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靳到最后醉成一摊烂泥,是被四个士兵抬走的。
褚吟和裴清明站在黑暗里,夜风把人吹得非常灵醒。天上连月也没有,人间一片萧寂。
“玉昭......”方才酒桌上的画面仍旧像蛛丝一样缠绕在裴清明的心间,他十分无奈,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裴哥。”褚吟睁大明亮的眼睛,心里琢磨的是另外的事:“你说陈靳挪用军费近一百三十万两......可我并不觉得他是个贪财的人。”
裴清明道:“何出此言?”
“陈靳庸俗,好红粉酒色,确实不假。方才在饭桌上,我说送他好酒他也欣然答应。可当我提及珠宝玉石,却被他一口回绝,没留下丝毫余地。”
“过去大部分时候听到别人如此回答,我多半会认为只是一时客套,并非真心推诿,来回拉扯几次就会半推半就地收下。但今晚他回绝我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陈靳的眼神了,那种鄙夷根植在眼底,是发自内心的。”褚吟若有所思:“而且,他对酒的痴迷,和老丁很像......”
“你想说什么?”裴清明心中一沉。
褚吟眼睛一转:“陈靳背后,会不会,还有别人?”
褚吟带着裴清明早就整理好的证据下山,皇帝大发雷霆,将陈靳一众人等下了狱,交大理寺审理。解慎也被连带着定了个治军不严的罪名,罚了半年的俸。
褚吟奔走好些天,终于得空歇息片刻,天不见亮却听如月在外头大喊着,说解慎来了。
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简直不消停。
褚吟批了个毛裘在单衣外头,就这样出了卧房,如月神色慌张赶忙拦下:“郡主,这样去见解侯爷,恐怕不妥吧......他毕竟也是外......”
“你不把他当男人看就没事儿了。”褚吟说:“他解慎厉害得很,有本事坐怀不乱,我穿个单衣算什么。”
“不把他当男人?”如月琢磨了片刻,惊得赶紧捂住嘴巴,虚着声音道:“难道侯爷和宫里的......一样,被那什么了!?”
褚吟忍不住笑出声:“你看他像吗?”
如月回想着解慎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连连摇头:“不像不像,也太不像了......要是反着来,倒还说得过去!”
“反着来?”褚吟笑得弯下了腰,“你倒是跟我说说,这要怎么反着来?”
如月脑花儿翻滚,愣是说不出个名堂,被褚吟笑得羞红了脸,扯着袖口跑开了。
解慎在书房等待,正负手欣赏着墙上的字画,门口闪入一道白色身影。
——褚吟披散着长发,脸上不施粉黛,素得就像是从水墨画里头浮出来的。
解慎侧首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道:“郡主真不拿我当外人。”
褚吟心里道:哪有,我是不拿你当人。嘴上却说:“你都在我面前宽过衣解过带了,自然不是外人。”
解慎觉得好笑:“那还是内人了?”
褚吟阖上眼皮摇了摇头,睁开眼露出一抹狡黠,拖长声音道:“是自己人。”
“说正事。”解慎走到桌案前,取下一支笔,把弄着笔尖上的毛:“陈靳在大理寺待审,我听闻主审的是大理寺少卿顾昶,顾大人。”
“所以呢?”褚吟靠近他,明知故问。
解慎说:“顾昶的父亲顾先永曾是晋王门生。”
“这我知道,”褚吟撑在书案上的手指摩挲着桌面,仰头道:“又如何呢?”
解慎淡淡地说:“我要听审。”
褚吟一笑,抽出在解慎手中变得毛躁的笔,轻轻捋顺了毛:“侯爷想让我帮忙,不得有点求人的态度么?”
解慎看着她,勾起唇角:“昭昭,都是自己人了,还想我怎么求?”
“你的脸皮真的让我......五体投地。”褚吟停顿须臾,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个忙我可以帮,但人情得记着。”
“当然。”
褚吟又问:“陈靳的事,当真不会影响裴清明?”
“不会。”解慎说:“我跟皇上说了,三年间,裴将军多次将灰鹬营的事上报于我,是我没能及时引起重视,才落得今天这个结果。”
“那就好。”褚吟浅浅一笑:“只是我看定安侯府家大业大,一年开支不少吧?侯爷这半年俸禄没了,可得好好合计合计。”
解慎也笑起来:“等哪天实在揭不开锅了,还得靠郡主这样的好邻居,接济一把。”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褚吟起身开门一看,黑哥儿眼神热切地望着她,不停地摇着尾巴。
褚吟俯下身:“你怎么来啦,伤还没好。”
解慎也走过来在她身侧蹲下:“府里养狗呢。”
“前些天捡回来的。”
“喜欢小动物?”解慎问。
“不。”褚吟摸着黑哥儿的头:“我喜欢大动物,像玄玉那样的。”
解慎说:“差点儿被摔下马也喜欢?”
