流下的白羌河水。李林给了我们一种毒物,让我们洒在溪流的源头......我有罪......”
解慎森然道:“你确实有罪。”
陈靳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可我并非天生就有这般歹毒的心肠。李林以我妻儿性命作为威胁,让我等保守秘密,承诺事成之后予黄金百两,土地三顷。”
“话说得再好听,还是抗不过利益。”顾昶低声感叹。
陈靳不服气地拽着铁链大声道:“他再三强调!只是以水源之毒作为威胁,让婆锡人搬离常犀山,事成之后自会给他们全族解药。此举既可减少双方正面冲突带来的伤亡,又能利我瀛国千秋万代,而我们,会成为英雄。”
陈靳梗着脖子,盯着石壁上的烛火出了神:“可那毒药,并非李林所说的可解之毒。一日之内,白羌河的水被浊血染红,野狼将女人孩子的尸身肉块咬碎在漫山遍野。昔日宁静的山坳没有了人的活动变得更加寂寥......”
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凄切:“但事情倒不像李林预计那般顺利。投毒那日,婆锡族的男子皆不在山中。”
“妻儿无端惨死,怎会视而不见苟且偷生...... ”顾昶大悟道:“他们来寻仇了!?”
陈靳点头:“男子们在外练兵,躲过一劫,得到我等投毒的风声后,发疯一般直朝边境杀了过来,见人就屠。由于常年交好,边境并无大量驻军,当地郡守见势不妙落荒而逃,鄂兰城大梦之间血流成河。”
“这时皇帝召集万马千军,以抵御外敌入侵为由,径直北上抗敌,我等十二人因熟悉北面地形被命为先锋,在缂城外与婆锡人打了一场遭遇战。”
陈靳说到这,气急攻心,忍不住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皇帝老儿低估了婆锡人的血性和疯狂,这场仗我们打得比预想中艰难许多。但瀛国大军的铁蹄最终还是踏平了常犀山,婆锡人就此成为历史。”
顾昶回头看了一眼解慎,只见他不言不语地盯着陈靳,那眼底的寒意,让顾昶都不免胆寒。
陈靳失力地垂下头:“战后我们才意识到,皇帝一早就打了这番灭族的心思,要我们做这伤天害理的投毒之事不过是为了将战火点燃......”
说到这,陈靳涕泗横流,声音变得更加嘶哑,突然大吼:“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他们竟能心黑到这种地步!”
“一句‘他们’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解慎冷笑道:“杀光别人的女人孩子,也不见得就保得了自己的女人孩子。”
顾昶一愣:“解将军何出此言?”
“解慎......”陈靳乍然笑得疯狂:“还真被你说对了!两名死里逃生的婆锡族士兵悄无声息地潜入瀛国,我的妻子和女儿皆亡于他们的屠刀之下!”他的络腮胡子被泪水沾湿,胡乱贴在脸颊上,看上去非常狼狈:“是报应!是报应啊!”
“我可怜的女儿,她才三岁,将军你可曾听过三岁孩童的啼哭?”陈靳被悲伤笼罩着,有些伤痛即便穿越了时光长河,也不见得能减轻多少:“我曾给她做过一把小木刀,我告诉我的孩儿,手中握着刀就能保护你爱的人。她的手小小软软的,木屑一划就流血了,也不哭不闹,抱在怀里当个宝贝......”
陈靳瞪大双眼,泪水止不住地流:“那人向她挥刀时,她会不会怨我没有告诉她,刀能护人也能杀人?”
陈靳瞳孔微缩,猛地后仰,用脑袋用力撞击刑架,顾昶一惊!还未来得及派人阻拦,就见解慎起身绕过自己,一把将陈靳头发薅住,陈靳仰着头,不能动分毫,声嘶力竭地喊着:“你杀了我!”
“你有过那么多可以死去的机会都没死成,怎么好意思赖在我手上。”
陈靳眸中寒光一动,解慎立刻意识到他要咬舌,抬手钳住他的下巴,一用力,直接将他下颌骨卸下。
解慎松开他的脑袋,问:“这就是你挪用军费的理由?”
陈靳迟疑半晌,点了头。
......
