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的女儿是怎么死的?”褚吟有些好奇。
“打仗。”解慎说:“当年拔澜族入侵边境,把在朔阳关外的泯县屠了个干净,连婴孩老妪都没放过。”他补充道:“老丁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喝酒的。”
“......恐怕只有在混沌之中,才能得到片刻安宁。”褚吟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老丁满目慈爱,牵着孩童玩乐的场景。
白发人送黑发人,满腔的爱意再无处安放。怪不得会在雪夜初见那回对自己动了恻隐之心,拦下士兵的拳头。
“王大娘在哪里?”褚吟又问。
“北峰山下,一个僻静的村庄里。”
晚上尉陵军举办了宴会,为了庆祝今日横空出世的“破晓骑”。
军中的宴会不比宫里,食材都是山脚下农户家自耕自食、随处可见的,菜式单一,做法也简单直接,肉类基本以烤炙为主。
炭火的高温渗透脂肪,激发出朴实却又侵略意味十足的香气,放肆地飘散在北营上空。
将士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脸上挂着纯粹又轻松的笑。今夜在酒桌上没有身份、没有长幼。
几个性格外向的少年人凑成一伙唱起祝酒歌儿来,听说是远在家乡的母亲教的。小调轻快欢畅,好像山间小溪跳跃在深色岩石上,十分俏皮可爱。
时而隔壁营的同乡兴致来了、扯着脖子打个和声,宛若飞掠溪流的翠鸟,留下一声啾啾喳的啼叫。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酒鬼——首当其冲的便是老丁,好不容易抓着个喝酒机会,名正言顺,自然不能放过。口中的划拳口号喊得震天响,能震破苦难震走忧伤。任凭时光过隙在他们脸上刻下沟壑,此时的欢欣却一点不比年轻时少。
杯盘狼藉将士开颜,是经年累月枯燥生活中难得的一夜浪漫。
解慎身边敬酒的人络绎不绝。
尤其是今日被选中的二百人,个挨个地想同他喝上一杯。解慎来者不拒,早不知道多少杯烈酒入喉,脸上仍旧风平浪静,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褚吟在一旁吃着烤鸡腿,被香昏了头,等敬酒的人散得差不多,才朝解慎端起了酒碗:“侯爷,哦不对,在这儿还是得称呼将军。”右手凑上去轻轻一撞,酒碗碰出沙沙的声响,褚吟笑道:“多谢你带我来,看到人间不同风光。”仰头尽数饮下,却眉毛一皱,火速扔下了碗:“好辣!”
她两只手在唇边胡乱扇着,口中不停地呼气散热。
解慎见状忍不住笑了:“军中没有玉清酒那种温和玩意儿。为了行军御寒,备的都是烈性酒。”他递给褚吟一杯茶水:“这酒的名字叫暮烧,在朔阳关一带很有名。”
一碗酒喝下去,褚吟脑袋瓜都不灵光了,两手托腮撑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嗔怒模样,小声嘀咕:“不早说。”一张本就带着艳色的脸,在简单布衣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勾人。
她撇了撇嘴,立马将话头扯开:“朔阳关一带好玩吗?听闻将军早年在北方呆过很久。”
解慎说:“荒得很,没什么好玩的。就是地平草多,骑马倒是方便。”
褚吟噢了一声,想起之前那个梦境,眼中微光一闪:“我还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草原呢!草原上的人们是不是都很逍遥自由?”
“郡主为什么不问我,他们是不是都很野蛮?”解慎说。
“野蛮不野蛮,不是一眼能看出的。”褚吟眯着眼睛:“你看颖都里的那些人,一个个在堂上正襟危坐,指不定背地里有多禽兽呢。喝血啖肉,吃人不吐骨头,你说,他们野不野蛮?”
......
解慎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道:“郡主醉了,我派人送你回营房。”
“六郎呢?”褚吟眨巴着眼睛问。
解慎不解:“哪个六郎?”
