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陈靳

解慎打马出城,在一破败木屋门口停下来,嘎吱一声,充斥着朽木味道的暗屋里透入一道白光,王幽深神色慌张站起来:“侯爷。”

解慎踢开门,朝屋里走。

王幽赶紧用袖子擦干净长凳上的灰:“侯爷坐、坐。”

“我还要去趟南营,”解慎把长刀往桌子上一拍,“你长话短说。”

王幽一哆嗦,小心翼翼地问:“尉陵军的事......可有眉目了?”

“感谢王大人配合,进展得很顺利。” 解慎的手指摩挲着刀柄,“东宫那边如何?”

“太子暂且没有多说什么......”王幽说:“但等水落石出之后恐怕会有所不满。”

“害怕吗?”解慎问。

“......不怕。”王幽双膝一滑,在解慎面前跪了下去:“有侯爷庇佑,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你抖什么?”

王幽死盯地面不吭声,也不敢抬头看他。

解慎沉默半晌,说:“近来王大人两头跑,着实辛苦,歇息一段时间吧。”

“不辛苦!”王幽心头一动,生怕解慎怀疑他有二心,恳切道:“阿姐和太子相交多年,如今说杀便杀了,我是绝不可能回头的......”

他看解慎没什么反应,继续道:“杀了阿姐,还想让我借阿姐的死来嫁祸侯爷,真是心肠歹毒。多亏侯爷想得到,将计就计。”

解慎笑了:“本侯不是来听王大人吹捧的。”转而又收起笑容,“是来跟王大人讨要真心的。”

“真!绝对比那真金还真!”王幽低着头:“幽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侯爷愿在水火之际给幽一线生机,幽自当以命报之。”

“王大人言重了。本侯没有怀疑你,感谢还来不及。”解慎站起来:“只想提醒王大人一句,若是以后又想起什么,本侯随时洗耳恭听。”

褚吟一大早去了逐英山。

她在马车里坐着,出了半会儿神,突然撩开帘子,在阮俞身后幽幽道:“你为何不来侯府寻我?”

阮俞赶着马车倏地一愣,收紧了握着马鞭的手:“荣校尉说郡主已经睡下了,侯爷也已派人好生照看,所以我......”

褚吟微微一笑:“六郎也真是放得下心。”她扒在帘子边,马蹄疾驰,长发缭乱:“你很信任他?”

阮俞不知如何回答,只转头看了褚吟一眼,脑袋立马被她掰正:“好好看路,山路崎岖得很。”褚吟笑着说:“解慎上回的提议,六郎很心动吧。”

“什么提议?”阮俞问。

“抛给你橄榄枝,让你入尉陵军。”褚吟说:“以身报国、戎马一生,不是你兄长的夙愿么。”

阮俞心头一动,许久才道:“我是郡主的人,主子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六郎是说气话了,觉得我在责怪你吗?”褚吟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将来或许真有机会。”

裴清明一早就在南营门口等候,等褚吟从马车上下来,立马送上一个温暖的拥抱:“末将恭迎监军大人。”

褚吟歪头笑道:“敢跟监军大人搂搂抱抱,裴将军胆子不小。”

“是末将冒犯了,”裴清明微微颔首:“监军大人要如何罚我?悉听尊便。”

“那就......罚裴将军把户部理好的账本给我。”褚吟撩了撩头发,半说笑半认真地伸出了手。

裴清明一怔,轻轻打掉褚吟的手:“好啊,长进不小,什么时候知道户部在查账的?”

褚吟眼睛弯弯,踮起脚,附耳柔声道:“就在刚刚。”

“小丫头,敢诓我!”裴清明难以置信地摇头,“出去三年还真变野了。”

“是裴哥先瞒着我的!胳膊肘往外拐......”褚吟理直气壮道:“解慎一个外人,你竟帮着他逗我玩儿。”

“怎的逗你玩儿了?”裴清明说:“将军也是昨日才告知我,皇上派来监军的是你。”

褚吟似信非信:“真的?”

“真的。”裴清明向来不太说谎,褚吟一眼就知他所言属实。

褚吟边走边抱怨:“若是早知问题出在逐英山,我何必还去北营出丑。”

裴清明说:“南营有一大批人是吴将军旧部,都是在白羌河一战中立下卓越战功的。先帝曾下令,须厚待之。将军接管尉陵军后,感念功勋,以仁慈待之,对他们小打小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人却全然不知收敛,虚报人头、冒领军饷,愈演愈烈。短短三年间,挪用军费近一百三十万两。”

“一百三十万!?”褚吟哂道:“你们尉陵军可真够有钱的。”

裴清明说解慎“感念功勋,以仁慈待之”,褚吟半个字都不信。

以解慎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容许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作怪长达三年。