解慎摇了摇头,微微俯身:“一百三十万两的去向,你若说不清楚,就得日日夜夜苟且活着,求死不能。”他拍了拍陈靳肩膀:“再好好考虑考虑。”走出一步又突然回头,靠近陈靳耳侧,眼神变得阴寒:“陈将军......人间无阎罗,我执判官笔。”
解慎走出暗室,见褚吟板着脸站在门口,神色复杂。
“都听到了?”解慎问。
“嗯。”褚吟欲靠上石壁,解慎抬手托起她的后背,蹙眉道:“脏。”
褚吟只好站直身子,叹了口气:“他还是不肯说。”
“没事。”解慎朝前走,“熬鹰嘛,给他点时间。”
两个狱卒提着饭菜,从二人身边艰难地侧身而过,褚吟几乎贴到解慎怀里,才将对方让开。
她顿住脚步,突然想起来:“你等我去跟顾昶道个谢。”说完就小跑回了暗牢。
“顾——”褚吟刚一开口,神色就凝固住了。
顾昶缩在墙角不敢吱声,身旁一个狱卒模样的人从身后按着他的脑袋,手里头握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陈靳前方不远处也站着一个狱卒模样的男人,正恶狠狠地回头看她,手中端着一个酒杯。
褚吟抬起双手,做出个安抚的动作,转身就想跑。
“站住!”握刀的男人低声呵斥,“过来!”
褚吟露出胆怯的神色,朝着顾昶缓慢走过去,走到握刀男人身旁时甚至微微有些发抖。
男人在身后的桌子上找到了一捆绳索,朝褚吟一扔:“把他绑起来。”
顾昶回头,神色复杂地看了褚吟一眼。
褚吟瑟缩地点了点头,趴在地上清理乱成一团的绳索,眼睛时不时往放刑具的木桌上偷瞄,时不时又朝着陈靳的方向看看。
——这俩人摆明了就是来灭口的。
但陈靳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握刀的男人看她哆哆嗦嗦,不耐烦地朝她胸口踹了一脚:“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褚吟肋骨一痛,顺势往后侧倒去,直接撞翻木桌,桌上的刑拘哗啦散落一地,她分秒不停,抄起一把铁钳就朝那端着毒酒的男人掷去,直击后脑。
男人被砸得打了个趔趄,杯中毒酒全部洒了出去。他捂着渗血的后脑,缓缓蹲下,左右甩了甩脑袋,看样子是被砸昏了头。
与此同时,握刀的男人怒不可遏地回过头来要抓褚吟。
褚吟偷空要往门外钻,却见那男人顿住脚步,拿着匕首反手对准了顾昶。
顾昶双腿发软,方才审问时的气定神闲全然不见,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根本没有逃跑的力气,像只是只待宰的羔羊。
褚吟深深地看了一眼门外。心一横,再次踢翻倒在地上的木桌,竭尽所能地发出最大声响。她从地上捡起一根长鞭,直接朝着握刀男人的背后甩去,那人反应极快,回头的一瞬就将长鞭稳稳抓在手心,猛地一拽,直接把褚吟掀翻在地。
他嘴角挂着猖狂的笑,像虎狼一般猛扑而上:“哥哥本不愿这么快杀你,还想留着快活一把,”他高举匕首垂直捅向褚吟胸口,“但你非要找死,就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褚吟呼吸急促,正欲抬腿蹬向他的□□,却立马被他识破想法,小腿被抓了个结结实实。眼看刀刃就要落下,她只好赤手空拳去接,掌心立马血流如注,一滴一滴落在胸前,在衣衫上散开。
这时只听顾昶大喊一声:“解将军!”
褚吟身上的压力陡然散去,男人被解慎抓住后颈,直接扔到受刑架前撞翻了另一个人。
解慎瞥了褚吟一眼,视线扫过她鲜血淋漓的右手,脸色一沉。
褚吟长舒一口气,完全没有心思看解慎是如何料理那两人的。她默默把滑落在左手掌心的梨花针收了回去。
若解慎再晚一秒,这根梨花针就会被她伺机扎入对方的皮肉里,然后那人立刻就会浑身发痒、皮肉溃烂,死状惨烈......
就跟梁王世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