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玄玉

褚吟在马背上惊魂未定,大喘着粗气,小脸儿通红。见解慎看她,她也毫不避讳看了回去。不知怎的,她隐隐觉得这回的视线和以往皆有不同。

意会了半天也没会出个所以然来,她索性不再琢磨,神采飞扬道:“怎么样!我没拖你后腿吧!”然后伸出手:“马太高了,下不去。拉我一把。” 语气天然有些娇嗔,完全是无意识的。

解慎满身是血,掌心上也糊了不少,他随手在袖口揩了两下,伸过去握住褚吟的手,一拽一托,褚吟衣袂翩跹,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她低头看自己腰间的血掌印,不由自主笑出声来,又回过身去摸了摸玄玉,十分怜爱:“你果真是匹好马!”

玄玉原地踱了几步,好像对褚吟的抚摸非常受用。

“它很喜欢你。”解慎说,“能骑上它的背,也算你有本事。”

褚吟眼睛一亮:“是么!那我跟它是不是也能算个两情相悦?”

“......是。两情相悦。”解慎失笑。

“既然如此,将军可否做个顺水——”

“不可。你跟它两情相悦,我也同它情投意合。”解慎斩钉截铁,“玄玉是匹战马,天性嗜血好斗,郡主只要骑马玩乐,它会闷死的。”

褚吟甚至还未开出条件就已被拒绝,她两手一摊:“罢了罢了,横插一脚也不是我的作风。”

解慎扯下每个黑衣人的蒙面一看,果然,和上次一样,皆是外邦人模样。

褚吟蹑手蹑脚跟着他穿行血泊中,惊呼不断。她俯身捡起一把带着钩子的铁器,自忖片刻,好奇道:“这难道就是虎头钩?”

解慎点了个头:“小心点,钩尖有毒。”

啪嗒一声,褚吟赶紧扔掉,两手在衣服上来回磨蹭,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神有些嫌弃。

心说:还好方才没被伤到,否则这次回颍都的任务,还未开始就得结束了。

她突然想起前些天解慎肩膀的伤:“诶!可你上回不是......”她狐疑地看了解慎一眼,犹豫再三,还是回头捡起了虎头钩,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又凑近鼻子闻了闻,吸了一鼻子灰,气急败坏道:“你玩儿我呢!根本没毒是不是!”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害怕。”解慎搜完每个蒙面人的身,站了起来:“刚才不是挺能的,还敢骑马踏人呢。”

“哦,我知道了,你嫌我抢你风头了。”褚吟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那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去找王骊蕙。等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我就老老实实一边儿呆着,给足你发挥的空间。”

......

解慎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你要不要考虑告诉我‘赵婕韫’是怎么一回事?你分明是晋王的人,晋王府的杀手又为什么会对你穷追不舍?答案若是让我满意,下回我可以直接袖手旁观,全权交予郡主处置。”

......

褚吟脸一僵,转身就走,背着解慎挥了挥手:“不必了,将军的好意还是自己先收着吧。”

快到尉陵军北营时,解慎突然拉紧缰绳,回头道:“跟了一路,阁下再不出来,就得以擅闯军营论处了。”

阮俞悄无声息从路旁钻出,朝褚吟抱拳道:“郡主。”又对解慎行礼:“解将军。”

解慎盯着他,若有所思:“郡主上次能顺利从北营脱逃,是多亏了阁下吧。”

褚吟轻咳两声:“到你的地盘查你的账,我可不得多留个心眼儿。”她朝解慎笑:“再者,北营对我来说,本就算不得什么吉利地方。将军说是不是。”

解慎恍若未闻,对阮俞道:“功夫不错,行迹隐藏得很好。你是哪里人?”

阮俞看向褚吟,褚吟颔首:“将军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淮南人。”阮俞说。

“淮南......”解慎笑道:“郡主去淮南三年,看样子过得精彩得很。”

说到这,褚吟倒是想起一人来,说:“多亏周太守,走哪儿都不忘带上我,三年时间,日日都热闹。”褚吟嘴角一挑:“我听闻周太守,是将军叔父吧?”

“郡主既和周仓相熟,那就应该知道,我跟姓周的素来没什么情谊,还提他作甚。”解慎转头对阮俞道:“一身的好本事,不用在正道上着实可惜。我问你,可愿入我尉陵军?”

褚吟幽幽一叹:“解将军,我想要玄玉,你说我横插一脚。那你想要阮俞,又算得上什么?”

解慎面不改色:“我亦不会强人所难,只先把话说到这,望将来有一天,郡主可以割爱。”

好巧不巧,今日又轮到老丁当值。

现下还是大白天,酒坛子也被解慎封上了,老丁过了一阵清醒日子。

他视力好得不得了,大老远就看到三人牵着马朝营寨靠近,见解慎身上血迹斑斓,心脏咚地一声直接沉到地下。

跑近一看,解慎行走自如,还在同旁人说着什么,这才意识到,既然自家将军无碍,那定是别人遭了殃。

然而,老丁刚恢复的冷静,在见到褚吟面容的一刻再次被抛到了九霄云霄。

他指着褚吟,结结巴巴高呼道:“你你你你你,你不是那个——”

“老丁,”解慎向他介绍道:“这位是明远郡主,她身后站着的,是阮侍卫。”

“啊?”老丁显然没反应过来,完全沉溺在方才的震惊里。他眉毛挤在一块儿,指着褚吟的手迟迟未放下。

解慎抬起马鞭打掉他的手:“啊什么啊,还不赶快行礼。”

“不会吧!”老丁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登时陷入了自我怀疑:“她不是那个、那个、那个!”

