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红梅

下山路上褚吟的脸色就不好看,回府之后直接沉到了地上。

如月小心翼翼地给她奉茶:“郡主,王府来人了......”

褚吟连茶杯都没碰一下,冷笑一声:“不来请我,我自己也会去。”

她让如月伺候沐浴梳妆,衣装发髻钗环都是晋王喜欢的张扬风格,红衣如火,黄铜镜上一映,赫然一朵颖都最艳的娇花。

娇花耷下眼皮子,随手调整着髻上的金簪,问如月:“褚良安也在?”

“是,中书令大人也在。”

褚吟脸一黑,拂手道:“行了,下去吧。”

褚吟刚在晋王府偏厅坐下,陈管事就匆匆赶来,道:“王爷已在梅园等候郡主多时。”

连口茶都还未来得及喝,她就随陈白五朝梅园去。

走在回廊中,褚吟目视前方,淡淡道:“上回来陈管事不在,本郡主还没找到机会关心你。”

“小人哪配得上郡主关心。”陈白五恭恭敬敬回答。

“不多关心一些,恐怕对不起陈管事对我的厚爱。”褚吟斜睨他一眼,道:“ 听说你把金雀的尸体带回来了。敢直接去尉陵军认尸,陈管事真是好胆识,本郡主佩服。”

陈白五说:“人死总要落叶归根的。金雀是王府老人了,若是让她暴尸荒野成为野犬野狼的吃食,传出去,损的是王爷脸面。”

到这时候都还敢字字句句标榜自己的仁义道德,最后还拉晋王当挡箭牌,褚吟只觉恶心至极。

“若是金雀在天有灵,知道陈管事为她考量得如此周全,必定会十分欣慰。”她故作惊讶地问:“只是分明好好的,怎么就死在尉陵军了?”

陈白五轻飘飘一笑:“小人也不知。或许是醉酒昏了头,误闯军营。”

“哦,是么?原来是她自己去的?”褚吟瞳孔微动:“我还以为是陈管事授意呢,没想到金雀自己有这胆量。”

“她哪比得过郡主胆识过人。”陈白五说话老这么阴仄仄又毕恭毕敬的,褚吟很不喜欢。

她冷脸道:“你这一张巧嘴,不知蛊惑了多少人心。”

陈白五拱手微笑道:“郡主抬举,小人只是实话实说。”

乍眼看,晋王府在颖都内算不得豪华。

可走入府中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其中回廊相接,移步换景,融汇南北工匠巧思,多少气派府邸都难望其项背。

梅园在王府的最西侧,褚吟还未踏进院子,就闻到梅花带着融雪的气息飘散而出。

除此之外,还隐约有阵古琴,与暗香缠绵一起。

“小人就止步于此了。”陈白五在梅园门口停下,颔首道。

太阳散去了,气温骤降,褚吟手脚冰凉,沿着园中小石板路独自往赏梅亭走去,晋王正在亭中抚琴。

“王爷。”褚吟提着衣摆从青石台阶迈上亭台,身上的配饰丁零作响:“玉昭来迟,请王爷责罚。”

晋王停下抚琴的手,笑得温柔:“听说你去北峰山了。”

“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去得匆忙,还未来得及禀告王爷。”褚吟四下望了一圈,问:“父亲不在?”

“本王知道你不愿见他,让褚大人先行回府了。”晋王说。

“劳烦王爷操心。”

晋王瞥见褚吟双手冻得通红,皱眉怪道:“天寒地冻的,怎不披个毛裘就出来?”

褚吟低头道:“刚下山就过来了,有些匆忙。”

晋王解下自己的银色点灰貂裘给褚吟披上,褚吟连忙推辞道:“王爷使不得。”

晋王一摆手:“穿着吧。”

褚吟却始终拒绝:“王爷,这不合规矩。”

晋王也不再强求,转身坐下继续抚琴,琴声宁静悠远,听不出丝毫情绪。

然弹者无意,听者有意。阵阵泛音入耳,褚吟心间萧瑟一片,寸草不生。

“觉得北峰山如何?”晋王问。

褚吟谨慎道:“解慎不辱传闻,的确治军有方。”

晋王停下抚琴的手:“他对你印象如何?”

褚吟说:“交情赏浅,玉昭愚钝,不太能读懂他的心思。”

“解慎出身望族,又在北疆锤炼多年,近几年执掌尉陵军,雷霆手段、翻云覆雨,大把人想猜他心思、套他近乎,几乎无一例外,碰满鼻子灰。你一时半会儿看不透他,很正常。”晋王朝褚吟招手:“来陪本王坐会儿,赏赏梅。”

褚吟应声落座。

晋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指着远处一片梅林道:“那片红梅是皇后偷着来王府玩耍时亲手所植,当年比你现在还小几岁。她看园里的白梅碍眼,硬是给拔了个干净。”

大片殷丽的红浓稠欲滴,似泼开的血色,与远方暗沉发灰的天空交相辉映,透出出一股不详的气息。

“皇后娘娘是个热烈的人。”褚吟说。

“也是个倔强脾气。”晋王说到这里目光一闪:“你也一样。”

褚吟没有说话。

晋王叹道:“三年前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能替王爷分忧,是玉昭的福气。”褚吟说。

“世子是本王看着长大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着实可惜了。”晋王眼底阴寒:“但也只怪梁王不识抬举。”

他转头问褚吟:“你怪本王吗?”