“阮俞!”褚吟突然提高声气,抬起手来一巴掌糊在解慎脸上,又连着轻拍两下,声音飘忽:“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她这一巴掌打得可不轻,解慎在心头笑她连喝醉了都要伺机报复,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不等解慎回答,她恍然似的“啊”了一声:“六郎不在,六郎回府给我拿衣服去了。”她朝椅背上重重一靠,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上面。
解慎生怕她直接后仰栽倒,右手一直虚托在椅背上。
褚吟突然伸出食指指向天空,灿然一笑:“星星离我好近!”她转向解慎:“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解慎望着空无一物的夜空,温声应和,然后摇摇头:“罢了,我亲自送你回营。”
等解慎离开,褚吟抬起了头。
一碗暮烧,烧得她太阳穴突突跳、眼眶发痛,但还远远没到意识不明的程度。
她走到长椅边躺下,闭目养神的同时,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等那载歌载舞喝酒划拳的声音逐渐变小几近于无,就差不多该到捕猎的时间了。
褚吟饮下一杯凉透的茶,酒意散去不少。
她摸黑去了解慎的大帐,点燃火折子在堆满兵书的桌子上一通翻找,总算看到士兵名册的身影,轻轻一吹,赶紧把火熄灭。
她卷好册子,正欲离开,只听黑暗中响起了她熟悉的声音:“郡主酒醒了?”
褚吟的脚步瞬间定住,背后顿时被一股寒意侵袭,皮肤似赤|裸在寒风中。片刻,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故作镇定道:“嗯,对啊。”
“既然已经清醒了,那郡主应该能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吧?”解慎波澜不惊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尤为瘆人。
......褚吟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在这种时候,显然继续装醉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想怎样?”褚吟无奈道。
“我想怎样?”解慎笑了一声,语气轻佻:“这话该我问你吧,昭昭。”
“昭——?”褚吟倏地闭上嘴,暂且不想同他计较这些,当下脱身最重要:“我白天落了东西在这儿,过来找找。”她轻手轻脚地挪回到大案旁,想把怀里的名册先扔回原位。
结果将将把名册拿出来,手腕就被解慎抓了个正着。
解慎点燃火折子,看清她手中之物的同时松开了手。
他把屋内的烛灯挨个点亮,褚吟才发现他穿戴整齐,桌上的茶水甚至还冒着热烟。大半夜不睡觉,显然是故意在这儿守株待兔的。
一碗暮烧,烧净脑花儿。
只恨兔子愚蠢冒进,指着猎人的圈套跑。
褚吟脸一沉,紧张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身抗拒,像只刺猬。
解慎朝那鹿角椅上一坐,手随意搭在扶手上:“监军大人想看名册,说一声就好了,何必偷偷摸摸的。”
“解将军军中事务繁忙,能自己做的事,怎好意思劳烦你。”褚吟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哪来的执念,非要争个口舌之快。
解慎笑着摇头:“果真还是个孩子。”瞳孔一动,从褚吟手中抽出名册,翻了几页:“北营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什么?”
解慎眼睛都不抬,视线散漫,显然也没聚焦在名册上,有些出神:“你偷名册,是想核对记录在册的士兵人数和营中实际有的士兵人数,我说得对么?”
褚吟没有说话。
“军费的开支拢共就那么几项,现在又不是战时,想要在物资、马匹等方面做手脚堪称不易。而最简单而又最不容易被察觉的方式,就是虚报名录、冒领军饷。”解慎的手指在桌子上敲打两下:“你的思路是对的,只是来错了地方。”
“来错了地方?”褚吟不解。
“避免郡主白费功夫,我给你指条明路。”解慎向她温和一笑,声音越来越低:“要找这种东西,得去逐英山。”
“......什么意思?”逐英山三个字让她脑海一空,褚吟眉头紧皱,难以置信:“你让我去查裴清明?”
解慎眼底带着戏谑:“啊我忘记了,裴将军是郡主最尊敬的大哥啊。”
褚吟按耐着心头的不满,一字一句道:“裴清明不可能有任何问题,你是知道的。”
解慎神色毫无变化:“裴清明没有问题,不代表南营没有问题。”他撑着桌沿缓缓站起来,凑到褚吟耳边:“你只管放心大胆地查,裴清明我来保。”
褚吟抬头对上他的眸子,幽深如海,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一动:“你故意的!?”
解慎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褚吟冷冰冰道:“解将军,我都快怀疑王幽是跟你一伙儿的了。”
“谈不上。”解慎随口道。
“还以为将军铁血男儿刚正不阿,不屑在背地里搞这些腌臜手段,”褚吟语带嘲讽,“怎想一招借刀杀人玩得这般炉火纯青。”
“郡主谬赞了。”解慎说:“怎么能说是借刀杀人。冒领军饷乃窃国之罪,我只不过是替皇上分忧。”
“南营谁人跟你有仇怨?”
“无冤无仇。”解慎摇头,“我说了,冒领军饷乃窃国之罪......是天下人同他们有仇怨。”
褚吟走出解慎的大帐,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一口呼吸就是沉不了底。她仰起头报复式地吸了一口,这时夜风荡漾,层云散去,星辰终于露出荧光,高挂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