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慎有公务要忙,刚回来就找不到人影了。褚吟在营房呆得无聊,自行出门瞎晃悠。
碰到个胆肥的小士兵悄悄问她是不是将军的相好,褚吟苦笑着否认,张口就来说自己只是侯府丫鬟,小士兵倒也机灵,狐疑地看她一眼,坏笑着跑开了。
绕着北营转了一圈,她几乎摸清了尉陵军的人员分布,又偷摸着爬上小山包,去正在练兵的校场点了点人。回到营房后,立刻翻找出纸笔将抽查的人数记录下来。
她想了想,抬头对阮俞道:“六郎,去解慎的桌案上给我把士兵名册偷来。”
虽然解慎已经把话说到那个份儿上,褚吟始终还是觉得要自己核对一遍才能放心。
阮俞回来得很快,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褚吟接过名册,马上开始挨个核验,人头和名册数量全部都能对得上号。褚吟这下才安下半颗心来,抬头朝阮俞打趣儿道:“顺手牵羊这么熟练?在淮南没少干吧。”
“嗯......”阮俞若有所思:“但解将军帐内空无一人,名册就摆在书案正中央,上面还压了一朵赤色的野山茶。”
“......”
褚吟默了片刻:“送回去吧,给我把茶花拿来,是我落在帐里的。”
快到中午用膳之时,褚吟去找了解慎一趟,准备道别。
解慎正和几个副将一边吃饭一边在商量着什么,褚吟本来只想叫人通传一声就下山,没想解慎却放下手中的筷子,追了出来。
“要走了?”解慎问。
“嗯,该走了。”褚吟回答。尽管她不太愿意承认,但似乎这两天的确算得上她近年最快乐的时光。
“舍得走?”解慎迈开步子,示意褚吟跟着他。
舍不得。当然舍不得。
北峰山的太阳比都城的亮,月亮比都城的温柔,马儿比都城里多,人儿也似乎比都城里的要合她心意一些。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褚吟小跑跟上,问:“要去哪?”
解慎站定道:“王大娘来了,郡主想见她吗?”
刚进门就听到老丁正在被数落。王大娘的声音中气十足,与褚吟想象中的有所区别。透过帘缝儿一看,也并没有弱柳扶风、病骨支离,反而身宽体胖,红光满面。
解慎撩开帘子,褚吟顺势钻了进去。
“郡主!”老丁好像找到了救星,一溜烟儿冲到门口,见解慎在后头,打了声招呼:“将军也来了。”
解慎点头:“郡主想来向王大娘道谢。”
王大娘虽说是个村妇且性格泼辣,这些年跟着老丁也见了不少世面,当着众人的面继续撒泼打滚儿责骂老丁是做不出来的。
她缓缓走到门口向解慎行礼,然后问褚吟:“这位是......郡主!?”
褚吟热切地拉住她的手:“王大娘,你唤我玉昭就好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丁跳脚道:“老婆子虽然只是个村妇,还是懂尊卑的,不能——”
解慎抬手将他拦住,老丁不情愿地收了声。
“玉、昭?”王大娘天性豪爽,褚吟的热情很对她胃口,眼底隐隐透出新奇和喜欢。
她摸了摸褚吟的手背,又细又滑,她咧嘴笑着,脸上的皱纹儿挤得更深了,说不清语气里究竟是羡慕还是其他:“玉昭的手真好看,白白嫩嫩的,摸着就像珍珠一样。”
“王大娘。”褚吟笑得甜:“我是来跟你道谢的,昨日老丁借我穿了你亲手缝制的衣服,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老丁跟我说过啦,”王大娘提高声音抱怨道:“我家那臭丫头不知跑哪儿去疯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回来看老娘,可恶得很!我给她做了好些衣服,都没机会穿呢!玉昭要是喜欢,我在再让老丁给你拿两件儿!”
“不必了。”褚吟眼光微动,笑着说:“王大娘好生留着吧,否则等你家丫头回来还得找我扯皮呢!”
王大娘思索片刻,恍然道:“不怕你笑话,还真是!那臭丫头像我,打小脾气就不好,说她争强好胜都轻了,简直算得上豪强霸占!”她反复摩挲着褚吟的手背,露出朴实的笑:“这样吧,王大娘给你做件新的!”
“哎呀!哎呀!”老丁有些不好意思,嘟嘟囔囔:“都是些粗活儿,上不得台面......”
褚吟不满地看他一眼:“上不上得了台面,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老丁拱手缴械:“那自然是郡主说了算......”
“就这么说定了!”褚吟挽住王大娘的胳膊,贴在她身上:“麻烦王大娘给我做件儿春衣,马上天气暖和了就能穿。”她从发髻上扯下一根白玉簪,按在王大娘的掌心里:“拿了我的簪子可就不能反悔啊,过些日子我就来找老丁取衣服!”