“玉昭不敢。”褚吟说。

晋王沉默一瞬,又问:“是不敢,还是不愿?”

“不敢。”褚吟脱口道。

晋王肃然片刻,突然朗声大笑:“本王就喜欢你这率真的性子!近来敢对本王说真话的人已经不多了,连你爹都唯唯诺诺的!”

褚吟跟着笑笑。

“已经过去的事情就看开点,心里都被旧事压着,还如何装得下正事。”晋王见褚吟被风吹得微微发抖,没再多问,直接把毛裘脱下披在了她身上:“本王知道你在北峰山这两天很不习惯。从小就口味刁钻,那山野村夫的吃食怕是难以下咽,特意请御厨过来准备了一桌好菜。”

褚吟微微欠身:“王爷对玉昭的厚爱,玉昭无以为报。”

晋王摇头,轻轻抚摸了褚吟的脸颊,微笑道:“你有的是办法报答本王。”

用膳的地方离梅园很近,透过窗户还能看到那片血色的红梅,就像纠缠不休的诅咒,扰得褚吟心神不宁。

她收回目光,转过头刻意避开那抹殷红,胡乱夹了一筷子清蒸鱼肉,就听晋王道:“既然解慎不排斥你,你就同他多来往。”

褚吟筷子一滞,登时四肢百骸都被凉意侵袭。

她竭尽所能稳住颤抖的手:“多来往?玉昭不太明白,还请王爷明示。”

“于你而言再容易不过。”晋王放下筷子,欣然一笑:“怎么跟世子来往的,依葫芦画瓢就好,与人相交,莫过于投其所好四个字。世子爱吟诗作对,你同他聊琴棋书画,解慎爱舞刀弄枪,你大可向他请教史书兵法。”

......

褚吟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胡乱将那一筷子清蒸鱼怼到嘴里,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她只觉得心头一哽,甚至脑子也雾蒙蒙的。胸口翻江倒海,恶心得好像千万只蚂蚁同时爬行在胃里。

她睁大眼睛看向窗外放空,视线里掠过一道残烈的红。

梅园里刮过一阵风,梅枝在风中乱颤,她的心尖也跟着花瓣抖了抖。

褚吟竭力压下想要掀桌的冲动,陪晋王老实吃完了这餐饭。

阮俞看着褚吟从王府神思恍惚地走出来,还以为她身体不适,赶紧迎了上去。

褚吟推开他的手,也不说话,兀自往前走去。阮俞也只好在后头跟着,保持着约莫两步的距离。

褚吟跟掉了魂儿似的,胡乱走街串巷,险些被马车撞翻三次,都被阮俞及时拉了回来。等她拣回两分意识,抬头一看,竟走到了章柳大街。

她突然想起来草球儿说过的酱肉包子,正好就在章柳大街。沿着大路朝下走,褚吟看到了一个正准备收摊儿的包子铺,赫然挂着“王大娘酱肉包”的牌子。

远远看着空空如也的蒸笼,褚吟莫名有些鼻酸。

只是个破包子而已,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委屈个什么。

阮俞看穿她半边心思,提议道:“郡主想吃就过去问问吧,万一店里还有呢。”

褚吟一听,觉得不无道理,于是踏着懒散的步伐走到包子铺门口。

老板娘转身的一刻,褚吟傻愣在了原地,压抑了大半天的千愁万绪一齐涌上心头,颤声道:“王、王大娘。”

她实在没有料到,章柳大街卖酱肉包子的王大娘竟然同老丁家的王大娘是同一个人!

王大娘听到熟悉的声音,笑吟吟地小跑过来,在围裙上用力地擦了擦手,嘿嘿一笑:“上午刚见面,没想到临近傍晚还能碰上!”热情地拉褚吟进屋,扶着她的肩膀惊叹道:“玉昭穿红色可真是漂亮,脸上薄薄的胭脂也好看!”

褚吟傻愣愣地看着她,全然没听到她究竟说了什么,下一秒竟整个人扑进王大娘怀里,闷声大哭起来。

“围、围裙上有油......”王大娘有些手足无措,褚吟沉重又克制的哭声好像在她心口开了一道口子,不知不觉中,对自家女儿多年来的思念喷薄而出。

王大娘突然紧紧抱住褚吟,纵使她完全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因何哭泣,但在这一瞬间,她想把自己的爱全都交给对方,即便是能让她有底气放声大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