“喜欢。”褚吟不以为意:“美好的事物都危险。”
“郡主是在说自己吗?”解慎道。
褚吟侧首看向他:“侯爷是在夸我吗?”
“我以为你在顾影自怜、孤芳自赏。”解慎这话一出,方才轻松闲适的氛围像烟灰一样被吹得四散。
“那不至于。”褚吟眼都不眨:“颖都内愿意赏我这朵花的人,不在少数。侯爷当下最感兴趣的陈靳,前几日不也赏得很起劲么。”
解慎听到这话没由来地心头烦躁,沉默少顷:“郡主骄傲得很呐。”
“不然呢?”褚吟面容平静:“我还能挖了人家的眼睛不让看不成?”
解慎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好好一张巧嘴,偏偏被你用在这种地方。”
“侯爷是不是忘了,”褚吟也随之起身,“今日来是求人的,不是给我找气受的。”
天牢的暗房位于地下,是专门用于关押要犯的地方,阴暗潮湿,一丝光亮都透不进去,房中能闻到所谓的地气,大约是泥土混合着脏污空气的味道。
陈靳呆坐在地上,高昂着头,眼底被绝望和无畏浸透。
顾昶先前已经跟他磨了两个时辰,陈靳始终一声不吭。
第三个时辰,解慎到了。他只扫了陈靳一眼,建议顾昶先单独把陈靳关起来,一句话都不要多说。
在寂静得瘆人的密闭空间呆了许久,陈靳终于按耐不住心里的惶恐和躁动。屋里连个能摔打的东西都没有,他只好胡乱地蹬踹墙壁。
他偶尔臭骂几句,偶尔喊几声豪言壮语,总之都是老子不怕死,要杀要剐随意的态度。
顾昶感觉陈靳的状态已经差不多了,派人把他带了出来,绑在受刑架上。暗牢里突然灯火明灭,陈靳眼睛痛得想要流泪。
解慎懒散靠在顾昶身后的审问椅上,右臂随意搭着扶手,半阖双眼。
顾昶蓦地开口:“陈靳,我看在你过去曾为瀛国立功的情面上,希望能给你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我呸!老子不稀罕当这个兵!”陈靳狠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懂个屁!”
顾昶也不着急:“三年间,你挪用军费近一百三十万两,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老子抵赖了吗?老子抵赖了吗!?”陈靳高声道:“事儿是我干的,钱是我拿的,脑袋就在脖子上,你他娘的喜欢就拿去!”
“你的脑袋究竟要不要搬家,是我说了算,不是你。”顾昶搬了一把椅子,坐得离陈靳更近一些:“陈将军,顾某有个问题萦绕心头,始终难解,还望你替我分析分析。”
陈靳没有说话,顾昶继续道:“你常年住在北峰山,除山下村落的小茅屋外,在都城内并无其他宅院。另外,我昨日派人去仔细核查过,你虽喜欢流连风月场所,却从来不在女人身上花费过多钱财。不是豪掷千金买房置地,也不是花前月下金屋藏娇。那这一百三十万两银子......你都用到何处去了?”
陈靳直勾勾看着顾昶的眼睛,语气麻木:“老子买酒去了。”
“陈将军说笑了,”顾昶站起身道:“一百三十万两的酒,至少够你喝十年的。”
陈靳不说话。
顾昶又道:“陈将军不相信我不要紧,今日我把解将军也请来了,你若是有什么冤屈,尽管说,我等绝不会隐瞒不报。”
陈靳仰头哈哈大笑,看向顾昶身后怒吼:“解慎!你也不过就是皇帝老儿的一条看门狗!不比老子高贵!”
“是,陈将军说得对。”解慎闭着眼睛,手指在扶手上富有节奏地敲打着。
“你不要以为自己如今得道了,在颖都风光无限,老子告诉你,这天要你死,你都得死!”
“是,陈将军说得在理。”解慎仍旧什么表情都没有。
陈靳心头鬼火直冒,唾沫横飞:“老子过去打仗立功的时候你他妈连毛都还没长齐!”
解慎终于睁开眼睛,拍了拍手,语气平淡地称赞道:“陈将军妙人妙语。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陈将军是瀛国功臣。当年若不是你等在白羌河顽强抵抗,东北方早就被婆锡人趁虚而入了。”
“老子他妈说的不是白羌河!”陈靳突然激动得面红耳赤,身上的锁链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顾昶继续说:“陈将军往昔的战绩这般耀眼,切莫因为一时糊涂,白白辱没了功勋,让自己和灰鹬营蒙羞。”
陈靳突然扯着脖子仰天大笑,眼底恍惚泛着泪光,又陡然垂下头去,声音里带着绝望:“人间无阎罗,皆是糊涂账......”突然又望向顾昶,眼眶眦裂发红,“战绩?功勋?蒙羞?哈哈哈哈哈,我告诉你!白羌河一战,就是对老子最大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