能留他们到现在的原因只有一个——小打小闹惹不出风波。

猪嘛,得养肥了再杀,鱼嘛,得线放长了再钓。

放之任之,一击必杀。

褚吟在心中感叹:真是沉得住气。

“你记得小蒲儿吗?”裴清明问。

“自然记得!”褚吟心道:就是草球儿的小弟嘛。

“当年我发现南营士兵人数有异,曾试图让所有人列阵检查。陈将军的灰鹬营平日里连个鬼影都见不到,列阵之时却能一个不少接受检阅。”裴清明目视前方,微微皱起了眉头,“一群士兵模样的人歪七扭八地站在一起,一看就知是临时凑数的。”

“小蒲儿就是那歪七扭八之一?”褚吟问。

“嗯,他是主动来找我坦白的。”裴清明道:“他说他在城东要饭,陈靳派人下山网罗了大群流民,扮演一天士兵,能包半个月的伙食。”

褚吟叹道:“慷国家之慨,还真是大方。”

裴清明有些惊讶:“解将军当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褚吟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转而问道:“最后解慎让你隐瞒不报?”

裴清明点头:“绝口不提两年多,最近才翻开旧账。”

“可是有什么契机?”褚吟追问。

裴清明的答案却让她并不满意:“不知。将军的想法向来难猜,但他的决定从不出错,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问了。”

褚吟在心里默默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她几乎确信,王幽入宫面圣,就是解慎授意的。

但王幽素来和东宫关系紧密,何时投到解慎的阵营里了?那王骊蕙呢?是解慎为了铲除沉疴而牺牲的无辜棋子吗?若真是解慎杀的,王幽心中又能毫无芥蒂,帮他入宫唱痛哭流涕那一出?

她心中浓云蔽日,眉头逐渐拧在一起。

裴清明带她进帐:“先歇歇,晚膳时我带你去会会他们?”

褚吟应下:“好啊,我倒要看看,在白羌河一战里让婆锡人灭族的‘英雄’们到底长什么模样。”

暮色降临。裴清明大帐内热闹非凡。

陈靳大声笑道:“郡主来咱们逐英山好多回了吧!裴将军这会儿才舍得介绍给咱们认识!真是宝贝得紧啊!”

“裴哥常跟我说陈将军神勇无比,是瀛国的功臣。”褚吟捧着酒碗,“恐怕是嫌我以前太小,见到陈将军吓破胆儿吧!”

“郡主不仅人漂亮,话也讲得这般中听!”陈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我先干了!”

褚吟也一口喝光碗里的白水,笑得甜:“这杯,先敬英雄。”

“好!郡主爽快!”陈靳带头鼓掌,大帐内掌声如雷。

褚吟一杯接一杯地敬到陈靳面前,没多久就喝得满脸红。

陈靳斜靠在椅子上,十分松弛惬意,一副当惯了霸王的模样。酒意入脑,装出来的客气也悄然散去,满身匪气,他对褚吟感叹道:“不瞒郡主,我过去总是想不明白,晋王身边丽人若百花,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为何就唯独钟情你一个!”

他伸长手臂想要搭上褚吟肩膀,被褚吟玩笑般地推到在座儿上:“那陈将军现在想明白了?”褚吟也不解释,她早就习惯了误解的目光。

“明白了!明白了!”陈靳哈哈大笑道:“看得开又放得开,一点不不忸怩作态,郡主是个妙人啊!小小年纪,怎比那白玉楼的姐儿还带劲!铁打的心都得被你烤化了!”

裴清明沉着脸,远看着褚吟与陈靳周旋,方才陈靳动手时,他差点就忍不住要制止了,却被褚吟锐利的目光拦了回去。

他当然不是头回见到褚吟在这种场合应付众人的模样。

从褚吟给他撑伞的那个夏日起,这样的情景出现过几十上百回。

小的时候裴清明会在心中暗暗发誓,等长大了一定要变得更强,强大到能够将这些脏东西从她身边驱逐开,让她远离纷扰。

但如今,他在尉陵军一人之下,却仍旧束手无策。

裴清明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手指节发出咔嚓的声响。

陈靳抓过酒坛,轻飘飘的,倒过来,一滴也没有,有些不悦地大喊:“来人!快点上酒来!”

褚吟看着陈靳,笑得烂漫:“陈将军,前段时间贵妃寿宴,我得了三坛子岢达族的好酒,改日派人给你送过来尝尝?”

“好啊!”陈靳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这辈子就好这玩意儿!巴不得天天当水喝!”

“陈将军海量才敢讲这种话,”褚吟又给他满上酒碗,送到跟前:“旁人就是吹牛都不敢这么说的。”

陈靳接过酒碗,又毫不犹豫地喝光了。

“陈将军,”褚吟虚掩着唇,靠近他小声道:“岢达族大王还赠了我两箱珠宝玉石,都是孟连山下挖出来的尖儿货,我一并给你送来。”

陈靳却摆摆手:“多谢郡主好意。”他拖长声音道:“金银细软绫罗绸缎,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俗物,我不喜欢!”

褚吟恍惚在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落寞,思忖片刻才道:“陈将军超脱凡心,为人敞亮不入俗流,玉昭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