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褚吟天不见亮就醒了,不知是因为床太硬硌得慌,还是心里头不太踏实的缘故。
她在屋里来回踱步,希望将这两天混乱的记忆碎片拼凑起来。但思绪是飘渺的,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精力。闷在屋里难受,她简单拾掇一下,出了门。
天空已经由黑转蓝,下弦月高挂东边,日月交替时的微光给大地笼罩上一层薄纱,让以残酷著称的人间都变得温柔。
早上的空气冰冷又湿润,褚吟胡乱窜行了一会儿,脸上就感觉雾蒙蒙的。
依稀间,她仿佛又听到了老丁标志性的沙哑嗓音,似是在抱怨什么。
褚吟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鼻腔里除了寒意,泥土和草腥味越来越浓——原来是临近马厩了。
褚吟从马厩后头探出脑袋,想吓老丁一个措手不及,后颈却先被解慎拎住:“从早到晚,鬼鬼祟祟。”
褚吟转身打掉他的手,语气不善:“我又不是冲你来的,别自作多情。”
“那可太遗憾了,”解慎朝老丁招招手,“不过没关系,我是冲你来的。”
老丁牵着两匹大马朝褚吟走来,天还未亮,不太能看清 ,但褚吟还是一眼认出了玄玉的身影。
“将军还准备让我去叫郡主起床呢,眼下是不必费这功夫了!”老丁鼓励似的拍了拍另一匹棕色马儿的脑袋:“郡主今天就拜托给你小子啦!可别让玄玉抢太多风头!”
“今天?”褚吟问:“要去哪?”
“老丁说他把北峰山的晨景给你描述得跟像画儿一样,非要让我带你去眼见为实。”解慎给棕马装上马鞍调整好肚带,“走吧,带你看日出。”解慎说:“要你去逐英山替我办事,不得提前给点儿甜头尝尝。”
与玄玉同行的甜头,是再甜蜜也没有的。
褚吟骑着棕色高马,跟在解慎后头,玄玉的黑尾巴扫过朝露,骄傲又自得的模样,直接一尾巴甩进了她的心里。
就像被狗尾巴草搔挠掌心,她心头奇痒难忍,思前想后,后脚跟轻磕马肚,加速追了上去,朝解慎提议道:“咱俩换换?”
解慎拉住缰绳,玄玉随之停下:“你确定?”
“确定!”
解慎大大方方让出玄玉,轻松将褚吟扔上马背,硌得她屁股生疼。
抚摸着玄玉的黑色鬃毛,褚吟甚是欢喜,朝解慎嫣然一笑:“走啦!”挥动马鞭,直接冲出半里地。
刚开始一切都还顺利。
天空的幽蓝色随月光的退场而消失,越往落花崖走,雾气越浓,褚吟身骑黑马穿行缭绕山雾间,有种别具一格的骄矜。
她在心中暗自窃喜,待会儿回营之后,定要跟老丁炫耀一番。
这份窃喜在玄玉回头见解慎骑着一棕色高马的时候,化身水中明月,再也捞不起来。
它先是从鼻腔内发出了不满的哼鸣,褚吟还未摸清头脑,他就自己掉转马头,直朝解慎的方向狂奔而去,同时左右疯狂摇摆身躯以泄不满,似乎早已忘后背上还骑着一个人。
说不慌那肯定是假的。
褚吟死勒着缰绳,费尽浑身解数也只能保证自己不掉下马背,面对玄玉疾驰的马蹄,完全无计可施。
眼看就要冲到解慎面前,褚吟刹不住马,只得高喊着:“你先让开!”
两马擦身而过之时,解慎卡准时机,从棕马背上凌空一跃,反身稳坐褚吟背后,接过缰绳,三下五除二将玄玉稳了下来。
褚吟被他圈在怀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以前和裴清明一同骑乘时,没觉得有这么不自然。
她悄悄揉了揉刚刚勒痛的手心儿,低头一瞧,掌心里印着一根潦草的红痕。
“吓到了?”解慎低沉的嗓音激得褚吟头皮发麻,她僵着一动不动,道:“嗯,被你这么圈着......很可怕。”
解慎笑得无奈:“不是被马吓到,竟是被我吓到了。”
褚吟恋恋不舍从玄玉身上下去,老老实实地骑上了高头棕马。
这时,天的那头已绘上一道火红色云边,暖暖的,好像有热气漫溢出来,太阳已在地平线下整装待发。
解慎说若不加快步伐,恐怕要赶不上日出了。褚吟悻悻跟在后头,埋着脑袋朝前进。
直到抵达落花崖,天边的云都染上了金红,褚吟才满眼惊奇地望了出去。随着白云越来越红,四周的雾气好像撒了金粉的白棉花,褚吟终于兴奋起来。
太阳升起了,红日垂直往上移动,平平稳稳的,莫名有种肃穆之感,充满了神性。
随着太阳露出的半圆越来越大,耳边的鸟鸣声也越发清晰。
整个北峰上都在接受阳光的召唤。醒来。
“看!太阳出来了!我离它好近!”褚吟指着那轮红日,雀跃道,“山上的日出果真比城里的好看!”
解慎掉转马:“走吧,老丁说,这时候得跟着太阳跑动。”
一路不停到了山顶,再想追,恐怕真得插上翅膀飞向天宫了。
褚吟跳下马背,神清气爽,不知不觉心胸似乎都开阔许多。昨日的小插曲带来的窘迫和不满随着太阳初升,彻底埋葬在消失不见的夜色里。
褚吟主动道:“老丁那日还跟我说,从北峰山阴面往下走,山后有个古泉,叫濯露泉,泉水跟蜜一样甜。咱们要去看看吗?”