王大娘连连摆手,推辞道:“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不能收啊。”
“留着做个念想。”褚吟说:“只要不把它卖了换钱,就只是个物件儿而已,谈不上贵重不贵重。”
王大娘被她的歪理说得哑口无言,她看着褚吟踌躇半晌,又看看老丁,再看看解慎,得到首肯之后,只好老实收下簪子,眼角带着慈爱的笑,自信道:“你放心,大娘肯定给你做得漂漂亮亮的!春天穿着去游山玩水,定比那山间的花儿还要美!”
从屋里出来,褚吟跟着解慎并肩走了一段路,慢悠悠的。
阳光斜着落在地面,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郡主的本事我算见识了。”解慎开口道:“你似乎能讨所有人的喜欢。”
“所有人?”褚吟仰头看他,眼睛莹莹像含着会发光的宝石,语气轻佻:“那也包括将军你吗?”
“你希望包括我吗?”解慎问。
“不希望。”褚吟回答得斩钉截铁。
解慎闻言一笑:“那就把我排除在外吧。”
褚吟转身面向他,衣摆旋起了花儿,倒退着往前走:“你不会失望吗?”
“这有什么好失望的。”解慎的语气中完全没有掺假。
褚吟长长地噢了一声,眸子里凝着光,故作不满的样子:“那我可要失望了。”
“茶花拿到了?”解慎突然问。
这哪是在问茶花,分明问的就是名册。
褚吟让阮俞将茶花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此刻反倒坦坦荡荡:“拿到了,花瓣一片都没少。”
“那便好。”
阳光从解慎的侧脸打过,本就立体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凛冽。褚吟不知不觉有些出神,不注意踩到一块碎石,失去平衡,打了个趔趄差点就要摔倒在地。
“小心点儿。”解慎出手拽住她的胳膊,拉起来扶稳站好,忍不住哂笑道:“好好一个郡主,怎么老是毛手毛脚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什么狗肚子......是艺高人胆大!”褚吟理直气壮道:“你在我旁边我哪能摔得着。”
解慎大笑起来:“好一个艺高人胆大!”
褚吟突然陷入了沉默,她转过身去,不再面对着解慎,声音也小了点:“我过两日就去找裴哥。”
“在南营别像昨晚那样冒失。”解慎说,“我还挺好奇,你是怎么认识裴清明的,他为何待你宛若亲妹?”
褚吟埋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在心中合计了一会儿,开口道:“因为我给他撑过一把伞。”
“一把伞?”
“你知道裴清明不是他原本的名字吗?”褚吟问。
“有所耳闻。”
褚吟望着前方继续道:“他是北越人,本姓贺兰。当年北越大将贺兰辉面对瀛国大军不战而降,受北越万人唾骂,携一家老幼来瀛国后,被晋王奉为座上宾。”
“我记得那天的雨大得不得了,雨花能把手背砸得生疼。冯公公一早就来传旨,听闻是皇上御赐了贺兰家宅邸和姓氏。接旨以后,贺兰辉和王爷在书房里不知在聊什么,聊了很久。我在书房外头远远地望,盼着王爷议事能早些结束,因为他许诺了带我去看涨潮。”
解慎侧首看着她:“最后看到涨潮了吗?”
“看到了,但那是第二日的事。”褚吟道:“我在竹林下边眼巴巴地等,没等到王爷出来,反而冲出了一头怒发冲冠的小野兽,那便是贺兰清明。”
“他冲到竹林前方的空地上,对着石墙接连挥动拳头,血水随着雨水流到地面上,乌青色的石板染上了一层淡粉。我也是个没眼色的,直接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一转身,一双眦裂发红的眼睛带着恨意盯住我,非常瘆人。我有些后悔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本来要说的话。”
“我说,‘你比我要高出一个头呢,勉强算得上大人了,不知雨天要撑伞吗?’”
“然后呢?”
“然后他愣在原地没说话,我撑开了给王爷准备的伞,踮着脚举在他头顶上。”褚吟回忆道:“他发红的眼睛更加红了,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让我有些手足无措。伞在他头顶上左右摇晃,沿上的水全都甩到了他身上。似是觉得不好意思,他抹了一把脸,从我手中把伞接了过去。”
“就因为这把伞,裴哥对我掏出了整颗心。”褚吟转向解慎,肃然道:“所以将军之前说过的话,最好能说到做到。我不在意南营究竟多少人会受尉陵军贪腐一事的牵连,但裴清明绝对不行,他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解慎深深看她一眼:“你放心,我素来言出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