解慎定下脚步,马鞭往老丁手中一扔:“怪不得朝廷那批酸臭谏官老是诟病我尉陵军蛮横无礼。旧人都像你这样,新人有样学样还得了?”

老丁稳稳接住马鞭,神色有些瑟缩,他眯起了眼睛,瘪着嘴,看褚吟的眼神就像在看个怪物。碍于解慎的威压,不得不先行了礼:“丁莫安参见郡主。”

褚吟拢共见过老丁两次,回回都是一惊一乍的模样。但她也不在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免礼免礼。”

老丁贼心不死,靠着解慎,小小声道:“她真不是那个谁?这长得也忒像了!”

他兀自想着:郡主莫非有孪生姐妹吗,若是她知道这苦命姐妹还被我们将军扇过巴掌会作何感想......难道说!此番来北营就是为了给她讨个公道!?

丁莫安回头悄悄睨了褚吟半眼,只觉眼睛发烫,赶快缩了回来:“将军你倒是说句话,老丁我现在是坐立不安。”

“怕什么,”解慎笑道:“你又没有得罪她。”

“什么意思?”丁莫安太阳穴一紧:“还真是那位!?”

“老丁。”褚吟丝绸般光滑明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动了点儿坏心,想要逗逗丁莫安:“红袖阁弹琵琶的......来尉陵军是找谁呀?”

褚吟这话一出,丁莫安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位正是落雪那晚的单衣女子:“哎哟我的老天爷啊!”

他一拍大腿,回身噗通跪了下去,大呼道:“老丁我出身卑贱,没见过您这样金贵的人儿,有眼不识泰山,误把您和那雅阁酒肆的弄混了,您可千千万万不要往心里去。”

“你先起来。”褚吟憋着笑,“本郡主没有在怪你,只是想知道有多少弹琵琶的姑娘来找过解将军罢了。”

“解将军?”老丁一懵,哎呀哎呀地叫了两句:“错了错了!不是来找我们将军的,是找那骑兵营的骆——”

“行了。”解慎出声打断,对老丁道:“落雪那晚的事你就权当没发生过。”

老丁在心头嘟囔:人都得罪了,怎么可能当没发生......

他鼓起勇气问:“那敢问郡主今日来北营,所为何事啊?”

解慎没说话,故意等着褚吟回答。

褚吟甩着手上的马鞭,思索片刻,悠悠然道:“听说北峰山的风景好,我缠着将军带我来瞧瞧。”

丁莫安是解慎身边的老人了,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心中很是纳闷儿,不过小半月功夫,解慎和她的关系哪能从剑拔弩张,到如今“缠着”看风景......

他又回头瞧了褚吟一眼,这回注意到了她腰带上的血手印,才想起问解慎:“将军没受伤吧?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解慎说:“无碍。在山脚下杀了几头野猪。”

说到这,褚吟又兴奋了,她眼睛弯成月牙儿,得意道:“老丁你是没见到,玄玉能把野猪踩爆呢!”

丁莫安:......老丁我并不觉得这种场景有多值得观看。

“是吗!”丁莫安变脸惊呼道,极力作出并不违心的样子:“错过了此情此景老丁我可太遗憾了!”

“是啊!”褚吟不知哪里的骄傲:“玄玉不愧是将军的好马,骑在它背上,跟乘风一样!”

“什么!?郡主能骑它!?”丁莫安这回是真的被惊讶到了。

他摸了摸玄玉的前额,小心翼翼的,忧愁喟叹:“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啊,老丁我天天给这老小子喂草,就是一秒钟都不曾骑上去过,每回都给我摔得满地找牙......”

得知褚吟骑过玄玉之后,丁莫安看她的眼神里都带着敬佩的光。

他暗戳戳挪到褚吟身边,大臂一挥,讨好卖乖道:“郡主,这北峰山的景致,老丁我最熟悉了!从早到晚都有全然不同的景象!”

“这早上呐,你得去东边儿的落花崖看日出,等太阳从翻腾的云海中露出脑袋,红彤彤的,你就骑着小马,沿绕山路追日,山路沿脊而上,两侧的青松为你开路,全程和那红日并着肩,宛若在仙境游荡,真真儿是神仙一般的体验!”

“等那太阳高高挂起,咱们再想追也追不上了。这时候,就从北峰山山阴那面下山,山后有一古泉,名叫濯露泉,濯露泉水清冽甘甜,鞠一捧,喝上一口,喉咙就跟沾了蜜水儿一样,甜丝丝的......”

丁莫安和褚吟在前方并肩而行,交头接耳,时而蹦蹦跳跳手舞足蹈,间或发出一声惊呼。解慎和阮俞牵着马走后头,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弯起了唇角,同时心中却被疑虑缠绕。

——天真、狡黠、冷漠、心狠......到底哪个才是褚玉昭的面相,又好像都是褚玉昭的面相。