解慎说:“来都来了,你想去便去。”
下山的路不比上山好走,一路乱石摆得横七竖八,褚吟跟着解慎下马步行。
不一会儿果真看到一泓泉水汩汩而上,褚吟扔下马三两步跑了上去,心中想着:我倒要试试看这泉水究竟能有多甜,真能和蜜一样?
她附下身子鞠了一捧,手心被冻得一阵刺痛。
“小心,石头很滑。”解慎在身后叮嘱。
她将水送到唇边,满怀期待地饮下一口,突然气悚悚地站起来,转身朝解慎道:“老丁诓我!什么味道都没有。”
解慎爽朗一笑:“冰冰凉凉的,舌头都给你冻麻了,哪还能尝出味道!等开春再来吧。”
“开春......?”褚吟疑惑道:“开春我还能再来吗?”一双眼睛盈满了强势的天真,这时的她和平日相比,完全跟换了个人似的。
解慎逆光站着看不清神色,褚吟只知道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回答:“当然可以。”
下山路上褚吟看到一朵野山茶,殷红色,花瓣层层叠叠,很是好看,纤细的枝干被风吹断了半截儿,在山壁上摇摇欲坠。
她轻拽了一把解慎的衣袖,眼睛弯弯:“可以帮我摘朵花吗?”
解慎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瞬间就明白这个万事都喜欢自己干的家伙为什么要主动求他了——野山茶是从山壁外头的夹缝里横空而出的,路边错落着形状怪异的石头,没有一块能正常落脚的地方。
周遭找不到趁手的工具,他只好赤手去摘。
褚吟凑到他身后,屏息凝神,眼看着那半折的花枝彻底折断在解慎指尖,她安心地收回目光,却不小心瞥见解慎左耳背后的刀疤,明晃晃的,十分狰狞。
解慎把山茶花递给她,褚吟却对花儿全然没了兴趣。
一路上,她多次试图想再看一眼,但解慎正常站着,她眼睛平视根本够不到,若是伸长脖子向上望,又未免太过刻意。
解慎感受到她心中有事,遂主动问:“怎么了?舍不得回去?”
“是啊......”褚吟故作恋恋不舍状,犹豫了半晌,还是直接问道:“将军耳后的刀疤......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好奇这个。”解慎牵着玄玉,脚步散漫,轻飘飘道:“是当年在朔阳关留下的。”
一道约莫三寸长的刀疤,从耳后延伸至脖颈,随便一想就能知道,那是致命的威胁。
褚吟晓得解慎不爱深讲自己的故事,于是止住话头,准备回营之后去找老丁一探究竟。
然而老丁却说:“将军受伤的时候,老丁我还不认识他呢!”
褚吟有些失望地噢了一声。
老丁又道:“我头回见那道刀疤,是在将军伤愈后一个月,周遭皮肤仍旧泛着红。我也和郡主一样,惊讶得不得了,所以提了一壶好酒去找当时的军医打听。那军医是个苗疆老头,官话讲得不好,我废了老大劲儿才勉强拼凑出完整的故事来。”
褚吟立刻聚精会神,示意老丁继续说。
“那道伤,是和靼木尔激战时留下的。”老丁问:“郡主听说过靼木尔吗?”
北方的战神,拔澜族的英雄,靼木尔当年被瀛国生擒,天下皆哗然,朝廷和民间都盛赞北疆绥安军统帅宝刀不老。而这位统帅正是解慎的父亲——宁国公周万山。
褚吟当然听过。
只是这跟解慎有什么关系?
老丁继续道:“据他描述,当时夜已深了,弯弯如钩的月亮高挂顶空。大军急行军一整天,早已疲惫不堪。将军傍晚时分带着一支轻骑追赶靼木尔仍未归来。剩下的将士决定在葛布湖旁扎营休息。”
“那天的月亮很高很亮,把葛布湖边的绿草都照得一清二楚。放哨的士兵打着盹儿,恍惚瞧见远方闪现一个影子,还当自己眼花。结果定睛一看,那影子手中竟还拖行着什么,远远看去,都能感受到腾腾杀气,跟阎王殿里冒出来的一样。士兵赶紧跑回营中报告,组建了一只小队前去查探。这一看才发现,那影子竟是自家将军。而那被拖行之物嘛......就是靼木尔啦。”
“等士兵们将靼木尔抬走,将军回营卸甲一看,左脖子血淋淋一大片。那值夜的年轻军医被汩汩冒出的鲜血吓坏了,生怕将军死在自己手里,颤颤巍巍不敢动。一旁的人见他无用,才慌忙派人把老头儿叫去。”
“老头儿来的时候,将军已昏迷不醒。他提着胆仔细一看,全身大小伤口十余处,想来是失血过多导致昏迷。老头命人准备好烈酒刀钳等,将颈部清理干净,发现伤口虽长虽深,却并未伤及动脉,这才安下心来缝合。”
褚吟听得一愣一愣的,托腮问道:“可我过去听闻,生擒靼木尔是宁国公。”
老丁无奈地叹口气,摆了摆手:“这里头的故事可复杂了,老丁我也知道得不全。但生擒靼木尔的,的的确确是我家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